第一百四十四章 炮兵突袭,搜寻顽敌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1-03 09:01:03 字数:8906
(一)
2025年初夏的常德,沅水的水汽裹着老樟树的清香漫在街巷里。我和彭述丹站在长生桥旁的老宅院前,她利落的马尾随着脚步轻轻晃——这是她第四次陪我寻访老兵故事,帆布包里装着她熬夜整理的《常德保卫战炮兵阵地示意图》。
“周哥,你看这棵老槐树,”彭述丹指着院门口的树,指尖点在图纸上对应的位置,“史料里说1943年这里是炮兵前哨的观测点,李凤林先生当年应该就是在这附近发现日军军官的。”她说话时总带着研究员的细致,连图纸上的铅笔标注都分了红蓝两色,红色是日军动向,蓝色是国军炮位。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凤林的孙子李建国迎了出来,手里攥着一个铁皮盒子:“小周、小彭,请进来坐。这里面是我爷爷的东西,有日记本,还有当年的炮兵观测尺。”
走进堂屋,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李凤林穿着军装,胸前别着勋章,站在一门苏式山炮旁,眼神亮得很。李建国把铁皮盒子放在桌上,打开时发出“咔嗒”一声轻响,里面的旧物瞬间把我们拉回了八十多年前。
“我爷爷常跟我说,他1914年生在东北锦州,家里穷,只念了三年私塾,但先生教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话他记了一辈子。”李建国拿起一本泛黄的日记本,封面上写着“李凤林”三个字,字迹工整,“后来他参加奉军,‘九一八’事变后,跟着张学良入关,热河保卫战时,天寒地冻,他抱着迫击炮在雪地里趴了三天三夜,脚都冻肿了,也没让鬼子前进一步。”
我翻开日记本,1937年7月的一页写着:“今日闻卢沟桥事变,日寇犯我中华,吾辈当持枪卫国,誓不后退。”字里行间的决绝,让我仿佛能看见年轻时的李凤林握着笔,眼里满是怒火。彭述丹凑过来看,指尖轻轻划过纸页:“这字迹和史料里金定洲团长的回忆录里提到的‘李副官好文墨’能对上,看来李凤林先生确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李凤林调到74军直属炮兵团,团长是同乡金定洲。“我爷爷说,金团长待他像亲兄弟,知道他念过书,就让他当副官,负责观测和通讯。”李建国拿起一把黄铜观测尺,上面刻着细密的刻度,“这把尺子就是金团长送他的,他用了一辈子,连睡觉都放在枕头边。”
1943年5月,炮兵团奉命从湖北移防到沅水中游的翦家溪、柳林汊。李凤林在日记里写:“沅水碧波,两岸青山,若无水火,此乃人间仙境。然日寇虎视眈眈,吾辈需守此山河,护此百姓。”他和战友们把8门苏式山炮擦得锃亮,炮身上的铜件能照见人影,1100发炮弹按口径分类,码在防潮的稻草堆上,每一发都贴着纸条,写着“保家卫国”。
11月中旬,常德告急,金定洲带着炮兵一营和直属高射机枪连驰援,李凤林跟着一起驰往常德。“他们走了三天三夜,白天怕被日军飞机发现,就躲在树林里,晚上摸着黑赶路,饿了就啃干粮,渴了就喝路边的溪水。”李建国的声音低了些,“我爷爷说,快到常德时,能看见城外围着日军的帐篷,夜里还能听见鬼子的狼嚎,他当时就攥紧了观测尺,心里想着一定要守住常德。”
炮兵指挥所设在大西门附近的天庙,庙里的观音像被移到了厢房,正殿墙上挂着巨大的常德城防图,图上用红笔圈出了日军可能进攻的方向。李凤林和金团长每天都在这里研究战术,夜里就睡在庙门口的草铺上,听着城外的动静。“我爷爷说,炮兵是步兵的灵魂,炮声一响,不仅能杀鬼子,还能给步兵兄弟壮胆。”李建国指着日记本里的一段话,“你看,他写‘每发一炮,便觉离胜利近一分,离家乡近一分’。”
11月24日,日军完成对常德的围攻,开始攻城。清晨,日军的炮声率先响起,炮弹落在城墙上火光冲天。李凤林跟着金团长跑到观测点,透过望远镜看见沅水江面上有几艘敌船,正载着鬼子往岸边靠。“金团长当时就下令:‘封锁江面!绝不能让鬼子上岸!’”李凤林迅速调整观测镜,报出数据:“距离八百米,方位角30度,高低角5度!”
炮兵们立刻调整炮位,“轰!轰!轰!”8门山炮同时开火,炮弹拖着白烟落在敌船附近,激起几米高的水柱。第一发炮弹偏了,落在船边,第二发直接命中船头,敌船瞬间燃起大火,船上的鬼子尖叫着往水里跳。“那天他们炸沉了两艘敌船,打死了二十多个鬼子,沅水的水都被染红了。”李建国的声音有些激动,“我爷爷说,那天晚上,他梦见了东北老家的松花江,也是这么宽,这么清。”
转折发生在11月25日清晨。那天,李凤林起得很早,带着观测员到城北郊的前哨站。刚架好观测镜,他就看见长生桥与沙港之间的空地上,十几匹战马拴在树上,十几个穿着黄军装的鬼子军官围在一起,手里拿着地图,指指点点,像是在开会。“我爷爷当时心里一紧,心想这肯定是鬼子的指挥班子,要是能打掉他们,常德的压力就能小很多。”李建国模仿着爷爷当时的动作,双手比划着,“他赶紧掏出记录本,记下位置和人数,然后往指挥所跑,跑得太快,鞋都跑掉了一只。”
冲进指挥所时,金团长正在看地图,李凤林气喘吁吁地说:“团长!长生桥那边有鬼子军官聚会,至少十几个,都是硬茬!集中火力轰,准能端了他们!”金团长接过记录本,凑到油灯下看,然后猛地一拍桌子:“好机会!传我命令,所有山炮对准长生桥目标,三发急促射!谁都不准含糊!”
命令传下去,炮兵们立刻忙碌起来,调整炮位、装弹、瞄准,动作一气呵成。“轰!”第一发炮弹射出,落在离鬼子不远的地方,鬼子们吓了一跳,纷纷抬头往天上看。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第二发、第三发炮弹接踵而至,直接落在人群中,浓烟瞬间笼罩了整个空地。
李凤林趴在观测点,紧盯着烟雾,心里既紧张又期待。过了几分钟,烟雾渐渐散了,他看见空地上人仰马翻,战马倒在地上嘶鸣,鬼子军官们横七竖八地躺着,没一个能动的。“前哨的侦察兵跑过去看,回来报告说,里面有日军109联队长布上照一大佐和参谋田原弘夫中尉!”李建国拍了下桌子,“我爷爷说,那天他摸着炮管,感觉炮身都在发烫,那是他这辈子最解气的一天,晚上还多吃了一碗米饭。”
可日军的反扑来得更猛。11月26日上午,天刚亮,日军的炮声就响了起来,40多门大炮和迫击炮从落路口至三岔路口一线,对着常德大西门城墙猛轰。“炮弹像雨点一样落在城墙上,砖石飞溅,城墙被轰出了好几个大口子,守城的步兵兄弟伤亡很大。”李建国的声音低沉下来,“我爷爷和金团长趴在观测坑里,子弹在头顶飞,他们却一点都不怕,手里的计算尺转得飞快,就为了测准鬼子的炮位。”
李凤林盯着日军炮位的火光,报出一组组数据:“团长,敌炮位在三岔路口东侧三百米,高低角15度,射程一千二百米!”金团长一点头:“打!给我狠狠地打!把他们的炮打哑!”国军的炮火瞬间反击,炮弹精准地落在日军炮位上,日军的大炮顿时没了声息,几个试图调整炮位的鬼子被炮弹炸得粉身碎骨。“我爷爷说,那天他看见日军炮位上的旗子倒了,心里别提多痛快了,就像打了一场大胜仗。”
可没等他们喘口气,通讯兵就跑了过来,脸色发白:“李副官!步兵团宋营长来电,电灯公司阵地快顶不住了!鬼子来了四百多人,从落路口沿河堤冲过来,守阵地的一个排就剩6个人了!”
李凤林和金团长立刻往指挥所跑,刚到门口,就听见电话里宋营长的声音,带着哭腔:“金团长!求您了!快派炮兵支援!再晚,阵地就丢了!我们就算拼了命,也守不住了!”金团长握着电话,眉头皱得紧紧的,然后对李凤林说:“快,调整炮位,支援电灯公司!”
李凤林赶紧带着观测员跑到炮位旁,可测量员跑过来,声音发颤:“副官,不行啊!电灯公司阵地离我们太近了,炮弹容易落到自己人阵地上,太危险了!”金团长走过来,看着远处的火光,沉默了片刻,然后咬牙说:“把标尺放到零距离!就算有危险,也不能看着步兵兄弟送死!”
“零距离发炮”这四个字,像一块石头砸在李凤林心上。他知道,零距离发炮意味着炮弹几乎没有飞行时间,很容易炸膛,而且稍有偏差,就会误伤友军。“我爷爷拉住金团长的胳膊,说‘团长,再想想,万一……’可金团长打断他,说‘没有万一,开炮!’”李建国的眼里泛起了泪光,“我爷爷后来跟我说,他当时闭着眼睛下的命令,心里想,要是真误伤了友军,他就跟他们一起死。”
炮弹一颗接一颗射出,李凤林盯着观测镜,手心里全是汗。没过多久,电话里传来宋营长激动的声音:“打得准!太准了!第一波鬼子被打散了!再延伸射击!再打几发!”他们接着发炮,直到最后一颗炮弹打出去,炮膛里只剩下“空当”的响声。
宋营长后来亲自跑到指挥所,身上还沾着血和硝烟,他一把抱住金团长,说:“谢谢你们!谢谢炮兵兄弟!鬼子被炸死了近百个,剩下的全跑了!阵地守住了!”可李凤林和金团长却笑不出来——1100发炮弹,全打光了。金团长摸着空炮膛,声音有些沙哑:“咱们的炮,不能开口叫了。”
11月29日早晨,日军从北门和东门突入常德城,巷战开始了。金团长下了一个狠心的命令:把8门大炮集中到一个坪里,炸掉,绝不能留给鬼子。“我爷爷带着人搬炸药,老兵们摸着炮身,眼泪直往下掉。”李建国拿起一张老照片,照片里的8门山炮整齐地排列着,“这些炮是他们从关外拖到关内,走了几千里路,平时擦得比自己的枪还亮,有的老兵还在炮身上刻了自己的名字,说要跟炮一起守山河。”
一个叫王铁山的老兵,抱着炮身哭着说:“团长,这炮跟了我五年,我舍不得炸啊!要是炸了,我怎么跟牺牲的兄弟交代啊!”金团长红着眼眶,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铁山,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可这些炮要是落到鬼子手里,他们会拿炮打我们的同胞,打我们的兄弟,那时候我们更伤心!今天炸了炮,是为了明天能把鬼子赶出中国,能有更多的人活着回家!”
李凤林把炸药安好,走到金团长面前,声音哽咽:“团长,准备好了,点火吗?”金团长背过身,朝他挥了挥手,没说话,可李凤林看见他的肩膀在发抖,听见了他压抑的呜咽声。“我爷爷说,他点火的时候,闭着眼睛,听见炮炸的声音,就像听见了兄弟的哭声。”李建国的声音有些颤抖,“有几个老兵没走,他们抱着炮身,跟炮一起炸没了,他们说,要跟炮一起守常德。”
后来,李凤林要求上一线打鬼子,金团长请示余程万师长,可师长说炮兵改步兵缺乏实战经验,不能成建制参战,要把他们分到各个连队。李凤林收拾好装备,准备去步兵连报到时,金团长突然抓住他的手,声音发颤:“凤林,你别走,留在我身边。我身边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咱们一起守常德,一起回家。”李凤林看着金团长受伤的胳膊,点了点头:“团长,我不走,我跟你一起。”
12月2日深夜,常德城已经快守不住了,余师长决定突围寻找援军,他对金团长说:“定洲,你和凤林都负了伤,先渡江突围,直接回官庄留守处,等援军来了,咱们再打回来!”金团长和李凤林趁着夜色,从沅水突围,一路上躲着日军的巡逻队,好几次差点被发现。“我爷爷说,渡江的时候,他看见水里飘着很多战友的尸体,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发誓,要是能活下来,一定要回来给战友们报仇。”
突围后,李凤林才知道,守卫常德的炮兵近千人,最后活下来的只有9个。1944年8月3日,国民政府授予74军司令部、57师和军直属炮兵团各一面“飞虎旗”,炮兵团成了抗战中获得“飞虎旗”的唯一一个团级单位。“我爷爷说,拿到‘飞虎旗’那天,他哭了,他觉得这面旗子是用战友的血换来的,他要替战友们好好保管。”
抗战胜利后,李凤林原本想回东北老家,可他走到常德时,却停下了脚步。“他说,这里有他的弟兄们,有他的炮,他走了,没人陪他们了。”李建国拿起一张泛黄的结婚照,照片里的李凤林穿着便装,身边的姑娘笑得很温柔,“后来他认识了我奶奶,一个常德姑娘,他们结婚后,就再也没离开过常德。我奶奶说,爷爷每年都会去沅水边,对着江水敬军礼,说要陪战友们说说话。”
2005年,91岁的李凤林拿到了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他把章别在胸前,对着老照片里的战友敬了个军礼,说:“兄弟们,咱们赢了,鬼子被赶出去了,你们可以放心了。”2013年,李凤林99岁,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张炮兵合影,嘴角带着笑。
听完这些,我和彭述丹都没说话,堂屋里很静,只有窗外的风吹着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彭述丹拿起那把黄铜观测尺,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说:“这些老物件,都是历史的见证,我们应该好好保存,让更多人知道李凤林先生和他战友们的故事。”
离开的时候,李建国把李凤林的日记本复印件送给了我,说:“我爷爷说,他的故事要是能让更多人知道,他就没白活。小周,小彭,麻烦你们把我爷爷和抗战老兵们的故事记下来,让后人都记得,他们为了守护家国,拼尽了性命。”
(二)
2024年5月的郑州,初夏的风裹着梧桐叶的清香掠过街道,我和志愿者小陈站在干休所的红砖楼下。此行的目的地,是99岁抗战老兵葛传海的家——为了写作他的小传,我提前翻遍了关于豫西会战的记载,那些铅字里的“马鞍桥大捷”“豆腐寨围剿”,还缺了点亲历者的温度。
“来啦!快进来!”开门的是葛老的孙子葛明,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我爷爷早等着呢,一早就把那两枚纪念章别上了。”顺着他的手势,我看见客厅靠窗的沙发上,坐着一位身形瘦削却脊背挺直的老人。
葛老穿着深蓝色中山装,领口的纽扣系得严严实实,胸前的两枚纪念章在阳光下格外耀眼——左边是2005年颁发的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右边是2015年的70周年纪念章,章面上的五角星被摩挲得发亮。他的左手搭在膝盖上,指节有些变形,却紧紧攥着一个磨破边角的牛皮笔记本,封面上“葛传海”三个钢笔字,笔画遒劲,还能看出年轻时的英气。
“葛老,您好,我是周捷,来听您讲当年打鬼子的事。”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把带来的水果篮放在茶几上。葛老缓缓抬眼,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过了几秒,突然笑了,声音有些沙哑却有力:“是写故事的娃啊?坐,坐。想听哪段?马鞍桥,还是豆腐寨?”
我刚要开口,葛明端来几杯热茶,插话道:“我爷爷总跟我们说,他1925年生在原阳县桥北乡,小时候家里穷,可还是咬牙送他去郑州书院街明新中学读书。他至今记得先生教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14岁那年,听说黄埔军校在西安招生,他偷偷揣着家里给的两块银元就跑了。”
葛老这时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敲了敲膝盖:“那时候火车没通到西安,我走了半个多月,脚都磨出了血泡。到了西安,考试要写《论抗倭之必要》,我把心里的话全写上去了——鬼子占了东北,又想占华北,咱们不能当亡国奴!”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提了些,“后来被录取了,编到七分校第十七期独立大队,每天天不亮就出操,练刺杀、学射击,晚上还得背军事理论,累得倒头就睡,可心里踏实,觉得离打鬼子又近了一步。”
1942年8月3日,葛老从黄埔毕业,被分配到第3集团军2团7连任少尉排长。他记得很清楚,第一次上战场是在1943年,跟着部队在河南境内游击。“那时候没多少重武器,全靠步枪和手榴弹,有次跟鬼子遭遇,我带着兵趴在麦田里,子弹从头顶飞过去,麦芒扎得脸疼,可谁也不敢动。”后来他因作战勇猛,升为26支队机炮连中尉排长,编入第76军43师129团,这支部队,成了他后来浴血奋战的“家”。
最让葛老难忘的,是1944年豫中会战时得的那场伤寒。“当时日军进攻中牟县,我们天天行军,我突然发起高烧,浑身没力气,只能拄着拐棍走,实在撑不住了,就拉着马尾巴跟着队伍。”他比划着拐棍的样子,眼神里满是感慨,“有天晚上宿营在一个破庙里,我烧得神志不清,嘴里一个劲喊‘水、水’,民伕刘大哥急得团团转,最后跑出去端了两碗凉水,我不管不顾一气喝下去,又盖上三条厚被子,蒙头睡了一夜。”说到这儿,葛老笑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浑身是汗,烧居然退了!刘大哥说,这是老天爷留着我打鬼子呢!”
1945年元月,20岁的葛传海被调到129团2营4连任上尉连长。他至今记得接到任命那天,团长拍着他的肩膀说:“葛小子,4连是主力连,你得把这支部队带好,别给黄埔丢脸!”那天晚上,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今日任4连连长,定不负所托,率部杀尽倭寇,还我河山。”
1945年春天,麦子刚长高吐穗,日军开始进攻豫西,先占据重阳店,两天后就向葛老驻守的马鞍桥阵地扑来。“4月的一个晚上,天特别黑,一点月光都没有,我正趴在战壕里查岗,突然听见远处有皮鞋踩石子的声音——鬼子来了!”葛老的声音陡然变沉,“我立刻下令‘准备战斗’,等鬼子离阵地只有五十米时,我喊了声‘打’,全连的枪炮一下子就响了,机枪、步枪、手榴弹,声音混在一起,震得耳朵嗡嗡响。”
那一战,鬼子死伤数十人,没能前进一步。可第二天一早,日军就调来坦克,沿着公路向阵地冲来。“当时军部刚把新成立的战防枪连配给我们,我早就把战防枪手藏在阵地两侧的岩石后面,交代他们‘等坦克靠近了再打,专打履带’。”葛老的手猛地攥紧,“坦克轰隆隆开过来,离我们只有三十米时,我喊‘开火’,几支战防枪同时射击,‘砰砰’几声,第一辆坦克的履带就断了,像条断了腿的狗,动弹不得。后面的坦克见势不妙,掉头就跑,我们又用机枪扫了一阵,打死了不少跟在坦克后面的鬼子。”
日军正面进攻受挫,又想出了迂回战术,增兵后从两侧山地爬上来。“1排排长张金龙派人来报,说大批鬼子正往山上爬,离阵地只有一百米了!”葛老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眼神里满是焦急,“我立刻带着预备队,沿着交通壕往1排阵地跑,交通壕里全是泥水,我摔了好几跤,爬起来接着跑。”
赶到1排阵地时,鬼子已经爬到半山腰,张金龙正举着刺刀喊:“兄弟们,跟鬼子拼了!”葛老二话不说,拔出腰间的手枪,大喊一声:“冲啊!”就带着预备队跳出战壕,和1排的战士一起向鬼子冲去。“我扔了一颗手榴弹,正好落在鬼子堆里,‘轰隆’一声,炸倒了四五个鬼子。张金龙冲在最前面,刺刀捅倒了一个鬼子,可刚转身,又有一个鬼子扑了上来,他侧身躲开,反手一刀,又解决了一个。”葛老的声音有些哽咽,“那一战,我们扔了几十颗手榴弹,炸倒四十多个鬼子,剩下的十几个,全被我们用刺刀和子弹解决了。鬼子被打怕了,丢下几百具尸体,退回了重阳店。”
马鞍桥一战成了豫西会战的转折点,后方各大报纸都以“马鞍桥大捷”为题出了号外。葛老说,战斗结束后,他回到临时指挥所,换了身干净衣服,往草堆上一躺,一口气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炊事班给我端来一碗小米粥,我一口气喝了三碗,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可胜利的喜悦没持续多久,悲痛就来了。1945年6月的一天上午,营长命令葛老派一个排归5连指挥,驻守蒲塘北面的山头。“我当时想都没想,就叫张金龙去了——他是全排最勇敢善战的,黄埔十八期毕业,河北人,跟我睡一个战壕,一起吃了不少苦,比亲兄弟还亲。”葛老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没过两个小时,传令兵就跑回来,哭着说‘连长,张排长被鬼子冷枪打中头部,当场就牺牲了’。”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葛老坐在战壕里,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手里攥着张金龙昨天刚给我的半包烟,还没拆,可他却不在了。”他抹了抹眼睛,“我跟营长请了命,亲自带队去接替张金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守住阵地,给张金龙报仇。”
蒲塘村前有条小河,河道中间是一片开阔地,两侧是陡峭的山壁。葛老沿着河道布置了三道防线,每道防线都配了机枪手,还在开阔地里埋了不少地雷。“入夜后,天有点蒙蒙亮,我正趴在第一道防线的战壕里观察,突然听见‘咔嗒、咔嗒’的声音——鬼子的皮鞋声!”他压低声音,仿佛怕惊动了当年的敌人,“我立刻带着指挥班跑到第一线,命令‘机枪手准备,等鬼子进入射程再打’。”
鬼子全副武装,排成一字长队,端着枪向阵地冲来。“离我们只有三十米时,我喊‘开火’,全连9挺机枪同时扫射,子弹像雨点一样落在鬼子堆里,惨叫声、枪声混在一起,夜里都能看见子弹划过夜空的红光。”葛老的手在胸前比划着,“机枪一直打了一个多小时,7挺机枪都打坏了,枪管烫得能煎鸡蛋,手榴弹也扔光了。鬼子还在往上冲,我拔出刺刀,喊‘跟鬼子拼了’,战士们也都跳出战壕,跟鬼子展开了白刃战。”
那一战打得异常惨烈,4连原本140名战士,下阵地时只剩下19人。“我背着一个受伤的小兵往回撤,他才16岁,腿被鬼子的刺刀捅伤了,还一个劲地喊‘连长,我还能打’。”葛老的声音有些颤抖,“传令兵跑过来告诉我,阻击任务完成了,让我们赶紧撤退,我回头看了一眼阵地,到处都是尸体,有我们的兵,也有鬼子的,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好在,他们的阻击为大部队包围日军争取了时间。鬼子被围困在一个叫豆腐寨的小村里,这里左右环山,新沟底有条小河,像个天然的口袋。“我们10个团把豆腐寨围得水泄不通,飞机、大炮、重机枪不停地对着村里狂轰滥炸,鬼子几次想突围,都被我们打了回去,村前村后的路上,全是鬼子的尸体。”葛老的眼神亮了起来,“轰了两天后,我用望远镜往村里看,已经见不到一个活人影了。我跟剩下的19个兵说‘走,咱们冲进去,看看还有没有漏网的’。”
冲进豆腐寨时,村里到处是断墙残垣,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我们小心翼翼地在废墟里搜索,突然听见断墙后面有动静,我喊了一声‘出来’,里面没反应,反而传来了枪响。”葛老攥紧了拳头,“我立刻端起身边的机关枪,对准断墙后面,扣动了扳机。子弹打在断墙上,溅起一片尘土,里面的鬼子尖叫着,没一会儿就没了动静。我们过去一看,藏在里面的十几个鬼子全被打死了——他们是顽敌,就算只剩一个,也想跟我们拼命。”
1945年8月初,葛老所在的76军奉命换防到西安后方休整。“我们走在公路上,突然听见有人喊‘鬼子投降了!日本无条件投降了!’”葛老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当时我还不信,以为是谣言,直到看见沿途的老百姓放鞭炮、敲锣打鼓,有的还往我们车上扔鸡蛋、递馒头,我才反应过来——真的赢了!我们把鬼子赶出去了!”
后来的故事,史料里都有清晰的记载:1949年12月,葛传海随7兵团在成都起义,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1951年,他随志愿军60军参加抗美援朝,历经三次战役,在朝鲜战场上又立了功;1954年7月,他转业回到郑州,先后在工厂、机关工作,直到退休。
“这辈子,我最骄傲的不是后来的荣誉,而是1945年那个夏天,和19个兄弟一起冲进豆腐寨的那一刻。”葛老拿起胸前的纪念章,轻轻摩挲着,“我们没辜负那些牺牲的战友,没辜负国家,没辜负老百姓的期望。”
临走时,葛老紧握我的手说:“娃,帮我把他们的故事写全,”他握手的力道很大,仿佛用尽了力气,他喘口气说,“别让后人忘了,曾经有一群年轻人,为了守家卫国,把命留在了战场上;别让他们的名字,随着时间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