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短枪补射,敢死战士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1-02 09:56:48 字数:13186
(一)
2024年4月的镇江,晨雾还没散尽,我和志愿者小林、老周就开着车往丹徒县荣烟乡赶。导航在乡道上绕了三个弯,才看见曲阳村的木牌——村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枝桠像撑开的伞,98岁的袁敖耇老人就坐在树下的长椅上,膝盖上放着个竹编的簸箕,里面晒着刚摘的野菊花。
“袁老,我们是来听您讲抗战故事的。”我递上提前准备的水果篮,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有了光,他指了指旁边的石凳,声音带着些晨起的沙哑:“孩子请坐吧,过去的事,好多细节记不清了,但石仲英那汉奸的模样,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他的孙子袁明端来刚泡好的绿茶,茶叶在玻璃杯里舒展,热气氤氲中,老人的思绪飘回了1944年的正月。
“1940年我参军时,才到队长胸口高。”袁老伸出手比划着,指节因为常年劳作有些变形,“地主家的牛丢了,把我吊在房梁上打,要不是新四军路过救了我,我早没了。”他说,刚进武工队时,队长嫌他年纪小,让他负责送信,可他总跟着队员们练枪法,夜里就对着树桩瞄准,不到半年,就能用短枪打中三十步外的麻雀——也就是这手准头,让他成了队里的短枪队员,专门负责锄奸。
我们问起蒲圩村的事,老人的声音沉了下来:“那天队长把我叫到草屋,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凌县长红着眼说,石仲英带日伪军去蒲圩村搜人,把老百姓的饭锅全砸了。有个老太太护着锅,被他们用枪托砸断了腿,还有三个年轻人,因为说过‘要打鬼子’,就被拉到村口枪毙了。”袁明在一旁补充:“我爷爷说,那天他攥着枪,指节都发白了,发誓一定要除掉石仲英。”
正月初三那天,袁敖耇和队友老陈扮成走亲戚的农户,老陈挑着两筐年糕,他跟在后面,棉袄夹层里藏着两把枪——一把是队里发的勃朗宁,另一把是铁匠铺打的短铳,枪身磨得锃亮,枪托上还缠着防滑的布条。走到西旸镇口的岗哨时,两个伪军端着枪拦住他们,其中一个胖伪军伸手就摸年糕筐,袁敖耇故意脚下一滑,摔在地上,把棉袄里的短枪往腰后挪了挪:“老总,俺们是走亲戚的,这年糕是给俺姨夫的。”胖伪军踹了他一脚:“小鬼毛手毛脚的,滚进去!”
接下来两天,袁敖耇就蹲在娘娘庙旁的小吃摊前,摊主是个姓王的大爷,知道他是新四军,每次都多给他盛半勺豆腐脑:“石仲英每天晌午都来赌场,身边四个保镖,都挎着盒子炮,你可得小心。”他看着石仲英从据点里出来,穿着绸缎棉袄,手里把玩着玉扳指,走路时肚子一挺一挺的,身后的保镖像跟屁虫似的跟着,“那汉奸走到赌场门口,还踹了个要饭的小孩一脚,我当时就想,这狗东西,死到临头了还这么横。”
1月28日下午,赌场里的喧闹声隔着两条街都能听见。袁敖耇戴上提前准备的娃娃帽——那是他从村里小孩那借的,帽檐上绣着朵小红花,戴上后更显孩子气。他躬着腰往人堆里钻,肩膀不时撞到赌徒的胳膊,有人回头骂:“谁家的小崽子,没长眼啊!”他嘿嘿笑着点头,继续往牌桌挤。牌桌是张四方的八仙桌,石仲英坐在最里面的位置,面前的银元堆成了小山头,右手边就放着把乌黑的短枪,枪栓上还挂着个红穗子。
袁敖耇绕到石仲英的左后方,这里正好有个柱子挡着,没人注意他。右边有个穿长衫的赌徒嫌挤,推了石仲英一把:“你往那边挪挪,挤着我了!”石仲英刚要发火,看见对方手里的钱,又把话咽了回去,不情愿地往右挪了半尺——就是这半尺的距离,让袁敖耇正好贴到了石仲英的身后。他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装作要下注的样子,眼睛却盯着石仲英的后脑勺,手指悄悄摸向棉袄里的勃朗宁。
“当时石仲英刚赢了一把,把骰子往碗里一扔,喊了声‘通杀’,保镖和赌徒的眼睛都盯着碗里的骰子转。”袁老的手微微颤抖,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瞬间,“我左手掏出勃朗宁,枪口顶着他的后脑勺,手指一扣扳机——‘嗒’的一声,没响!卡壳了!”他说,那一秒,他的脑子像被雷劈了一样,耳边的喧闹声突然消失了,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但我知道不能慌,右手马上掏出短铳,再扣扳机——‘砰’的一声,石仲英哼都没哼一声,头就耷拉下来了,鲜血顺着他的脖子流到棉袄上,红得刺眼。”
石仲英倒下去的时候,右手已经抓住了自己的枪把,可没等他把枪举起来,整个人就摔在地上,银元撒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赌场里瞬间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喊“新四军来了!快跑啊”;有人往门外挤,甚至有人踩着桌子逃跑。石仲英的保镖也跟着人群往外跑,根本顾不上自己的主子。袁敖耇把两把枪塞回棉袄夹层,一把撸下娃娃帽塞进怀里,跟着人流往外跑,出门时还故意撞了个赌徒,趁乱混进了街上的人群。
过了娘娘庙,他看见老陈在远处的土坡上朝他使眼色,老陈手里拿着个草帽,朝东边挥了挥,然后大声喊:“新四军往东边跑了!快追啊!”正在据点里集合的日伪军听见喊声,扛着枪就往东边追去,马蹄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远。袁敖耇趁机拐进旁边的小路,小路两旁是齐腰高的麦苗,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却不敢停,一口气跑了五六里地,直到看见南刘巷村边的竹林,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我靠在竹子上,才发现棉袄后背全湿了,不是汗,是吓出来的冷汗。”袁老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坐在竹林里打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星星都出来了。我摸出怀里的娃娃帽,上面还沾着点血,就找了块石头埋了。然后摸着黑往沿溪桥走,路上遇见了个赶夜路的老农,他给了我个红薯,我边吃边走,到沿溪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到了茅东区政府的草屋,队长看见他回来,一把抱住他,眼泪都掉下来了:“我还以为你没了,派了三拨人去找你都没找到。”袁敖耇掏出勃朗宁和短铳,放在桌上,才发现短铳的枪管还发烫,“队长给我倒了碗酒,我喝了一口,才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回来了。”
我们又问起除掉王城铁的事,袁老喝了口茶,慢慢说:“王城铁比石仲英还坏,他抓了我们三个队员,把他们绑在据点的柱子上,用鞭子抽,最后还把他们活埋了。队里让我除掉他,我摸了三天的点,才知道他每天黎明都要去据点外的粪坑蹲缸。”那个粪坑在据点的后门,三面有土墙,只留一面朝着小路,“我连续三天早上蹲在附近的草堆里看,发现他总选中间那个最大的粪缸,而且每次都不带保镖,就自己去。”
行动那天清晨,下着毛毛细雨,空气里满是泥土的味道。袁敖耇提前半小时到了粪坑旁,假装在隔壁的粪缸解手,手里的短刀藏在袖口,刀柄用布条缠着,防止滑手。没过多久,就听见据点后门“吱呀”一声响,王城铁提着裤子走了出来,嘴里叼着根烟,烟雾在雨里慢慢散开。他看见袁敖耇,只瞥了一眼,以为是村里的小孩,就没在意,径直走到中间的粪缸旁,蹲了下来。
“我趁他刚蹲下,没防备,左手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粪缸里按,右手的短刀顺着他的脖子划过去。”袁老比划着动作,“他‘嗬嗬’地喘着气,想挣扎,可我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手上,他动不了。我一脚把他踹进粪缸,听见‘扑通’一声,他在里面挣扎了几下,就没动静了。”他说,当时外面静得很,只有雨声和自己的心跳声,“我把短刀擦干净,藏回袖口,悄悄溜出了粪坑,据点的岗哨在打盹,根本没发现我。”
抗战那几年,袁敖耇凭着这副“娃娃相”和利落的身手,处决了叛徒杜老五、徐肃斌、赵中华等十多个敌人,每次都能全身而退。杜老五是武工队的叛徒,出卖了三个队员,袁敖耇在一个集市上,扮成卖糖葫芦的小贩,趁杜老五买糖葫芦时,用短枪把他打死;徐肃斌是伪保长,经常给日伪军通风报信,袁敖耇在他回家的路上,用石头砸晕他,再用短刀解决了他。“每次行动前,我都要在心里过一遍流程,哪里藏枪,哪里逃跑,都想得清清楚楚,不能出一点错。”
抗战胜利后,袁敖耇跟着新四军转战苏北,淮海战役时,他带着一个班的战士冲锋,被子弹打穿了右腿,躺在战壕里,还坚持指挥战士们反击。后来他又在战斗中伤了左手,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永远地弯不了了。1953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不能再给部队添麻烦,就申请从镇江军分区转业,回了曲阳村。
回村后,他种了三亩地,养了两头猪,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不跟人提过去的事。村里有人问他腿上的伤怎么来的,他就说“砍柴的时候摔的”;有人问他左手怎么了,他就说“干活的时候被机器夹的”。直到前几年,县民政局来村里登记老兵信息,袁明把爷爷的经历说了出来,村里人才知道,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老人,竟然是当年的锄奸英雄。
“现在村里的老人看见我,都要拉着我的手说,多亏了你们当年打鬼子,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袁老看着院子里的菜地,脸上露出了笑容,“我觉得没什么,都是我应该做的,那些牺牲的战友,才是真正的英雄。”袁明说,爷爷现在还坚持每天看新闻,看到国家强大了,就会念叨“要是战友们能看到现在的日子,该多好啊”。
临走时,我们给袁老拍了张照片,他坐在长椅上,腰杆挺得笔直,手里拿着当年的军功章——那是他转业时部队给的,一直藏在抽屉里,很少拿出来。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也落在军功章上,亮得晃眼。我握着他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很有力,这双手,当年握着枪保护乡亲,后来握着锄头养活家人,一辈子都在为别人忙活,却把功劳藏得严严实实,真正应了那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离开曲阳村的时候,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在跟我们告别。我回头看了一眼,袁老正朝着我们的方向挥手,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正是因为有了无数像袁老这样的英雄,我们才能拥有今天的和平生活。他们把青春和热血献给了国家,却把平凡留给了自己,这样的英雄,值得我们永远铭记。
(二)
5月的雄安新区,白洋淀的风裹着芦苇的清香,沿着寨南村的水泥路漫过来。我和河北抗战研究院的志愿者小吴、小郑,刚拐过村口的老榆树,就看见树下立着个清瘦的身影——98岁的卢常禄老人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胸前那枚小小的党徽被阳光照得发亮,他拄着的枣木拐杖,杖头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老人的孙子卢建军快步迎上来,笑着搓手:“爷爷天不亮就起来收拾,说要跟你们好好讲讲雁翎队的事儿,这些年他总念叨,怕日子久了,那些事儿没人记得了。”
老人握住我的手时,我能清晰摸到他掌心深浅不一的老茧——那是当年握枪、划桨、在淀底摸鱼磨出来的。“17岁那年,我哥的遗体从高保路抬回来,裹尸布上全是血,我攥着布角,指甲都掐进肉里了。”老人的声音带着些岁月的沙哑,却字字沉实,“我哥卢小禄比我大5岁,1939年就跟着郑少臣队长入了雁翎队,他总说‘常禄,等把鬼子赶跑了,咱就去淀里种荷花’。1942年高保路伏击战,他为了掩护战友撤退,抱着炸药包往鬼子的机枪阵地冲,后来听战友说,他倒下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截枪托。”说到这儿,老人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抹了下眼角,“我找到郑队长时,他正在磨枪,我跟他说‘队长,我替我哥当兵,我水性比他好,能在淀里憋三分钟,能扛枪,不怕死’。郑队长比我大13岁,他使劲攥着我的双肩,指节都发白了,看了我半天,说‘好小子,跟我走,咱雁翎队就缺你这样的硬骨头’,我就这么进了步枪班。”
跟着老人走进院子,院角的水缸里养着几株芦苇,翠绿的叶子垂在水面上,是他去年秋天从白洋淀移栽的。“那时候在淀里,芦苇就是咱的隐身衣,也是咱的粮食囤。”老人坐在藤椅上,目光望向院外远处的淀面,像是能穿透时光看见当年的苇塘,“白天躲在芦苇荡里,太阳再毒也得憋着,晚上睡觉不敢脱衣服,怕鬼子的汽船突然来搜。淀里潮得很,身上的衣服从来没干透过,没多久就长了疥子,一挠就流血流脓,没药治,就只能用淀水冲冲,疼得钻心也得忍着。有次战友老田的腿被子弹打穿了,没消炎药,伤口里长了蛆,他咬着毛巾,让我用芦苇杆把蛆挑出来,挑完了还笑着说‘这下清爽了’。”卢建军在一旁补充:“爷爷说,那时候天天吃高粱面窝窝头,揣在怀里捂软了再啃,有时候窝窝头硬得能硌掉牙,也得省着吃。实在饿极了,就趁着夜色去淀里摸鱼虾,生着火烤着吃,连盐都没有,却觉得是最好的饭。”
说起第一次参加战斗,老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比划起当年的动作。“1943年9月14日黎明,天刚蒙蒙亮,淀里还飘着雾,我们把小船沉在水底,只留个透气的木塞,人站在齐胸深的水里,枪托架在肩膀上,头顶着大荷叶,身上披着水杂草,连呼吸都得轻着来,生怕惊动了鬼子。”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当时的细节,“太阳刚升得一竿子高,先过了100多只鬼子的货船,那些船装着抢来的粮食和布匹,压得船身都沉下去半截。等货船走远了,三只武装船才慢悠悠跟上来,船头上的鬼子端着枪来回晃,瞭望哨站在桅杆上四处看。郑队长趴在芦苇丛里,举着驳壳枪,‘砰’的一声,瞭望哨就从桅杆上掉下来了。我们一看信号,赶紧把手榴弹往第一只船上甩,‘轰隆隆’几声,船上的鬼子哭爹喊娘。我把子弹打光了,踩着水跳上船,正好有个鬼子顺着舱梯往上爬,脸涨得通红,举着刺刀朝我扑来。我来不及装子弹,举起土枪把,照着他的后脑勺就砸,他‘嗷’的一声,头朝下栽进舱里,一动不动了。”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郑队长大喊‘不许动,举起手来!缴枪不杀!’,舱里的伪军全吓傻了,一个个举着手出来,有的还尿了裤子。我们把枪敛到一起,又集中火力打下了后两条船,那天缴了12支步枪、3把手枪,还有两箱子弹,回去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沾着泥,却笑得合不拢嘴。”
最让老人难忘的,是1944年6月的那次伏击战。“那时候天热得很,淀里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我们摸准了情报,20多个鬼子、30多个伪军,乘两只汽船从安新去赵北口,下午返回。郑队长把好久没用的大抬杆都搬出来了,那家伙,比人还高,枪管粗得能塞进拳头,装满黄豆大的铁砂,一轰能扫一片,鬼子见了都怕。”老人说,他们把20副大抬杆架在苇塘边的土坡上,每副抬杆旁都蹲着两个战友,一个负责点火,一个负责装砂。步枪班和手枪班分在大抬杆两边,形成夹击之势。“晌午时太阳毒得很,郑队长让每个人采了张最大的荷叶戴在头上,既能遮太阳,又能隐蔽。我们蹲在芦苇丛里,汗顺着脸往下流,滴在水里没声响。等啊等,从晌午等到太阳偏西,腿都蹲麻了,才听见东边传来‘突突突’的马达声。我伏在船头上,从芦苇缝里往外看,只能看见远处的水面泛起波纹,啥也看不见。再看负责大抬杆的战友,手里捏着香火,胳膊肘支在膝盖上,连手都不抖一下,生怕香火掉了误了时机。”
没过多久,侦察员田振江划着一只小渔船,悄无声息地过来,压低声音对郑队长说:“队长,来了!可惜就一只船,另一只不知道为啥,离得远远的,没跟上来。”郑队长和张希平政委凑在一起,头对着头商量,手里还比划着地形。没一会儿,郑队长一拍大腿,声音坚定:“打!坚决打,就算是虎口拔牙,也得把这颗牙拔下来!”老人的语速快了些,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紧张的时刻:“没过多久,就看见鬼子的汽船呼隆隆地开过来,船头上的鬼子戴着钢盔,手里端着枪,来回走动。汽船越来越近,连鬼子军装的黄颜色、脸上的胡子都看得清清楚楚。郑队长趴在船头上,驳壳枪从芦苇缝里伸出去,枪口紧紧盯着扶舵轮的鬼子——那是汽船的指挥,先打掉他,船就乱了。等汽船离我们只有100多米时,郑队长喊了声‘打’,‘砰’的一声,扶舵轮的鬼子一头栽在舵轮旁,血顺着船板流进淀里。紧接着,20副大抬杆一起开火,‘轰隆隆’的声音震得芦苇都晃,火光冲天,霰弹像雨点一样泻在敌船上,船上的鬼子有的被打穿了胳膊,有的被打烂了腿,哭喊声、惨叫声混在一起。我们步枪班、手枪班再一排射,子弹‘嗖嗖’地飞向敌船,船身被打得跟蜂窝似的,马达‘咔咔’响了几声,就哑了,汽船在水里转起圈来,像个没头的苍蝇。”
几个没受伤的鬼子慌了神,“扑通扑通”跳进水里,想游回远处的汽船。郑队长大喊一声“冲啊”,几十只小船从芦苇丛里钻出来,像离弦的箭一样射向敌船。“我跳上小船,划着桨往前冲,离敌船还有几米远时,掏出怀里的手榴弹,拉了弦,朝船上扔去。‘轰隆’一声,敌船立刻被烟火淹没,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我正想跳上船,突然看见水里有个鬼子举着枪,朝我们的小船射击,子弹‘嗖嗖’地擦着船边飞过。我当时也顾不上怕,把枪往怀里一塞,一个猛子扎进湖里。淀里的水很凉,我憋着气,潜着游到鬼子身后,他还在盯着小船,没发现我。我猛地从水里冒出来,两手狠命掐住他的脖子,用尽全力把他往水里按。他挣扎着蹬腿,手往水里抓,想把我推开,我就用膝盖顶住他的背,不让他动弹。没一会儿,他的胳膊就软了,头耷拉下来,不再挣扎,慢慢漂在水面上。我抬头一看,田振江正划着船追上另一个鬼子,他举起船篙,篙头上的铁叉闪着寒光,对准鬼子的脑袋狠狠扎下去,直到水里不再冒泡,才把篙拉出来,铁叉上还沾着血。”
可没等他们清理完战场,东面突然传来汽船的隆隆声——从王家寨来的敌船发现了这边的动静,正朝他们开火,子弹“嗖嗖”地落在淀里,溅起一朵朵水花。“郑队长一看被我们打中的汽船开始倾斜下沉,再打下去就要吃亏,立刻喊:‘转移!快!’我们赶紧把小船开进苇塘,几个人一起把船蹬翻,压在芦苇丛下,又把大抬杆沉到水底,用泥巴盖住,免得被鬼子发现。每个人顶着荷叶,背着枪,往荷塘深处游。淀里的荷叶又大又密,把我们遮得严严实实,鬼子的汽船在外面转了半天,没找到我们,只能胡乱开了几枪,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人说,那天他们在荷塘里游了快一个小时才上岸,浑身是泥,衣服湿透了,枪也灌了水,却没人喊累。“我们坐在苇塘边,掏出怀里的窝窝头,你一口我一口地啃,虽然窝窝头早就凉了,却觉得比啥都香。郑队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常禄,好样的,今天你立了功’,我听了,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1945年6月30日,卢常禄跟着雁翎队参加了解放安新县城的战斗。“那天我们从淀里出发,趁着夜色摸到县城外,郑队长带着我们从城墙的缺口爬进去,和城里的游击队里应外合。我跟着战友们冲进城隍庙,里面有十几个鬼子负隅顽抗,我们扔了几颗手榴弹,冲进去把他们全消灭了。解放县城那天,老百姓都出来了,给我们送水送吃的,有的还哭着说‘鬼子终于被赶跑了’。”同年8月,在郑少臣队长的推荐下,卢常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入党那天,我对着党旗宣誓,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心里想‘哥,我入党了,我没给你丢脸,没给雁翎队丢脸’。”抗战胜利后,雁翎队编入三八团,开赴天津,跟着华野部队参加战斗。1947年解放石家庄战役中,卢常禄的肩膀和腿被数枪击中,鲜血染红了军装。“当时我躺在战壕里,还问指导员‘我啥时候能好?我还想回前线打仗’,可医生检查后说,我的腿伤得太重,神经被打坏了,只能退伍回家养伤。我听了,哭了一晚上,舍不得离开部队,舍不得离开战友们。”
拄着双拐回到家乡后,卢常禄休养了一年多,在乡亲们的照顾下,双腿才慢慢能走路。新中国成立后,他主动要求担任村大队团宣委员、村委会会计,每天背着黑板,在村里的墙上抄写宣传板报,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从不马虎。“那时候村里没通电,我就点着煤油灯写,有时候写得太晚,煤油灯把眉毛都燎了,也没觉得苦。我就想,虽然不能再打仗了,但能为村里做点事,也挺好。”1999年,郑少臣队长在天津去世,享年86岁。卢常禄闻讯后,坐在屋里哭了一下午,手里攥着当年和郑队长的合影,照片已经泛黄,却被他保存得完好无损。“郑队长是我的恩人,是我的榜样,没有他,就没有我卢常禄。想起当年在淀里,他带着我们躲鬼子、打胜仗,一起啃窝窝头、一起睡苇塘,那些日子,就像昨天一样。”
2015年9月3日,卢常禄作为抗战老兵代表,去北京参加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仪式。“那天我穿着新做的中山装,胸前戴着勋章,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看着国旗冉冉升起,听着国歌响起来,眼泪又流下来了。我心里想‘战友们,你们看到了吗?咱们赢了,鬼子被赶跑了,现在的中国,越来越强大了,咱们当年想守护的日子,终于来了’。”如今,98岁的卢常禄每天还会拄着拐杖,去村口的老榆树下坐着,看着村里的年轻人上班、孩子们上学,脸上总带着笑容。“现在雄安发展得这么好,村里盖了新楼,修了新路,日子越过越红火。我每天都要去淀边走走,看看芦苇,闻闻淀水的味道,就像看到了当年的雁翎队,看到了我的战友们。”
(三)
2025年3月的河南南阳,柳芽抽出新绿,我揣着外公李明留下的笔记本——那里面记着他听闻的远征军故事,扉页上“张天生”三个字被外公画了圈,旁边写着“唐河勇士,敢死队长”——专程去南阳抗战研究所,找了吕安邦研究员。吕先生的办公室堆着半人高的史料,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中国驻印军缅甸作战地图》,他指着地图上“汀江—密支那”的红色线路,指尖轻轻一顿:“要说这位张天生队长,他的故事,得从1944年那个揣着‘遗书’出发的夜晚讲起。”
我坐在吕先生对面,看着他从铁皮柜里取出一份复印件——是1985年张天生口述、当地文史工作者记录的手稿,字迹有些潦草,却透着股战场的凌厉。“张天生是唐河县黑龙镇人,1938年参军时才15岁,个子刚过步枪高,却非要跟着招兵的同志走。”吕先生的声音带着对故人的敬重,“他爹是个老庄稼人,拉着他的手说‘咱庄稼人守着地就行’,可他说‘鬼子都要占咱的地了,守不住家,哪来的地’,最后揣着娘蒸的两斤玉米面馍,跟着部队走了。”后来,张天生编入中央化学兵团学兵总队,在重庆练了两年,从装弹、瞄准到战术配合,每项考核都是优等,不到20岁就当上了班长;1943年7月,他从昆明巫家坝机场坐飞机去印度汀江,成了中国驻印军1团3营9连3排排长——那时候驻印军换了美式装备,可缅甸丛林里的仗,比他想象的还难打。
吕先生喝了口茶,指尖在手稿上滑动,停在“敢死队”三个字上。1944年初,盟军侦察机在缅甸孟拱河谷的丛林里,发现了一个日军大型弹药库——钢筋水泥浇筑的墙体,周围拉着三层铁丝网,还有12个哨兵轮班,里面不仅存着炮弹、子弹,还有给前线运送的粮食和药品。“部队决定组建敢死队夜袭,要‘端了鬼子的粮弹窝’。”吕先生的语气沉了些,“张天生当时21岁,听说消息后,连饭都没吃完就去找连长报名,‘我是河南人,不怕死,让我去’。1团的战士们也都争着报名,最后从200多人里挑了100个,全是身强力壮、枪法准的,张天生因为战术好、胆量大,被选为队长。”
出发前的那个下午,敢死队的战士们在帐篷里做了件“后事”——把自己的姓名、生辰八字、籍贯,用白布缝在军装内侧的衣襟上。“张天生缝的时候,手有点抖,不是怕,是想让家里人知道,万一自己没回来,魂能认着路回家。”吕先生说,“每个人的装备都堆得像小山:10公斤的炸药包绑在背上,胸前挎着汤姆逊冲锋枪,腰里别着毛瑟手枪和大刀,裤腿上的绑腿里塞着8颗手榴弹,子弹袋里装了500发子弹,加起来快30斤重。夕阳落的时候,他们乘着夜幕出发,钻进了密不透风的丛林,树叶的沙沙声盖过了脚步声,只有偶尔远处传来的鬼子岗哨咳嗽声,提醒着他们离危险越来越近。”
我顺着吕先生的描述,仿佛能看到那片漆黑的丛林:100个身影猫着腰,脚下踩着腐叶,每一步都轻得像猫。“他们摸了三个多小时,才到铁丝网前。两个懂电工的战友,掏出钳子悄悄剪断铁丝,铁丝断的时候发出‘咔嗒’一声轻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不远处的哨兵——那哨兵正靠在树干上抽烟,烟头的火光在黑夜里一闪一闪,还时不时用日语哼两句小调。”吕先生比划着摸哨的动作,“张天生让战友们原地待命,自己猫着腰往前挪,草叶划过他的军装,没发出一点声音。离哨兵还有三步远时,他突然冲上去,左手紧紧捂住鬼子的嘴,右手抽出腰间的大刀,刀刃贴着鬼子的脖子,‘噌’一下就划了过去——鬼子的身体抽搐了两下,就软了下去,连哼都没哼一声。”
张天生换上鬼子的黄军装,扣上钢盔,还特意把冲锋枪挎在左边——他之前侦察时注意到,这个岗哨的鬼子习惯左挎枪。“他尽量模仿鬼子的步态,脚往外撇着走,偶尔还咳嗽两声,朝着营地里面挪。”吕先生说,“有个巡逻的鬼子迎面走来,用日语问‘口令’,张天生记着事先摸清的口令,含糊地答了一句。那鬼子没怀疑,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好好站岗’。”等张天生走到营地中心的弹药库门口,他回头朝战友们比了个“冲”的手势,身后的敢死队战士们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冲锋枪的“哒哒哒”声在夜里炸开,睡在帐篷里的鬼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倒在了枪口下。“一下子就打死了20多个鬼子,有个刚穿好衣服的鬼子军官,举着指挥刀想反抗,被张天生一梭子子弹打在胸口,倒在帐篷门口。”
可鬼子很快反应过来,从各个帐篷里冲出来还击,子弹像雨点一样飞过来。“有个战友叫王二柱,河南许昌人,刚满18岁,他抱着炸药包想往弹药库门口冲,被鬼子的机枪打中了腿,他拖着伤腿,硬是爬过去把炸药包贴在墙上,拉了引线才倒下。”吕先生的声音有些哽咽,“张天生抓住一个日军小队长,用手枪顶着他的头,让他下令投降,可那小队长叽里呱啦地喊‘大日本皇军绝不投降’,还想伸手掏腰里的手枪,张天生没犹豫,直接扣动扳机,把他毙了。”敢死队的战士们拼了命地打,手榴弹扔得营地到处是火光,子弹倾泻在敌群里,大部分鬼子被消灭,只剩几个窜进丛林逃了。
“他们把所有炸药都贴在弹药库的墙上,拉了引线就往外跑,没跑多远,‘轰隆’一声巨响,弹药库的顶被炸得飞了起来,火光把整片丛林都照亮了,后续的爆炸声断断续续响了三个多小时,连远处的地面都在震,弹药库里的炮弹、子弹被炸得四处飞,像放鞭炮一样。”吕先生叹了口气,“可这仗打得太惨烈了——100人的敢死队,最后集合的时候,只剩18个人,82个战友要么牺牲在营地,要么在撤退时被鬼子的流弹打中,还有几个跑散了,再也没找到。张天生后来回忆说,那天他站在丛林里,看着远处还在冒烟的弹药库,手里攥着战友王二柱留下的半块玉米面馍,眼泪止不住地流,心里比挨了枪还疼。”
驻印军继续向缅甸日军进攻,张天生带着3排在前开路——他们的任务是摸清鬼子的布防,为大部队扫清障碍。“丛林里又热又潮,白天温度能到40度,战士们的军装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身上都长了疮,痒得钻心也只能忍着。”吕先生说,“他们每天只敢走20里路,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听动静,怕掉进鬼子的陷阱——有的鬼子会在草丛里埋地雷,有的会在树上设暗哨,冷不丁就打黑枪。”到了第四天凌晨4点,天还没亮,他们正踩着露水往前走,突然就和一支200多人的鬼子部队撞了个正着——双方几乎同时发现对方,“砰”的第一声枪响后,子弹就在耳边“嗖嗖”地飞。
“离得太近了,不到50米,步枪根本施展不开,战士们就把步枪背在背上,掏出冲锋枪扫,用手枪打。”吕先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模拟着枪声的节奏,“张天生带了将近600发子弹,可没一会儿就打光了,他看见身边的勤务兵周进显——一个16岁的四川娃,刚把子弹装进枪膛,就被鬼子的子弹打中了胸口,倒在他怀里,嘴里还喊着‘排长,我还没杀够鬼子’。张天生红了眼,捡起地上鬼子的三八大盖,装上刺刀,朝着最近的一个鬼子就冲了上去,刺刀‘噗嗤’一声捅进鬼子的肚子,他使劲一拧,鬼子倒在地上,鲜血溅了他一身。”
最让人震撼的是张天生临时指挥的“铁三角”战术。“当时盟军的飞机就在天上盘旋,可敌我混在一起,根本没法轰炸扫射,眼看着战友一个个倒下,张天生突然大喊‘都别乱!三人一组!背靠背!呈三角形!’”吕先生站起来,用手比划着三角队形,“三个人背靠着背,每个人负责一个方向,人与人相隔两米,这样既能互相掩护,又能扩大攻击范围——前面的人用刺刀捅,后面的人能防着鬼子偷袭,左边的人开枪,右边的人能补刀。”战士们听着他的指挥,迅速组起队形,朝着鬼子杀过去,刺刀捅进身体的“噗嗤”声、骨头断裂的“咔嚓”声、鬼子的惨叫声混在一起,丛林里的树叶上都溅满了血。
这场仗从凌晨4点打到早晨8点,直到后面的大部队带着重机枪冲上来,才把鬼子打退。“张天生后来回忆,当时他杀红了眼,脸上溅的血干成了硬块,军装里全是汗水和血水,分不清哪是自己的,哪是鬼子的。他看见一个鬼子举着刺刀朝他扑来,他侧身躲开,反手一刺刀捅进鬼子的后背,还没等鬼子倒下,又有一个鬼子冲过来,他拔出战刀,朝着鬼子的脖子就砍,刀光闪过,鬼子的头掉在地上。”吕先生的声音有些沉重,“打扫战场的时候,3排51个人,只剩他和1班班长董真、2班班长潘其云还能站起来——董真的胳膊被刺刀划了个大口子,潘其云的腿被子弹打穿了,8个重伤员躺在地上,哼哼着喊‘排长,别丢下我们’,其余40人全牺牲了。张天生说,那天他数了数自己捅倒的鬼子,最少有30个,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蹲在地上,抱着战友的尸体,哭了好久。”
这一仗后,1团被调到30里外的后方休整,从印度空运来200多个新兵补充。“张天生因为指挥得力、作战勇敢,荣立一等功,师里还给他发了枚银质奖章。”吕先生翻出一张奖章的照片,“连长邓之端被调去2营当营长,接替牺牲的2营营长,张天生就接替邓之端,成了9连连长,董真和潘其云也分别升了1排、2排排长——当年的‘铁三角’,成了9连的核心,新兵们都愿意跟着他们练,说‘跟着张连长,打仗有底气’。”
1944年4月,密支那战役打响,鬼子把美军的指挥部和一个营的阵地包围了,美军几次突围都没成功,急得向驻印军求援。“1团奉命去解围,张天生带着9连当先锋。”吕先生说,“当时鬼子的火力很猛,阵地前的开阔地上,躺满了美军士兵的尸体。张天生喊了声‘兄弟们,跟我冲!’,就光着膀子,挥着大刀往前冲——战士们也都跟着他,有的光膀子,有的把军装撕成布条缠在头上,大刀挥得‘呼呼’响,鬼子被这股气势吓住了,火力一下子弱了不少。”先锋部队伤亡过半,终于把美军救了出来,一个美军少校握着张天生的手,用生硬的中文说“中国军人,厉害”。之后,张天生带着9连守在一个必经路口,阻击从八莫来的增援鬼子,“他们趴在战壕里,子弹打光了就扔手榴弹,手榴弹扔完了就用大刀砍,硬是没让一个鬼子越过路口,几十具鬼子的尸体躺在路口两边,血腥味飘了好几里地。”
密支那战役结束后,1团又奉命去增援八莫会战。“八莫是鬼子的重要据点,城墙又高又厚,周围还挖了护城河。”吕先生指着地图上的八莫,“指挥部一声令下,攻城部队就往护城河里冲,鬼子在城墙上架着机枪扫,子弹像雨点一样落在河里,大批士兵中弹牺牲,尸体漂在河里顺流而下,河水都被染红了,连河面上的浪花都是红的。”中美空军的飞机在天上狂轰滥炸,炸弹落在城墙上,炸得砖石乱飞;地面的大炮也不停地往里轰,震得整个八莫都在晃。9连负责把守一个鬼子突围的路口,“他们配了三挺重机枪、九挺轻机枪、三门81迫击炮,组成交叉火力网——重机枪打远处的鬼子,轻机枪打近处的,迫击炮轰鬼子的冲锋队形,只要有鬼子从这里突围,马上就被打成筛子,打死的鬼子堆得像小山,后来清理的时候,光从这个路口运走的鬼子尸体,就有100多具。”
八莫战役后,张天生跟着1团一路南下,打下了南坎、南新等县城,追着鬼子到了仰光;后来又随部队攻下腊戍,把鬼子赶到了老挝和泰国,最后把他们赶下了安达曼海。“之后三个月,他们在腊戍周围的森林里清剿鬼子残余——那时候的鬼子成了丧家之犬,没了粮食,就抢当地老百姓的东西,有的甚至吃树皮、草根。”吕先生说,“张天生他们发现鬼子后,只要一喊话,大部分鬼子都会投降,只有少数顽固的还会反抗,被打死在森林里。俘虏集中后,用卡车运到昆明,再转火车送回日本。”1945年5月,张天生随部队从腊戍坐飞机回昆明,“昆明市民早就听说远征军要回来,挤满了街两旁,有的拿着鲜花,有的举着‘欢迎远征军凯旋’的标语,还有的给战士们递水、递水果。张天生坐在飞机上,看着下面欢呼的人群,眼泪又流了下来——他想起了那些没能回来的战友,要是他们能看到这一幕,该多好。”
抗战胜利后,张天生在1947年递交了退伍申请,“他说自己打了9年仗,累了,想回家看看娘。”吕先生的声音软了些,“他离家10年,回到唐河县黑龙镇时,村里的人都来接他,可他找了半天,没看见爹——邻居告诉他,他爹在1943年,因为不肯给鬼子交粮食,被鬼子打死了。他走进家里,看见娘坐在门槛上,头发全白了,娘看见他,愣了半天,才喊出‘天生’,母子俩抱在一起哭,哭了好久都停不下来,连邻居都跟着掉眼泪。”
解放后,张天生被选为村里的第一村长,后来又任黑龙镇政治委员,“他从不跟人提自己当年在战场上的事,有人问他腿上的伤疤怎么来的,他就说‘砍柴的时候摔的’;有人问他怎么会打仗,他就说‘在部队里学的一点皮毛’。”直到1982年,地方史研究人员找他征集抗战史料,他才慢慢说出那些往事,“他说,不是不想说,是怕一说起,就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心里难受。”垂暮之年的张天生,在唐河县过着平静的日子,每天早上会去村头的老槐树下坐着,看着村里的孩子们上学,有时候还会给孩子们讲“打鬼子”的故事,不过每次讲到战友牺牲,他都会停下来,抹掉眼角的泪。
临走时,吕先生把张天生的口述手稿复印件递给我,我翻着那些带着温度的文字,仿佛看到了那个15岁揣着玉米面馍参军的河南少年,看到了那个21岁在丛林里举着大刀冲锋的敢死队队长,看到了那个晚年坐在老槐树下思念战友的老人。外公当年没写完的故事,今天终于补上了——而像张天生这样的英雄,他们的名字,不该只留在史料里,更该留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