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精疲力尽,奔袭敌伪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1-01 10:17:34 字数:15031
(一)
2024年中秋前,我坐高铁到了金华。出高铁站时,雨刚停,空气里飘着桂花香,打车往黄埔同学会去的路上,司机师傅说“这些年总有人来访老兵,都是像你这样年轻的人”——这话让我攥着笔记本的手紧了紧,外公当年走街串巷找老兵聊天的模样,突然就浮在了眼前。
同学会的办公楼在一条老巷子里,红砖墙爬着爬山虎,门口挂着“金华市黄埔军校同学会史料研究中心”的木牌。刚推开门,就看见一个穿浅蓝色衬衫的姑娘快步走了过来,马尾辫随着脚步轻轻晃,胸前工作牌上“赵倩”名字清晰可见。“是周捷老师吧?我提前把洪涛老兵的档案都整理好了,就在里面办公室。”她说话时带着点江浙口音,温和又利落,引着我往里走时,指了指墙上临时挂的老地图,“您看,这是1942年浙赣会战时期的兰溪地图,狗头山就在这儿,洪涛老兵守的高地,现在还能找到战壕遗迹。”
办公室不大,靠窗的桌子上摊着一摞档案,最上面那本蓝色封皮的册子,封面上用钢笔写着“洪涛,字子澜,黄埔军校第十七期步兵科,籍贯浙江兰溪水平乡”,边角已经磨得发毛,显然是被反复翻阅过。赵倩给我倒了杯温热的菊花茶,指尖划过档案封面时,声音放轻了些:“洪涛老兵的资料是我去年整理的,当时还找过他在武义的侄子,拿到了不少一手材料——您要听的1942年兰江突围,是他晚年跟家人念叨最多的事,细节记得特别清楚,连当时水的温度都能说出来。”
我翻开笔记本,在“洪涛”这个名字下画了条横线,抬头跟赵倩说:“爷爷当年总跟我说,写老兵故事,得把‘日子里的碎末’捡起来,比如他们吃了什么、穿了什么、疼的时候喊没喊娘,这样人才活得起。”赵倩听完笑了,点头说:“您爷爷说得对,洪涛老兵的故事里,就有好多这样的‘碎末’。”
她拿起档案里的一份手写回忆录复印件,递到我面前——纸已经黄得发脆,字迹却很工整,能看出写字的人很用心。“您看这段,是他写1938年去考黄埔的事。”赵倩的指尖落在“杭州师范”几个字上,“洪涛当时在杭州读师范,‘七七’事变后,学校停了课,他连夜打包行李回兰溪,在水平乡小学当老师,教孩子们读‘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1938年冬天,他在课堂上给孩子们讲岳飞,讲到‘靖康耻,犹未雪’时,自己先红了眼,晚上回家就跟妻子说要去考黄埔。他妻子后来跟侄子说,那天晚上洪涛把唯一的一块瑞士怀表留给她,表链是铜的,磨得发亮,他说‘等打跑鬼子,我就回来,还教孩子们读新课本,读咱们自己的故事’。”
我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着“1938年冬,杭州师范,怀表,妻子”,赵倩又翻到下一页:“1941年他从黄埔毕业,被分到三战区86军79师当少尉排长,驻守金华火车站。您知道吗?金华火车站现在还有当年的老站台,洪涛老兵2017年还去看过一次,指着站台柱子上的弹痕说,‘当年我们就在这儿站岗,鬼子飞机来炸的时候,我还抱着柱子躲了一回’。”她顿了顿,补充道,“他那时候穿的军装是灰布的,袖口磨破了就自己缝,鞋子是布鞋,下雨天总漏水,他就在鞋底垫一层稻草——这些都是他侄子听他说的,还保留着他当年补衣服的针线包,蓝布面的,上面绣着个‘军’字。”
1942年春天,洪涛升了中尉,接到的第一个命令就是率全排50人死守狗头山高地,掩护全师撤退。“狗头山不高,也就两百多米,但位置特别重要,是兰溪到金华的必经之路。”赵倩打开手机里存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片长满杂草的山坡,“这是我去年去拍的,您看,这道沟就是当年的战壕,里面还能找到弹壳。洪涛老兵说,当时战壕里的水没过脚踝,他们白天泡在水里躲炮,晚上就靠在土坡上睡觉,饿了就啃干馒头,馒头硬得能硌掉牙,就就着雪水咽——那年春天冷,还下过几场雪。”
战斗打响的那天是3月12号,赵倩特意指了指档案里的日期:“日军先是派飞机炸,三架飞机盘旋着扔炸弹,山头上的石头和土块溅得到处都是,有个刚满18岁的兵,叫陈小虎,是兰溪本地的,抱着枪跟洪涛说‘排长,我娘还等着我回家娶媳妇呢’,结果下午鬼子冲锋时,一颗子弹打在了他胸口,他临死前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玉米饼,饼上还沾着血。”讲到这里,赵倩的声音低了些,“洪涛老兵说,那天晚上他把陈小虎的玉米饼收起来了,后来一直带在身上,直到抗战胜利才埋在了陈小虎家的祖坟旁边。”
打了三天三夜,全排打死了100多个鬼子,50个人却只剩下4个——洪涛、山东籍的上士班长王铁柱,还有两个兵,一个叫李根生,一个叫张卫国。“王班长是机枪手,枪法特别准,他那挺捷克式轻机枪,是全排的宝贝。”赵倩说,“洪涛老兵说,王班长总把机枪擦得锃亮,还跟他说‘排长,这枪能打鬼子,我得好好护着’。那天傍晚,鬼子又发起冲锋,洪涛带着三个人往山下的村子撤,王班长说‘你们先走,我来掩护’,就端着机枪趴在稻田埂上,哒哒哒的枪声压得鬼子抬不起头。”
洪涛撤到村口时,回头看见王班长还在扫射,赶紧使劲招手让他快撤。“王班长背着机枪刚跑了两步,一颗子弹就打中了他的胸口,他一头栽进了水田里,机枪掉在旁边的泥里,还在冒着热气。”赵倩的指尖在“王铁柱”三个字上停了停,“洪涛老兵说,当时他脑子‘嗡’的一声,就想冲回去救王班长,可李根生和张卫国死死拽着他,说‘排长,不能去,去了也是送死’。”
部队里每挺机枪都金贵,洪涛红着眼眶让李根生和张卫国去把机枪捡回来,可刚一抬头,鬼子的子弹就擦着李根生的耳朵飞过去,打在了旁边的柳树上,两个人吓得赶紧缩了回去。“洪涛说,当时他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机枪不能留给鬼子,那是王班长用命换的。”赵倩的声音里带着点哽咽,“他突然从土坡后窜出去,猫着腰往水田里跑,泥溅得满身都是,抓住机枪枪管和子弹袋就往回拽。鬼子的枪响了,他只能忽左忽右地扑着跑,像只兔子一样,刚跑回土坡跟前,右腿就被一颗子弹打中了——他说当时就像被人用棍子狠狠砸了一下,腿一下子就没了知觉,一头栽在泥里,机枪也掉在了旁边。”
百米外的鬼子嗷嗷叫着冲过来,举着刺刀,想活捉他。“李根生和张卫国急得直哭,连滚带爬扑过去,一个拽着他的胳膊,一个抱着他的腰,把他拖到土坡后面。”赵倩说,“洪涛疼得直冒冷汗,却还想着机枪,让他们把枪拉过来。眼看鬼子就剩二三十米了,他们三个人两挺机枪——还有一挺是之前缴获的鬼子机枪,洪涛忍着疼架起枪,三个人一起扣动扳机,子弹打在鬼子身上,倒下四五个,剩下的才退了回去。”
之后的几天,李根生和张卫国轮流背着洪涛,带着两挺机枪和一支步枪往团部赶。“张卫国个子矮,背着洪涛走不了几步就喘气,李根生就换过来,两个人的肩膀都磨破了,渗着血,却没喊过一句累。”赵倩翻到档案里的一份采访记录,“他们白天躲在山洞里,晚上赶路,饿了就挖野菜吃,洪涛的腿不能动,就帮他们擦枪,跟他们说‘等咱们到了团部,我请你们吃兰溪的酥饼’——结果到最后也没吃上。”
终于在浦江县找到了团部,团长看到他们时,眼圈都红了——本来以为全排都战死了,还已经给他们报了烈士。“团长握着洪涛的手说‘你们辛苦了’,看到他腿上的伤,赶紧让卫生员来包扎,还让炊事班煮了一锅面条,卧了荷包蛋。”赵倩笑了笑,“洪涛说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面条,连汤都喝光了。他跟团长申请回兰溪老家养伤,还保证‘伤一好就归队’,团长点头时,他想敬个军礼,可右腿站不稳,只能单腿支撑,姿势特别别扭,团长却对着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1942年8月的一天,洪涛和李根生、张卫国沿着兰江找船,想渡江回兰溪。“洪涛躺在担架上,盖着张卫国的破军装,眼睛一直盯着四周,生怕遇到鬼子。”赵倩说,“那天天气特别热,太阳晒得江面上波光粼粼,洪涛说他当时还想着,要是能快点到家,喝碗妻子煮的绿豆汤就好了。突然,他看见远处树林里有鬼子的钢盔反光,赶紧让他们快跑。”
可李根生和张卫国说啥也不扔下他,三个人就赶紧把枪、证件、子弹袋这些军品埋在河边的柳树下,用土和草盖好,还在树上做了个记号,想着以后要是能回来就拿走。“鬼子过来后,有七八个,都端着枪,嘴里喊着‘支那兵’,上来就踹他们。”赵倩的声音沉了下去,“洪涛有条牛皮皮带,是他黄埔毕业时发的,上面刻着他的名字,鬼子看了喜欢,直接抽走了,他的外裤没了皮带就掉下来,只剩条灰色的短裤,两个人身上带的一点纸币——是之前发的军饷,也被鬼子撕得粉碎,碎片飘在江面上,像雪花一样。”
鬼子把他们三个绑到了江边的将军岩庙里,庙不大,里面积满了灰尘,神像都被推倒了。“洪涛透过门缝看见,江面上停着100多艘船,首尾连在一起,用铁链拴着,像是要运军火。”赵倩说,“因为他穿着军官的衬衣——虽然破了,但还是能看出款式,鬼子就把他单独带到一艘大船上,船上有个鬼子军官,留着八字胡,旁边站着个翻译官,戴着眼镜,说话阴阳怪气的。”
翻译官问他是哪个部队的,来这儿干什么。洪涛说自己是老百姓,在城里做买卖,腿上的伤是被流弹打的。“鬼子军官不信,用军刀指着他的腿,说‘你撒谎,这是枪伤,不是流弹’,还踹了他一脚,让他说实话。”赵倩翻到下一页,“洪涛说他当时想着,就算死也不能说部队的事,就一直咬定自己是老百姓。鬼子问了半天,没问出啥,就把他绑在船杆上,派了个鬼子兵看守,还跟看守说‘要是他跑了,你就死’。”
天黑后下起了大雨,雨点砸在船板上“噼里啪啦”响,看守的鬼子怕淋雨,躲到船舱里避雨,还点了支烟。“洪涛开始偷偷磨手上的绳索——绳子是粗麻绳,之前被鬼子踹的时候,他口袋里的一块铁片没掉,是之前修枪剩下的,正好能用来磨。”赵倩说,“磨了半个多小时,绳子终于松了,他的手都磨破了,渗着血,却一点也不觉得疼。他赶紧叫醒李根生和张卫国,说‘咱们逃吧,趁着雨大’。”
可李根生和张卫国摇了摇头,说自己不会游泳,下水也是死,还说“排长,您逃吧,我们在这儿等着,说不定鬼子能放了我们”。“洪涛劝了他们半天,说‘能逃一个是一个,活着才有希望’,可他们还是不愿意。”赵倩的声音有些沙哑,“最后洪涛说‘那我下水的时候,你们别叫啊’,他们点头说‘您放心,我们不吭声’。临走前,洪涛还跟他们说‘希望你们也能逃出去,以后咱们在兰溪见’,他后来才知道,那是跟那两个士兵说的最后一句话。”
下水后,江水特别凉,洪涛的伤腿浸在水里,疼得他直冒冷汗,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四周黑漆漆的,根本看不见岸,只能听见雨声和江水的声音。”赵倩说,“他只能顺着船沿往下漂,河水打在船板上的‘哗哗’声,正好盖住了他划水的声音。漂到一艘船的船头时,他看见有个船夫在抽烟,烟头的火亮在黑夜里特别明显,就悄悄叫他‘老乡,老乡,求你帮帮我’。”
船夫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姓陈,听到声音吓了一跳,赶紧把烟灭了,问他是谁。“洪涛说自己是打鬼子的伤兵,腿受了伤,求他帮忙藏一下。陈师傅一开始不敢,说‘鬼子每天清晨都要检查每艘船,发现了会杀头的,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说着就要把他推下水。”赵倩顿了顿,“可没过多久,另一个船夫从船舱里出来,是陈师傅的儿子,叫陈小宝,才二十岁,听完洪涛的话,跟他爹说‘爹,他是打鬼子的,咱们得帮他,要是鬼子赢了,咱们也没好日子过’,说完就把洪涛拉上船,藏在了装稻草的船舱里,还跟他说‘必须在凌晨前离开,不然天亮了鬼子检查,就来不及了’。”
那时候洪涛已经八九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肚子饿得咕咕叫,说话都没力气。他问陈师傅能不能给点吃的,陈师傅想了想,从船舱里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两个玉米饼和一块大火腿肉——“陈师傅说,那是他们自己舍不得吃,留着过节的,火腿是去年腌的,特别香。”赵倩说,“洪涛拿起玉米饼就啃,一口饼一口火腿,吃得特别急,差点噎着,陈小宝还给他倒了碗水。吃完一个玉米饼,他还觉得饿,想再吃一个,陈师傅说‘剩下的你带着路上吃,我们也没多少了’,他才作罢,倒在稻草堆里就睡着了,可能是太累了,连伤口疼都忘了,还打了呼噜。”
凌晨三四点的时候,陈师傅把他叫醒,说“天快亮了,你快走吧,顺着江往下游漂,就能到兰溪了”,还把剩下的一个玉米饼塞给他。“洪涛想跟他们道谢,可陈师傅已经把他推下了水,还说‘快走吧,别回头’。”赵倩说,“他在水里回头看,能看见陈师傅和陈小宝站在船头,朝他挥手,心里特别暖。”
往江对岸游的时候,右腿不能用力,只能靠左腿划水,每动一下,伤口就像被扯着一样疼,血把周围的水都染红了一点。“游了大概半个小时,天开始亮了,东边的天空泛着鱼肚白,江面上的船也开动了,马达声‘突突突’的,特别响。”赵倩的声音有些紧张,“他回头一看,自己才到江中心,胳膊和腿都没力气了,划水的动作越来越慢,身体开始往下沉。他在回忆录里写,当时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完了,要淹死在江里了’,甚至都开始想,要是能再见妻子一面,跟她说声‘对不起,我没做到’就好了。”
可就在他快撑不住,眼睛都快闭上的时候,一艘小木船从身边漂过——那是鬼子丢弃的,船沿几乎和水面齐平,里面还积着半船水,船底有个小洞,正慢慢往里渗水。“洪涛拼尽全力,用手抓住船沿,使劲翻进船里,因为没力气,还差点掉进水里。”赵倩说,“他躺在船里,喘了半天气,才想起用手当桨,划了半天,胳膊都酸了,才发现水变浅了——能看见江底的沙子。他测了一下水深,发现才到膝盖,就下船趟着水往岸边走,水凉得刺骨,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只想着‘快到岸了,快到家了’。”
上岸的时候,他的腿一软,就重重摔在了沙滩上,怀里的玉米饼也掉了出来,沾了满沙子。他想爬起来,可胳膊和腿都像灌了铅,怎么也使不上劲,只能趴在原地喘气,看着江面上渐渐远去的船影,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活着,是因为想起了还在等他的妻子,想起了埋在柳树下的枪,想起了还被绑在船上的李根生和张卫国。
不知道趴了多久,远处传来“哞哞”的牛叫声,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老人,牵着一头老黄牛走了过来。老人看见他满身是水、腿上还渗着血,赶紧放下牛绳跑过来,用带着兰溪口音的话问:“后生仔,你咋了?是不是掉江里了?”洪涛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厉害,只能断断续续地说“我是打鬼子的……伤兵……要回水平乡”。
老人听完,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赶紧蹲下来扶他:“你别怕,我送你回去!”说着就把他架到牛背上,自己牵着牛绳慢慢走。牛走得稳,洪涛趴在牛背上,闻着牛身上的青草味,终于忍不住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特别沉,连梦里都是妻子煮的绿豆汤,冒着热气,飘着香。
等他再醒过来时,已经躺在自家的土炕上了,妻子坐在炕边,眼睛肿得像核桃,看见他睁眼,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伸手摸他的脸,又怕碰疼他,动作轻轻的:“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父亲站在炕边,手里攥着旱烟袋,烟杆都快被捏变形了,只说了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转身就去灶房生火,可洪涛分明看见,父亲的肩膀在发抖。
当天下午,父亲就请了村里的老中医来治腿伤。老中医掀开他的裤腿,看见伤口已经化脓,皱着眉说“子弹没取出来,得先把脓清了”,说着就拿出一把磨得发亮的小刀,用酒消了毒,直接往伤口里划。洪涛疼得浑身发抖,咬着牙没喊一声,妻子在旁边握着他的手,手心里全是汗。清完脓,老中医敷上草药,用布条缠好,叮嘱道“这腿不能动,得养着,不然以后就废了”。
接下来的日子,妻子每天给他换药、熬粥,父亲就去山上采草药,偶尔还会从镇上买块肉回来,炖成汤给他补身子。可洪涛心里总惦记着李根生和张卫国,每天都问来家里串门的邻居“有没有见过两个穿军装的后生,一个高个,一个矮个”,可每次都失望——没人见过他们。后来他托村里去兰溪县城赶集的人,去将军岩庙附近打听,过了半个月,那人回来跟他说,鬼子前几天把两个绑在船上的兵拉到江边杀了,埋在乱葬岗里,连名字都不知道。洪涛听完,沉默了半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墙上贴的“抗日救国”四个字,敬了个军礼,敬了很久很久。
腿伤养了三个多月,才能慢慢下地走路,虽然还是一瘸一拐,但他没忘跟团长的约定。1942年冬天,他瞒着妻子,偷偷收拾了行李,把黄埔军校的校徽别在胸口,跟父亲说“我得回部队,还有鬼子没打跑,不能在家待着”。父亲没拦他,只是把家里唯一的棉袄塞给他,说“天冷,别冻着,记得给家里捎信”。妻子送他到村口,把那块他当年留下的怀表又塞回他手里,眼泪汪汪地说“我等你,不管等多久,都等你”。
他走的时候,天还没亮,村里的狗叫着,他回头看了一眼村口的老槐树,心里默念“等打跑鬼子,我一定回来”。后来他辗转找到部队,被分到了游击纵队3团2大队当中队长,驻守在安徽宁国县桑元村。桑元村山多,鬼子经常来扫荡,他就带着队员在山里打游击,白天躲在山洞里,晚上就去摸鬼子的岗哨,好几次都差点被鬼子抓住。他总跟队员说“咱们多打一个鬼子,老百姓就能多安全一分”,队员们都佩服他,说“洪队长是真不怕死”。
1944年10月,他因为作战勇猛,被调到3战区黄绍竑长官部当上尉参谋。在长官部,他主要负责整理战场情报,每天都要熬夜看地图、写报告,有时候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他把妻子的照片放在抽屉里,累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眼,心里就有了劲——他知道,自己多努力一点,胜利就离得近一点。
抗战胜利那天,他正在办公室整理文件,外面突然传来鞭炮声和欢呼声,有人跑进来喊“鬼子投降了!抗战胜利了”。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跑出办公室,跟大家一起欢呼、拥抱,手里还攥着那张照片,像是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远方的妻子。
后来他考上了交通班,被分配到江西邮局当三等二级邮务员,每天骑着自行车送信,走街串巷,看着老百姓脸上的笑容,心里特别踏实。全国解放后,他带着妻子和孩子回了兰溪水平乡,在村里小学当老师,就像他当年承诺的那样,教孩子们读新课本,读抗战的故事,教他们“要爱国家,不能忘了那些为国家流血牺牲的人”。
2015年,武义县民政局的人来家里,给他送来了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纪念章。那天他特意穿上了保存多年的黄埔军校制服,虽然衣服已经有些旧了,但他还是穿得整整齐齐,对着镜子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眼泪落在纪念章上,亮晶晶的。他跟来看他的侄子说“你看,咱们打赢了,那些牺牲的兄弟,也能瞑目了”。
垂暮之年,他还跟家人念叨“当年要是能把李根生和张卫国救出来就好了,要是能再跟陈师傅父子道个谢就好了”。
赵倩讲到这里,把档案册轻轻合上,办公室里很安静,窗外的桂花香飘进来,带着点淡淡的甜。我低头看了看笔记本,上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有“怀表”“玉米饼”“陈师傅父子”,还有“王铁柱”“李根生”“张卫国”——这些名字和物件,就像一颗颗珍珠,串起了洪涛老兵的一生,串起了那段烽火岁月里最珍贵的东西。
(二)
2025年4月的豫东平原,路边的泡桐树刚冒出紫白色的花骨朵,我和志愿者在杞县口上村的老巷里绕了三圈——终于在一棵老槐树下,我们找到了张怀忠老人的家。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老人兴奋的声音,正跟晚辈讲话。敲开门的瞬间,一只黄狗摇着尾巴凑过来,一个穿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赶紧起身迎接:“是周捷老师吧?我是张怀忠的孙子张建军,他一早上就坐在藤椅上盼着你们呢!”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见99岁的张怀忠老人正坐在院当心的藤椅上。他穿着件深蓝色棉袄,胸前别着两枚亮闪闪的纪念章——左边是2005年的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右边是2015年的70周年纪念章,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暖融融的光。老人的头发全白了,却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布满皱纹,可眼神依旧清亮,透着股历经岁月打磨的韧劲。
“后生,过来坐。”他冲我们招招手,声音比我想象中有力得多。我在他身边的小马扎上坐下,把笔记本摊开,指着“张怀忠,1926年生,杞县人,11岁投军当通信员,1941年冒死吞信护情报”那行字给老人看。他眯着眼睛,用粗糙的手指摸了摸纸面,突然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我就跟你好好唠唠1941年那夜的事,还有些埋在心里几十年的细节,今天都给你倒出来。”
张建军端来两杯热茶,老人喝了一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棉袄袖口的补丁,慢慢开口:“我爹是个老实庄稼人,娘在我3岁时就没了。1937年鬼子占了开封,地里的庄稼全被鬼子的马踩了,我跟爹一路逃荒到北徐州、蚌埠,饿了就啃树皮、挖草根,冷了就缩在破庙里,身上的衣服烂得遮不住肉。”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有天在蚌埠的破庙里,我表舅找来了——他当时在八区抗日区小队当队员,穿着灰布军装,腰里别着枪,看着特别精神。他蹲在地上,摸着我的头问‘怀忠,想不想打鬼子?想的话就跟我走,以后能吃饱饭,还能护着乡亲们不受欺负’。”
说到这儿,老人的眼睛亮了些:“我当时才11岁,瘦得像根被风吹弯的柴火棍,可一听能打鬼子,立马攥着表舅的手使劲点头,连爹都没顾上跟他商量。爹在旁边抹着眼泪,却没拦我,只说‘跟着你舅好好干,别给咱家丢人’。就这样,我跟着表舅回了杞县,成了区小队的通信员。”
刚当通信员时,他连枪都拿不稳——区里给的小马枪比他的胳膊还沉,枪托磨得发亮,是之前牺牲的战士留下的。“区长教我怎么藏信,说‘怀忠,这信比命还重要,丢了信就是丢了战友的命’。”老人比划着,“有时候把信折成小方块,塞在裤腰的布条里;有时候缝在棉袄的夹层里,外面再缝上补丁,看着跟普通破棉袄没啥两样。那时候区里缺粮缺得厉害,战士们每天就喝两碗稀粥,饿了就啃干红薯,可就算这样,也没人愿意当逃兵。”
最让他揪心的,是区里派便衣催粮的事。“区长一开始派了五六个身强力壮的战士,扮成老百姓去杞县各个乡催粮,结果去一个没一个——全让日伪军抓了,活埋在城外的乱葬岗里,连个记号都没留下。”老人的声音发颤,“不催粮不行啊!区小队几十号人,总不能饿着肚子跟鬼子拼。区长跟表舅在油灯下商量到半夜,最后说‘派个小孩去试试,日伪军看小孩年纪小,警惕性低,说不定能成’。我当时就在旁边磨枪,听见这话立马站起来说‘我去!我从小在这一带跑,路熟,还能跟村里的小孩混在一起,不容易暴露’。”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普通小孩,他每天白天都去县城边的七里岗,跟村里的孩子一起摸鱼、爬树、掏鸟窝,把葛岗、十里铺、城关、城关镇这四个乡的路线摸得门儿清——哪条路有鬼子的岗哨,哪片庄稼地能躲人,哪个村口有狗,他都记在心里。“那时候没有手电筒,晚上送信全靠月亮光。我揣着催粮的字条,把小马枪斜背在身上,贴着墙根走,听见狗叫就赶紧趴在地上装死人,等狗不叫了再接着走。”老人笑了笑,“有一回走夜路,我踩到一只刺猬,疼得差点叫出声,赶紧捂住嘴,怕引来鬼子。”
可危险还是来了。有一天晚上阴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送完信从葛岗往回走,在张北村东边的十字路口,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小马枪“哐当”一声甩了出去,掉进了路边的草丛里。“我赶紧摸黑找枪,手刚伸进草丛,就碰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还沾着黏糊糊、热乎的液体——是血!”老人的身体微微发抖,“我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借着微弱的天光一看,是个穿灰布军装的战士,胸口有个大窟窿,眼睛还睁着,手里攥着半张没送出去的字条。他肯定是刚被鬼子打死的,身子还没凉透。”
他强忍着恐惧,在草丛里继续摸枪,手指被草叶划得全是口子,终于摸到了冰冷的枪身。“我把枪背在身上,爬起来就往齐寨跑,跑的时候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不敢回头。到了齐寨的联络点,我才发现浑身的衣服都被血浸透了,连头发丝上都沾着血痂,联络点的阿姨赶紧烧了热水,帮我洗了半天,水都变成了红色。”老人叹了口气,“从那以后,我再去催粮就不带枪了——觉得枪沉,还容易暴露,不如揣把磨得锋利的小刀在身上,遇到危险还能跟鬼子拼一下。”
没过多久,他在七里岗被鬼子抓住了。“那天我正往葛岗送字条,刚走到村口,就被两个端着三八大盖的鬼子按住了。他们看我穿着补丁衣服,却不像普通讨饭的小孩——我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给联络点带的盐,鬼子觉得可疑,就把我带到了岗楼里。”老人比划着当时的场景,“一个留着八字胡的鬼子军官,用军刀指着我的胸口,问我:‘是不是小八路?来这儿干什么?’我咬紧牙说:‘我就是个讨饭的,来村里找我姥姥。’可鬼子不信,说要把我活埋了。”
几个伪军把他拖到岗楼后面的空地上,挖了个坑,把他推了进去,开始往他身上填土。“土埋到我胸口的时候,我喘不上气,脸都憋紫了,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心里就一个念头:‘不能死,字条还在我身上,死了就没人给联络点送盐了’。”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幸好地下党的同志早就盯着岗楼了,一看我被抓,赶紧去找村里的保长。保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平时看着胆小,那天却硬着头皮跑到岗楼,跟翻译说‘他真是我们村的小孩,他姥姥就住在村西头,天天在村里晃悠,怎么可能是八路?你们要是不信,我把他姥姥叫来’。”
鬼子半信半疑,让保长去叫人。“其实我姥姥早就不在了,保长是故意拖延时间。没过多久,村里的几个老人都过来了,围着岗楼求情,说‘这么小的孩子,就算是八路,也不懂事,放了他吧’。鬼子看这么多人求情,又觉得我年纪小,没什么威胁,才把我从坑里拉出来。”老人说,“乡亲们赶紧把我扶到保长家,保长的老伴给我熬了碗小米粥,我喝了两口就吐了,全是土。从那以后,我更明白了,咱们能跟鬼子坚持这么久,靠的就是乡亲们的帮衬——没有他们,我们这些战士早就活不下去了。”
1941年8月的那个夜晚,是他这辈子最难忘的一天。“当时县长李良要送一批干部到华北,去跟那边的八路军汇合,得先通过口上庄的地下党联系接收的人。区长把送信的任务交给我时,特意把我叫到他的屋里,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上面写着接头暗号,还有接收人的名字。”老人的手指捏了捏,像是还能摸到当年的纸条,“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怀忠,这事儿只有你能办——你在口上庄熟,又跟村里的地下党见过面,不容易出错。记住,这纸条比你的命还重要,要是遇到危险,一定要把它毁掉,不能让鬼子拿到’。我当时就把纸条揣在嘴里,用舌头含着,说‘区长您放心,我就算死,也不会让纸条落到鬼子手里’。”
出发前,他特意换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把小刀藏在鞋缝里,又跟表舅借了顶破草帽。“那天晚上没月亮,天阴得厉害,像是要下雨。我从区里出发,沿着河边往口上庄走,河边的芦苇长得比我还高,正好能掩护我。”老人回忆道,“到了口上庄的南门,我看见两个伪军在岗哨上抽烟,就绕到河边,跳进河里往西边游——河水凉得刺骨,我咬着牙,生怕嘴里的纸条湿了。游到西边寨墙下,我爬上岸,甩了甩身上的水,就往之前勘察好的豁口爬。”
那个豁口是寨墙上的一个缺口,是之前鬼子轰炸时留下的,平时很少有人去,只有几个小孩会在那儿玩。“我刚爬到豁口的一半,突然一道强光打在我身上——是敌人岗哨上的探照灯!”老人的声音一下子提了起来,“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躲不过去了,赶紧把嘴里的纸条使劲咽下去,又把藏在裤腰里的小马枪解下来,扔到旁边的河里——枪沉,扔下去就没影了。”
探照灯的光死死盯着他,几个伪军从南门往西跑,边跑边喊“抓小八路!别让他跑了”。“我想跑,可腿早就软了,没跑两步就被他们按住了。一个伪军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提拉起来,说‘你小子胆子不小,敢来这儿送信’。我低着头,不说话,心里想着‘纸条已经吞了,你们就算打死我,也得不到什么’。”
鬼子把他带到街里,绑在张船山门外那棵碗口粗的槐树上——张建军说,那棵槐树现在还在,树干上还能看到当年绑人的痕迹。“七八个日伪军围着我,有拿枪托子的,有拿皮带的,往我身上砸。那个留着八字胡的鬼子军官,用军刀指着我的肋骨,问我‘是不是八路?来这儿跟谁接头?’我咬着牙,死活不吭声,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就闭上眼睛,心里默念‘乡亲们还在等着我,不能说’。”
他被打得两回背过气去,伪军就用凉水泼他,把他泼醒了再接着打。“围观的乡亲们都替我着急,有个老奶奶想上前拦着,被伪军推了个趔趄。我爹闻讯从家里跑过来,他不敢靠近,只能在远处看着,眼睛红得像兔子,手攥得紧紧的,指节都发白了。”老人说,“我爹知道我肯定是来送信的,他没敢耽搁,赶紧去找村里的张正武维持会长——张正武表面上是维持会长,其实是咱们的地下党,我之前跟他见过面,知道他是自己人。”
张正武赶紧联系了村里的伪军队长张孝峰——张孝峰也是地下党,跟张正武是老相识。“他们两个装作吵架的样子,吵吵嚷嚷地过来。张正武指着我,故意大声说‘张孝峰!你看看这是谁?这不是你家邻居家的小傻孩吗?天天在村里疯跑,还偷过你家的鸡,怎么可能是八路?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张孝峰也配合着,假装生气地说‘你们这群饭桶!连个小孩都认不出来,还敢抓八路?快把他放了!’”老人笑了,“鬼子看他们两个都这么说,又怕真抓错了人,影响跟维持会的关系,就把我放了。”
被放下来的时候,他全身都瘫软了,像一摊烂泥,张正武赶紧让人把他抬到自己家。“我躺在炕上,感觉两边的肋骨都断了,稍微动一下就疼得钻心,嘴里还往外吐血沫。张正武的老伴给我敷上草药,草药是用酒泡过的,敷在身上火辣辣的,可我却觉得比之前舒服多了。”老人说,“她还煮了碗小米粥,里面放了点红糖,我喝了两口就吐了,吐出来的全是血。张正武坐在旁边,摸着我的头说‘怀忠,你受苦了,不过你放心,那批干部已经安全联系上了,你立了大功’。我听了这话,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觉得再疼也值了。”
他在张正武家养了半个多月,才能勉强坐起来,后来又转到区里的隐蔽点养伤,前前后后养了一年多才好利索。“养伤的时候,表舅来看我,给我带了个白面馒头——那时候白面馒头多金贵啊,我舍不得吃,分了一半给旁边养伤的战士。”老人说,“那个战士后来在跟鬼子的战斗中牺牲了,我每次想起他,就觉得那个白面馒头的香味还在嘴里。”
张建军在旁边补充:“我爷现在还常跟我们说,当年要不是张正武和张孝峰同志,他早就没了。后来他伤好归队,还跟这两位同志一起打过游击,每次打仗,他们都互相掩护,跟亲兄弟似的。”老人点点头,接着说1943年秋的事——那时候他已经参加了区小队,不再是单纯的通信员了。
“有一回,我们得到消息,说有几个伪军在匡营抢粮,就奉命去追击。我们一共八个人,每人带了一把枪,还有两颗手榴弹,追着伪军往匡营跑。”老人说,“可没想到,这是鬼子的圈套——那几个伪军是诱饵,后面跟着一个中队的鬼子和伪军。我们刚追到匡营,就听见后面枪声大作,知道上当了,赶紧往后退,跳进了匡营北边的壕沟里。”
壕沟有一人多深,里面全是泥水,他们趴在泥水里,不敢出声。“三个鬼子端着刺刀,跳下来想抓我们。战友史银生是个铁匠出身,力气大,拿着刺刀,一下子就挑死了两个鬼子。第三个鬼子扑过来,他又使劲一捅,鬼子倒在泥水里,不动了。”老人比划着刺刀的动作,“我拿着枪,瞄准沟上面的伪军,开了两枪,打倒了两个。趁敌人趴在地上躲枪的时候,我们顺着壕沟赶紧撤了——跑的时候,我的鞋都掉在泥水里了,光着脚跑了好几里地,脚底全是口子。”
他说,在敌后打游击,就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有时候刚在一个村子站稳脚跟,鬼子的“扫荡”就来了;有时候跟伪军打仗,打着打着,就有伪军偷偷跟他们说“我们是自己人,别打了,我们放你们走”。“区小队人少枪少,不能跟鬼子硬拼,只能打游击——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靠的就是灵活。”老人叹了口气,“主力部队比我们更难,当时地方上都传‘干了三十团,不能活一年’——八路军第三十团是主力团,一个月打了二十多仗,消灭了不少日伪军,可指战员牺牲得也多,有时候一场仗下来,一个连就剩十几个人,连连长都牺牲了。”
1944年夏天的那次奔袭,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侦察员回来报告,说有十几个伪军在通许朱砂岗的茶馆里喝茶,没带多少武器。区长跟排长商量,说‘这是个好机会,咱们去把他们端了,还能缴获点枪和粮食’。”老人的手在膝盖上轻轻拍着,像是在回忆当时的节奏,“我们区小队四个班,一共四十多个人,每人揣着两颗手榴弹,扛着机枪就往朱砂岗奔——那时候天热,跑了十几里地,衣服全湿透了,贴在身上难受得很,可没人敢停下来歇口气。”
到了朱砂岗附近,排长让大家趴在高粱地里隐蔽,先派两个侦查员去摸清情况。“过了半个多小时,侦查员回来,说茶馆里确实有十几个伪军,正围着桌子喝茶聊天,门口就两个岗哨。”老人笑着说,“排长当即下令,东门一个班、北门一个班、南门一个班,东门人多,负责主攻,等里面打暗号,三个方向一起开枪,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我被分到了东门的班,跟在机枪手后面,心里又紧张又兴奋,手都攥出了汗。”
可谁也没想到,侦察员漏了最重要的情况——茶馆后面的院子里,还藏着一个大队的伪军,正在吃中午饭。“我们按照计划,悄悄摸到茶馆门口,东门的班长吹了声口哨,三个方向的机枪一下子就响了。”老人的声音提高了些,“茶馆里的伪军懵了,有的连枪都没摸到就被打倒了,可没等我们高兴,茶馆后面突然冲出一群伪军,拿着枪朝我们开火——黑压压的一片,至少有一百多人。”
排长一看情况不对,赶紧喊“撤!别硬拼”,可大家已经跟伪军交上了火,想撤没那么容易。“我趴在墙根下,举着枪往伪军堆里打,子弹打完了就扔手榴弹,炸得伪军嗷嗷叫。”老人说,“机枪手老张趴在我旁边,一直没停过火,后来他的机枪卡壳了,刚要修,就被一颗子弹打中了胳膊,他咬着牙,用另一只手继续修,愣是把机枪修好了,又接着打。”
打了大概半个多小时,伪军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人,心里发慌,慢慢开始往后退。“排长一看机会来了,赶紧带着我们撤,还不忘把缴获的枪扛上——一共缴获了五支步枪,两箱子弹,我们用太平车把这些东西拉回区里,一路上大家都在喊‘胜利了!胜利了’,高兴得忘了累。”老人的脸上露出笑容,“后来才知道,那些伪军以为我们是主力部队来了,吓得不敢追,要是他们知道我们只有四十多个人,肯定会追上来的。”
1945年春天,他从八区调到了五区,担任刘房五区长的通讯员。“刘区长是个老革命,对我特别好,还教我认字、写毛笔字。”老人说,“那时候我已经能写自己的名字了,还能写简单的字条,刘区长总说‘怀忠,你不仅要会送信,还要会认字,以后革命胜利了,还得建设国家呢’。”后来,他又被调入县大队,跟着吕健领大队长打仗——吕队长打仗特别勇猛,每次都冲在最前面,大家都特别佩服他。
“日本人投降那天,县大队的院子里炸开了锅。”老人的眼睛里闪着光,“有人敲锣,有人打鼓,还有人把珍藏的酒拿出来喝。吕队长拍着我的肩膀说‘怀忠,咱们赢了!鬼子投降了!你从11岁就跟着咱们干,这么多年,受苦了’。我当时激动得说不出话,眼泪一个劲地流,心里想着‘那些牺牲的战友,终于能瞑目了’。”
没过多久,吕队长找他谈话,说“怀忠,你年纪不大,却立了不少功,在县大队太屈才了。我跟吴芝圃政委是同学,我给你写封信,你去找他,他肯定能给你安排个更好的岗位”。老人说,当时他还不想去,觉得在县大队跟战友们在一起挺好,可吕队长劝他“这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更好地为国家做事”,他才拿着信去了开封。
吴芝圃政委看了信,又跟他聊了聊当年的经历,把他安排在开封警备司令部警卫团3营11连,任副班长。“警卫团的任务是保卫司令部的安全,责任特别重。我每天都提前上岗,仔细检查每一个进出的人,不敢有半点马虎。”老人说,“那时候条件苦,晚上站岗冷,我们就轮流跺脚取暖,可没人抱怨——能保卫司令部,能为革命做事,我们都觉得特别光荣。”
淮海战役胜利后,华东野战军驻扎开封,颁布了一条纪律:不准军人进戏院看戏,怕影响群众。“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戏院门口站岗,看见两个人穿着战士的衣服,想进戏院。我赶紧拦住他们,说‘同志,按照规定,军人不能进戏院,请你们离开’。可他们不听,还想硬闯,我立马喊来其他战士,说‘把他们绑起来,送到政治部去’。”老人笑着说,“这时候,跟在他们后面的警卫员赶紧跑过来说:‘别绑!这是刘伯承司令员!’我一听,赶紧松开手,心里特别忐忑,怕司令怪罪。”
没想到,第二天华野政治部就通报表扬了他,说他“坚持原则,认真负责,为全军树立了榜样”。吴芝圃政委还亲自找他谈话,提拔他当警卫班班长,负责把守省政府和省军区。“我更不敢马虎了,每天都仔细检查每一个细节,连门口的石头缝都要看看,怕有坏人放炸弹。”老人说,“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保护好省政府和省军区的安全,不能让坏人得逞。”
新中国成立后,他因为常年打仗,得了肠胃炎和肺结核,身体越来越差。“那时候部队正在搞建设,我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体拖后腿,就主动申请从新郑疗养院转业回乡。”老人说,“组织上不同意,说我是功臣,应该留在部队休养,可我坚持要回杞县——我是杞县人,根在这儿,我想回家种地,为家乡做点贡献。”
回乡后,他种了几亩地,还当了村里的村干部,带领乡亲们搞生产。“那时候条件差,没有化肥,我们就自己沤肥;没有收割机,我们就用镰刀割麦子,一天能割一亩多地。”老人说,“我每天都第一个下地,最后一个回家,乡亲们都跟我一起干,村里的粮食产量一年比一年高。”因为工作认真,他每年都被评为县里的劳动模范,组织上又抽调他去党校学习三个月,毕业后让他任县组织委员。
“我还是想回村,跟乡亲们在一起。”老人说,“组织上拗不过我,最后同意我回杞县高阳乡,任高阳社长。我在社长的岗位上干了十几年,直到退休——这十几年里,我走遍了高阳乡的每一个村,帮乡亲们解决了不少困难,看着乡亲们的日子越来越好,我心里比啥都高兴。”
2005年,杞县民政局的人来家里,给他送来了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2015年,又送来了70周年纪念章。“每次拿到纪念章,我都要把它别在胸前,对着镜子敬个军礼,心里想着‘那些牺牲的战友,你们看,咱们的国家越来越强了,咱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了’。”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为国家打过仗,为乡亲们做过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那些牺牲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