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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暗哨杀敌,抗日特战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31 09:02:37      字数:12283

  (一)
  
  2024年4月的无锡,春风裹着太湖的湿气,吹得抗战研究院三楼办公室的玻璃窗蒙了层薄雾。我坐在研究员顾新岚对面的木椅上,指尖轻轻摩挲着她递来的泛黄档案夹——封皮上“唐泽其”三个字是用蓝黑墨水写的,笔画里还带着些颤抖,旁边一行娟秀的批注格外醒目:“野人山爬出来的炮手,暗哨岗上的孤胆兵”。顾新岚给我泡了杯碧螺春,热水冲开茶叶的瞬间,清香混着水汽漫上来,她捧着杯子轻轻叹口气:“唐老的故事,得从1938年那个割稻子的秋天说起。”
  
  那时候唐泽其还是贵州凯里炉山镇洛棉村的半大后生,十七八岁的年纪,肩膀已经能扛起半袋稻谷。1938年9月,稻穗刚黄透,沉甸甸地压着秸秆,他天不亮就扛着镰刀下了田,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却不觉得冷——想着秋收后能给娘扯块布做件新棉袄,心里满是劲。可没割几垄,保长就带着两个穿灰布军装的人进了村,铜锣一敲,全村人都围了过去。当“唐泽其”三个字从保长嘴里念出来时,他攥着镰刀的手突然就僵了,指节捏得发白。他知道“抽壮丁”意味着什么,家里就他一个劳力,娘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哭到晕过去。
  那天夜里,唐泽其在灶房里摸黑收拾东西,就拿了件打补丁的单衣、一双旧布鞋,还有娘前几天刚烙的两块玉米饼。他悄悄站在娘的房门外,听见里面传来纺车“嗡嗡”的声音,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直到鸡叫头遍,他才咬咬牙转身走,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动了屋里的人。走出村口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月光下的村子静悄悄的,只有自家窗户还亮着一点微弱的光,那光在他心里晃了很多年。
  上路没几天,疟疾就找上了他。先是浑身发冷,冷得像揣了块冰在怀里,牙齿咬得咯咯响,裹着两件单衣还是打哆嗦;没过多久又开始发高烧,烧得糊涂,眼前总晃着娘的影子,连路都走不动。同村的老乡王德超比他大五岁,见状没多说一句话,先是扶着他走,后来看他实在撑不住,干脆蹲下身把他背了起来。那四天,王德超背着他走在山路上,脚下的石子硌得脚生疼,汗把衣服都浸透了,却没喊过一声累。唐泽其趴在他背上,闻着他身上的汗味,心里暗暗记着这份情——后来在野人山,就是这份情谊,让他们互相拖着走出了绝境。
  等唐泽其在贵阳病好,直接被编进了担架队。第一次抬伤员的时候,他手都在抖——那个兵的腿被炮弹炸断了,伤口里还嵌着碎弹片,血顺着担架杆往下滴,染红了一路的泥土。伤员疼得脸色惨白,却没哼一声,只是紧紧攥着他的胳膊说:“小兄弟,别害怕,打跑鬼子就能回家了。”那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扛的不只是一个伤员,还有更多人的回家路。
  
  1942年年初,唐泽其和王德超被归入远征军序列,3月16日踏进缅甸腊戍的时候,空气里都飘着硝烟味。远处的炮弹声时不时传来,震得地面微微发颤,路边随处可见被炸毁的汽车,还有些穿着军装的人躺在地上,再也醒不过来。他们的任务是转运伤员,前线下来的伤兵一批接一批,有的断了胳膊,有的肚子上缠着渗血的绷带,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在丁加沙那回,伤员多到整列火车都挤不下,唐泽其和收容所的12个战友没上去。火车开动的时候,他看见车窗里有人朝他们挥手,还有个小战士举着个破了口的搪瓷缸,喊着“再见”。谁能想到,那列火车开到密支那,就被日军的炸弹盯上了,整车人没一个活下来。后来他跟顾新岚说,那天他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冒着黑烟越来越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过气——要是当时再挤一挤,可能就没后来的事了,可偏偏,他活了下来。
  同年6月,腊戍和密支那先后被日军占领,他们被迫往孟关的野人山走。那地方根本算不上路,都是没膝的草丛和湿滑的泥地,树枝上挂着的藤蔓像鞭子似的,走过去就会在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最吓人的是蚂蟥,树叶上、草丛里到处都是,一不留神就掉进脖子里,凉飕飕的,等发觉的时候,已经吸得圆滚滚,一扯下来就是一道血口子;走草丛湿地时,蚂蟥还会从裤筒爬上来,钻进衣服里,打掉一个,又来一个,防不胜防。唐泽其和王德超互相照应着,爬山的时候,王德超会先踩稳了再拉他一把;过河的时候,唐泽其会扶着王德超的胳膊,生怕他滑倒。每天都能看见倒在路边的战友,有的睁着眼睛,手里还攥着枪,像是还在盯着前方的敌人;有的已经没了气息,身上盖着厚厚的落叶,只露出一只破旧的鞋。他们不敢多说话,只能闷着头走,心里又沉又酸——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这座山,也不知道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自己。
  直到9月,他们才终于抵达印度新维接待站。那时候每个人都瘦得只剩骨头,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衣服破得遮不住身子,上面还沾着泥和血。接待站的人给他们递来馒头,唐泽其拿在手里,咬了一口就哭了——太久没吃过这么实在的东西了。
  到了兰姆伽训练营,唐泽其被编入新编第38师独立炮兵团第3营第1连第1排,成了一名炮手。他记得很清楚,营长叫曹世理,说话嗓门很大,训练的时候很严格,可私下里会把自己的压缩饼干分给战士们;副营长叫李汉庭,脾气温和,总爱跟他们聊老家的事;连长是冯浩,三十多岁,脸上有一道刀疤,据说是跟鬼子拼刺刀时留下的。半年后,李汉庭看他机灵,学东西快,就调他去学开车。“好好学,以后能多条活路。”李汉庭拍着他的肩膀说。后来唐泽其真的成了营部的驾驶员,每次摸着方向盘,他都想起这句话——那时候他觉得,日子好像稍微稳了点。
  
  1943年年底,部队要经野人山反攻缅甸。走野人山的时候,唐泽其又想起了之前的日子,只是这次不一样,他们手里有枪,心里有底气,是来打鬼子的。有天中午,部队在一片树林里休整,长官们在帐篷里讨论进攻方案,让战士们用汽化炉烧饭。米饭的香味飘出来,唐泽其刚盛了一碗,就看见李汉庭走过来,赶紧让出自己的位置:“副营长,您坐这儿吃。”李汉庭笑着接过碗,说了声“谢了”。唐泽其想着去旁边的吊床上歇会儿,刚躺下,老兵赵健就走过来,喘着气说:“泽其,让我躺一会儿,这一路走得太累了。”他没多想,立马爬起来,把吊床让给了赵健,自己走到不远处的树下,和战友李思刚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老家的事——李思刚是四川人,说等抗战胜利了,要回家娶媳妇,还邀请唐泽其去喝喜酒。
  没聊两句,“轰隆”一声巨响,日本人的炮弹突然就落了下来,正好打在李汉庭和赵健中间。唐泽其脑子一懵,耳朵里嗡嗡作响,等他反应过来,赶紧往那边跑。赵健已经没了气,眼睛睁得大大的,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饼干;李汉庭躺在地上,腿上全是血,裤子都被染红了,他咬着牙,想撑着坐起来,却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冯浩连长开着吉普车冲过来,跳下车就把李汉庭抱上车:“快,去后方医院!”他一边喊,一边发动汽车。唐泽其又转身去扶李思刚,李思刚的胳膊被弹片划伤了,血顺着胳膊往下流,他扶着李思刚往车上走,刚把人扶到座位上,一个医务官就跳上车,坐在副驾驶位置:“赶紧走!”医务官喊道。
  可刚要开车,又一颗炮弹落在汽车旁边,震得车子都晃了晃。唐泽其回头一看,医务官的头靠在他肩膀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伸手碰了碰,医务官的身体已经凉了;再看李思刚,他趴在座位上,后背满是血,也没了呼吸。后来他才知道,李汉庭送到医院后,因为伤势太重,还是没能救回来。唐泽其回到班里,重新拿起了炮手的工具,只是那几天,他总想起李汉庭让他学开车时的样子,想起李思刚说要娶媳妇的话,心里空落落的——又有几个战友,没能等到胜利的那天。
  也就是这年12月,唐泽其轮到值班当暗哨。当时部队在缅甸一处山坳里驻扎,总共设了四个暗哨,他是第三哨,位置在一片矮树丛后面,前面就是开阔地,只要有动静,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夜里的风特别冷,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似的,他裹紧了破军装,把领子立起来,还是觉得冷。手里的卡宾枪被他焐得有点温度,他盯着前方,耳朵竖得老高,连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半夜一两点钟,远处突然传来第二哨的一声“口令”,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枪声,“砰砰砰”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然后是冯浩连长的大喊:“不准乱动,各就各位准备战斗!”喊声响过之后,周围又突然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的,像敲鼓似的。唐泽其趴在原地没动,手指紧紧扣在卡宾枪的扳机上,手心全是汗——他知道,日本人要摸营了,前面的哨位,可能已经出事了。
  没过多久,他看见远处有六七个黑影,猫着腰,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见声音,正悄悄往自己这边摸过来。那些黑影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观察,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鬼子。唐泽其屏住呼吸,把枪口对准黑影,心里数着距离——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等那些黑影离得只有二十米远时,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扣动扳机。“哒哒哒”,卡宾枪的声音在夜里炸开,子弹扫过去,前面四个鬼子应声倒地,剩下的几个吓得赶紧往回跑,连滚带爬的,很快就没了踪影。他没追,冯浩连长的命令还在耳边——不准乱动。他继续趴在树丛后面,盯着前方,生怕还有鬼子过来。那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紧张,还有点激动——他打倒了鬼子,守住了哨位。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东方泛起一点鱼肚白,他才敢稍微动一下。站起身的时候,腿都麻了,他揉了揉腿,走到刚才黑影倒下的地方,发现两具日本兵的尸体,身上还穿着军装,手里攥着枪。可他明明记得昨晚打倒了四个,怎么就剩两具了?他赶紧跑去跟冯浩连长汇报。冯浩带着几个战友在阵地附近搜,最后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又找出两具尸体,身上都有枪伤,地上还留着血迹,估计是夜里受伤后没跑远,流血过多死了。
  冯浩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泽其,你做得很好,我给你申请记功!”然后他才告诉唐泽其,昨晚前面两个暗哨都牺牲了,要是他没守住第三哨,日本人就摸到炮位了,到时候损失就大了。“以后碰上夜间偷袭,还是不能乱动,”冯浩指着不远处的炮位说,“敌人的目标是炸大炮,咱们一动,就中了调虎离山的计,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唐泽其点点头,看着冯浩脸上的刀疤,突然觉得,连长说的对,守住哨位,就是守住了战友,守住了胜利的希望。
  后来,唐泽其跟着新编第38师打于邦、攻孟关。守卫孟关的是日军第18师团,那是个硬茬,之前跟他们交过几次手,都没占到便宜。这次进攻,部队制定了周密的计划,战车营悄悄绕到日军司令部后面,发动突然袭击。唐泽其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战车的轰鸣声震得地面都在颤,他们在前面牵制敌人,战车营从后面冲进去,鬼子一下就乱了阵脚,有的往山里跑,有的躲在工事里负隅顽抗,可最终还是溃不成军。战斗结束后,他们在日军司令部里缴获了第18师团的关防大印,那印是铜做的,沉甸甸的,上面刻着日文。全营的人都围过来看,有人欢呼,有人鼓掌,唐泽其也跟着喊,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么久的仗,终于打了个大胜仗。
  
  1945年初,部队回到云南昆明集训。那时候,他已经能从广播里听到好消息,知道鬼子快不行了。8月15日那天,广播里传来日本投降的消息,整个集训营都沸腾了,战士们互相拥抱,有的哭,有的笑,还有人把帽子扔到天上。唐泽其坐在地上,看着天上的太阳,觉得特别亮——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那些牺牲的战友,也能瞑目了。
  抗战胜利后,唐泽其离开了新编第38师,进了陆军总司令部汽车队。1946年,他跟着车队到了南京,负责军邮运送工作。那时候他听说王德超跟着新编38师乘轮船去了东北,他赶紧跑到码头,可轮船已经开了。他站在码头上,看着轮船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心里一阵难受——当年背着他走了四天的老乡,没能见上一面,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联系上。
  1947年,战犯谷寿夫在南京公审。唐泽其被安排驾驶一辆无遮篷大卡车,拉着谷寿夫游街。那天早上,他特意把卡车擦得干干净净,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卡车从黄埔路出发,一路上围满了老百姓,有的人举着“血债血偿”的牌子,有的人扔石头、扔烂菜叶,还有的老人坐在路边哭,嘴里念叨着亲人的名字。
  谷寿夫被绑在卡车中间,低着头,脸色惨白。唐泽其看着他,想起了野人山那些牺牲的战友,想起了密支那火车上的伤兵,想起了南京城里被鬼子杀害的老百姓——这些账,今天终于要算了。卡车一路绕到雨花台东炮台,这里曾是鬼子屠杀老百姓的地方,现在成了谷寿夫的葬身之地。两个宪兵把谷寿夫拖下车,让他脸朝北边山坡跪下,面朝南京城区——那里有他犯下的滔天罪行。“砰”的一声枪响,谷寿夫倒在地上,宪兵又补了两枪。唐泽其站在旁边,看着那具尸体,心里只觉得解气,却也有些沉重——再多的惩罚,也换不回那些逝去的生命。
  1949年南京解放后,唐泽其进了华东邮电学院学习。他像个学生似的,每天背着书包去上课,学文化、学技术,虽然累,却觉得很充实。一年后,他从学院毕业,被分配到无锡邮电局做分拣员。这时候,他才敢请假回家——离开贵州已经10多年了,不知道娘还在不在,家里怎么样了。他坐着火车、汽车,又走了一段山路,终于踏进了洛棉村。
  村子还是老样子,只是路边的树长得更高了。他走到自家门口,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门口纳鞋底,那正是他的娘。娘抬起头,看见他,手里的针线“啪”地掉在地上,愣了半天,才颤巍巍地站起来,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泽其?是你吗?”唐泽其点点头,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娘,是我,我回来了。”娘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一边哭一边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以为你早就不在了……”他也跟着哭,这么多年的苦、这么多年的思念,在见到娘的那一刻,都化成了眼泪。
  在家待了几天,他特意去了王德超家。王德超的娘还在,只是身体不太好。她拉着唐泽其的手,问他有没有王德超的消息。唐泽其摇摇头,心里一阵难受——他只能告诉老人,王德超在部队里很勇敢,只是后来分开了,没了联系。老人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是王德超参军前拍的,照片里的小伙子穿着粗布衣服,笑得很灿烂。唐泽其把照片揣在怀里,说以后有消息了一定来告诉她,可他知道,这可能只是个安慰——王德超,或许早就不在了。
  
  1984年,唐泽其从无锡邮电局退休,在无锡定居下来。退休后的日子很平静,他每天早上会去公园散步,跟老人们下棋,下午就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偶尔会翻出当年在部队里用过的旧物件——一个磨得发亮的搪瓷缸,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是他和战友们在兰姆伽训练营的合影,只是照片上的人,大多已经不在了。他很少跟人提起自己的抗战经历,就连邻居问起,他也只是笑着摆摆手:“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2015年,社区工作人员敲开他家门,递给他一个红色的盒子,里面是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那天他特意穿上了一件干净的蓝色中山装,把纪念章别在胸前,对着镜子看了很久。社区的人要给他拍照,他挺直了腰板,像当年在部队里站岗一样,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后来顾新岚去采访他,他摸着纪念章说:“这不是给我的,是给那些牺牲的战友的。我希望更多的人能记住那段历史,记住那些埋在异国他乡的英烈们,别让他们白死。”顾新岚说,那天唐老说了很多,从野人山的蚂蟥,到暗哨岗上的枪声,说到动情处,老人的眼睛里满是泪光。
  晚年的唐泽其坚持每天看报纸,关注国家大事。有时候电视里播放抗战题材的纪录片,他会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完。家人想让他多休息,他却说:“看看这些,心里踏实。”2021年11月,唐泽其老人在无锡的家中安详去世,享年99岁。临终前,他拉着儿子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别忘了……那些战友……还有王德超……”
  顾新岚说到这里,拿起桌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唐泽其老人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纪念章,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温暖而平和。我接过照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这是一位老兵的一生,有离别,有苦难,有牺牲,却始终带着对祖国的忠诚和对战友的牵挂。他像一颗沉默的石子,在历史的长河里,却折射出最耀眼的光芒。
  
  (二)
  
  2024年10月的浙江瑞安,秋阳把马屿镇上京村的稻田染成了金褐色,风一吹,稻浪翻滚着裹来谷物的清香,连空气里都带着丰收的暖意。我和志愿者踩着田埂往金福元老人家里走,泥土沾在鞋底,软乎乎的——来之前就听说,99岁的老人每天还会来地里转一圈,这片田,是他战后守了一辈子的念想。
  走到院门口时,果然看见老人坐在竹椅上晒太阳,手里攥着个磨得发亮的蓝布面小本子。我们送上一些礼物,老兵紧紧握我的手说:“你是周捷吧,你姥爷也是抗战老人了,坐,我给你讲1944年那盒‘牙膏’的事——那回啊,差点就没从鬼子司令部走出来。”
  
  金福元老人的故事,要从1941年4月19日那天讲起。当时16岁的金福元还在东山毓蒙中学读初二,早读课刚结束,他正趴在课桌上抄生字,突然听见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窗户玻璃都震得嗡嗡响。他和同学跑到教室外的走廊上,往飞云江方向一看,心瞬间揪紧了——几艘灰黑色的日本军舰正停在东山口江面,炮口对准岸上,每一次轰鸣,都有炮弹落在远处的房子上,瞬间就塌了半边,冒起滚滚黑烟。
  没过多久,日军战斗机又呼啸着掠过瑞安上空,机翼下的机关枪“哒哒哒”地扫过城区,子弹打在石板路上溅起火星。有同学尖叫着往教室里躲,金福元却僵在原地,看着一颗炸弹落在不远处的巷子里,火光冲天,紧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他后来才知道,那天日军的轰炸和扫射持续了近一个小时,城里的商铺、民房倒了一大片,不少乡亲没来得及躲,就没了性命。
  当天下午,2000多日军分乘数十艘汽艇、炮艇沿飞云江驶入县城南门江面,和国军在两岸展开激战。枪声、炮声一直响到黄昏,金福元和老师、同学躲在学校的地窖里,地窖又潮又暗,大家挤在一起,谁都不敢说话,只能听着外面的声响越来越稀疏。直到天黑透了,校长才悄悄探出头,回来时脸色苍白:“国军撤了,县城被鬼子占了。”
  4月20日凌晨3点,金福元趁着夜色,跟着几个同学从学校后墙翻了出去。一路上,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田埂、绕着树林往马屿方向跑。路过城郊时,他看见不少被烧毁的房子,有的还在冒烟,倒在路边的老百姓身上盖着草席,有的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收好的农具。回到家时,母亲抱着他哭了好久,街坊邻居也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日军进城后的惨状——抢粮抢钱,还把反抗的乡亲绑在柱子上打,有个姓王的大叔因为不肯交出家里的存粮,就被鬼子用刺刀挑伤了腿。金福元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心里像烧着一团火:“从那天起,我就想,一定要把这些鬼子赶出去,不能让他们再祸害家乡。”
  后来,金福元偷偷加入了家乡的地下抗日活动。一开始,他只是帮着传递消息——把写着日军动向的小纸条藏在柴火里,或者夹在书页中,送到联络员手里;有时候还会装作放牛娃,在日军据点附近转悠,把看到的岗哨数量、换岗时间记下来。1943年5月,听说设在浙江文成县的玉壶特种技术训练班在招人,专门培养打鬼子的特战人员,他没跟家里人商量,揣着母亲连夜烙的几个麦饼,就沿着山路往玉壶走。走了两天两夜,脚都磨起了泡,终于在第三天中午找到了特训班的联络点。
  
  玉壶的特训班藏在深山里,总部设在镇长家的三层洋房里,红砖墙、木楼梯,在当时算是少见的好房子。整个特训班有5000多学员、教官和学兵,分散在周边的几个村子里。当地老百姓知道他们是来打鬼子的,都特别热情——镇上把最好的几间瓦房腾给教官住,村里的老人还会煮了鸡蛋送到宿舍;有户人家的老宅二楼空着,主动收拾出来给学员当宿舍,连床板都擦得干干净净。
  不过,特训班的纪律特别严。进出训练区域要经过三道审查,第一道看联络暗号,第二道查身份证明,第三道还要搜身,生怕有汉奸混进来;教室和宿舍外24小时有哨兵看守,晚上就算上厕所,也要跟哨兵报备,记下班号和姓名。金福元说,那时候他们连写信都要经过检查,想家了,就只能在夜里躺在硬板床上,偷偷想母亲做的麦饼。
  训练的日子又苦又累。每天天不亮,哨声就响了,他们要爬起来练队列、跑山路,有时候还要负重行军——背着几十斤的沙袋,在山里跑五公里,不少学员跑到一半就累得吐了,可没人敢停下,因为教官说“现在多流点汗,战场上就能少流血”。上午的课是军事学和情报学,教官拿着地图,教他们看地形、分析敌情,还会讲怎么在敌后隐藏自己;下午是实操训练,练射击、学爆破,晚上还要背密码本、练通信联络,经常忙到后半夜才能睡觉。
  训练用的武器都是游击作战里实用的轻武器——卡宾枪轻便,枪身短,适合在山里、巷子里机动;汤姆森冲锋枪火力猛,一次能装20发子弹,近战的时候特别管用;左轮手枪小巧,能藏在怀里或者袖口里,执行秘密任务时不容易被发现。教官都是打过仗的老兵,有个姓张的教官,胳膊上留着鬼子刺刀划的疤,教射击时会手把手地纠正姿势:“瞄准要三点一线,眼睛看目标,准星对缺口,呼吸要稳,扣扳机不能急,要轻轻按。”
  金福元一开始射击总脱靶,心里特别着急。张教官就单独给他补课,让他对着树上的叶子练瞄准,还教他怎么调整呼吸。练了三个月,他的射击水平突飞猛进,200米外天上飞的麻雀,他端起卡宾枪,“砰”的一声就能打下来。有次考核,他十发子弹中了九发,张教官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小子,以后准能成为神枪手。”
  最让金福元感兴趣的,是情报传递的技巧。有门课专门教怎么隐藏情报——把纸条卷成细条,塞进钢笔杆里;或者把情报写在布上,缝进衣服的夹层里。不过,他最觉得神奇的,是用五倍子和米汤做“隐形墨水”。教官带着他们在山里采五倍子,晒干后磨成粉,再和米汤按比例混合,放在锅里慢慢熬,熬成褐色的水。用毛笔蘸着这水在纸上写情报,水一干,纸上什么痕迹都没有,就算被鬼子搜走了,也发现不了秘密。需要看情报时,用碘酒刷一遍,再把纸放在灯前一照,蓝色的字迹就会清清楚楚地显出来。金福元当时特意找了张草纸试了试,看着原本空白的纸上突然出现“日军明日换岗”几个字,兴奋得半夜没睡着:“这本事,后来执行任务时真派上了大用场。”
  除了情报,他还学了制作炸药。教官会带着他们在山里找硝石、硫磺,教他们按比例混合——硝石多一点,炸药威力就大,适合炸炮台、炸汽车;硫磺多一点,燃烧效果好,适合制造烟雾,掩护撤退。第一次成功做出能炸碎石头的炸药时,金福元特别激动,拿着炸药包跑到山里试爆,听见“轰隆”一声,石头碎了一地,他高兴得跳了起来:“以后再看见鬼子的炮楼,我就能把它炸了!”
  1943年12月,经过6个月的训练,金福元已经能熟练掌握侦察、爆破、擒拿、情报、通信等技能——他能在黑夜里悄无声息地摸到敌人据点附近,能根据脚印判断鬼子的人数和去向,还能徒手制服两个壮汉。毕业后,他被编入台州海门的第九教导营特务连,授予少尉军衔,担任组长,任务是在日军后方搞爆炸、暗杀,破坏鬼子的补给线,还要收集情报,准备接应盟军在温台沿海登陆。
  
  1944年7月,金福元接到了第一个重要任务——炸掉日军海门联防队司令部。那处司令部设在海门的一个老四合院里,院墙高,门口有哨兵,还有狼狗,想直接冲进去根本不可能。上级跟他说:“只能伪装渗透,把炸弹送进去。”为了接近目标,金福元开始伪装成商人——他穿上绸缎褂子,戴上瓜皮帽,还特意留了点胡子,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每天提着烟酒去汉奸李某家里,装作想跟日军做布匹生意的样子,还故意在日军巡逻队面前“露富”,把银元拿出来显摆,说“想跟太君合作,赚点小钱”。
  一开始,汉奸李某还不太信任他,每次见面都旁敲侧击地问东问西。金福元就故意说些无关紧要的生意经,还送了李某一块怀表,慢慢取得了他的信任。三个月后,李某终于松口:“我可以帮你引见,不过太君警惕性高,你们只能带礼物进去,不能带别的。”金福元心里一喜,赶紧跟另外两名组员商量——把定时炸弹装在牙膏盒子里,伪装成进口礼物送进去。
  他们找了三个崭新的牙膏盒,把里面的牙膏清空,然后把定时炸弹拆成零件,小心翼翼地装进去,再用包装纸包好,系上红丝带,看起来就像精致的礼品。定时炸弹的时间定在20分钟后——足够他们离开司令部,也能保证炸弹在鬼子办公时爆炸,造成最大的破坏。
  10月的那天早上,天刚亮,金福元就起床收拾——绸缎褂子熨得平平整整,怀表揣在怀里,手里提着装着“牙膏”的礼盒,另外两名组员也打扮成伙计的样子,跟在他身后。9时45分,他们在李某的带领下,走到了日军联防队司令部门口。门口的两个哨兵穿着黄军装,手里端着步枪,腰上还挂着刺刀,旁边的狼狗对着他们“汪汪”叫。
  李某赶紧上前,用日语跟哨兵说了几句,又指了指金福元手里的礼盒。哨兵走过来,翻遍了他们的衣服,又打开礼盒看了看——看到是“牙膏”,还拿起一支闻了闻,笑着用生硬的中文说:“大大的好,礼物。”金福元心里捏着把汗,脸上却装作镇定,还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元,塞给哨兵:“一点小意思,太君辛苦了。”哨兵收了银元,挥挥手让他们进去。
  走进司令部的院子,金福元趁机观察地形——院子里有四个哨兵,分别站在四角;正房是办公室,里面传来鬼子说话的声音。李某把他们带到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里面走出一个穿军官服的鬼子,李某赶紧鞠躬:“太君,这是来谈生意的金老板,给您送礼物来了。”金福元也跟着鞠躬,把礼盒递过去:“一点薄礼,希望太君喜欢。”鬼子接过礼盒,随手放在桌子上,挥挥手让他们离开。
  10时15分,金福元和组员们走出司令部大门,脚步尽量放得平稳,心里却在倒计时。走到不远处的汽车旁,他们一上车就催促司机:“快开,往城外走!”司机也知道任务重要,一脚油门踩到底,汽车沿着马路飞快地跑。开出大概两公里后,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他们回头一看,日军联防队司令部的屋顶已经塌了,黑烟滚滚地往上冒,还能看见有鬼子从里面跑出来,有的衣服着了火,有的在喊救命。
  后来他们从情报里得知,这次爆炸炸死了两个日军司令部人员——一个是情报官,一个是副官,整个司令部的屋顶和墙壁都被炸毁了,文件也烧了不少。只有鬼子司令因为要去码头检查补给,提前离开了,才捡回了一条命。上级知道后,专门给金福元发了嘉奖令,还把他晋升成了中尉:“任务完成得漂亮,给鬼子来了个措手不及!”
  可金福元说,特工的工作一点都不风光,反而处处是危险。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连续待上一星期,每次住店都要用假名字,有时候刚住下,听见外面有日军巡逻的脚步声,就要赶紧从后窗逃跑;执行任务前,他们还要想好“后事”——万一牺牲了,怎么把情报传出去,怎么让战友知道鬼子的动向。有一次,他们在海门执行暗杀汉奸的任务,刚得手,就被日军的巡逻队发现了,金福元和组员们只能往山里跑,鬼子在后面追,还放枪,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那回要是慢一步,就成了鬼子的枪下鬼了。”
  
  1945年2月,金福元又接到了炸海门炮台的任务。那处炮台建在海边的高地上,有两门大口径火炮,能控制附近的海面,鬼子靠它封锁海岸线,阻止盟军登陆。炮台的防守特别严——有四个哨兵24小时值守,每小时换一次岗;附近还有半个班的日军驻扎,配有机枪和迫击炮,想靠近特别难。
  金福元和组员们先在海边的草丛里躲了两天,观察哨兵的换岗时间和路线。他们发现,每天凌晨3点,哨兵会换岗,这时候有两分钟的间隙,是防守最松的时候。于是,他们决定在那天夜里行动。半夜12点,他们背着炸药包,从海边的礁石后面摸过去,海水打湿了衣服,冷得刺骨,可没人敢出声。
  等到凌晨3点,换岗的哨声一响,他们赶紧趁着间隙,猫着腰往炮台爬。金福元负责引爆炸药,他趴在地上,慢慢爬到炮台的底部,把炸药包固定在炮架上,刚拉燃导火索,就听见一个鬼子喊:“什么人?”他心里一惊,赶紧往回跑。刚跑出没几步,炸药就爆炸了,巨大的冲击力把他掀倒在地,左腿被弹片划伤,流了好多血,疼得他差点晕过去。
  战友们赶紧冲过来,一个人背着他,另外两个人在后面掩护,往山里跑。鬼子在后面开枪,还放照明弹,整个海面都被照得亮堂堂的。他们跑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天亮才甩掉了日军的追兵,躲进了山里的一个山洞。洞里特别冷,战友们撕下衣服给他包扎伤口,还把仅有的一点干粮分给了他。金福元看着自己流血的腿,却笑了:“炮台被炸了,鬼子的火炮没用了,值了!”
  
  抗战胜利那天,金福元正在海门执行任务,听见街上有人喊“鬼子投降了”,他还以为是假的,直到看见老百姓举着国旗,敲锣打鼓地庆祝,才相信这是真的。他和战友们抱在一起哭,这么多年的苦,这么多牺牲的战友,终于等到了胜利的这一天。
  后来,金福元跟着部队驻防上海,部队改编成交通警察部队第18纵队,他成了上尉巡察员,负责维持治安。可经历了太多战争的残酷,他不想再打仗了,心里只想回家,种几亩田,陪在母亲身边。1948年,他以母亲生病为由,请假回了马屿,再也没回部队。
  回到家乡后,金福元先是在村里的小学当老师,教孩子们读书写字,他总跟学生说:“要好好读书,长大了保卫国家,别让外国人再欺负我们。”后来,因为当地粮库缺会计,他又去了粮库,每天算账、记账,做得特别认真。再后来,粮库裁员,他就回家种起了田,在村里建了两间木屋,娶了媳妇。虽然没有子女,可夫妻俩勤劳肯干,日子过得很踏实——春天种水稻,秋天收麦子,闲的时候就去山上采点茶,日子平淡却安稳。
  2015年,抗战老兵志愿者找到他,帮他申请了关爱老兵基金,每个月能拿到补助。金福元特意找了个蓝布面的小本子,把所有关心他的爱心人士的名字都记了下来,有的还画了小圆圈,说是“要记住人家的好”。他每天都会翻一翻这个本子,有时候还会跟媳妇念叨:“这些人没忘了我们这些老骨头,没忘了当年的事。”
  
  现在99岁的金福元,耳朵有点背,眼睛也花了,可每天还是会拄着拐杖,去地里转一圈。他看着稻子从发芽到长叶,从开花到结出沉甸甸的穗子,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脸上会露出笑容:“土地是我的朋友,它不会骗我,你对它好,它就会给你回报。就像当年打鬼子,我们付出了那么多,终于把他们赶跑了。”
  临走时,金福元老人把那个小本子递给我看,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有的字迹已经模糊了,可他还是能清楚地说出每个名字背后的故事——“这个是上海来的小姑娘,给我送过棉袄”“这个是杭州来的小伙子,帮我修过屋顶”。他说:“我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是打了几年鬼子,守了一辈子田。可我没后悔过——当年拿起枪,是为了不让鬼子毁了家乡;现在守着田,是为了对得起那些没等到胜利的战友。”老人的手指在本子上轻轻划过,像是在触摸一段遥远却滚烫的岁月。
  我看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突然注意到他左手食指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笑了笑:“这是当年装炸药时被铁片划的,那时候没条件处理,差点发炎。”他说,当年一起训练的战友里,有好几个都没能回来——有的在执行暗杀任务时被鬼子发现,牺牲了;有的在炸炮楼时没来得及撤离,被埋在了废墟里。“我能活着,能看着现在的好日子,已经很幸运了。”
  临走前,金福元老人和他的陪护人坚持要送我们到田埂上。秋阳下,他站在金黄的稻田边,拄着拐杖,身影被拉得很长。他指着远处的飞云江说:“当年鬼子就是从那边来的,现在你看,江面上都是渔船,多太平。”风拂过稻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老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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