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山城血泪浸哀歌 （4）

　　罗亨礼刚走进苍坪街，在街边灯火映照下，看见李圭如迎面而来。他本想回避，不料已被李圭如看见，一边挥手一边高喊着“罗师长”跑过来。
　　说真的，罗亨礼对许绍宗属下这个团长原本没啥成见，但自从刘湘说要把他那个团弄到自己这边来后，认为他“浮上水”（媚上）巴结刘湘捞好处，便看他不顺眼，因而没理睬他的呼喊，自顾自往前走，直到他挡在自己面前。
　　“罗师长，您回来了？辛苦啦！”李圭如微笑着扬手敬礼、问候，语态谦恭。
　　“有事唛？”罗亨礼甩出冷硬的三字问。
　　李圭如双脚一并，又敬了个礼：“属下特来向师长禀报相关情况！”神色平静，既不谄媚也无尴尬或愠怒，这倒让罗亨礼感到意外。
　　“啥情况？”虽然还是个三字问，但语调已和缓许多。
　　“今上午，军座在回水沟公馆开了个紧急会议，许师长参加了，回来向我们传达：一是情势有变，决定用强硬手段制止后天的市民大会；二是驻城里城外各部伍立即加强警戒，以防各种势力特别是共党趁机生乱；三是将本团暂调贵师，因罗师长另有公干，由我带本团和84团以四师名义开赴兴隆石船一带，严密监视顺庆事变后拉到开江的队伍和二十军的动向，防备那边搞突然袭击，并命我去江北传达军部命令。”李圭如连珠炮般说完，然后长吐了一口气。
　　“是许师长要你告诉我的么？”罗亨礼沉默了一会儿，问。
　　李圭如摇头：“不是，他没说。是我觉得，既然我都调这边来了，又去通知王团附了，那就应该向师长报告。”没等罗亨礼再问，他接着说，“我从江北回来后，照许师长的吩咐到张副官那里扯了回销，刚走出军部，想起王栋说的您今晚要回来，估计这会儿早已到家了，就打算到您那去，没想在这里碰到了。”
　　“唔，好，谢了！”罗亨礼说完这几个字，刚一迈步，却突然停住，问道，“许师长……给你们说没说……哪些人参加了公馆里这个紧急会？”
　　“没专门说这个，不过听得出来一些。有大王师长、蓝师长，由他们专门处置打枪坝大会的事；有张斯可、乔毅夫两位参议，有在城里和周边驻扎的师旅长，具体哪些不清楚。哦！好像还有南昌来的那个姓戴的特派员……”李圭如说。
　　一股怨气夹着无名火从罗亨礼心底升起，他猛吸一口气又连咳几声才勉强压住：“好的，谢谢！不耽搁你了，我还要去一趟军部。”他轻轻拍了拍李圭如的肩膀，疾步朝前走去。
　　
　　刘湘靠在老督办署里他那张高靠背大木椅上，眯着眼似睡非睡，这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睁眼一看，罗亨礼蹙眉皱眼匆匆走来，他想扮个笑脸，却面不从心，呲牙咧嘴成了个怪相。
　　这付难看的神态，倒让罗亨礼憋着的那股气泄了一些，连准备好的一番质问也想不起该从哪句开头了。
　　两人一坐一站，你看我我看你，都没出声。这样僵了一会儿，还是刘湘没憋住，问：“仪三呐，找我有事？坐下说，坐下说！”
　　这时的罗亨礼，头脑已经冷静下来。他落座后，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些：“是的，甫公，我按您的吩咐去白市驿了，情况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华荣已经做了处理，完全掌控得了局面。”
　　“那就好，那就好！”刘湘搓搓手，像突然想起什么的，“哦，你体质虚，听说你这一向都在吃药，要紧不？你看都劳顿一天了，其实用不着恁么急跑来报告的，该早点歇息嘛！”
　　又绕圈圈、打太极！老章法了，还要拿来団人（拉拢示好）么？想到这里，罗亨礼心里那股气又被激起。他不无揶揄地说：“甫公既然恁么关心我，知道我在吃药，为啥要督起（催逼）我去白市驿呢？”突如其来的一问，竟让刘湘张口结舌，颇为被动，一丝快意掠过罗亨礼心头，干脆，把这脓包挤了！于是接着说道，“军长，明人不做暗事，响鼓不用重锤！我晓得你是故意把我支开的——老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何必嘛！”
　　刘湘毕竟是军界官场的老油子，见罗亨礼把事情都挑开了，反而镇静下来，咧嘴一笑，说：“仪三，你真是快人快语呀！好嘛，我承认，回水沟两次会都没请你参加，确实是我决定的。为啥呢……主要还是怕你同蓝文彬他们吵起来，事情商量不好嘛！”
　　“怕我同他们吵起来，就只喊他们参加不叫我参加，军长，这公平么？‘事情商量不好’，也得看是啥事情嘛！”
　　这一声质问一句评断，让刘湘十分不爽，一股火气从丹田往上燎，但刘湘毕竟是刘湘，瞬间就把这股气憋了回去。
　　望着眼前这位部属，刘湘心里五味杂陈——他儒雅刚毅、多谋善断、诚实厚道，是个难得的人才；但他又太古板，讲道德仁义，轻利害得失，缺一些通达权变，因此这段时间自己的心思和谋划都有意避着他。今天既然面对面说到口子上了，不妨借此探一探他的底，看他究竟是咋个想的，于是说道：“好！既然你说‘也得看是啥事情’，那就说说你的看法嘛。”
　　正如刘湘曾经说过的，罗亨礼向来主要潜心军务，不太关注其他。在他看来，南昌武汉之争不过是国民党内部的矛盾纠纷，国民革命的大趋势并没改变；虽然意识到刘湘已经偏向蒋介石，但认为主要是受王陵基、蓝文彬撺掇，一时思虑欠周而已。因此，无论从知遇之情上看也好，从联络员职分上看也好，自己都应该尽劝谏之责，于是坦言道：“甫公，属下觉得王师长蓝师长他们那种主张违背当初改旗易帜的初衷，有分裂国民革命之嫌，其后果殊难预料，如果出啥纰漏，麻烦就大了，还望甫公三思啊！”
　　唉，还是恁么迂腐、固执……看来得给他下点猛药才行！想到这里，刘湘重重地清了下嗓子，将一口泡泡痰吐进痰盂，然后说：“仪三吶，你晓得不？有报告说，共党那边要利用这场大会造舆论激起民愤，煽动民众冲领事馆、打教堂、烧洋行、抢洋货，挑起外事纠纷和军民矛盾，然后招呼他们约好的几股川军，打起劝和息乱的招牌挤进重庆来，端我们的‘甑子’（蒸饭器具），这不就是一场暴动么？”
　　“这消息哪来的？会不会是谣言呢？”罗亨礼问。
　　刘湘说：“开头那几个黄埔生说，我都没信。但今早晨广益（中学）杨芳龄来，说停在龙门浩的英美军舰把炮衣都卸下了，放话说如果外侨遭到哄抢，就要炮打督办署向全城军民示威！你晓得，他同洋人往来多，他这话应该不是空穴来风！话说回来，就算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们也得早作准备呀！”
　　罗亨礼陷入了沉思：广益中学是英国教会创办的，一直由英国人掌管，杨芳龄是第一任华人校长，去年才被举荐上去的，在上层圈子里颇有声誉，民众的口碑也不错，应该不会无缘无故……
　　看他这个样子，刘湘心头涌起一阵快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个快刀斩乱麻，把他彻底整服。
　　“再告诉你几件事：一个是他们的人上街搞宣传，你晓得喊的啥子？喊的是‘打倒新军阀！打倒王陵基！打倒蓝文彬！’”把方舟、绍侣他们惹毛了,不晓得后头还要打倒哪些，弄得大家都气鼓食涨的；二是他们开筹备会时说，要在这次会上大张旗鼓喊出‘一切权力均属于党’的口号，这明摆着是想抢权，要把我们吞了嘛！三是蒋总司令传话来，南京那案子情况复杂，他正同外军及有关方面交涉，据称有共党林祖涵、李富春等人在里面挑动，已决定严查重惩，要我们提高警觉，掌控大局，严防共党分子策动暴乱！”
　　罗亨礼全神贯注听他讲完，默想了一会儿，毅然说道：“甫公，恕我直言，这些大都是口舌之争和未经证实的传言，凭此就做出决断，是不是太仓促了点？”
　　“岂止是口舌之争？等于是骑在头上屙屎屙尿了嘛！早就该收拾了哩！”刘湘一拍案桌，火气又上来了。
　　罗亨礼也不退让，回道：“难道说就因为这些闲言碎语、猜度之词，就要同莲花池党部撕破脸？就得要大动干戈？市民大会有那么多人参加，他们……他们大都是平民百姓和学生娃娃，从以前开的会来看，顶多几十个纠察队、童子军，拿棒棒维持秩序的，就这些人，派军队去弹压，至于吗？”
　　“平民百姓？学生娃娃？跟起闹事就该遭收拾！”刘湘先是气汹汹的，接着狡黠一笑，“我说过要动军队去弹压唛？”
　　罗亨礼反倒被问得愣怔了：“那、那……不是派王师长蓝师长他们去了么？”
　　刘湘颇为得意地说，“那些人要打倒他们，他们一肚子气，一再请求去监视会场，我咋个好拒绝呢？话说回来，有他们去蹚这趟混水，我还巴不得啰！你晓得的，王方舟身兼警备司令、团练总办，有维持治安、保护公众之责，又有警察、团丁可用，那就方便得很嘛，还需得派军队吗？”
　　罗亨礼：“蓝文彬呢？他除了在您下令取缔了的总土地党部当个啥子委员，好像没兼地方其他职务哟！”
　　“是我让绍侣抽一些人组成特勤队，主要负责巡逻警戒，监视可疑分子，严防共党利用大会和游行趁机兴乱！哎，你还有啥子要问的？”刘湘眉头一耸，显出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罗亨礼没回答这一问，却接着他前边的话说：“他们的心性我清楚，加上那些警察团丁里滚龙杂皮不少，摆烂惹事像吃杆面面烟（喻不值一提的小事），如果同开会的人发生龃龉争斗怎么办？军长您考虑过没有？”
　　“那就是做工的同学生吵架搁孽，算个‘工学冲突’嘛！”刘湘咧嘴笑了笑，“王方舟把平息工学冲突的告示都印起了，到时候四处一粑（贴），那就撇清了唦！”
　　到这时，罗亨礼已经明白，眼下的事不仅仅是受王蓝他们的撺掇和偏听偏信那么简单，看来刘湘决心已定，一场大事故将要发生。对此他深感自己无能为力却又心有不甘：“甫公，您答应过的，在做与属下职分有关的决定时，事先要知会一声。”
　　刘湘当即回应：“是嘛！刚才你问啥我答啥，这就是知会你嘛！”
　　罗亨礼不再犹豫，抬眼看着刘湘：“军长，作为军部与党部的联络员，属下有个不情之请……”见对方不置可否，便说下去，“我想，应该把今天谈的这些到莲花池那边去印证一下。”
　　刘湘眉毛一挑：“印证了又咋个的？”
　　“我想再劝一下他们，最好不开这个会。”
　　“好呀！你只要劝得住，我也脱祸求财，少些麻烦。”刘湘回答得很爽快，“不过，你明天还是先回江北去安顿一下，既然你这个师长回来了，江北那边就统归你指挥，包括李圭如那个团。”
　　“好的！”罗亨礼应了一声，起身准备敬礼告辞。刘湘按住他手臂叮嘱道：“蒋总司令传的话必须保密，绝不能说哟！”
　　“遵命！”罗亨礼再次点头回应，迈步走出军部大门。
　　罗亨礼觉得，方才的叮嘱同上次差不多，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些顾忌的。从甫澄的脾性和为人处事看，他应该不会任凭王、蓝恣意妄为，把事情整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是这样，那眼下的事会不会有点转机呐？但是……凡事都有个万一，万一他真的已经被惹毛了下狠心了呢？再说，省党部那边又会是啥态度呢？唉！两边都是些硬头光棍，叫人左右为难，究竟该如何是好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