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七）
　　老话都说七品芝麻官。从县令到小小的副业队长，这当中相隔了可不是一级两级，县令才是粒芝麻，这副业队长该小到什么样子呢？可是，官小威不小，加之新官上任三把火，林荣老汉这肉眼都看不清的小官也是如此。接下来的几日里，在大队一把手的鼓励和支持下，老汉威风凛凛、干劲十足，第一把火就烧得旺旺的。他挑选了几个吃苦能干的妇女同志，起早摸黑，把几近半荒的副业地重新整了出来，竟也显出了从未有过的生机勃勃的模样。
　　田有福叼着烟，从嘴里吐出长长的烟柱子，面带着春风站在地头，享受着别人的辛勤劳动给他带来的满足和喜悦。“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兴奋地自言自语着。
　　田有福想借助的使他一飞冲天的“东风”很快就到来了。
　　在这个初夏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双柏滩还笼罩在薄薄的微雾之中。玉带河上吹来的风，依然带着潮湿的凉意。通往村口的机耕路湿漉漉的，野花、杂草、秧苗均淋着珍珠似的露水。两棵高大的柏树依旧立在道路的两旁，挺拔、静穆。
　　柏树下，一个五短的身体好似一根缠绕树木的野藤儿一般，龇牙咧嘴地奋力向上延伸着、攀爬着，滑稽的姿态惹得不远处上早工的人们笑得前仰后合，有几个还差点栽倒在水田里。就连树杈间憩着的几只麻雀儿也在朝身下这个奇怪的生物发出啁啾不绝的嘲笑声。
　　这根野藤儿便是大队支书田有福，他依旧还是那身干净清爽的中山装，油亮亮的头发梳向后脑，依旧还是那支会射出耀眼光芒的钢笔别在胸前，依旧还是那样的派头十足。但不同往日的是，今天手腕上多出了一块手表，在这个年头的农村里，有几个人能拥有手表，况且还是块“上海牌”。
　　他对它视如珍宝，就在刚刚他还对着表面子哈出一口热气，用另一只手使劲地将它擦得锃亮。除了去公社上开会以外，其他如若不是特别重要的场合，这块手表是绝不会出场的。
　　今天对它的主人而言，就是个非比寻常的日子，公社革委会徐副主任带领的视察组来到双柏滩大队视察的日子，就约定在了今日。
　　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田有福就赶到了大队养猪场。苗家凤果然不负期望，连同其他几个养猪户，趁着黎明之前那段最黑暗的档口，人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各家的肥猪都赶进了大队养猪场的猪圈里。
　　现在，他已经早早地等在了村口的柏树下。虽然时辰还很早，可他却有些不耐烦了，“鸡急上树，狗急跳墙”，这里无墙可跳，唯有上树了。他准备尽可能地爬上其中一棵高大的柏树，能够多向远处眺望一些。可像个虫子似的扭来扭去折腾了半天之后，他还是决定放弃了这个念头，以免弄脏了他这一身清爽的行头。
　　头顶的日头越来越高，脚下的烟头越来越多。在田有福撒了五泡热尿，并且无数次抬手看手表之后，终于在靠近十点钟的时候，视察组大部队从远处徐徐走来了。他们是在沙源公社里集合之后，徒步来到双柏滩的。
　　远远望见了走在队伍前面的徐副主任，田有福赶忙扔掉手里刚点着的一支烟，将风纪扣扣得严严的，一路快跑，迎了上去……
　　
　　（十八）
　　
　　“小田呀，这养猪场搞得真是不错啊，这一年能出栏多少头呀？”公社革委会徐副主任站在猪圈边看着满圈的大肥猪向田有福问道。
　　“徐主任您过奖。一年二十来头生猪还是有的，一般每头能养到二百来斤，在食品站上出肉率也都能评到一级二级。”含胸躬身跟在身后的田有福对答如流，向上级干部汇报。这是他早就预演好的场景，台词滚瓜烂熟，这事他做得巧妙呢。
　　不仅如此，他对这个上级的称呼也是相当之巧妙，他深知其中的妙谛。这老徐本是沙源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在任上多年一直未能如愿将个“副”字摘掉，不得不说这是他的一个痛点。田有福在官场上巧妙地绕过了他的这块心灵的禁地，从不把他的职位喊全，凡事都是徐主任长徐主任短的，永远不会去戳老徐的这根麻筋儿。
　　“哟……那真是不简单呐！我看这样吧小田，马上由你负责编写一些如何养猪的宣传材料，到时分发下去，或者我们在公社上搞个集中学习，各个大队也好借鉴借鉴，向你取取经嘛。”
　　“好的，好的，一定不折不扣完成徐主任的指示。”眼看机会到手，老田心花怒放，回答得很是笃定。
　　“有一点不容忽视，你可要把握住了，你们队上有没有出现过自宰自销的现象呀？”
　　“徐主任您放心，这个绝对没有，我这儿严防死守，坚决杜绝！”他把胸脯子拍得咚咚响，震得肥厚的肚皮晃了三晃。
　　“那就好。小田呀，国家的政策可得时刻牢记于心呀。”
　　“是的，是的，徐主任说的是，我记下了。”
　　一行人参观完了养猪场之后，又转到了副业田边。
　　副业田里一畦一畦，各式各样的蔬菜和瓜果，各自散发着特有的清香。
　　黄瓜架子已经重新立了起来，一排一排，整整齐齐，细长的藤蔓爬满了整个架子，上面缀满了鲜绿的形态各异的黄瓜；旁边低些的是苋菜地，紫红夹杂着墨绿的苋菜，眼看着就要成熟；这边好大一畦都是山芋田，一垄一垄的山芋苗全已栽插完成，四叶长成了六叶，垄上的泥土已快被新绿的叶子给覆盖了起来。
　　纵目望去，到处是一片庄稼长势喜人的美丽景象。
　　田有福指着面前一畦空地，对众人介绍着：“大家请看，这块地是上个月收了油菜，挖出了油菜根，现在又已经下了黄豆种。大家再向那边看，那一片是已经成熟了的蚕豆地，明天就安排人手收割，收割完之后马上把地重新翻出来，我计划种上春玉米。”
　　包括徐副主任在内的众视察组成员频频交口称赞，拍掌以示赞许。老田一股子热血涌上了头，有些得意忘形起来。
　　他忘我地爬上路边的一个小土堆，遥指着西头玉带河边并不确定大伙儿是否都能看见的两大块空地，手舞足蹈：“徐主任，各位，你们看，那两块地的用处也在我的规划之中，下一步准备在那里建上一个造纸作坊和一个粮食加工厂。”
　　其实这些都是前任支书郭少柏想做而没能做成的事。田有福刚上任那会儿，老支书梅文山就为此事和他深谈过不止一次，没想到他的心思压根儿就不在发展生产上，一拖再拖，一直耽搁至今。
　　听到田有福如此介绍那两块空地的利用计划，在一旁陪同视察组的梅文山暗自发笑。好一个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楼！
　　“田支书这一系列的想法很好啊，因地制宜地发展副业，很实际。年轻人不错嘛，工作能力强，政治觉悟高，敢想敢干，不错不错，真是……各位真是应该向田支书好好学习学习，回去之后认真总结田支书的经验，学以致用。”这个公社上的干部，不经过丝毫的调查，单凭这条“泥鳅”的只言片语就轻易信以为真，他又一次毫无保留地在众人面前对老田大加赞赏，嘴里差点儿蹦出一句“强将底下无弱兵”来。
　　老徐接着往下说：“眼下的双柏滩大队仅仅是我们沙源公社副业生产的破题之作，下面全公社上下一定要统一思想，提高认识，树立全公社一盘棋的思想，以田有福同志的理念为基础，进一步拓展思路，将我们沙源公社……”
　　话卡在喉口说了一半，众人也还没来得及表态附和，就被不知来自哪个大队的一个视察组成员给打断了。那人从不远处急匆匆跑到他的跟前，低声耳语了几句。老徐突然收住了笑容，随即在来人的指引下赶到了蚕豆田边。
　　一行人顿感不妙，紧跟其后一涌而至。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脸上蒙着一层阴云的徐副主任指着倒了一片的蚕豆秸，对随后慌忙赶到的田有福质问道，“小田你看看，你给解释解释。”
　　“这……”哑口无言替代了片刻前的夸夸其谈，田有福脸色大变。
　　“这分明就是哪个社员给偷了嘛，怎么能出现这样的状况？”刚刚打了小报告的那位开始添油加醋。
　　看到这一情况，作为副业队长的林荣老汉急忙趋步上前，站了出来：“徐主任，我是大队副业队长。这可能是个误会，说不准是哪家的牲口没有照看好，脱了缰绳，才糟蹋了这么好的庄稼。”
　　“是这样的吗？田支书。”老徐白了一眼上前插话的庄稼老汉，转脸厉声问道。依旧要老田给出答复。
　　涨得满脸通红的田有福慌忙借坡下驴，撑起了顺风船：“是是是，徐主任，肯定是这样子的，我马上就去调查……您看这时辰也不早了，到了饭点了，大队部午饭早就预备下了，大家伙儿也都乏了，您看……”
　　徐副主任压着心头的火，挥了挥手，板着脸扭头朝大队部就走。一路背着手，没再吭声。田有福大气不敢出，在屁股后面紧紧跟着。一行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老梅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顿时感觉似乎背直了不少，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