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无名者之血>第一百四十章 岳麓山上,阜宁罗桥

第一百四十章 岳麓山上,阜宁罗桥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30 09:34:19      字数:9781

  (一)
  
  2025年初夏的长沙,梅雨季刚过,空气里还裹着一股潮湿的草木香。我第三次走进湖南黄埔同学会那栋灰砖小楼时,藤蔓正顺着墙角往上爬,几片新叶沾着水珠,落在门楣上的“浩气长存”木匾上,溅起细碎的声响。推开门,彭述丹正坐在靠窗的藤椅上了——她扎着利落的马尾,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手里的牛皮笔记本上,把泛黄的纸页照得通透,那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全是抗战老兵的细节。
  “周哥,你上次问何汉忠在岳麓山炮击加藤大队时,炮管发烫的具体情形,我查了四分校的炮兵训练档案,还找了当时同部队老兵的口述记录,能说得更细些。”她抬头朝我笑,指尖在笔记本上轻轻划动,“你看这儿,何老说过,那天早上的雾特别大,从岳麓山顶往下看,长沙城像被裹在棉花里,直到日军的钢盔反光刺破雾层,他们才看清敌人已经快冲到城门口了。”
  我拉过椅子坐下,把外公李明整理的湖南抗战老兵名录摊在桌上。名录里何汉忠的名字旁,外公画了个小小的炮筒图案,旁边注着“三战长沙,平射歼敌”——这是外公2015年采访何老后留下的标记,也是我执意要把这段往事写完整的缘由。“每次听你讲,都觉得离那些日子更近了。”我指尖抚过那个炮筒图案,“何老瞒着父母参军的事,你上次说他和同乡走了二十多天才到广州,能再说说路上的事吗?”
  
  彭述丹点点头,翻开笔记本的另一页,她说:“何汉忠于1916年出生在广东中山县小榄镇,家里是开小杂货店的,父母就他一个儿子。他说当时报纸上天天登前线的消息,镇上的青年都在议论要去打仗,他和七个同乡偷偷凑了钱,趁半夜从后巷溜出去,连件厚衣服都没带。”她的声音放轻,像是在转述一段珍贵的记忆,“他们先坐乌篷船到广州,船在珠江上走了三天,遇到日军飞机轰炸,只能躲进芦苇荡里。有天晚上实在饿,就摸上岸找农户要了点红薯,农户知道他们是去参军的,硬是塞了一布袋炒米,说‘多杀几个鬼子’。”
  到了广州,何汉忠考进黄埔军校四分校14期炮科,因为身高只有一米六,被分到了轻型平射炮班。“那时候平射炮是新鲜玩意儿,专门打坦克,训练时要扛着三十多斤的炮管跑圈,何老个子矮,扛着炮管走三步就得歇一步,可他从没落下过一次训练。”彭述丹指着档案里的成绩表,“你看,他的实弹射击成绩是全班第一,教官在评语里写‘虽身形矮小,然对炮之悟性,远超常人’。”1938年5月毕业那天,何老抱着自己训练时用的炮管拍了张照,照片里他穿着灰布军装,胸口别着校徽,笑得露出两颗虎牙——这张照片现在存放在湖南档案馆,彭述丹特意给我看过电子版。
  毕业后,何汉忠被分到“中央”战车防御炮教导总队,1939年就跟着部队开赴湘鄂赣战场。“那时候部队调动全靠步行,炮身拆成三段,炮弹装在竹筐里,每个人要扛三十多斤的东西。”彭述丹站起身,模仿着当时扛炮管的姿势,“何老说,从广西桂平到湖南岳阳,他们走了整整一个月,路上要过湘江支流,没有桥,就抱着炮管蹚水,水最深的地方到胸口,冻得牙齿打颤,还得提防日军的侦察机。”有次他们在山林里隐蔽,日军飞机低空盘旋,何老和战友们趴在地上,把炮管藏在树叶下,飞机的轰鸣声就在头顶响,他说那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炮不能丢,丢了炮,就打不了坦克了。”
  
  1939年秋,何汉忠第一次参加实战,配合川军20军在岳阳城外打伏击。“当时日军三辆坦克开路,后面跟着百十来个步兵,何老和战友们把炮架在土坡后面,等坦克开到五十米内,他喊‘放’,第一炮就打中了坦克的履带,坦克立马停住,后面的步兵慌了神,川军的战士趁机冲上去,把敌人全消灭了。”彭述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何老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坦克被打瘫,心里又紧张又解气,战后清理战场,他摸着被打坏的坦克履带,觉得自己没白扛那么久的炮管。”
  武汉会战后,何汉忠的部队被编进第11军,成了“机动炮兵”。“那时候武汉刚失守,撤退的伤员沿着公路走,有的断了腿,有的胳膊吊在脖子上,何老说他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兵,腿上缠着绷带,还拄着枪往前走,嘴里喊着‘我要打鬼子’。”彭述丹的眼眶有些红,“为了不让大炮被日军缴获,他们连夜把炮拆了,埋在山里的竹林里,自己穿着老百姓的破衣服,跟着难民往长沙走。有天晚上没地方住,就睡在破庙里,何老把仅有的一条毯子盖在炮栓零件上,说‘这是咱们的命根子’。”
  1941年,苏联援助的200门野炮运到中国,何汉忠的部队分到了4门。“这炮威力大,口径有76毫米,可特别笨重,一门炮光炮架就有五百多斤,得四个人抬,炮管还要两个人扛。”彭述丹翻开一张老照片,照片里十几个士兵正抬着炮架往山上走,“何汉忠说,有次他们在衡山脚下遇到暴雨,山路滑得站不住脚,抬炮架的一个战士摔了一跤,差点滚下山,何汉忠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两个人都趴在泥里,炮架却没沾一点水。”因为炮太重,不能经常转移,他们常常要在一个地方待上好几天,白天躲在掩体里,晚上就轮流站岗,何汉忠总说:“炮在哪,咱们就在哪。”
  1941年底,何汉忠升任第4军战车防御营副营长,跟着部队参加第三次长沙会战。“他们的任务是在河东狙击日军,新墙河和汨罗江是两道防线。”彭述丹拿出一张长沙会战的地图,指着上面的标记,“何老的炮连驻扎在汨罗江南岸的土坡上,每个炮位都挖了两米深的掩体,上面盖着树枝。日军的汽艇一靠近江边,他们就开炮,炮弹落在江里,水花能溅起好几米高。”有次日军的炮火反击,一颗炮弹落在离何老不远的地方,把他震得晕了过去,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炮怎么样了”,直到看见炮管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
  
  1942年1月1日那天,天还没亮,何汉忠就和营长董浩爬上山麓山巅的观察哨。“董营长比何老大五岁,是陕西人,脾气直,打仗特别勇猛。”彭述丹说,“那天早上雾散得快,他们用望远镜一看,日军的加藤大队已经突破了长沙城外的东南阵地,钢盔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正往城里冲。董营长当时就急了,拍着何汉忠的肩膀说:‘汉忠,快,拉平炮口,不能让鬼子进城。’”
  何汉忠立马跑回炮位,指挥战士们调整炮身。“平时炮击要算弹道、测距离,那天根本没时间,就对着鬼子的队伍平射。”彭述丹的手重重拍在桌上,“两门卜福斯山炮先响,炮弹像炮弹像流星似的砸进加藤大队的队列里,日军一下子乱了阵脚,有的往回跑,有的躲在汽车后面。紧接着4门俄造野炮也开了火,炮声震得山都在抖,何老说他盯着望远镜,看见日军的队伍被拦成了两段,入城的部队和后面的人断了联系,东南阵地的烟雾里,鬼子连头都抬不起来。”
  可打了没一会儿,炮管就开始发烫。“刚开始是温热,后来越来越烫,用手一摸,能烫得立马缩回来。”彭述丹指着笔记本上的记录,“何汉忠一辈子都记得《炮兵操典》里的话:‘炮是炮兵的第二生命,炮是炮兵的爱人’。那天他让战士们把早就准备好的湿棉絮抱过来,一层层裹在炮身上,棉絮一碰到炮管,就冒起白烟,还发出‘滋滋’的声音。有个山东籍的战士急了,直接解开裤子往炮管上撒尿,说‘俺就不信降不了这温度’,逗得大家都笑了,可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谁都知道,炮管要是炸了,他们可能就活不成了。”
  可还是出事了。上午十点多,一门俄造野炮的炮管突然“砰”的一声炸了,炮栓零件飞出去好几米远。“何汉忠当时就在旁边,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他立马往掩体里躲,等烟雾散了,跑过去一看,炮管炸成了两段,好在之前挖了防护沟,战士们都没受伤。”彭述丹的声音有些低沉,“何汉忠抱着炸坏的炮管,蹲在地上半天没说话,后来他把炮管的碎片收起来,装在布袋子里,说‘这是咱们的战友,不能丢’。”
  那天夜里,山下传来了捷报:预备第10师第28团击毙了加藤素一少佐,突入长沙城的日军全被消灭了。“何汉忠和董营长坐在战壕里,就着雪水喝了口高粱酒,酒是之前缴获的,又涩又烈,可他们喝得特别香。”彭述丹笑着说,何汉忠说,那天晚上的星星特别亮,他看着长沙城的方向,觉得所有的苦都值了——他们守住了这座城,守住了城里的老百姓。”
  
  抗战时的日子苦到了骨子里。“寒冬腊月,他们睡在战壕里,垫的盖的都是稻草,稻草里全是虱子,咬得人睡不着觉。”彭述丹说,“每天喝的是掺了沙子的包谷稀粥,有的战士喝不惯,天天拉稀、打摆子,走路都晃悠,可一听到集合号,立马就精神了,扛着炮管跑起来比谁都快。”何汉忠总说,那时候支撑他们的,就是“不能当逃兵”的信念——“当兵的跑了,谁来打仗?谁来保护国家?”行军时搭军帐,他从来都是让战士们先住,自己站在帐外站岗,等所有人都安顿好了,才找个角落铺稻草睡,“他说自己是副营长,就得护着底下的兵,要是连营长都先想着自己,那队伍就散了。”
  1943年12月,何汉忠跟着部队去常德参战。“他们从长沙出发,走了半个月,快到常德时,却接到命令说日军撤退了。”彭述丹说,“何汉忠说那时候心里挺失落的,觉得白跑了一趟,可转念一想,日军撤退了,老百姓就能少受点苦,又觉得高兴。”第四次长沙会战时,因为指挥混乱,打得很狼狈,“部队撤退时没饭没水,何老每天就带3条黄瓜,自己只吃半条,剩下的分给战友。有个小战士饿得走不动,何汉忠把自己的黄瓜给他,说‘你还年轻,得活着回家’。”
  抗战胜利那天,何汉忠正在南昌休整。“那天早上,营部的通讯员跑过来喊‘胜利了!鬼子投降了!’,大家都愣了,反应过来后,抱着炮管又哭又笑。”彭述丹的声音里满是欣慰,“何汉忠说他那天喝了很多酒,醉得一塌糊涂,梦里都在喊‘我们赢了’。”后来,他的炮团改成了炮兵营,他和董浩营长分了手,“董营长要去东北,何老要回广东,两个人在火车站告别,说好了战后再见面,可没想到这一别,就再也没联系上。”
  
  经战友介绍,何汉忠认识了长沙姑娘江洁纯。“江洁纯是小学老师,温柔又善良,第一次见面就给何汉忠缝了件新棉衣。”彭述丹说,“1946年,他们在南昌结了婚,婚礼特别简单,就请了几个战友,吃了顿红烧肉。何汉忠说,那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1947年,何汉忠主动申请退伍,“他说打了十年仗,想过安稳日子,也想回家照顾父母。”他带着妻子回了广东老家,在镇上的小学当老师,教孩子们认“国家”“民族”“和平”这几个词,“他总跟孩子们说,现在的好日子是用战士的血换来的,不能忘。”
  1979年,因为岳父母在长沙,何汉忠跟着妻子回了长沙,住在岳麓山附近的一个老小区里。“他退休后,每天都去岳麓山散步,走到当年的炮位附近,就会停下来站一会儿,好像在和老战友说话。”彭述丹说,“2015年,我跟着导师去采访他,他虽然已经99岁了,可说起当年的事,思路特别清晰,还能背出《炮兵操典》里的句子。”2016年9月,何老去世,享年100岁,“他去世前,让家人把他的黄埔军校毕业证和那本《炮兵操典》放在身边,说‘要让地下的战友们知道,他们守下来的国家,现在很好’。”
  述丹送我走出小楼时,夕阳正斜照在岳麓山上,把山巅的树木染成了金色。风从山间吹过来,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仿佛是那些逝去的老兵,在轻声诉说着当年的故事。
  
  (二)
  
  2024年4月的盐城,春风里满是湿润的泥土气息,田埂上的油菜花谢得差不多了,结出一串串饱满的豆荚,像极了那些抗战老兵们记忆里沉甸甸的往事。我按着导航找到同心村时,太阳刚过正午,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孩子正追着蝴蝶跑,远远望见一位穿藏青色对襟衫的老人坐在青砖院墙下,手里攥着一把竹制的菜耙子,慢悠悠地择着篮子里的青菜——那就是孙良彬老人,今年高龄99岁了。
  “孙爷爷,我是周捷,之前跟您孙子约好的,来听您讲当年打鬼子的事。”我放轻脚步走过去,把带来的两盒无糖糕点放在石桌上。老人抬起头,眼睛里亮起光,他放下菜耙子,指了指身边的小马扎:“坐,坐。刚煮的大麦茶,晾着呢,你尝尝。”石桌上的搪瓷缸子冒着热气,茶水里飘着几粒炒焦的大麦,我端起来喝了一口,一股焦香混着暖意滑进喉咙,像是瞬间拉近了和八十年前那段岁月的距离。
  
  孙良彬的话匣子,是从一个叫施元丰的名字开始的。“那是1933年,我才八岁,我爹在大丰的油坊做工,收了个徒弟,就是施元丰。”老人的手指轻轻敲着石桌,语速慢慢的,像是在翻一本泛黄的旧相册,“他是海门人,二十岁出头,个子高,肩膀宽,挑着担子能走三里地不歇脚。那时候他总带我去河边摸鱼,还教我编竹筐,说‘良彬啊,等你长大了,咱们一起干大事’。”谁也没想到,“大事”会来得那么沉重——1938年盐城沦陷,日军的飞机把大丰的油坊炸成了废墟,父亲受了惊吓,又染了风寒,没几天就咽了气。那时候家里只剩下五十多岁的母亲和十四岁的他,靠着给人缝补浆洗、种半亩薄田过活,日子苦得像泡在黄连水里。
  1939年秋末的一个清晨,村口突然传来马蹄声,孙良彬正帮着母亲晒稻谷,抬头就看见一个穿灰布军装、扎着绑腿的人骑着马过来,马背上还挂着一把步枪。“我当时吓得赶紧躲在娘身后,可那人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是施元丰!”老人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他从马上跳下来,军装的袖口磨破了,裤腿上还沾着泥,看见我爹的灵牌,一下子就红了眼。他拉着我娘的手,半天没说话,最后才说:‘师母,我现在是新四军了,能打鬼子了。良彬这孩子,我带他走,跟着部队,既能报仇,也能有口饭吃。’”
  母亲当时就哭了,抱着孙良彬不肯撒手:“他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啊,去部队里遭罪怎么办?”施元丰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用红布包着的五角星,小心翼翼地塞到孙良彬手里:“师母,您放心,我把他当亲弟弟待。等把鬼子赶跑了,我亲自把他送回来,还您一个壮实的小伙子。”孙良彬捏着那颗硬邦邦的五角星,感觉心里有团火在烧——他见过日军在村里抢粮,见过邻居家的叔叔被鬼子用刺刀挑死,早就想拿起枪报仇了。他拉着母亲的衣角,小声说:“娘,我去,我跟着施大哥打鬼子,等我回来保护您。”
  就这样,孙良彬跟着施元丰上了路,成了盐冈部队的一名“小鬼”。“那时候施元丰是连长,可全连就二十多个人,连杆像样的枪都没有。”老人笑着摇了摇头,“有三杆汉阳造,剩下的都是土铳,还有人用的是鸟枪,打一枪要装半天火药。我没枪,也没军装,就穿家里的粗布褂子,跟着炊事员老周烧饭。老周是山东人,总跟我说‘良彬啊,烧饭也是打仗,战友们吃饱了,才能有力气打鬼子’。”可他心里总惦记着前线,每次部队要打仗,他就拎着饭桶跟在后面跑,哪怕只能远远听见枪声,也觉得心里踏实。
  过了半年,盐冈大队改编成新四军警卫连,负责在领导人驻地周边警戒。“那时候我们住在芦苇荡里的棚子里,地上铺着稻草,晚上能听见芦苇沙沙响。”孙良彬记得,首长们每天天不亮就带着警卫员出去,直到天黑透了才回来,身上总带着露水和泥土的味道,“我看着他们忙忙碌碌的,心里更急了,总缠着施连长说‘我要去战斗连,我要拿枪’。”施元丰总笑着摸他的头:“再等等,等你长到能扛动枪了,我就带你上战场。”
  
  1940年3月,孙良彬终于盼来了机会。“那天施连长把我叫到跟前,量了量我的个子,说‘嗯,长结实了,跟我去执行任务’。”他领到了人生中第一杆枪——一把老套筒,枪身的木质枪托被磨得发亮,枪管上还有几处锈迹,可在孙良彬眼里,比什么宝贝都珍贵,“我晚上睡觉都抱着枪,生怕被人偷走。老周还跟我开玩笑,说:‘良彬啊,你这是要跟枪拜把子啊。’”那次任务,是护送干部陈琳去冈南区找区长倪大成开会,同行的还有二十多个战友,每个人都背着枪,腰里别着匕首。
  他们沿着冈沟河走,河水清清的,岸边的柳树刚抽新芽。吃过中饭,刚走到三里桥,就听见对岸传来“砰”的一声枪响,紧接着,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施连长立马喊‘卧倒!’,我们都趴在地上,抬头一看,对岸的土坡上,八个鬼子端着三八大盖,后面还跟着六十多个伪军,正朝我们开枪。”孙良彬的声音突然绷紧,手也攥成了拳头,“施连长把我拉到身边,又指了指陈琳同志:‘良彬,你护着陈同志从桥下的石墩子过去,我们在这儿挡着,记住,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回头!’”
  他拉着陈琳的手,踩着河里的石墩子往前跑,河水没过脚踝,冰凉刺骨。身后的枪声越来越密,汉阳造的“砰砰”声、土铳的“轰隆”声混在一起,还有鬼子的喊叫声。“我当时心都快跳出来了,只知道往前跑,直到跑出去两三里地,躲进一片芦苇荡,才敢回头看。”没过多久,就看见施元丰带着战友们撤了过来,有个战友的胳膊被打穿了,用布条缠着,血还在往外渗,可施元丰手里还拎着缴获的一把日军刺刀,笑着说:“没事,把鬼子打跑了,咱们安全了。”那天晚上,孙良彬摸着自己的老套筒,第一次觉得,枪不仅是武器,更是能护住战友的“命”。
  
  1941年夏天,日军开始在大冈一带“扫荡”,十来个鬼子带着两百多个伪军,端着枪闯进村里,抢粮食、烧房子,还把村民们赶到打谷场上训话。“我们接到命令,要趁着夜色偷袭他们的据点。”孙良彬记得,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他们摸着黑往据点走,每个人手里都攥着枪,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施连长走在最前面,他跟我们说‘等会儿听我命令,分三路包抄,别扎堆,让鬼子摸不清咱们有多少人’。”
  战斗一打响,孙良彬就跟着战友们趴在土坡后面,他握着老套筒,枪杆上还别着根洋丝通条——那是用来清理枪管的,也是他唯一的“武器配件”。“我当时太紧张了,听见枪声就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子弹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施元丰立马爬过来,按着他的肩膀说:“良彬,别慌!趴下,瞄准了再打!子弹金贵,每一发都要打在鬼子身上!”他按着施元丰教的方法,把枪托抵在肩膀上,瞄准一个正在搬粮食的伪军,又扣了一次扳机,就看见那个伪军晃了晃,倒在地上。“我当时高兴得差点喊出来,施连长拍了拍我的头,说‘好样的,良彬长大了’。”
  那次战斗,他们打死了两个鬼子、五个伪军,还缴获了两袋粮食。可部队的条件依旧苦得让人揪心。“每个月没有津贴,别说肥皂了,连块胰子都没有。”孙良彬叹了口气,“部队发四两‘烟末子’,就是化工厂剩下的废料,黑糊糊的,搓在身上能祛点味,可洗完了身上总带着股怪味。行军的时候,每个人都背着个粗布袋子,里面装着七斤炒面,饿了就抓一把塞进嘴里,就着河水咽下去。”直到参加了几次战斗后,施元丰才给他们每个战士发了四颗手榴弹,“我把手榴弹挂在腰上,走路都不敢快,生怕磕着碰着。到了年底,连里又给每个老套筒配了五发子弹,我把子弹用油纸包了三层,藏在贴身的口袋里,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摸一遍,生怕丢了。”
  1944年6月的那场阜宁罗桥战斗,是孙良彬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痛。那天中午,他正在帮着炊事员老周烧饭,突然听见村口传来急促的锣声,还夹杂着喊叫声:“鬼子来了!快跑反啊!”施元丰拿着望远镜跑过来,脸色凝重:“命令下来了,鬼子要去罗桥‘扫荡’,咱们去阻击,掩护老百姓撤退!”全连二十多个人,立马扛起枪就往罗桥方向跑,路上遇到逃难的村民,老的扶着小的,手里拎着包袱,施元丰大声喊:“乡亲们,别慌!我们来挡着鬼子,你们往西边跑!”
  他们把老百姓护送到安全地带后,转身就往回跑,最终选在了罗桥附近的河滩坟茔地作为阵地——那里有土坡,有坟包,能当掩护。“施连长说,要挖个机枪工事,长宽深各一公尺,让鬼子的子弹打不着。”孙良彬回忆道,“那时候我们手里没有铁锹,就用刺刀挖,用手刨,泥土里还掺着碎骨头,可谁也没觉得害怕。十五分钟,工事就挖好了,我的手被磨得全是血泡,可一想到能打鬼子,就不觉得疼了。”
  机枪班的十一个人,是全连的“宝贝疙瘩”。三个人抬着重机枪的三角架子,金属架子压得他们腰都弯了;三个人扛着枪管,枪管上还缠着布条防反光;孙良彬和另外四个战友,每人抬着一个装子弹的木箱,箱子上的铁锁“哐当哐当”响。“机枪手曹方是高邮人,比我大五岁,总跟我说‘良彬,等会儿你负责给我递子弹,千万别慌’。”孙良彬点点头,眼睛紧紧盯着河对岸——鬼子的队伍正慢慢靠近,钢盔在太阳下闪着冷光,还能听见他们“嗷嗷”的叫喊声。
  “打!”施元丰一声令下,曹方扣动了重机枪的扳机,“哒哒哒”的枪声瞬间划破了河滩的平静。一梭子子弹打出去,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鬼子立马倒在地上,后面的伪军吓得转身就跑,嘴里还喊着“快跑啊!新四军有重机枪!”可剩下的鬼子却格外顽固,他们趴在河槽里,架起几挺轻机枪,朝着孙良彬他们的阵地扫射,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坟包上,溅起一片片泥土。
  “曹方!小心!”孙良彬突然看见一颗子弹朝着曹方飞去,刚想喊出声,就看见曹方晃了晃,手捂着小肚子倒在工事里,鲜血一下子渗了出来。战友们赶紧把曹方背下去,可没等换第二个射手,鬼子的枪榴弹就炸了过来,又有两个机枪手被炸伤,重机枪一下子就哑了。“鬼子一看我们的机枪停了,就怪叫着冲过来,举着刺刀,脸涨得通红。”孙良彬的声音开始发颤,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就在这时候,施连长突然从战壕里跳出来,一把把住重机枪,他喊着‘跟鬼子拼了!’,手指扣动扳机,子弹像雨点似的打出去,冲在前面的七个鬼子一下子就倒在了河槽里。”
  孙良彬蹲在旁边,赶紧打开子弹箱,把子弹链往机枪上挂。可没挂几下,他就听见施元丰“哼”了一声,头重重地靠在机枪上。“我抬头一看,他的太阳穴上全是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染红了胸前的军装。”孙良彬伸手去扶他,却发现施元丰的身体已经凉了,“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抱着他的身体喊‘连长!连长!你醒醒啊!’,可他再也没回应我。”
  
  鬼子又开始冲锋了,河槽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孙良彬抹了把眼泪,猛地趴在重机枪上,他学着施元丰的样子,把枪托抵在肩膀上,眼睛盯着越来越近的鬼子,手指紧紧扣着扳机。“我当时就想着,要为施连长报仇,要为曹方报仇!”他深吸一口气,扣动了扳机,重机枪“哒哒哒”地响了起来,子弹带着怒火射向敌人,冲在前面的鬼子一个个倒下去,剩下的鬼子吓得赶紧趴在地上,不敢再往前冲。“我不知道打了多少发子弹,直到听见战友们喊‘鬼子撤了!鬼子撤了!’,才松开手指,这时候才发现,我的手一直在抖,肩膀也被枪托硌得生疼。”
  那天晚上,他们背着施元丰的遗体撤到了附近的村子里。村民们拿出最好的木板,给施元丰做了个简易的棺材,几个战友轮流挖坑,孙良彬跪在旁边,把施元丰教他编的竹筐放在棺材里。“我们都没吃饭,躺在草堆上就睡着了,梦里全是施连长的样子,他还笑着跟我说‘良彬,你打得好’。”第二天早上,村里的医生跑过来告诉他们,曹方因为失血过多,没能挺过来。“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睛还睁着,我帮他把眼睛合上,心里想着,等胜利了,一定要把他们的名字刻在石碑上,让后人都记得。”
  战友们帮孙良彬整理帽子时,突然发现他的帽子上有两个小洞,掀开一看,从脑门往后一绺头发都被烧焦了——是敌人的子弹穿过去了,只是没伤着头皮。“我当时一点感觉都没有,可能是太紧张了。”老人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笑着说,“现在想起来,真是捡了一条命,这条命是施连长和曹方他们用命换回来的,我得好好活着,替他们看看现在的好日子。”
  
  1945年8月,抗战胜利的消息传到部队时,孙良彬正在参加解放盐城的战斗。“那天晚上,我们在战壕里听见广播,说鬼子投降了,所有人都哭了,抱着枪又喊又跳。”后来,他编入新四军华中野战军第10纵队第84团,先后参加了涟水保卫战、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每一场仗都打得很苦,可我总想着,多打胜仗,就能让施连长和牺牲的战友们安心。”
  1950年3月,孙良彬在华东警备旅入了党。也是在那时候,家里传来消息,母亲病重,想再见他一面。“我跟部队申请复员,领导批准的时候,还跟我说‘孙良彬,你是好战士,回到地方也要好好干’。”离开部队那天,他把自己的老套筒擦得干干净净,交给了战友:“这枪跟着我打了不少鬼子,你们接着用,多打胜仗。”回到同心村时,母亲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他跪在床边,握着母亲的手说:“娘,我回来了,鬼子被赶跑了,咱们以后能好好过日子了。”
  后来,孙良彬娶了邻村的程姑娘,生了两儿两女,他靠着种田、编竹筐养活一家人。村里有人问他,当年在部队立过多少功,他总是笑着摇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直到2015年,村里普查退役军人信息,他才拿出珍藏多年的复员证,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可“革命军人”四个字依旧清晰。
  “现在的日子多好啊,有饭吃,有衣穿,孩子们能上学,出门还有汽车坐。”老人望着村口的水泥路,眼里满是欣慰,“我每天都要在村里走一圈,看看田里的庄稼,看看孩子们的笑脸,心里就踏实。”临走时,我问孙爷爷,这辈子最难忘的是什么,他想了想,说:“是施连长跟我说的话,‘手中有枪,鬼不敢来’。现在咱们国家强大了,手里有‘硬家伙’,心里有底气,谁也不敢欺负咱们了。”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