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直面生死,暸望敌情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29 08:14:41 字数:11177
(一)
连云港3月的春寒还没完全褪尽,海风吹过警备干休所的梧桐枝,落下几片还带着去年秋意的枯叶。我站在陈永福老人的房门前,指节轻轻叩了三下——每一次拜访老兵,都像在与历史对话,而这一次,93岁的陈永福老人要用记忆,带我回到1944年那个硝烟弥漫的山东德州。
门开时,先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老人穿着深蓝色的旧军棉袄,领口虽有些泛白,却熨得平平整整。他指着藤椅让我坐,自己慢慢走到茶几旁,拿起紫砂壶给我倒茶,手指上的老年斑里,藏着无数个与鬼子拼杀的日夜。“俺这手,当年端枪端得稳,现在倒有些抖了。”他笑着说,指腹摩挲着茶杯边缘,思绪忽然就飘回了79年前。
“1944年10月,俺刚小学毕业,书包还没来得及藏好,就揣着娘蒸的两个玉米面窝头跑了。”陈老的声音带着山东口音的顿挫,每个字都像砸在时光的石板上,“那时候鬼子在德州到处‘扫荡’,俺家隔壁的王大叔,就因为给八路送过一次信,被鬼子用刺刀挑了。俺看着王大叔家的孩子哭,心里就憋着一股劲:俺要去当兵,把鬼子赶出去。”他没跟爹娘说,也没告诉当村长的舅舅——舅舅总说他年纪小,可他知道,战场上的兵,从来不分年纪大小。
跑到济阳县区中队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队长府杰明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脸上留着一道刀疤,看着他瘦得只剩骨头的模样,皱着眉问:“小子,打仗要死人的,你不怕?”陈永福挺了挺腰,把窝头往兜里塞了塞:“俺怕的是,俺还没杀鬼子,就先被鬼子欺负死。”府队长听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让炊事员给了他一碗红薯粥——那是他参军后喝到的第一顿热饭,后来他才知道,那碗粥,是队长省下来的。
在区中队,小学毕业的陈永福成了“文化人”。那时候部队里大多是没读过书的农民,他不仅要跟着练刺杀、学打枪,还要帮战友们写家信。“队长总跟班长说,冲锋的时候,别让陈永福跑前面;撤退的时候,先让他走。”陈老说着,眼里泛起了光,“他说俺识文断字,能记地形、能传情报,比扛枪冲上去更重要。可俺那时候年轻,总想着跟鬼子真刀真枪地干,直到后来才明白,队长是在护着俺。”
可战争从不会因为“保护”就温柔几分。区中队打游击,一天只吃两顿饭,还常常因为转移阵地吃不上热的。陈永福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1944年11月初的一个傍晚,他们在一个老乡家落脚,炊事员煮了一锅绿豆粥,每人能分半碗。他刚端起碗,还没尝出味道,外面突然传来“哒哒哒”的枪声——是鬼子的歪把子机枪!“队长喊了一声‘撤’,俺撂下碗就跟着跑,粥洒了一地,俺都没敢回头看。”这一跑就是三天三夜,白天躲在庄稼地里,晚上摸黑赶路,饿了就嚼几口晒干的红薯干,渴了就喝田埂边结着冰碴的水,“有个战友脚崴了,俺们就轮流背着他跑,谁都没说过一句‘累’——那时候心里就一个念头:不能被鬼子追上,不能让战友落在后面。”
真正让陈永福第一次直面生死的,是1944年11月中旬的大邝庄据点战斗。那天清晨,一个老乡气喘吁吁地跑到区中队,说大邝庄的伪军中队被调去“扫荡”了,据点里只剩几个留守的。可当时区中队的主力去了渤海军区,留在驻地的只有一个班9个人,再加上他和府队长,满打满算才11人。“队长把俺们叫到一起,蹲在地上画地形:‘据点里的伪军没多少枪,咱们打个突袭,说不定能缴获一批武器。’”副班长以前在那个据点当过伪军,对里面的情况熟,他说据点的西墙根有个缺口,能悄悄摸过去。
当天夜里,陈永福跟着大家摸黑往大邝庄走,路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冻得他直打哆嗦。到了据点附近,副班长带着他躲在一个草垛后面,对着里面喊:“伪军弟兄们,你们被包围了!缴枪不杀,咱们都是中国人,别跟着鬼子干坏事!”里面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铁丝网的声音。府队长使了个眼色,陈永福和战友们端起枪,“砰、砰、砰”打了一排枪,子弹打在据点的土墙上,溅起一片尘土。“再给你们一次机会,缴枪还是送死?”副班长又喊,这次里面有了动静,有人小声说:“俺们缴枪,别杀俺们。”
伪军把枪和子弹从墙上扔了下来,陈永福和三个战友跑过去捡,月光下,他数着那些枪——有12条,子弹足足200多发。等11个伪军低着头走出来,看到区中队只有这么几个人,都愣住了:“你们……你们就这么点人?”府队长没说话,只是让炊事员给他们端了些热水,后来把他们带回了根据地。“愿意留下的,就跟着俺们打鬼子;不愿意的,给点路费回家。”最后有两个伪军留了下来,一个叫张强,一个叫李柱,后来在打鬼子的战斗里,都成了不怕死的硬汉。
可温情在战争里,总是像流星一样短暂。1944年12月的一个清晨,天还没亮,站岗的结巴战士突然跑回驻地,脸涨得通红,嘴里“啊、啊、啊”说不出话——他看到三华里外的庄子里,鬼子的队伍像长蛇一样涌了出来,头连着尾,根本数不清有多少人。“队长急了,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唱,讲不出来就唱’!”结巴战士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那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像警钟一样,敲醒了所有人。
“俺那时候正提着铁皮壶,准备给队长的茶壶灌开水,壶嘴刚碰到壶口,队长就抓着俺的胳膊说‘快,通知各班撤退’。”陈永福放下壶就往外跑,鞋跟都差点掉了,“驻地的三个班住在一个胡同里,俺一边跑一边喊‘1班、2班、3班,快集合!快撤退!’”喊完这三个班,他想起另一个胡同里还住着一个班,又转身往那边跑——就是这一跑,让他和鬼子来了个“脸对脸”。
刚跑到那个胡同口,陈永福就看到远处的土路上,鬼子的钢盔在晨光里闪着冷光,离他只有四五十米远。“俺当时背着一把老步枪,枪膛里压了三发子弹,想都没想就蹲下了。”他眯着眼,瞄准最前面那个鬼子的胸口,“砰”的一声,鬼子倒了下去;第二个鬼子刚要举枪,他又扣动扳机,“砰”——又一个倒下;第三个鬼子吓得往后退,他紧接着开了第三枪,子弹擦着鬼子的胳膊过去,鬼子尖叫着倒在地上。“俺知道,这三枪只能挡一会儿,趁他们乱,俺爬起来就往胡同里跑。”刚拐过胡同口,身后就传来“哒哒哒”的机枪声,歪把子机枪的子弹顺着胡同飞过来,打在墙上,溅起的土块砸在他的背上,生疼。
他回头看了一眼,府队长正跟着跑过来,1班和3班的战友也跟在后面,可2班的战友跑得慢,三个战士都中了枪:“有个叫赵二的,腿被子弹打穿了,血顺着裤腿往下流,他咬着牙,让战友们别管他;还有个叫孙亮的,胳膊被打了个洞,他用布条裹着,还端着枪往后打;最惨的是王小五,耳朵被打了个洞,血顺着脖子流到衣领里,他却还喊着‘别回头,快跑’!”陈永福看着战友们互相搀扶着跑,心里像被刀割一样,可他知道,现在只能往前跑,不能停下来。
他们顺着田埂边的道沟跑,道沟里的冰水没过了脚踝,冻得他脚都麻了,可他不敢放慢脚步——身后的鬼子还在追,枪声越来越近。跑了五六华里,直到看不到鬼子的影子,他们才敢停下来。陈永福靠在一棵老槐树上,大口喘着气,这才发现鞋跑掉了一只,脚底板被石头划破了,流着血。“俺远远地看着村子的方向,能看到鬼子的钢盔在村子里晃,数了数,至少有180多个鬼子。”那天,他们在野外躲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敢转移到另一个村子。
往后的日子里,这样近距离的战斗成了常态。陈永福说,他和区中队跟鬼子在100米以内正面对打的有六次,每一次都像在鬼门关里走一趟。“有一次,俺的枪没子弹了,鬼子拿着刺刀冲过来,俺抱着枪托就往鬼子头上砸,把鬼子砸倒后,俺捡起他的刺刀,又冲向下一个鬼子。”他的手上有一道长长的疤,就是那时候被鬼子的刺刀划的,“现在看着这疤,就想起那时候的日子,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最让他痛心的,是1945年3月的老实王村伏击战。那天,他们得到消息,有一小队鬼子和伪军要从老实王村西北经过,区中队在那里设了伏。“鬼子和伪军过来时,队长喊了一声‘打’,俺们就端着枪往下面打。”伪军没什么战斗力,一看到枪声就四处乱跑,可鬼子却举着枪往山上冲。府队长带着战友们往下冲,想把鬼子包围起来,可就在这时,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胸部。“俺看到队长倒下去,心里一下子就空了,喊着‘队长’就冲过去。”可府队长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看着陈永福,指了指鬼子的方向,头就歪了过去。
“俺们都杀红了眼,举着枪喊着‘为队长报仇’,拼了命地追鬼子。”8个鬼子被他们追到一片坟地,子弹打光了,就把刺刀尖朝上埋进土里,围成一个圈,头对着头趴在刺刀上自杀了。“俺们看着那些鬼子,心里没有解气,只有恨——要是队长还在,就能看到鬼子投降的那天了。”陈永福说着,声音低了下去,眼角泛起了泪光,“那天,俺们把队长埋在坟地旁边,给他立了个木牌,上面写着‘府杰明队长之墓’。直到现在,俺都还记得那个木牌的样子。”
府队长牺牲后,陈永福转到了济阳县大队。1945年8月20日,鬼子投降的消息传到济阳时,整个县城都沸腾了。“部队和老百姓在打谷场上开了军民联欢大会,老乡们把家里的鸡蛋、馒头、花生都拿出来,往俺们手里塞。”陈永福说,那天他哭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高兴——那些牺牲的战友,终于能瞑目了。“俺们举着枪,对着天开枪,喊着‘鬼子投降了!鬼子投降了!’,整个打谷场都充满了哭声和笑声。”
1947年,陈永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对着党旗宣誓时,他想起了府队长,想起了那些牺牲的战友:“俺在心里说,俺一定会好好打仗,不辜负他们的期望。”后来,他到临邑县宿安镇当通讯班班长,跟着部队参加了昌潍战役、济南战役,提了副排长后,又上了淮海战役的战场。“淮海战役时,俺带着通讯班,在炮火里跑,给各个阵地传情报。有一次,炮弹在俺身边爆炸,俺被气浪掀倒了,醒来后,发现通讯包还在身上,俺爬起来,继续往阵地跑。”
新中国成立后,陈永福留在山东驻军,后来转到海防巡逻队,每天沿着海边巡逻,守护着祖国的海疆。1982年离休后,他跟着儿子来到连云港,住进了警备干休所。“现在的日子好了,有吃有穿,还能看着孩子们上学、放学,俺就觉得,以前的苦没白吃。”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他的军功章、老照片,还有一本泛黄的笔记本,“这是俺当年记的日记,上面写着俺参加的每一次战斗,记着每一个牺牲的战友的名字。”
我翻开笔记本,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句简短的介绍:“府杰明,队长,1945年3月牺牲;赵二,战友,1946年牺牲;孙亮,战友,1947年牺牲……”看着这些名字,我突然明白写作老兵小传的意义——不是为了记录战争的残酷,而是为了让这些用生命换来和平的人,永远被记住;让他们的故事,永远流传下去。
(二)
自连云港南下宁波,春雨刚歇,老城区的青石板路还沾着湿润的青苔,空气里混着樟树的清香与旧时光的厚重。来到宁波抗战研究院,93岁的许中惠(肖林)老人已坐在窗边的藤椅上等候,他穿着一件熨得没有半分褶皱的深蓝色衬衫,胸前别着枚边缘泛白的“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银白的发丝上,竟让那些藏在皱纹里的岁月,显得格外鲜活。
“小伙子,坐。”老人的声音带着方言特有的软糯,却像浸了陈年的酒,一开口就把人拉回了1941年那个硝烟弥漫的夏天。他指了指我手中的档案册,目光落在封皮上外公的签名,“你外公李明,当年也是打鬼子的好汉吧?俺们这代人,都欠他们一句‘谢谢’。”我点头坐下,按下录音笔,老人端起青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开口,故事从1941年6月18日那个鸡叫头遍的清晨,正式拉开序幕。
“那天俺刚醒,就听见院外传来‘轰隆’一声响,像打雷似的。”许中惠老人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藤椅扶手,仿佛还能摸到当年空气里的硝烟味,“俺爹许深洋是崇寿镇崇胜村的开明绅士,平时总教俺‘家国不分家’,一听这声音,他抄起外套就往院外跑。俺也跟着跑出去,远远看见相公殿西街的方向冒起黑灰色的烟柱,风一吹,连带着焦糊味都飘了过来——那是鬼子的炮弹,他们要来了。”
没等全家人慌过神,爹就叫来长工胡金潭。胡金潭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胳膊上能看见常年扛活练出的肌肉,爹把两个姐姐的手交到他手里,声音沉得像铁块:“你把她们送到中舍村的亲戚家,路上千万别走大路,避开鬼子的眼线。”姐姐们抱着娘的衣角哭,俺却拉着爹的裤腿喊:“俺也去!俺能保护姐姐!”爹蹲下来摸了摸俺的头,眼神里有俺当时看不懂的复杂:“中惠是男孩,留着有用。爹要在这等一群‘打鬼子的好汉’,你得帮爹盯着动静。”
那天上午,家里的气氛像拉满的弓弦。俺蹲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眼睛盯着相公殿的方向,胡金潭送完姐姐们回来时,身后竟跟着三个穿着粗布便衣的人。领头的人个子很高,肩膀宽宽的,眼神亮得像夜里的星星,一进门就握住爹的手,声音洪亮:“老乡,俺是新四军淞沪游击队四大队的林有璋,想在这打鬼子,得借你家的地方,跟你讨点情报。”爹一听“打鬼子”三个字,当即把八仙桌擦得锃亮,端上刚炒的花生:“同志,要粮俺给粮,要住处俺腾房,只要能把鬼子赶出去,俺许家啥都愿意出!”
那天上午,林队长和爹就着一张泛黄的三北地区地图,在八仙桌上画了又画。林队长说,鬼子在相公殿驻了兵,可具体人数、有多少武器,还得靠人去摸。“俺跟胡叔去!”俺突然站起来,把桌上的花生壳都震掉了,“俺常去相公殿的集市买糖,熟得很,鬼子肯定不会怀疑俺!”胡金潭也跟着点头:“老乡长,让俺带着中惠去,俺们小心点,保证把情报带回来。”林队长看着俺,又看了看爹,最后拍了拍俺的肩膀:“好小子,胆子大,那就辛苦你们了。记住,只看只听,别说话,遇到鬼子就往人多的地方钻。”
俺跟着胡叔走在田埂上,初夏的风带着麦香,可俺心里一点都不轻松。胡叔把俺护在身后,两人绕着小路往相公殿走,快到西街时,远远就看见几个戴着钢盔的鬼子,正举着枪在路口晃悠。“蹲下,装成拔草的。”胡叔拉着俺躲进路边的麦田,俺们猫着腰,一点点往老庙的方向挪——鬼子的据点,就设在西街的老庙里。
老庙的墙头上架着铁丝网,俺们躲在庙后的草垛里,屏住呼吸数着进出的鬼子。“一个、两个……三十六个。”胡叔在俺耳边小声说,“你看那个穿黑褂子的,跟在鬼子后面点头哈腰的,是汉奸翻译。”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看见个瘦高的男人,手里拿着个小本子,时不时跟鬼子说几句话,还指了指远处的庄稼地。后来趁鬼子换岗的间隙,俺们又看清了他们的武器:2支短枪别在鬼子军官的腰上,33条长枪靠在庙门的墙边,还有1挺轻机枪、1个掷弹筒,被几个鬼子围着擦得发亮。“听说鬼子下午要撤回庵东,咱们得赶紧回去报信。”胡叔拉着俺,顺着麦田往回跑,麦芒扎得俺的胳膊又痒又疼,可俺一点都没觉得,只想着快点把情报告诉林队长。
回到家,俺们把看到的、听到的一五一十地跟林队长说。林队长听完,高兴得把俺抱起来转了个圈:“好小子,眼尖心细,真是个好苗子!”当天中午,林队长就把部队悄悄带到了六塘北侧——那里有一片茂密的玉米地,500米长的伏击线藏在玉米地里,风吹过玉米叶“沙沙”响,刚好能盖住战士们的脚步声。“俺家的屋顶也得用用。”林队长指着俺家的土坯房,对几个战士说,“把机枪架在上面,视野好,能盯着西街的路口。”俺看着战士们小心翼翼地把机枪抬上屋顶,机枪手趴在瓦片上,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生怕惊动了远处的鬼子。
下午3点,太阳正毒,晒得地面发烫。林队长想找个战士换身便装上树瞭望,俺赶紧跑过去:“林叔叔,俺爬树快!俺家院外的大楝树,俺能爬到最顶上,看得清清楚楚!”村队长皱着眉:“中惠,鬼子的枪子不长眼,太危险了。”俺急得直跺脚,拉着林队长的衣角:“俺从小在树上掏鸟窝,鬼子肯定看不见俺!要是俺不去,等鬼子到了跟前,咱们就来不及了!”林队长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蹲下来,盯着俺的眼睛:“好,那你去。记住,看几眼就下来,看到鬼子别用手指,更别喊,悄悄回来报信。要是遇到危险,就往玉米地里钻,知道吗?”俺用力点头,脱下布鞋,光着脚就往院外的大楝树跑。
那棵大楝树有两丈多高,枝桠长得又粗又密,俺像猴子似的,手脚并用往上爬。树皮蹭得俺的手心发红,可俺一点都没在意,爬到中间那根最粗的树枝上,趴在上面往相公殿西街的方向看。没过多久,远处就传来“嗒嗒嗒”的脚步声,一开始很轻,后来越来越响,俺眯着眼睛,看见几十个鬼子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正从西街走出来——前面的鬼子举着枪,后面的扛着掷弹筒,钢盔在太阳下闪着冷光,像一群恶狼。
“不好,鬼子来了!”俺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多等,抱着树枝就往下溜。树枝刮得俺的后背生疼,可俺顾不上揉,光着脚冲进院子,大声喊:“林叔叔!鬼子来了!好多鬼子!”林队长正在给战士们分发子弹,一听这话,当即站直身子,对战士们喊:“各就各位!准备战斗!”战士们像离弦的箭似的,飞快地钻进玉米地,俺刚想跟着跑,就被林队长按住了。
“中惠,你不能去。”林队长把俺拉到院角的洼地里,用柴草把俺盖好,“在这里待着,千万别露头,子弹不长眼,等打完仗,叔叔再带你看缴获的鬼子武器。”俺点点头,可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挠,趁林队长转身举枪的间隙,偷偷从柴草缝里往外看——远处的玉米地里,战士们的枪口对准了鬼子的队伍,等最前面的几个鬼子踏进伏击线,林队长喊了一声“打”,排枪“砰砰砰”地响了起来。
走在最前面的几个鬼子没反应过来,当场就倒在了地上,后面的鬼子慌了神,有的往玉米地里钻,有的举着枪乱射,还有的想往后退,可后面的鬼子还在往前挤,乱成了一锅粥。俺听见鬼子的惨叫声、枪响声混在一起,像鬼哭狼嚎似的。可没一会儿,鬼子就反应过来了,纷纷趴在地上,有人扛起掷弹筒,“咻”的一声,炮弹就朝着俺家的方向飞来。
“轰隆!”一声巨响,俺家的茅屋被炮弹炸中了,屋顶的茅草漫天飞,木头柱子“嘎吱”一声就断了。俺看见趴在屋顶上的机枪手从上面掉了下来,一动不动——后来俺才知道,他叫王建国,才19岁,是江苏人。茅屋很快就着起了火,黑烟滚滚,可玉米地里的战士们没一个退缩的,枪声还是“砰砰”地响着,比之前更激烈了。
大概过了20多分钟,鬼子的枪声渐渐弱了下去,有的鬼子拖着尸体,有的架着伤员,往西南方向逃。林队长喊了一声“追”,战士们从玉米地里冲出来,可没追多远就停了下来——怕前面有鬼子的埋伏。俺从洼地里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跟着林队长跑到伏击现场。六家甲的田埂上,躺着两具鬼子的尸体,他们的右臂都被割掉了,胡叔跟俺说,那是战士们怕鬼子的徽章暴露部队的身份。“你看,这是鬼子的饭盒,还装着没吃完的饭团。”俺捡起一个掉在地上的钢盔,上面还留着弹孔,军鞋、长枪扔了一地,还有个没炸开的掷弹筒炮弹,被战士们小心地收了起来。
第二天,村里的老乡去相公殿赶集,回来跟俺们说,鬼子抬回庵东的14个伤员,又死了6个,大西大佐气得把桌子都掀了。俺听了心里痛快,跑到王建国战士牺牲的地方,给他鞠了三个躬——那时候俺就想,长大了,也要像他一样,当一个能打鬼子的英雄。
可鬼子的报复来得比想象中快。6月25日清晨,村里的老乡慌慌张张地跑来报信,说驻庵东的日军大西大佐带着一个大队的鬼子,正往相公殿来,看样子是来报仇的。林队长赶紧召集战士们,“鬼子吃了亏,肯定会小心,咱们不在原地等,去相公殿东北的直塘设伏。”俺跟着部队往直塘跑,直塘旁边是一片芦苇荡,藏在里面,鬼子根本看不见。
没一会儿,远处就传来鬼子的脚步声,俺趴在芦苇丛里,看见鬼子的队伍走得很慢,刚到上次打仗的地方,就“哗啦”一声全卧倒了,几个鬼子举着望远镜四处看,生怕再遭伏击。“放他们的先头部队过来。”林队长小声说,等前面的几个鬼子靠近直塘,战士们突然开枪,几个鬼子当场就倒了下去。
可鬼子的反应很快,马上就架起了大炮,“咻咻”的炮弹朝着直塘飞来。有一发炮弹没打准,落在了不远处的罗家——那里住着几百个国民党“忠义救国军”。炮弹一响,罗家的方向就炸了窝,“忠义救国军”们纷纷从村里跑出来,有的连枪都拿反了,对着相公殿的方向乱开枪。鬼子以为遇到了埋伏,赶紧调转枪口,跟“忠义救国军”打了起来,枪声、惨叫声混在一起,乱成了一团。
“撤!”林队长抓住机会,指挥战士们悄悄从芦苇荡里撤退,“鬼子搞不清情况,肯定不敢恋战。”俺跟着部队往回走,远远看见鬼子还在跟“忠义救国军”打,后来果然像林队长说的那样,鬼子怕再中圈套,打了一会儿就撤回庵东了。那天晚上,爹做了红薯粥,战士们围着桌子喝,林队长还跟俺开玩笑:“中惠,今天这仗,还得谢谢你上次的情报,不然咱们还得费不少劲。”俺听了,心里甜滋滋的。
1941年11月,天气渐渐冷了,林有璋队长突然跟俺说,他要改名字了。“按照党的‘灰色隐蔽’方针,咱们拿到了国民党宗德指挥部淞沪游击队第三支队的番号,俺以后就叫林达,是第三支队的支队长。”俺看着林达队长,觉得他不管叫什么名字,都是那个能打鬼子的好汉。那天晚上,俺找到爹,说想跟着林达队长参加抗日队伍,爹没犹豫,从箱子里拿出一件新做的棉袄,给俺穿上:“中惠,爹支持你。跟好人出好人,跟着林队长,爹放心。”
第二天,俺背着小包袱,跟着林达队长离开家。爹送俺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反复叮嘱:“照顾好自己,多杀鬼子,要是想爹了,就给爹捎个信。”俺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俺知道,从今天起,俺就是一名抗日战士了,不能哭。
林达队长知道俺读过几年书,头脑灵活,把俺安排到了古窑浦联络站。那里是连接上海和三北根据地的重要站点,俺的任务是从上海采购药品、医疗器械和电台电池——这些都是根据地急需的东西。“上海到处是鬼子和汉奸,你得装成商人的孩子,跟在老吴后面,别说话,别乱看。”出发前,联络站的老吴跟俺说。俺穿着一身干净的绸布衣服,跟着老吴混在火车上,把药品藏在行李箱的夹层里,每次遇到鬼子检查,俺都低着头,老吴就说俺是他的侄子,去上海走亲戚。有一次,一个鬼子翻到了俺的书包,里面有本课本,鬼子看了看,又把书包扔给俺,俺才松了口气——那课本里,夹着一张根据地的地图。
除了采购物资,俺还负责护送负伤的干部去上海医治。有一次,俺护送一个腿被打穿的干部,路上遇到鬼子的关卡,俺赶紧把干部的伤口包扎好,让他靠在俺身上,装作生病的样子。鬼子问俺他是谁,俺就说:“这是俺爹,得了重病,去上海看医生。”鬼子看了看干部苍白的脸,又踢了踢俺的行李箱,最后挥挥手让俺们过了。到了上海的医院,医生说再晚来一步,腿就保不住了——那一刻,俺觉得自己做的事,特别有意义。有时候,俺还会跑坎墩搜集情报,跟镇上的老乡聊天,听他们说鬼子最近的动向,比如什么时候换岗、来了多少新兵,然后把这些消息整理好,传给林达队长。
1943年3月,林达队长把俺调到了三支队,当他的通讯员。“中惠,你不仅要传信,还要学着看地图、写总结。”林达队长把一本笔记本递给俺,“每次开会,你都记下来,不懂的就问俺。”那时候,俺每天跟着林达队长,除了送作战指令,还帮他抄战斗总结、整理会议记录,有时候参谋会议他也让俺参加,教俺分析敌情:“你看,鬼子的弱点在侧翼,咱们可以从这里突破。”在林达队长的培养下,俺慢慢学会了很多东西,也越来越像个合格的战士。
那段时间,三支队打了好几个胜仗——虹桥战斗,咱们缴获了鬼子的两挺机枪;马家桥战斗,咱们把鬼子的据点端了;东埠头战斗,咱们还抓了几个俘虏。每次打完仗,林达队长都会拍着俺的肩膀说:“中惠,你是福星,一来就给部队带来了好运气。”俺知道,那是他在鼓励俺,可俺还是偷偷把这些话记在笔记本上,觉得跟着他打仗,特别踏实。
1945年7月,浙东纵队恢复第四支队建制,林达任支队长兼政委,俺也调到了四支队队部,当机要通讯员,还是跟在他身边。可没几个月,部队就接到了北撤的命令。那天晚上,林达队长找俺谈心,他坐在煤油灯旁,眼神里满是不舍:“中惠,部队要往北走,你年纪小,留在三北,帮组织照顾留下来的新四军家属。”俺一听就急了:“林叔叔,俺不留下,俺要跟你一起走,跟你一起打鬼子!”
林达队长握住俺的手,声音很沉:“中惠,听话。留下来也是革命工作,家属们需要人照顾,组织信任你,才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块银元,塞到俺手里,“把军装换成便衣,回家后就说在外读书,千万别暴露身份。等革命胜利了,咱们再见面,到时候俺还当你的队长,你还当俺的周捷抗战往事。”俺攥着那几块带着体温的银元,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煤油灯的灯芯上,溅起细小的火星。那晚,俺和林达队长聊到后半夜,他跟俺讲以后的计划,讲革命胜利后的日子,可俺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俺知道,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北撤的前一天清晨,林达队长带着俺挨家挨户看望新四军家属。他给每户都留下了粮食和钱,反复叮嘱:“等我们回来,一定带着大家过好日子。”有位大娘拉着他的手哭,说担心自家男人,林达队长就蹲下来,跟大娘保证:“嫂子,您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他,打完仗就让他回来陪您。”俺跟在后面,帮着记家属的名字和需求,看着林达队长认真的样子,心里更舍不得了。
分别那天,天还没亮,部队就在村口集合。俺穿着便衣,站在人群里,看着林达队长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面。他回头看了俺一眼,用力挥了挥手,俺也跟着挥手,直到部队的影子消失在远处的晨雾里,才慢慢转过身,往家走。那天的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子割,可俺没敢再哭——林达队长说过,战士要坚强,俺得好好完成他交给的任务。
回家后,俺按照林达队长的嘱咐,对外人说自己是在外读书回来的。白天,俺帮着照顾新四军家属,给她们送粮食,听她们讲家里男人的故事;晚上,俺就躲在屋里,翻看林达队长给俺的笔记本,上面记着他教俺的战术,记着咱们打胜仗的日子,每次看,都像他还在俺身边一样。
1946年10月,经组织批准,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对着党旗宣誓的时候,俺在心里说:“林叔叔,俺入党了,以后俺会更努力,不辜负你对俺的期望。”后来,俺被调到余上县武工队当负责人,带着队员们在敌后活动,搜集情报、打击汉奸,每次行动前,俺都会想起林达队长教俺的话:“遇事要冷静,要保护好自己,更要保护好战友。”
1948年底的一天,俺正在整理情报,突然听到队员说,从山东传来消息,林达队长在战斗中牺牲了。俺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等俺缓过神,眼泪止不住地流,俺跑到没人的地方,对着山东的方向,哭着喊:“林叔叔,你怎么不等俺,你怎么不遵守约定……”那天,俺不吃不喝,坐了一夜,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和林达队长的合影——照片上,他还在笑着,可俺再也见不到他了。
后来,俺跟党组织申请,改名叫肖林。“肖”是“效仿”的“肖”,俺想永远效仿林达队长,记住他的教诲,记住这份比亲人还亲的战友情。俺想让所有人知道,有个叫林达的队长,为了革命胜利,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俺也想让林达队长知道,他带出来的兵,会一直沿着他的路走下去。
新中国成立那天,俺站在广场上,看着五星红旗冉冉升起,眼泪又流了下来。俺在心里说:“林叔叔,胜利了,咱们的国家成立了,你可以放心了。”后来,俺先后在宁波市公安局、浙江造船厂、宁波检察院工作,不管在哪个岗位上,俺都记得林达队长的话,认真做事,不辜负党和人民的信任。1985年离休后,俺在宁波定居,每天看看报纸、散散步,有时候会给孩子们讲当年打鬼子的故事,告诉他们今天的好日子来之不易,要记住那些牺牲的英雄。
老人说到这里,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眼角还带着泪光。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子,打开后,里面放着那本泛黄的笔记本、那张老照片,还有一枚小小的、生锈的弹壳——那是1941年6月18日伏击战时,他从现场捡回来的。“这枚弹壳,俺带了一辈子,它提醒俺,不能忘了过去,不能忘了那些战友。”
我看着木盒子里的东西,心里也泛起一阵酸楚。外公常说,每一位抗战老兵的故事,都是一段活的历史,而我能做的,就是把这些故事写下来,让更多人知道,曾经有那么多人,为了我们今天的和平,付出了生命和热血。
离开研究院时,春雨又轻轻地下了起来,青石板路上的青苔更绿了。我抱着档案册,脚步很慢,脑子里全是许中惠老人——不,是肖林老人的故事。那些爬树瞭望的紧张、伏击鬼子的热血、与林达队长分别的不舍、得知牺牲消息的悲痛,都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