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胖子班长,高邮湖里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27 09:09:31 字数:8239
(一)
2025年初春的长沙,雨丝像扯不断的银线,斜斜地织在天空中。我带着外公留下的笔记本,站在湖南抗战老兵研究中心的门口。这是我来长沙后,继采写夏峰璧小传后,向彭述丹了解的第二位抗战老兵——周敏文,一个在淞沪战场上被战友喊作“胖子班长”的湖南汉子。
“是周捷哥吧?”身后传来清脆的女声。我回头看见个穿米白色风衣的姑娘,扎着利落的马尾,怀里抱着一摞用蓝布包着的档案,鬓角还沾着点雨星,“我之前跟你约好聊周敏文老兵的事。”她把档案往怀里紧了紧,眼睛亮得像浸了雨的星星,“快进来,我刚整理出他晚年跟红十字会志愿者的访谈录音,有好多没存档的细节。”
资料馆的阅览室里飘着旧纸张特有的油墨香,彭述丹把档案摊在靠窗的木桌上,第一页就是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青年穿着灰布军装,脸颊圆乎乎的,笑容却透着股憨劲,胸前的班长肩章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白。“你看,这是1936年他在19师55旅111团当班长时拍的,当时他才16岁,因为比同批兵壮实点,战友就开始叫他‘胖子’。”彭述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照片边缘,“他跟志愿者说,这张照片是他偷偷攒了半个月的津贴,在驻地附近的小相馆拍的,本来想寄回家,结果还没寄出去,部队就接到了支援上海的命令。”
我凑近照片,忽然注意到青年军装的袖口有块明显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这补丁是他自己缝的?”彭述丹立刻点头,从档案里抽出一份打印好的访谈稿:“对,他说当时部队缺军需,衣服破了只能自己补。他手笨,第一次缝补丁把袖子缝成了‘灯笼袖’,全连的人都笑他;后来还是炊事班的老班长教他,才慢慢缝得像样点。”她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就是这个老班长,后来在淞沪会战的菜地里,跟他一起冲的锋,没回来。”
话题一转到1937年的淞沪战场,阅览室里的光线仿佛都暗了几分。彭述丹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开一段带着杂音的录音,里面传来个沙哑却有力的老人声音:“从青田往宁波走,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天黑了才敢歇脚。草鞋磨破了,就把破布裹在脚上,走一步疼一下,晚上脱下来,血都跟布粘在一起……”她一边听一边补充:“我查过当时的行军路线,他们走的是山路,好多地方连路都没有,全靠战士们用砍刀劈出小道。周敏文老兵说,有天晚上下雨,他脚滑摔下山坡,背上的汉阳造差点压得他起不来,是旁边的战友拽着他的胳膊,把他从泥里拖上来的——那个战友,后来在火车上帮他盖树丫子,也没活过那场仗。”
说到坐火车去上海,彭述丹从档案里翻出一张手绘的车厢示意图,上面用红笔标着“树丫子覆盖区”“战士座位区”:“他们一个连挤在一节货运车厢里,白天怕日机发现,就把从山上砍的树丫子铺在车顶,远远看过去像堆柴火。刚开始日机还真没察觉,直到第三天中午,有架日机低空侦查,发现车厢在动,立马就开始炸。”她指着示意图上的一个红点,“当时周敏文就坐在靠近车门的地方,一颗炸弹落在离车厢不到十米的地方,他说整个人像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头撞在车厢板上,晕了好一会儿才醒,醒来第一眼就看见旁边的兵抱着枪,额头上全是血,已经没气了。”
火车到上海那天,天刚蒙蒙亮。彭述丹的声音带着点颤抖:“他们下了火车,连口气都没喘,就被命令去挖工事。上海的土全是沙土,一铲子下去就垮,挖半米深的坑,得用草袋子把两边挡住才行。做饭更难,生火的烟一冒起来,远处的日军就打炮弹,有次炊事班刚把粥煮好,一颗炮弹过来,锅炸了,三个炊事兵全没了。”她停下来,喝了口热水,“周敏文当时急了,他看着老百姓逃亡后留下的门板、楼板,突然想到个办法——挖个半人深的坑,在坑旁边再挖条窄窄的坑道,把灶设在坑里,烟从坑道里排到远处,上面再盖上门板,铺上沙土。这样一来,烟不往上冒,日军就不容易发现了。”
我想起之前查到的资料,问她:“是不是因为这个,战友们才说他像炊事班长?”“不止这个。”彭述丹笑着说,“他心细,知道上海的水是咸的,喝着发苦,就趁晚上日军不怎么开枪的时候,带着两个兵去附近的小河里挑淡水,回来分给班里的人。有次他们挑水回来,遇到日军的巡逻队,他把水桶往草丛里一藏,带着兵趴在沟里,等巡逻队走了,才敢出来——那桶水,班里的人舍不得喝,全给了受伤的兵。”
可再细心,也抵不过武器的差距。彭述丹拿起桌上的一张武器对比表,指尖在“汉阳造”三个字上划过:“他跟志愿者说,日军的38枪,扣一下扳机能‘噗噗噗’打三发,他们的汉阳造,扣一下打一发,还得手动上膛,有时候打急了,子弹还会卡壳。有次他跟日军对峙,他打了三枪,日军已经打了十几枪,旁边的兵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被日军的子弹打中了。”她顿了顿,“干粮也差远了,日军吃的是牛肉罐头、压缩饼干,他们吃的是炒米,咽一口得喝三口水。可上海缺淡水,好多兵宁愿饿着,也舍不得喝水,就怕渴的时候没水喝。”
1937年10月的那天,成了周敏文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噩梦。彭述丹关掉录音,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那天早上,他们接到命令,去解围被日军包围在大场的88师一个团。从南翔车站到大场,全是开阔地,日军占了个不到两米高的小土坡,上面全是水泥工事,机枪‘嘎嘎’地响,像在割麦子一样,冲上去的兵没走几步就倒下了。”她拿起一支仿制的汉阳造模型,比划着当时的动作,“周敏文带着全班从旁边的菜地里冲,脚下的烂泥陷到脚踝,他猫着腰跑,突然觉得大腿一热,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他以为是被树枝刮到了,没在意,接着往前跑。”
“‘胖子班长,你怎么流血了?’”彭述丹突然提高了声音,又很快放低,“后面的兵喊他,他才停下来,低头一看,裤子已经被血浸透了,顺着裤脚往下滴。他刚想说话,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被重锤砸了一下,整个人直直地倒在泥里。倒下的时候,他听见日军的机枪还在‘嘎嘎’响,还看见喊他的那个兵,刚要伸手拉他,就被一梭子子弹打中,身体晃了晃,倒在他旁边,血很快就把身边的泥染红了。”
彭述丹从蓝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皮盒,打开后里面放着一块泛黄的纱布,边缘还留着褐色的血迹:“这是红十字会上海服务团的志愿者当年救他时用的纱布,他一直留着。他说当时他昏昏沉沉的,感觉有人把他扛在肩上,跑过满是尸体的战场,子弹在耳边‘嗖嗖’地飞。有次扛他的志愿者被流弹擦伤了胳膊,血滴在他脸上,他才勉强睁开眼,看见志愿者的脸全是汗和灰,却还在拼命跑。”
被送到九江医院后,周敏文昏睡了三天三夜。“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怎么在这里?我的兵呢?’”彭述丹说,“医生告诉他,他捡回一条命,可班里的兵,除了两个受伤的,其余的都没了。他听完就哭了,像个孩子一样,抓着医生的手问‘为什么我活着,他们却死了?’”她顿了顿,“护士后来跟他说,他被送过来的时候,伤口的血已经结成了硬壳,医生用热水泡了半个多小时,才把衣服剪开,上药的时候,他疼得浑身发抖,却没喊一声,只是咬着牙,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
本以为在九江能安心养伤,可没过多久,日军的飞机就开始天天来轰炸。“医院的窗户玻璃全被震碎了,病房里的床晃得像要翻过来。”彭述丹翻到档案里的一张医院旧址照片,“国民党怕把伤病员都炸死,就决定把他们转运到湖南湘乡的定点医院。转运的时候,他们坐在敞篷卡车里,一路颠颠簸簸,周敏文的伤口裂开了,血把绷带都渗红了,他却一直忍着,还帮旁边的重伤员盖毯子。”
1938年春节,周敏文的父亲从湘源步行去湘乡看他。“他父亲是个木匠,手里提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年糕和汤圆,走了两天两夜,90里路,鞋底都磨穿了。”彭述丹的声音软了下来,“父子俩见面的时候,他父亲摸着他胸口的伤疤,手一直在抖,却没说一句埋怨的话,只是把热好的汤圆喂到他嘴里。那十天里,他父亲每天帮他擦身、洗衣服,走的时候,偷偷在他枕头底下塞了五块钱,说‘要是想家了,就回来看一眼’。”
可命运好像总爱跟这个苦命的老兵开玩笑。“有次护士给他换药,把四块纱布落在了他的伤口里。”彭述丹指着病历上的记录,“后来伤口越来越肿,还开始流脓,疼得他整晚睡不着。会诊的时候,医生按压他的伤口,感觉里面软软的,就怀疑有异物,立马安排手术。开刀的时候,脓一下子喷了医生一脸,医生往里一看,才发现里面有四块纱布,已经跟肉长在一起了。”她叹了口气,“他说当时疼得差点昏过去,可一想到还没打跑鬼子,就咬着牙挺过来了,还跟医生开玩笑说‘这下好了,以后跟鬼子打仗,伤口里再也不会藏东西了’。”
1939年春天,54军派军官到医院收伤愈的老兵,周敏文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当时他的伤口还没完全好,医生劝他再养养,他却说‘部队需要人,我能扛枪,就能打仗’。”彭述丹说,“他被分到了工兵营当军需上士,负责给前线的兵送弹药和粮食。有次送弹药的时候,遇到日军的炮火袭击,他把弹药箱抱在怀里,趴在弹坑里,等炮火停了,才发现箱子上全是弹孔,幸好弹药没炸。”
后来,通过表哥吴子鹤的介绍,周敏文考上了黄埔军校成都六分校,成了17期步兵科学员。“他跟同学说,他要学好本事,以后再跟鬼子打仗,再也不能让战友白白牺牲。”彭述丹翻出一本黄埔军校的学员手册,“他在手册上记满了笔记,从战术训练到武器使用,每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有的地方还画了示意图。有次训练的时候,他因为伤口疼,差点摔倒,却还是咬着牙完成了匍匐前进,教员都夸他‘有股不服输的劲’。”
毕业后,周敏文被分到国民党航空委员会做中尉地勤,负责照顾打鬼子的飞行员。“每次飞行员要上天,他都要去机场送,帮他们检查装备,递上一壶热水。”彭述丹的声音带着点哽咽,“他说那些飞行员都很年轻,有的才二十岁,跟他当年差不多大。每次等不到飞行员回来,他就躲在休息室的角落里哭,然后把飞行员的东西收拾好,擦得干干净净,等着他们的家人来取。有次一个飞行员的母亲来领东西,抱着飞行员的照片哭,他也跟着哭,还跟老人家说‘您儿子是英雄,他没给中国人丢脸’。”
抗战胜利那天,周敏文正在成都的机场值班。“他听见外面有人喊‘鬼子投降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跑出去一看,大家都在欢呼,有的兵把帽子扔到天上,有的抱着哭。”彭述丹笑着说,“他也哭了,哭着跑回休息室,拿出珍藏的半块炒米,说‘兄弟们,我们赢了,你们能瞑目了’。”
1949年12月,周敏文随所在部队在西康起义,后来因为懂测绘,被招到解放军总参谋部测绘局工作。1960年,他调回长沙电力学院,教学生们测绘知识,一直工作到退休。“他退休后,还经常去学校给学生们讲抗战的故事,说‘不能忘了那些牺牲的人’。”彭述丹合上档案,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桌上,把档案上的字照得格外清晰,“2013年,长沙市红十字会把孤身一人的他送到安华山庄,护工说,他每天早上都会对着窗外敬礼,像是在跟老战友打招呼。2015年12月,他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张1936年的照片,照片上的‘胖子班长’,笑得依旧憨实。”
我把笔记本翻开,在“周敏文”三个字下面,郑重地写下“淞沪会战英雄,1920-2015”。彭述丹看着我,从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递给我:“周捷哥,这是我整理的《淞沪会战老兵故事集》,里面有周敏文老兵的更多细节,供你参考。”
我谢过述丹,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以吾辈之笔,续英雄之魂”,字迹娟秀却有力。走出资料馆的时候,阳光正好,我抬头看着长沙的天空,觉得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记忆好好珍藏,好好传递,让更多人知道,曾经有这样一群人,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中国的长城。
(二)
2024年4月的江苏仪征,刚过清明,风里还裹着淮河下游特有的湿冷,吹得市史馆门前那棵百年老槐树的新叶簌簌作响。姚一汉抗战老兵——今天要为我揭开他故事的,是仪征文史馆深耕地方抗战史三十年的研究员吕安邦。
吕老师今年六十出头,穿着件洗得泛白的蓝色中山装,领口系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个边角磨损的黑色公文包,一见面就拉着我的胳膊往馆内的史料室走:“周捷啊,你可算来了!我前几天整理旧档案,翻出了姚一汉老人生前的口述录音带,还有1941年高邮湖突围时的手绘地形草图,好多细节之前没对外公开过。”
史料室里飘着旧纸张特有的油墨香,吕老师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放,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叠泛黄的纸页。最上面那张手绘草图用蓝色墨水勾勒出高邮湖的轮廓,湖中心用红笔圈出一个小圆圈,旁边标注着“湖心汊,1941.12,木船12艘,战士43人”。“你看这里,”吕老师用指尖点着圆圈,“这就是他们被围的‘湖心汊’,三面是一人多高的芦苇荡,只有一条宽不到两米的水道能通出去,正好被日伪军的三艘汽艇堵得严严实实。姚老说,当时汽艇上的探照灯整夜扫着芦苇荡,光柱子像刀子一样,他们连咳嗽都得捂着嘴。”
我凑近草图,看见纸页边缘有几处褐色的水渍,像是当年绘图人留下的汗痕。吕老师按下录音笔的播放键,里面立刻传来一个沙哑却中气十足的老人声音,带着浓郁的仪征口音:“那时候天寒得邪乎,湖水都结了层薄冰,我们的小木船连个棚子都没有,晚上战士们就挤在船板上,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取暖。脚冻得跟红萝卜似的,一按一个坑,疼得钻心,可谁也没哼一声。日伪军的汽艇在远处绕圈,马达声‘突突突’的,听得人心里发慌,我们就盯着那声音,盼着它能离远点。”
“他们就没试着突围吗?”我忍不住问。吕老师叹了口气,从档案袋里抽出一本线装的战士回忆录,翻开其中一页:“怎么没试?姚老说,第一天晚上,他们选了三艘最轻便的小船,让水性好的战士划着,想从芦苇荡的缝隙里钻出去。结果刚划出去不到一百米,就被汽艇上的机枪扫回来了。有个叫陈小虎的战士,才十八岁,胳膊被子弹打穿了,鲜血顺着船桨往下滴,他还咬着牙把船划回芦苇荡,说‘船不能丢,战友还等着呢’。”
后来干粮吃完了,战士们就忍着刺骨的湖水,捞湖里的芦苇根煮着吃。“水是浑的,煮出来的芦苇根带着股土腥味,还有点涩。”录音里的老人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当时的味道,“有个老战士叫王德胜,之前是伙夫,他就把仅有的一点盐撒在芦苇根上,分给大家,自己一口没吃。我们都劝他,他说‘我年纪大了,扛饿,你们年轻人得有力气打仗’。”
吕老师补充道:“姚老说,到了第四天,大家实在熬不住了,有个小战士对着天喊‘老天爷,我们是东南支队打鬼子的好干部,您就开开眼,帮帮我们吧’。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湖面结的冰厚得能走人。姚老当时踩着冰试了试,冰面‘咯吱’响,却没裂,他立马跟大家说‘趁半夜鬼子换岗,我们分开走,每组间隔二十步,别扎堆,走慢些,别惊动他们’。”
录音里的声音突然哽咽:“我走在最前面,手里攥着根木棍,一边探路一边走。冰面被踩得‘咯吱咯吱’响,跟敲鼓似的,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怕冰裂了,把兄弟们掉进湖里。有个战士叫李根生,不小心摔了一跤,枪掉在冰窟窿里,他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捞,幸好旁边的人一把拉住了他——那时候枪比命还重要啊,没枪怎么打鬼子?”
说起姚一汉的早年经历,吕老师从档案柜里搬出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一本泛黄的私塾作业本。“你看,这是姚老十一岁时的作业本,上面写着‘仁义礼智信’,字迹还很稚嫩,旁边有先生画的红圈。”吕老师指着作业本上的名字,“他是谢集人,10岁没了娘,14岁爹也走了,全靠奶奶白天纺线、晚上做针线活供他读私塾。这本作业本是他先生的后人捐的,上面还记着‘姚一汉,学费欠三百文,以柴薪抵’,可见那时候日子多苦。”
姚一汉和魏家齐就是在私塾认识的。“他们俩是同桌,一起背书、一起爬树掏鸟窝,魏家齐家里条件好点,经常带两个馒头,分一个给姚一汉。”吕老师笑着说,“1937年冬天,鬼子占了仪征,他们俩拉着同村的洪碧如,凑了十几个人组织义勇军,拿着大刀、长矛,还有几支老掉牙的鸟铳,就敢在谢集附近偷袭鬼子的巡逻队。姚老说,第一次偷袭,他们打死了一个鬼子,缴了一把三八大盖,大家高兴得一宿没睡。”
1942年的金牛山战斗,是姚一汉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痛。吕老师翻到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一群穿着灰布军装的战士,举着大刀站在山头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硝烟的痕迹。“那年4月,新四军二师12团在金牛山休整,被驻扎在扬州的日军第12旅团一部和伪军共700多人偷袭。姚老跟着仪征模范营从大营李的方向去增援,在天河坝遇上了鬼子。”吕老师指着照片里一个举刀的身影,“这就是姚老,当时子弹打光了,他就抽出大刀,朝着鬼子砍过去。他说,第一个鬼子扑过来的时候,他侧身一躲,大刀顺着鬼子的肩膀砍下去,血溅了他一身。他一连砍倒三个鬼子,自己的胳膊也被鬼子的刺刀划了个大口子,血流得把刀柄都染红了,他都没感觉疼。”
录音里的老人声音变得沉重:“我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心里像被火烧一样。有个叫王二柱的小战士,才16岁,脸上还带着稚气,被鬼子捅了一刀,还拽着我的衣角说‘姚大哥,别让鬼子跑了’。战后我们埋了56个兄弟,魏家齐站在墓前哭,说‘以后再也不让兄弟们白死’。”吕老师补充道:“后来12团和仪征县委在金牛山修了墓地,立了块石碑,上面写着‘抗日英雄永垂不朽’。每年清明,姚老都去祭拜,直到他九十多岁走不动路,还让后人把他背过去,在墓前敬个礼,跟老战友说说话。”
1943年的谢集侦察任务,最能体现姚一汉的机智。吕老师拿出一份泛黄的情报档案,上面贴着张纸条,写着“日军6月19日调往仪征县城”,字迹工整有力。“当时姚老奉命进入日军驻守的谢集侦察,他通过交通员找到了一个跟伪军大队长相熟的粮行老板。”吕老师说,“姚老每天去粮行喝茶,跟老板拉家常,有时候还帮老板算账,慢慢取得了老板的信任。老板知道姚老是打鬼子的,也愿意帮他,就把伪军大队长的行踪、谢集的工事情况都告诉了姚老。”
姚一汉把情报记在心里,晚上回到根据地,凭着记忆画出谢集的工事图。“你看这张图,”吕老师展开一张手绘的工事图,“炮楼的位置、火力点的分布、日军和伪军的人数,都标得清清楚楚。当时魏家齐一看情报,就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立马上报路东军分区,得到了上级的批准和支持。”
1943年6月19日夜,东南支队在魏家齐和王义勋的带领下,对谢集据点发起进攻。“姚老带着战士们从炮楼侧面冲进去,用炸药包炸塌了伪军的工事。”吕老师的声音有些激动,“战斗打得很激烈,他们共击毙和俘虏伪军160多人,只有冬兴才等几个伪军头目逃脱。可我们也付出了代价,东南支队伤亡了近百人,六连指导员唐述棣负伤,八连副连长曾华庭为了掩护战友,抱着炸药包跟鬼子同归于尽,排长张有喜、黄志信、王良堂等40余人牺牲。姚老说,曾华庭牺牲的时候,手里还攥着炸药包的引线,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还在盯着鬼子。”
1945年的警卫三师起义误伤事件,充满了戏剧性。吕老师拿出一份起义档案,上面记录着当时的经过:“当时警卫三师起义是机密,事发突然,姚老和六合支队的战士们以为是伪军来扫荡,就开了枪。后来华中局敌工部的徐楚光同志赶来解释,大家才知道是自己人。姚老说,他们赶紧撤了岗,给起义部队送水送粮,钟健魂师长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们’,他脸都红了,赶紧说‘是我们误会了,对不住’。”
后来在六合钟家集,钟健魂正式宣布起义,投靠共产党。“姚老说,当时大家都很高兴,放了鞭炮,还杀了两头猪,招待起义部队。”吕老师笑着说,“在大营李开欢迎大会的时候,姚老代表支队献了一面旗,上面写着‘抗日一家亲’,钟健魂师长接过旗,激动得说不出话。”
抗战胜利后,姚一汉跟着东南支队编入华中军区警卫2团,去山东打仗,8个月后才回到淮南地区。1949年4月7日,三野26军解放了仪征县城,姚一汉随军回到了家乡。“他说,看着家乡解放,老百姓敲锣打鼓欢迎他们,他哭了,觉得这么多年的仗没白打,兄弟们的血没白流。”吕老师拿出一张老照片,上面是姚一汉穿着军装,站在仪征县城门口,脸上带着笑容。
新中国成立后,姚一汉担任了仪征县首任人武部部长和县委常委,1955年被授予中校军衔,获三级独立自由勋章、三级解放勋章。“他拿到勋章那天,把勋章别在胸前,对着老战友的照片敬了个礼,说‘兄弟们,我们胜利了,你们看到了吗’。”吕老师说。
最让我感动的,是姚老晚年的样子。吕老师拿出一张晚年照片,照片里的姚一汉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跟一个年轻人扳手腕,笑得满脸皱纹。“他说年轻时在新四军里练的臂力,到老都没丢。有次跟小伙子扳手腕,赢了还说‘当年跟鬼子拼刺刀,没力气可不行,我这胳膊,当年可是砍过三个鬼子的’。”吕老师笑着说,“姚老还经常给孩子们讲抗战的故事,说‘今天的好日子,是兄弟们用命换来的,你们要好好读书,将来建设国家,别让鬼子再欺负我们’。”
2018年,姚一汉老人在江苏仪征市去世,享年102岁。我在外公的笔记本上,郑重地写下“姚一汉,1916-2018,抗日英雄,仪征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