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品名称:霜柏常青 作者:凡伊 发布时间:2025-10-27 09:31:49 字数:4647
(十二)
在公社里开完会之后的这几天里,田有福是喜忧参半的。
这天,早早地吃完了晚饭,嘴里叼着支“大前门”,依然一身干部装的他,领着大黄狗来到了大队的副业田边,转悠着,心里盘算着。
那日会上,在听完他的近期工作汇报之后,公社革委会徐副主任充分肯定了他的工作能力,赞许了他吃苦耐劳的精神面貌,同时对他带领双柏滩大队广大社员同志们所取得的成绩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尤其是对他们的副业生产更是大为赞赏。会议最后决定,公社每个大队抽出一名大队干部,成立一个考察组,由徐副主任亲自带队,到双柏滩大队实地考察,学习取经。
乐开了花的田有福心领神会,这名作考察实为考核,更多的是徐副主任在给他创造机会,好在沙源公社辖下的各个生产大队的众多干部们面前树立典型、提高威信,给他的政治前途加分,为他跻身公社上流社会铺垫基石呢。这是他田有福在官场上苦心经营得来的机会,是机会他就得抓住!是的,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子飞走呢?!
正如那天在会后的闲聊中得知他的小舅子林常军大学毕业后,竟在县上得到了县长的重用时,他随即马不停蹄地赶去讨好他的老丈人林荣,一反常态地改变了对林老汉的冷漠态度。毋庸置疑,他田有福就是这么一个视前途如生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善于创造机会,发现机会,把握机会的人。回想当初,为了能走上现在的这条康庄大道,他也是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心思,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这些与生俱来的天性。现如今,这更上一层楼的好事就摆在他的跟前,他怎能轻易错过,他无论如何都得唱好这出戏!
可这出戏从何唱起呢?怎样唱才能赢得满堂彩呢?
田有福一支接一支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大前门”来,一边审视着眼前的这片副业田,两个鼻洞像庄台上的烟囱往外喷着白烟。蚕豆地里的蚕豆眼看着就要成熟,可地里却还是杂草丛生;黄瓜地里的藤架子东倒西歪,一条条绿油油的黄瓜多半躺在泥地里;油菜收割之后留下的油菜根还没有掘出,地也没有及时翻耕出来……作为大队支书,他第一次为此情形感到了忧心如焚。
距离考察组到来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他要抓紧时间改变这一切了。在接连抽掉四五根“大前门”之后,一个坚挺的念头如只虫子似的爬进了他的脑袋里。
(十三)
玉带河,正如它的名字那样,宛如一条淡绿色的绸带,柔美秀丽。清澈甘甜的河水,日夜东流,终年不竭。它是双柏滩大队村民们赖以生存的母亲河。
在每年的这个季节里,河两岸的树木总是长得尤为茂盛,像一把把撑开的大伞,遮阳避雨。大伞的下面分布着各家各户用木段、碎砖和石板自搭的埠头,供自家浣洗之用。
此时队里已经散工,社员们在生产队长处评完一天的工分,纷纷带着各自的农具返回家中。一群妇女正在埠头上洗洗涮涮,一边聊着家常,到了为一家老小烧汤煮饭的辰光了。苗家凤自然也在其中。她远远望见背着手的“油蝠子”从对岸河坝上慢慢走了上来。
这个替代了她小叔子位置的人,如今在这片地界上可谓是个只手遮天、呼风唤雨,打个喷嚏也能叫整个双柏滩伤风感冒的人物。苗家凤深知这样的人不仅得罪不起,还得想法子去讨好,正如盛夏待在这树荫底下一样,背靠大树好乘凉嘛。如果能够巴结得上,又在一个队里生活着,早不见晚见,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家里的日子定会起色许多.自己很快就要初中毕业的大丫头指不定还能借此在队里谋个差事,摆脱繁重的生产劳动,自己也能跟着借光享受荣耀和福分。可这“油蝠子”上任以来偏偏不进油盐,任她怎样示好,就是爱搭不理,这让她很是恼火,背地里不知道多少次问候了他的祖宗十八代。
苗家凤提着半篮子洗净的苋菜离开埠头上了岸,这是准备晚上熬稀饭用的。刚跨进自家的柴笆院门,却瞧见一个人影和一只狗影从门后闪了出来,吓得她差一点丢掉了手里的晚饭菜。
“家凤嫂子,晚饭还没做么?我来帮你烧火唦。”人影正是刚刚那只“油蝠子”。走上河坝的时候老田心中已经筹划好了他的这出戏应该从何唱起。现在他正手执一缕,口中喷出烟雾,朝苗家凤嬉皮笑脸地说着。
田有福的陡然造访,让苗家凤的下巴脱了臼,她瞠目结舌,语塞当场,张着碗口大的嘴巴硬是发不出一点声响。
田有福也感到贸然前来多少有些突兀,假装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把手里的半截烟卷丢在地上,一脚踏上去,用鞋底将它碾灭,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忸怩的神情,又说道:“家凤嫂子,我少华哥在家么?我是有事要请你们帮忙呢……嫂子这是不欢迎我呀?”
苗家凤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把往日对他的怨恨藏了起来。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不知道是哪股子风把他田有福给刮到她家来了,但肯定是好风,是顺风。苗家凤似乎感觉到自己的机会已经到来了。
“哎呦,这不是我们的支书大人嘛,我说呢,今早怎么喜鹊子就偏偏挑在我家门口喳喳叫的,原来是在报喜呢,是有贵人要驾到呀!”苗家凤表情夸张地笑着说着。紧接着她随手把菜篮子往地上一搁,上前一步,两只手热情地挽着老田的胳膊,就往屋里拽,“田支书真是抬举我们哩,我们这些个大老粗,什呢都不懂,什呢也不会,我们能帮上支书大人什呢忙唦。来来来,有事儿堂屋里坐下说。我的乖乖,您这真是贵脚踏贱地噢……晚饭还没吃吧?别嫌弃,一会就在我家吃,我给您做苋菜面疙瘩汤,好吃着呢。”
正在灶房灶膛口烧火的郭少华听到了院里的对话,但他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更没有出来迎接这位他婆娘眼中的贵客,依旧一把接一把地将蓬乱的麦草杆塞进灶膛里,又用灶铁挑着,好让火烧得更旺一点。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将他的脸印得通红,影子投在身后的土墙上,像极了皮影戏里的驴皮人偶。
田有福其实并不在意这个无关紧要的影子人物究竟在家与否,因为他心里清楚,这桩事情只能和这家当家的商议,他郭少华做不了主。他坐在堂屋中间的长条板凳上,压低嗓门对苗家凤说了来由:“家凤嫂子,是这么个事儿,我想借你家的两头大肥猪用一天。”
“用?怎么用?”胖女人迷惑不解。
“放心,其实也没什呢,就是在队上的养猪场里关上一天,下晚就还给你家。”老田说得很是轻松。
“嗯……行呀,这有什呢好为难的唦,我还省了一天的饲料呢……不过这是做什呢唦?”苗家凤答应得也很是轻松,可心底还是欠些踏实。
“好,嫂子真是爽快人呀!我也不多解释什呢了,自有用处,嫂子就按照我说的做,好吧?到那天趁早更里天不亮就送过去,再从养猪场里领两头来家,晚上天黑了再去换回头,别惊动了大伙儿就行。”老田并不想多费口舌。
联想到养猪场里那十几头瘦得皮包骨,看似狗崽子一样的猪,苗家凤似乎猜出了其中的玄机。她朝田支书挤挤眼点点头,进一步表示愿意配合。
田有福心满意足,又补充道:“光是你一家还不行,嫂子还得帮忙动员几家,专挑那些膘肥体壮的,像那个张安顺家的,罗扣家的,都符合要求。我就不便出面啦,全权交给家凤嫂子咯。”
老田冷不丁提到了罗扣的名字,撩起了苗家凤心底藏着的愤怒。她面色变得僵硬起来,嘴上停了应答。老田却没有察觉到这个女人眉头的蹙动和不自觉咬起的牙关,他对她突然不搭话的反常有了其他的理解,赶忙宽她的心:“是有什呢难处么?你放心吧,家凤嫂子,兄弟不会让你白忙活的。”
“啊?哦……田支书看您说的,跟嫂子客气什呢唦,我是那种算小账的人么?!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这事准保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两人约定了具体日子之后,田有福万分满意地站起身准备告辞了。
“这就走呀?吃个晚饭再走唦,疙瘩汤,快得很。灶上水都烧滚了。”苗家凤热情挽留着。
“不了,不了,还有事情要去安排呢……家凤嫂子,往后别总一口一个支书支书的叫嘛,这官称叫得咱们显得多生分似的,就叫我有福吧,嗬嗬……”田有福笑着朝她摆摆手,挺着肚子一步步迤迤然挪出了柴笆门。
(十四)
夕阳在庄台上空漫无目的的炊烟中,渐渐西沉,将无数细碎残阳铺满庄户人家的屋顶。昏黄的余晖在村口投下了柏树长长的一双影子。黄昏的乡村最是静谧和安宁。
可是,林常清的这个黄昏却是愁苦和哀戚的。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林常清正和衣倚靠在床头,四下里阒寂无声。她忽然想起一桩事来,伸手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封书信。这封信本该如同一只打远方飞来的白鸽一样,稳稳当当地停落在她的手上,可却由罗扣几天前从彩虹集上带了回来,又被这失了魂的二流子忘得一干二净。在他破棉袄的口袋里沉睡至今,才被打算洗衣服的林常清无意中翻到。
她借着窗口射进来的若有若无的几缕微弱的阳光急急地打开了这封信,睇视着信纸上的每一个字:
二姐:你好!
见字如面,读了你的上封来信,我非常震惊,没有想到这两年家乡竟有如此大的变化。
我不清楚你和少柏哥之间发生了什么,也理解不了你为何突然嫁给了罗扣,但我知道,这一定不是你的意愿。从你的信中可以看出,你有苦衷,你过得并不幸福,内心很痛苦……有时我在想,个人的遭遇是不是和社会的动荡有着什么必然的关联呢?
今年家里的雨水还和往年一样多吗?队里的收成好一些了吗?出现断顿的家庭还是那么多吗?水利是农业生产的命脉,忽视水利的重要性肯定是行不通的,某些只会喊喊口号,做做表面文章,却胸无点墨,惯用伎俩的人,根本做不了大家的领路人,这样的人是不能给社员们带来幸福的。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一趟浑水一簇鱼”,在当前这样前所未有的社会运动中,总有一些形形色色的人会应运而生。但是,二姐你记住,乌云终究遮不住天空,霜雪永远敌不过太阳!今年全国的形势就比往年好了很多,我们的国家会越来越安宁,老百姓个人的幸福也会随之而来的。
我上周刚刚由外地调动到咱们县上工作了,信封上有我的新地址,期待二姐的回信,方便的时候我也会抽空回家看望你的……大姐的离去给我带来了沉痛的打击,痛定思痛,我绝不允许二姐蹈其覆辙,一生中出现任何的不幸福……
勉强读到这里,林常清已泪如泉涌,思绪纷乱极了,她实在无力继续读下去了。身心沉浸于对亡亲的遥思和哀恸之中,伤心于自己难以启齿的过往遭遇,又欣喜于弟弟的近况和大好的前程。
她不敢完全赞同弟弟常军信上的话,世事真的会改变吗?生活真的会好起来吗?一切真的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吗?她还是不敢去想象,可常军的这番话却又说得那么情真意切,那么信心满满。
她有些迷茫了,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阖上疲倦的双眼,头微微向后靠在了墙上。
这个由她带大、和她最为亲近的弟弟,打小就是那样地与众不同。他聪明,能干,头脑灵活,是林家门庭里的一个能人,更是双柏滩里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如今又成了公家人。她该相信他的话,没有理由不信……林常清挣扎了好长一段时间,对!她对他必须有信心,如今的她只能对他有信心。
黑暗中,她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光芒正在跳跃,逐渐扩散,增强,心也渐觉明亮开来。终于,她积攒够了睁开双眼接受现实的勇气,揩干了还挂在脸上的泪水。在离开家,离开父亲近一年后的今天的这个黄昏,她决定回去看望一下她的父亲,并将弟弟的近况告知老人。她知道,一直以来弟弟都是这个家庭里的骄傲。虽然因为妈妈的意外去世,这些年来他对父亲总是心存芥蒂,可这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毕竟是生他们、养他们,和他们从小相依为命的老父亲呀,作为女儿,她于心不忍……
罗扣正坐在屋门外碎砖头铺成的台阶上,手捧一个豁了口的蓝花大海碗,哧溜溜地往嘴里大口吸着面条。这是今天早晨老支书梅大叔送来的,连同他自己省下的几个鸡蛋,一并交到了林常清的手里。他同时还带来了郭大娘的关怀,这些让林常清心里产生了说不出的滋味,不争气的眼泪当场就涌出了眼眶。是的,梅大叔和郭大娘一样,都打心底心疼这个可怜的姑娘。
罗扣并没有去想去问这筒挂面的来源,眼巴巴看着这过年也不一定能吃上一口的细粮,决堤的口水冲走了他的思维,搅乱了他的心绪。他是饿肚子等不得早稻黄,顾不上浪费时间去想去问了。
眼珠子早已掉进面碗里的罗扣,并没有察觉到林常清抱着望儿从他的身旁走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