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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蛇皮口袋,火焰喷射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25 15:10:25      字数:7450

  (一)
  
  2024年2月,我独自前往南通拜访抗战老前辈,寒风还带着江面上的湿冷。我提前三天就把赵暄老兵的资料翻了三遍,从1921年他出生在陈桥镇北郊的佃农家庭,到1937年南通沦陷后辍学,再到后来加入武工队,每一个时间节点都用红笔圈出来——作为抗战志愿者,也是李明先生的外孙,我总怕漏掉任何一个能还原历史的细节。站在赵暄爷爷家那栋老居民楼前,我又摸了摸背包里的录音笔和笔记本,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一个中年男子门开的瞬间,就听见洪亮的声音:“是周捷吧?快进来!”103岁的赵爷爷穿着深蓝色的棉袄,头发虽全白了,却梳得整整齐齐,一双眼睛亮得很,手里还握着个磨得发亮的搪瓷杯,杯身上“为人民服务”的字样虽有些褪色,却透着股沉甸甸的劲儿。“这杯子啊,是1950年我去北京学习时发的,跟了我七十多年了。”他儿子把我往客厅让,藤椅旁的小桌上摆着刚沏好的绿茶,热气袅袅地裹着茶香,“坐,咱们慢慢聊,当年的事儿啊,我闭着眼都能说清楚。”
  最先聊起的,是1942年那个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清晨。“那天头刚亮,我家老婆子戴尔惠就起来煮玉米糊了,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响,小儿子才一岁多,坐在竹编的摇篮里咯咯笑。”赵爷爷的手指轻轻敲着藤椅扶手,像是在跟着记忆里的柴火声打节拍,“我刚端起碗,就听见院门外‘咚——咚——’的砸门声,还夹杂着伪军的叫喊:‘开门!开门!搜查!’我心里一下子就沉了——前几天我们刚把十里坊的鬼子哨位端了,准是有人告密了。”他放下碗,顾不上擦嘴,抄起床底那把缴获的驳壳枪就往里屋跑。那枪是他之前用刀捅死一个日军后缴获的,夜里在自家后院捂着厚褥子试射过,退膛、上膛的动作早就练得熟稔,此刻枪里压满了十五六颗子弹,沉甸甸的压在手里。
  里屋的罗幔帐是戴尔惠嫁过来时带的嫁妆,米白色的纱料上绣着浅粉色的缠枝莲,平时挂在床前挡灰尘,那天却成了他的“救命屏障”。“我把帐子往床架上推了推,留出个能站人的小空间,后背紧贴着帐子的纱料,能清楚听见外面的脚步声。”赵爷爷的声音压低了些,像是怕惊扰了当年的紧张,“两个伪军踹开门进来,皮鞋踩在泥地上‘嘎吱’响,其中一个指着戴尔惠问:‘家里有几个人?’我家老婆子抱着孩子,脸都白了却没慌,说:‘就我们娘俩,孩子爹早跑了,怕被鬼子抓壮丁。’”伪军不信,弯腰搜床底,用枪托敲柜子,最后走到罗幔帐前,伸手拽了拽帐角——那一瞬间,赵爷爷的指尖已经扣在了扳机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被发现,就先打死一个够本。可伪军只是皱了皱眉,听见屋外同伙喊“走了,没找到人”,便骂骂咧咧地退了出去。直到院门“哐当”一声关上,赵爷爷才从帐后出来,看见戴尔惠抱着孩子的手还在抖,却没掉一滴眼泪——她是南通县妇女主任,夜里去各村做妇女工作时,曾被鬼子扔过手榴弹,弹片扎进棉袄里,她自己拔出来就接着走,早就把生死看淡了。
  
  “要说最解气的,还是用蛇皮口袋套鬼子那回。”聊完惊险的躲藏经历,赵爷爷的语气轻快了些,眼里也泛起了光。那是1941年,他刚加入城闸武工队,队长沈宝华是个三十多岁的硬汉子,政委王文军心思细,全队11个人,都是敢跟鬼子拼命的主儿。“唐家闸十里坊有个鬼子哨位,就一个叫金井梅良的鬼子站岗,高个子,留着小胡子,每次见了老百姓都端着枪,可劲儿地横。”赵爷爷说,他每天假装去镇上买东西,观察了半个月,发现金井梅良虽然警惕,但有个习惯——喜欢搜过路人的包裹,像是觉得能查出“新四军探子”。“我跟沈队长合计,要不做个大口袋,趁他不注意把他套住。”队员们一听都赞成,找了个弹棉花的老乡要了块粗麻布,又找农户要了个装过化肥的蛇皮袋,把粗麻布衬在里面,缝了个比人还高的口袋,袋口缝了根结实的麻绳,试了好几次,确保能一下子套到膝盖。
  “头三天,我们几个人轮流背着空口袋在哨位附近转。”赵爷爷边说边比划着背包的动作,“第一次我过去,金井梅良上来就把口袋拽下来,翻了个底朝天,见里面啥都没有,还推了我一把,用日语骂‘八嘎’。我忍着气,笑着说:‘没东西,没东西。’第二天换另一个队员去,还是一样被搜,第三天他就懒了,只掀了掀口袋口,没再细看。”沈队长说“时机到了”,选了个傍晚——那会儿天快黑,鬼子容易放松警惕,而且据点里的人忙着做饭,不会轻易出来。
  “那天我穿了件打补丁的蓝布褂子,故意揣了个窝窝头,走到哨位前就用蹩脚的日语问‘今夕何时’,金井梅良皱着眉看我,手还放在枪套上。”赵爷爷的声音放得更低,像是在还原当时的紧张,“就在他低头看怀表的瞬间,我身后的小张和老李从墙根绕过来,‘哗啦’一下就把口袋套在了他头上!金井梅良吓得‘啊’了一声,刚要伸手拽口袋,小张就把麻绳勒紧了,从脖子到膝盖都捆得严严实实。他在里面‘呜呜’地叫,手脚乱蹬,可口袋衬了粗麻布,他的指甲根本划不破。”赵爷爷当时一把夺过金井梅良的枪,别在腰上,小张扛着口袋的上半部分,刚走两步就喊“沉”——金井梅良个子高,体重不轻,赵爷爷赶紧绕到后面,攥着口袋底部的绳子,帮着抬他的脚,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游击队的秘密据点跑,路上还得躲着巡逻的伪军,跑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地方。后来听说金井梅良被送到后方后,因为没造成大的伤亡,又考虑到交换战俘,就把他放回去了。可从那以后,十里坊的哨位就换了人,再也没人见过金井梅良,有人说他被日军处分了,也有人说他调去了别的战场,总之是从南通彻底消失了。
  “那时候的日子啊,就是白天当老师,晚上当游击队员。”赵爷爷喝了口茶,语气又温柔下来。朱家店小学是借了村里一个大户人家的老房子,教室是用土坯搭的台子,黑板是用墨汁刷的木板,七八十个学生,大的十三四岁,小的才七八岁,都是附近农户的孩子,没钱交学费,就偶尔带个红薯、玉米当“学费”,赵爷爷从来都不收。“我教他们数学、自然,还教他们认‘抗日救国’这四个字,讲岳飞抗金的故事,讲鬼子抢我们被子的事——1938年冬天,鬼子来‘扫荡’,挨家挨户抢被子,旧的破的不要,专挑新的、厚的,我家那两条花被子,还是我娘攒了三年布票做的,被鬼子硬生生扛走了,我娘坐在门槛上哭,我攥着拳头,心里就想,一定要把鬼子赶出去。”
  
  说到战友沈宝华,赵爷爷的声音低了下去,眼里也泛起了红。“有一次我们伏击小股鬼子,打死了3个,可撤退的时候,沈队长为了掩护我们,被鬼子的骑兵抓住了。”敌人把沈宝华的两条腿用绳子捆在马后面,让马拖着他在地上跑,跑了好几里路,沈队长的衣服都被磨破了,浑身是血,却始终没喊一声“投降”,最后壮烈牺牲了。“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手里还攥着枪,手指都掰不开。”赵爷爷抹了抹眼角,“那天晚上,我们10个队员坐在草屋里,没人说话,就默默擦枪。擦完枪就发誓,一定要替沈队长多杀几个鬼子,把他没完成的事接着做下去。”
  后来鬼子搞“清乡”,在江边到海门的路上插了七里长的竹篱笆,一人多高,上面还绑了铁丝网,每个路口都设了岗哨,想把新四军困在里面。“我们跟老百姓商量,一起烧篱笆!”赵爷爷说,那天傍晚,各村的老百姓都提着煤油灯、抱着干草,悄悄摸到篱笆边,等武工队放了信号枪,大家一起点火,“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噼里啪啦的,映得半边天都红了,老百姓在旁边喊‘竹篱笆清乡七里长,一把野火烧精光’,声音特别响!”鬼子从据点里出来灭火,赵爷爷和队员们就躲在树林里打冷枪,鬼子怕中埋伏,只能躲在远处骂,眼睁睁看着篱笆烧了一晚上。“第二天鬼子又修,我们就再烧,来来回回好几次,最后鬼子没辙了,只能把篱笆拆了。”
  抗战胜利那天,赵暄正在给学生上课,听见外面有人喊“鬼子投降了”。他扔了课本就跑出去,跟老百姓一起敲锣打鼓,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后来他任南通县委组织部部长,在通如大众报社写过不少宣传革命的文章,和戴尔惠的五个孩子里,老大老二生在抗战时期,跟着他们在草屋里、山洞里躲鬼子,吃了不少苦,可孩子们都懂事,从不哭闹。新中国成立后,赵爷爷去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学习,后来又到徐州贾汪区煤矿当负责人,可他心里始终惦记着教育,1978年就申请回了南通,进了南通师范学院,当副书记兼副校长,直到1984年离休。“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两件事,一是跟鬼子打了那么多年,没怂过;二是教了那么多学生,看着他们成了对国家有用的人。”
  临走时,赵暄爷爷和叔叔执意要送我到楼下,寒风里,他站在单元门口,挥着手说:“周捷,谢谢你把这些事写下来,让更多人知道,当年是怎么跟鬼子拼的!”我点头答应。
  
  (二)
  
  2025年春末,海风裹着湿润的凉意掠过街角的老榕树,我带着《浙江黄埔人抗战记忆》,站在浙江椒江黄埔同学会门前。作为抗战志愿者,每一次探寻一段尘封的抗战往事,都像在与历史对话——而这一次,25岁的浙大历史系研究员赵倩,要带我走进远征军排长曹立德的生死较量。
  推开办公室的门,赵倩正对着一叠档案俯身整理,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手边的黑白照片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周捷哥,你来得正好,我刚找出曹老的黄埔军校毕业证书复印件。”她抬头时眼里闪着光,转身从档案柜里取出一个蓝色硬壳文件夹,里面整齐码放着手写回忆、作战命令复印件,还有一张边角微微卷起的合影——1943年8月5日,曹立德、朱键、陈立成三人穿着卡其色军装,肩并肩站在黄埔军校校门口,军帽上的帽徽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曹老是椒江本地人,台州中学高中毕业时,原本考了浙江缉私队,可1937年鬼子占了上海,他连夜写了退学申请,说‘缉私不如打鬼子,保家卫国才是当务之急’。”赵倩的指尖轻轻划过照片上曹立德的脸,“他和朱键、陈立成是黄埔18期独立7大队工兵科的同班同学,毕业那天,三人在操场的老槐树下发誓,将来要一起上战场,要么把鬼子赶出去,要么一起埋在国土上。”
  1944年春,三人奉命前往云南文山,加入远征军总预备队新编第8军,在参谋处见习的半年里,曹立德在日记里写过:“每日与朱、陈二人沙盘推演,盼早日赴前线,亲手毙敌。”赵倩翻到一份标注着“1944年6月30日”的油印作战命令,上面的字迹虽有些模糊,却仍能看清“卫立煌令第8军接续攻击松山日军”的字样。“当时71军攻了三个多月,伤亡近万人,却连松山主峰都没摸到。”她指着墙上的松山地形图,“日军在滚龙坡、大垭口这些制高点修了明碉暗堡,用钢筋混凝土浇筑,重炮轰上去都只留个白印,重机枪火力网把进攻路线封得像铁桶,咱们的战士冲上去,很多人连碉堡的边都没摸到就倒下了。”7月1日怒江简易桥修复那天,三人接到任命:曹立德、朱键调军属工兵营任排长,陈立成去103师工兵营。“他们在营部的伙房见了最后一面,朱键从口袋里摸出三块烤红薯,说‘等拿下松山,咱们回椒江吃海鲜,把这红薯账补上’,陈立成还笑他‘就知道吃,小心鬼子的子弹先让你吃不了’,可谁都没料到,这竟是三人最后一次完整相聚。”
  真正的生死考验,在7月下旬如期而至。当时8军军长何绍周召开作战会议,拍着桌子说“不惜一切代价,拔掉碉堡这颗钉子”。赵倩的声音沉了下来,翻到曹立德1985年手写的《松山作战回忆》:“工兵营领到四具火焰喷射器,每具装油15升,能持续喷射12秒,最大射程45米。营长问谁愿带喷火器攻坚,我第一个举手——我是浙江人,松山的每一寸土,都和家乡的地一样金贵,不能让鬼子占着。”7月23日凌晨三点,曹立德带着班长郑家元出发,他扛着20多斤重的火焰喷射器,郑家元背着汤姆森冲锋枪,腰上还别了四颗手榴弹。两人借着松山的岩石和灌木丛匍匐前进,日军的重机枪子弹在头顶“嗖嗖”飞过,溅起的碎石子砸在钢盔上“叮叮”响,曹立德后来回忆:“每爬一米,都能听见身边战友的牺牲声,我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能退,退了就对不起那些倒下的兄弟。”
  他们趁着我方150毫米榴弹炮轰击的间隙,一点点挪到碉堡下方的射击死角,趴在滚烫的岩石上时,汗水顺着脸颊流进衣领,把军装浸得能拧出水。“曹老在回忆里写,当时他和郑家元仰着头盯着天空,手指都在发抖——信号弹不亮,就不能动。”赵倩模仿着当时的姿势,语气里满是紧张,“突然,一颗红色信号弹‘嗖’地冲上夜空,曹立德猛地撑起身子,把火焰喷射器的喷嘴对准碉堡的射击孔,拇指狠狠扣下扳机!”一团橘红色的火焰瞬间从喷嘴喷出,像一条愤怒的火蛇,“呼”地钻进碉堡,12秒的喷射时间里,曹立德盯着射击孔,连眼睛都没眨——他能清晰听见碉堡里传来日军的惨叫,还有枪支落地的“哐当”声,紧接着,三个浑身是火的鬼子连滚带爬地逃出来,衣服烧得“滋滋”响,疯了似的往战壕里扑。
  “副军长李弥在后方望远镜里看得真切,当即下令‘炮兵延伸射击’!”赵倩的声音陡然提高,“几十门火炮同时开火,炮弹像雨点似的落在日军战壕里,‘轰隆隆’的爆炸声震得山都在抖,不少鬼子刚从火里逃出来,又被炮弹炸得粉身碎骨。”可剩下的日军还在顽抗,又钻回碉堡架起机枪。曹立德来不及歇气,换了个喷射器再次对准射击孔,火焰再次喷涌而出时,他听见碉堡里传来“天皇万岁”的喊叫——几个鬼子举着刺刀冲了出来,郑家元立即端起冲锋枪“哒哒哒”扫射,子弹打在岩石上溅起火星,曹立德趁机往后撤,后背刚贴上一块大石头,就听见“嗖”的一声,一颗子弹擦着他的钢盔飞过。
  就在这时,冲锋号“嘀嘀嗒嗒”地响了,步兵们像潮水般从掩体后冲出来,踩着日军的尸体往上攻,曹立德和郑家元也跟着往前冲,直到把国旗插在松山制高点的碉堡上,两人才瘫坐在地上,看着彼此满是烟灰的脸,突然放声大哭。“那天晚上,曹老在碉堡里发现了一本日军日记,上面写着‘中国军队的火焰喷射器是魔鬼的武器’。”赵倩笑着说,“可他们不知道,我们的战士,是凭着保家卫国的信念,才成了他们眼里的‘魔鬼’。”
  拿下制高点后,日军残兵退到松山深谷,靠着储存的粮食和弹药继续抵抗。第8军决定采用坑道战术,朱键主动请战:“我是工兵,挖坑道我熟,让我来!”他带着全排战士在山底下日夜挖掘,用了半个多月,终于把两条坑道挖到日军指挥部下方,还把两大卡车炸药搬进了坑道。“引爆那天黎明,天刚蒙蒙亮,朱键按下点火器的瞬间,转身就往山坡下跑。”赵倩的声音低了下去,“山崩地裂的一声响,黑烟像蘑菇云似的冲天而起,日军的指挥部瞬间就被火海吞了——后来清理战场时,战士们在废墟里找到一块日军大佐的肩章,上面还沾着焦黑的布条。”因为这一战功,曹立德和朱键都获得了“忠勇”勋章,晋升为中尉排长,曹立德在日记里写:“今获勋章,然更念牺牲之战友,此勋章当与朱、陈二人共戴。”
  
  可命运的残酷,来得比想象中更快。1944年8月的一个午后,工兵营长常承燧带着曹立德、朱键去残敌阵地侦察。返程时,三人沿着半山小路行走,相隔十来米,曹立德走在最前面,刚转过一个弯,就听见空中传来“嗖嗖”的子弹声——那是日军冷枪的声音!“曹老在回忆里说,他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后背发凉,下意识地抱着头往山坡下滚,石头划破了胳膊也没感觉,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旁边的树干上,木屑溅了一脸。”他滚到坡底后,立即掏出汤姆森冲锋枪,对着山崖顶上的草丛扫射,两个鬼子“啊”的一声掉了下来,摔在岩石上没了动静。“常营长高喊:‘曹排长!朱排长!’我高声应着:‘我在这儿!’可喊了好几声,朱键都没回应。”曹立德和常营长爬回上坡,看见朱键趴在地上,军帽掉在一边,鲜血从他的太阳穴流出来,浸透了身下的泥土——他被冷枪击中了头部,牺牲时才26岁,口袋里还装着一张没寄出去的家书,收信人是“江苏徐州朱家庄朱父收”。
  朱键牺牲的第七天,陈立成又出事了。当时103师阵地落下一枚日军哑弹,弹体半埋在土里,随时可能爆炸。陈立成接到命令后,带着4名士兵扛着排爆工具就去了,曹立德还记得那天早上,陈立成出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学过排爆,很快就回来。”可半个多小时后,一声巨响从阵地那边传来——哑弹突然爆炸了。“曹老说,他疯了似的往那边跑,看见的却是一片狼藉,5个身影都没了,只有散落的工具和染血的军帽。”赵倩的声音有些哽咽,“陈立成是浙江天台人,才23岁,他的家人直到1946年才收到‘烈士’通知书,那年他妹妹才12岁,抱着通知书哭了三天三夜。”那天晚上,曹立德在阵地上坐了一夜,把自己的“忠勇”勋章放在朱键和陈立成的空铺上,泪水滴在勋章上,晕开了细小的痕迹。
  1944年9月7日,松山终于收复,曹立德随部队调往后方补训,被提任为副连长。1945年8月15日,日寇投降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给战士们讲战术,听到广播里的声音,手里的粉笔“啪”地掉在地上,愣了几秒后,突然抱着身边的战士大哭:“赢了!我们赢了!”后来8军奉命北上青岛接收,曹立德带着加强排在黔桂交界的八渡河执行任务,白天护送辎重车辆,晚上就坐在河边写日记,日记里多次提到“盼早日还乡,告慰朱、陈二人”。任务结束后,他接到命令“扫尾结束归建,速来穗,随海珠轮北上”。可当他乘汽车赶到广西桂平时,司机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马车,车子翻进了路边的沟里,曹立德的胳膊被划伤,耽误了半天行程——就是这半天,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等他包扎好伤口赶到广州时,海珠轮已经在当天早上起航了。”赵倩翻到一份1945年10月的《申报》复印件,上面的标题格外醒目:“海珠轮触水雷沉没,千余官兵遇难”。“当夜海珠轮在虎门洋面,撞上了日军投降前偷偷布下的水雷,船身瞬间断裂,很多官兵连救生衣都没来得及穿就掉进海里。”只有工兵营的陈运昌营长,因为水性极好,在海里游了三个多小时才上岸,后来留在广州养伤。部队重新编成工兵营时,曹立德被任命为连长,到青岛后又升任少校副营长,可他再也没穿过那枚“忠勇”勋章——他说“勋章上有朱、陈的血,我不配单独佩戴”。
  
  1948年,曹立德在烟台认识了姑娘刘世华,结婚那天,他只请了几个战友,席间举杯说:“今日成婚,然念及朱、陈二人未能见此,心有愧疚。”淮海战役后,他脱离部队,辗转到贵州安顺,1956年秋才带着妻女回到椒江,在副食品商店当售货员,每天清晨五点就去进货,晚上帮邻居修自行车,从不提自己的抗战经历。1982年退休后,他主动担任椒江黄埔同学会会长,四处搜集老兵事迹,还常去学校给孩子们讲松山战役的故事,每次讲到火焰喷射器,都会说:“不是我厉害,是那些牺牲的战友在保佑我,我活着,就是替他们看这太平盛世。”
  2016年冬天,95岁的曹立德在睡梦中去世,临终前,他握着儿子的手,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浙江黄埔人抗战记忆》,断断续续地说:“别忘了……朱键、陈立成……还有那些……战友……”
  告别赵倩时,海风再次吹过,我手里的档案袋沉甸甸的。作为抗战志愿者,我知道,把曹立德与战友们的故事写下来、传下去,让更多人记得松山阵地上的那团火焰,记得那些年轻的生命,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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