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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村民打鬼,黎德杀寇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24 08:45:56      字数:11509

  (一)
  
  2025年2月的江苏东台,晨雾还没散尽,我裹紧羽绒服,手里攥着外祖父李明留下的那本蓝布面抗战老兵名录——封皮上“铭记”两个字被祖父的手指磨得发亮。走进市文史办时,顾英斐先生正站在窗边翻一份泛黄的档案,见我来,他指着桌上摊开的《唐柳人民打鬼子》说:“今天讲的柳根宝,是当年唐柳抗敌里最年轻的后生,抗战名录里,请给他多添几笔细节。”
  顾先生的指尖落在档案里“1938年4月9日”的墨迹上,我仿佛听见了八十多年前的风声。那天上午9点多,春阳刚把麦田晒得暖融融的,柳家灶的土路上突然传来“叮铃铃”的自行车声——是汉奸肖老四,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绸子衫,弓着腰跟在六个日军身后,自行车把上还挂着半袋抢来的花生。“找花姑娘,抓鸡!”肖老四的尖嗓子划破了村子的宁静,村民们躲在门后、窗缝里,看着那些戴着钢盔、背着步枪的鬼子,手心都攥出了汗。
  走到柳家灶洋河边时,一个瘦高个鬼子自行车筐里的老母鸡突然扑腾起来——那是曹有根家刚抱窝的母鸡,鸡毛都被扯掉了好几根。绳子“嘣”地断了,母鸡扑棱着翅膀钻进路边的麦田,瘦高个鬼子骂了句“八嘎”,抬腿就往麦田里追。谁也没料到,麦田深处藏着柳普祥的闺女柳小梅,她昨天刚从外婆家回来,本想躲到鬼子走了再回家,听见母鸡叫,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正好被瘦高个鬼子撞见。
  “花姑娘!”鬼子的喊声让柳小梅浑身一僵,她刚想往麦田深处钻,那鬼子已经扑了过来,手里的军刀背“啪”地砸在她背上,柳小梅“哎哟”一声倒在田埂上,麦苗被压得倒了一片。“救命!爹!”柳小梅的哭喊像鞭子一样抽在柳普祥心上——他正猫在麦田另一头的土沟里,看着鬼子欺负闺女,牙齿咬得咯咯响。柳普祥抄起身边那根磨得光滑的桑木长棍,棍子上还带着早上挑水时沾的露水,他猛地站起来,扯着嗓子喊“打鬼子呀”,声音里满是愤怒,连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瘦高个鬼子转过身,看见冲过来的柳普祥,“呛啷”一声抽出军刀——那刀在太阳下闪着冷光,是刚沾过邻村百姓的血的。柳普祥没怕,举着棍子就往鬼子头上打,鬼子侧身一躲,军刀“唰”地劈过来。柳普祥急忙往后跳,可裤腿还是被刀划开一道口子,鲜血一下子渗出来,染红了土黄色的裤管。“再来!”柳普祥咬着牙还要冲,鬼子第二刀又劈过来,“咔嚓”一声,桑木棍子断成两截,木屑溅到柳普祥脸上。他知道硬拼不行,只能转身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喊“打鬼子!快打鬼子”,声音传遍了整个柳家灶。
  
  我家就在柳家灶东头,那天我正帮娘把晒干的玉米往囤里装,听见柳普祥的喊声,心里“咯噔”一下——去年冬天,鬼子烧了西头的张家庄,我亲眼看见张大叔被鬼子用枪托砸得头破血流。“娘,我去看看!”我顾不上娘的阻拦,抄起门后那把铁叉就往外冲——那铁叉是爹生前用来叉麦捆的,叉齿磨得锃亮,握柄处被爹的手焐出了包浆。
  出门一看,村里已经乱了套,却不是慌逃,是反抗!柳三叔扛着根枣木扁担,扁担头还缠着铁丝;曹大伯攥着钉耙,钉耙齿上沾着泥土;连平时最胆小的高茂义,也挑着粪桶跑过来,手里紧紧攥着扁担,粪水晃得洒了一地。“打鬼子啊!”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一百多号人的喊声震得麦田里的麦子都直晃,连河边的芦苇都跟着沙沙响。汉奸肖老四一看这阵仗,吓得脸都白了。他本来就怕村民们记恨他当汉奸,现在见大家都红着眼冲过来,赶紧把绸子衫往怀里一裹,一头扎进麦田里,连滚带爬地往北边跑,麦芒刮得他脖子通红也不敢停。
  柳普祥拉着柳小梅往家跑,路过我身边时,他的裤腿还在滴着血,却不忘喊:“捷子,回家拿裹脚布!要宽的!”我赶紧点头,可等我拿着裹脚布跑出来,却看见柳普祥已经换了根更粗的槐木棍——那是他平时用来顶门的,碗口那么粗,他正弯腰让老婆子帮他缠伤口。“别去了,腿都流血了!”老婆子哭着拽他的胳膊,柳普祥一把甩开她的手,声音哑着说:“鬼子都欺负到家门口了,我能不去?”说完,他扛起槐木棍,头也不回地往河边跑,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硬挺。
  肖老四跑了,六个鬼子没了向导,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转。乡亲们追着他们到了柳家灶和尚庙门口,那庙本来有两扇朱红大门,去年被鬼子拆了烧火,只剩下两个石柱子。鬼子一看追的人越来越多,枪托都被吓得掉在了地上,赶紧分两路跑:三个往南,三个往东。往南逃的三个鬼子,跑了没多远就到了洋河边上,抬头一看,木桥早没了——那是前几天村里的老人商量好的,怕鬼子来扫荡,提前把桥板拆了,只留下几根桥墩子在水里泡着。
  “八嘎!”瘦高个鬼子气得踹了一脚自行车,自行车“哐当”倒在地上。三个鬼子没办法,只能扔了自行车,蹚着水往河中间的沙洲跑。那沙洲不大,也就半亩地,上面长满了芦苇,鬼子以为躲在那里,村民们就不敢过去了——他们哪里知道,这片洋河是乡亲们从小玩到大的地方,哪里深哪里浅,哪里有暗礁,闭着眼都能摸透。高茂义第一个冲到河边,他指着沙洲东南角喊:“从坝嘴绕!那里水浅,刚没过膝盖!”说着,他就脱了鞋,光着脚往水里走,河水溅得他裤腿湿透。其他人跟着他,手里的农具挥得呼呼响,沙洲上的鬼子一看这架势,吓得赶紧往水里退,水花溅得老高。
  
  我攥着铁叉,眼睛紧紧盯着跑在最后面的那个矮胖鬼子——他刚才追柳小梅时最凶,现在却吓得腿都软了。他刚爬上岸,裤腿还滴着水,曹有根大伯就从旁边的芦苇丛里冲了出来,他平时在村里最老实,现在却红着眼,举起钉耙就往鬼子头上砸。“噗”的一声,钉耙齿正好钉在鬼子的钢盔上,钢盔“哐当”掉在地上,鬼子疼得“嗷”一声叫,竟还能往前跑二十多步,他伸手把头上的钉耙拔下来,“哐当”扔在旁边的土场上,钉耙齿上沾着血,在太阳下看着格外刺眼。
  那鬼子跌跌撞撞地跑向柳锦春家的风车垛,那风车本来是用来磨面的,去年被鬼子砸坏了扇叶,只剩下个木头架子立在那里。正好遇上挑粪的高茂义,高茂义放下粪桶,粪水洒了一地,他举起扁担就往鬼子身上打,“啪”的一声,扁担打在鬼子的背上,鬼子疼得直咧嘴。鬼子急了,端起枪用枪刺挡,扁担被枪刺划了个大口子,差点断成两截。这时候,木匠丁昌银也赶过来了,他平时做木工力气大,手里的钉耙是自己打的,钉耙齿又粗又尖。丁昌银绕到鬼子身后,挥起钉耙就往鬼子屁股上钉,“噗”的一声,钉耙齿扎进了肉里,鬼子疼得直蹦,丁昌银一使劲,就把鬼子拉倒在地上,风车垛的木头架子被鬼子撞得“嘎吱”响。
  我正好追到风车垛边,看见鬼子还在地上挣扎着挥枪刺,枪刺差点划到丁昌银的腿。我心里的火一下子上来了——这就是烧了张家庄、杀了王大爷的鬼子!我握紧铁叉,朝着鬼子的头狠狠叉过去,铁叉齿一下子扎进了他的头皮,血顺着铁叉齿往下滴,滴在地上的麦秸上。我拔出来,又叉了一下,鬼子的脸瞬间被血染红,嘴里还在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高锡珍、曹世和他们也围了上来,高锡珍手里拿着根锄柄,曹世和攥着铁锹,两人一起往鬼子头上打,“咚、咚”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紧,没一会儿,那鬼子就不动了,眼睛睁得大大的,还盯着洋河的方向。我低头一看,手里的铁叉竹柄竟被震得全碎了,只剩下握柄处的一小段,我只好提着铁叉齿,转身回家换工具——我知道,还有鬼子没被抓住,不能停。
  
  再出来时,往南岸逃的第二个鬼子正往西南跑,他跑得飞快,裤腿上的水甩得老远。23岁的柳兴旺拦住了他,柳兴旺是村里的后生,平时在地里干活力气大,他举起扁担就往鬼子身上打,扁担带着风,“啪”地打在鬼子的胳膊上。鬼子疼得叫了一声,转身就用枪刺划过来,柳兴旺没躲开,太阳穴下方被划开一道口子,血一下子流到了下巴上,染红了他的白粗布褂子。“你还敢还手!”柳兴旺抹了把脸上的血,红着眼又冲了上去。这时候,柳宝余绕到鬼子身后,他手里的钉耙有个弯钩,一下子勾住了鬼子的臀部,使劲一拉,鬼子“扑通”倒在地上,枪刺掉在了旁边的草丛里。乡亲们一拥而上,柳兴旺用扁担打鬼子的背,柳宝余用钉耙压鬼子的腿,没一会儿,那鬼子就不动了,嘴里的血泡冒了出来。柳兴旺抹了把脸上的血,又转身去追第三个鬼子,他的白粗布褂子被血染得通红,像一面小旗子。
  第三个鬼子没敢上岸,躲在沙洲的芦苇丛里发抖,手里紧紧攥着枪,却不敢开枪——他怕枪声引来更多村民。柳岳珍绕到他身后,柳岳珍平时在村里帮人撑船,力气大,他举起钉耙,用钉耙齿勾住鬼子的肩胛,使劲把他拉上了岸。那鬼子吓坏了,“扑通”跪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又捡起根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什么——后来才知道,他写的是“我投降,不要杀我”。乡亲们愣了一下,谁也没见过鬼子求饶的样子,可就在这愣神的工夫,那鬼子突然跳起来,拨开人群就往西南曹八舍村跑,他跑得飞快,连鞋都跑掉了一只。
  可他哪里知道,曹八舍的乡亲们早就听见了这边的喊声。曹正普、曹正银兄弟俩是养牛户,平时跟牛打交道,力气大得很,他们攥着钉耙站在村口,身后还跟着几个年轻后生,手里拿着锄头、镰刀。那鬼子跑到曹八舍村口时,身上还滴着血水,却挺能打——后来才知道,他以前是日本的武士,会点武功。他一蹦就是几尺高,手里的枪刺挥得飞快,曹正普的钉耙刚递过去,就被枪刺划了个口子,钉耙齿差点掉下来。“这鬼子会功夫!”曹正银喊了一声,乡亲们都往后退了退,看着鬼子在原地蹦来蹦去,心里都有点急。
  这时候,曹正普的侄子曹长生喊了一声:“用竹竿!”曹长生平时在村里帮人编竹筐,家里有好多长竹竿。他跑进院里,扛出一根两丈多长的竹竿,竹竿又直又硬,他朝着鬼子的头就捣过去。那鬼子没防备,被竹竿捣中太阳穴,“哎哟”一声倒在地上,枪刺也掉在了地上。曹正普、曹正银赶紧冲上去,钉耙齐下,“噗、噗”几声,鬼子的背上就流出了血。后来,曹正普他们找了根风车篙子,那篙子有胳膊那么粗,是用来推风车的,他们把篙子穿在鬼子束腰的皮带里,两个人抬着,把尸体抬到六堰港的荒田沟里埋了——那沟里长满了野草,平时没人去,他们还在上面压了几块大土坷垃,怕被别的鬼子发现,也怕野狗把尸体扒出来。
  
  再说说往东边跑的三个鬼子。他们骑着自行车,刚跑了四百多米,就被曹有根大伯拦住了。曹有根还在气刚才鬼子抢他的母鸡,他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了那个老鬼子的腰——那老鬼子年纪大了,却挺胖,曹有根抱得紧紧的,两人一起倒在地上。老鬼子力气大,把曹有根压在身下,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就去摸腰上的军刀。曹有根喘不过气,脸憋得通红,只能喊“救命!救命!”
  正好王锦仁大叔扛着大锄路过,王锦仁平时在村里种菜园,锄头像脸盆那么大,他看见这情景,想都没想,举起大锄就往老鬼子头上劈。“咚”的一声,锄刃正好砸在老鬼子的钢盔上,钢盔被砸得凹了进去,老鬼子一下子松了手,头歪在一边。曹有根赶紧爬起来,抢过老鬼子的军刀——那刀还带着鞘,他攥着刀鞘,又去追另外两个鬼子,军刀在他手里晃得叮当响。
  剩下的两个鬼子吓得魂都没了,骑着自行车沿着原路往东台逃,自行车骑得飞快,差点撞在路边的杨树上。路过唐家灶西边时,后面那个鬼子被路边的柴火垛挡住了视线——那柴火垛是唐家灶的村民用来过冬烧火的,堆得有一人多高。他没看见前面的沟,一下子冲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自行车“哐当”压在他身上,车轮还在转着。柳岳珍、柳兴旺他们正好追过来,一下子围了上去,柳兴旺的太阳穴还在流血,他看着鬼子那副怂样,气不打一处来,举起扁担就往鬼子腰上扫。“啪”的一声,扁担打在鬼子的腰上,鬼子“嗷”一声倒在沟里,在泥水里打滚,溅得满身是泥。乡亲们也没客气,你一锹、他一棍,曹有根还拿着军刀,用刀鞘往鬼子头上砸,没一会儿,那鬼子就不动了,泥水里渗出血来。
  最后一个鬼子运气好,他骑的自行车掉了链子,“咔嗒”一声,链子卡在了齿轮里。他干脆扔了车,手舞着枪刺拼命往东台跑,他跑得飞快,像兔子一样,乡亲们追了一段路,可他越跑越远,曹有根举着军刀想扔过去,却怕扔不准伤了自己人。“算了,让他跑吧!”柳普祥喘着气说,他的腿还在流血,已经有点站不稳了。乡亲们看着鬼子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树林里,都松了口气,可心里却有点慌——他们知道,这个鬼子跑了,肯定会带更多鬼子来报复。
  那天晚上,柳家灶和唐家灶静得吓人,连狗叫都没有。乡亲们都在收拾东西,老婆子们把家里的粮食往布袋里装,汉子们背着老人,手里牵着孩子,趁着夜色往外地逃。我和娘也收拾了东西,娘把祖父留下的那把铁叉包在布里,塞在我的背包里,说:“带着,说不定能用上。”我们跟着乡亲们往南边的亲戚家跑,路上,我回头看了一眼柳家灶,村里的灯都灭了,只有洋河的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第二天上午八九点钟,两百多鬼子果然来了,他们坐着卡车,带着机枪、大炮,把唐柳两村和附近的村庄围了起来。“砰!砰!”机枪声打破了宁静,鬼子们闯进村里,见房子就烧,见东西就抢,没来得及逃走的乡亲,有十多人被鬼子杀害——柳家灶的王大娘,就是因为要拿家里的药罐子,被鬼子用枪托砸死在门槛上;唐家灶的李大叔,想保护村里的祠堂,被鬼子用军刀劈成了两半。大火烧了整整一天,黑烟飘得几十里外都能看见,村里的槐树、杨树都被烧得焦黑,连洋河的水都被熏得发暗。
  顾先生讲到这里时,声音低了下去,他拿起桌上的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一片废墟,只有几根烧焦的木头立在那里,旁边站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村民。
  
  1940年新四军到了东台,柳兴旺他们这些当年打鬼子的农民,纷纷去报名了。柳兴旺找到新四军的队伍时,太阳穴上的疤还没完全消,他攥着当年打鬼子的那根扁担,跟招兵的同志说:“我会打鬼子,让我跟着你们干!”后来他不仅加入了农抗会,还成了村里农抗会的骨干,领着乡亲们给新四军送粮食、递情报,把当年对付鬼子的机灵劲儿全用在了支援前线的事上。曹正普兄弟俩也没落下,他们把家里的牛牵出来帮新四军拉物资,曹长生还跟着队伍学了打枪,后来成了一名游击队员,专打小股鬼子的运输队。
  新中国成立后,逃难的乡亲们陆续回了村。我记得柳根宝老人跟我讲过,他回来的时候,柳家灶到处都是断壁残垣,他家原来的土坯房早就被烧没了,只剩下院角那棵老槐树——树干被烧得焦黑,却在第二年春天冒出了新芽。乡亲们一起动手,捡砖的捡砖,夯土的夯土,用了大半年时间,才把村子重新建起来。柳普祥老人还领着大家在洋河边上种了一排杨树,说这树长得快,等长大了,就能替他们看着这太平日子。
  1966年的冬天,最先喊着“打鬼子”的柳普祥老人走了,享年82岁。那天村里的人都去送他,柳兴旺扶着柳普祥老人的棺材,手里还拿着当年柳普祥打鬼子用的那根槐木棍——木棍的一头已经磨得光滑,上面还留着当年被鬼子军刀劈过的痕迹。柳兴旺哽咽着说:“大叔,您放心,咱们村的日子越来越好,鬼子再也不敢来了。”
  1995年夏天,柳兴旺老人也离开了,享年80岁。那时候我已经记事,跟着父亲去参加他的葬礼。柳兴旺老人的遗像旁边,摆着他当年加入新四军时的胸章,还有那根染过血的扁担。村里的老人们说,柳兴旺老人临走前还在念叨,要记得1938年4月9日那天,记得一起打鬼子的乡亲们,记得不能让鬼子再欺负咱们中国人。
  2014年秋天,柳根宝老人去世了,享年92岁。我去看他最后一面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却紧紧攥着我的手,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个木盒子。后来我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把铁叉齿——那是当年他打鬼子时用的,铁叉齿上的血迹早就干了,却还能看出当年的锋利。柳根宝老人的儿子告诉我,老人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16岁那年跟着乡亲们一起打跑了鬼子,他总说,自己没读过书,却知道要护着家、护着国家。
  也是在2014年12月,地方政府在当年打鬼子的旧址上,建了唐柳人民抗日纪念碑和纪念室。我跟着顾先生去参观那天,纪念碑前摆满了鲜花,碑上刻着柳普祥、柳根宝、柳兴旺等一百多位乡亲的名字,每个名字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纪念室里,陈列着当年乡亲们用的农具——柳普祥的槐木棍、曹有根的钉耙、柳根宝的铁叉齿,还有鬼子留下的军刀和自行车零件。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地图,上面用红笔标注着当年鬼子逃跑的路线、乡亲们围堵的位置,还有洋河沙洲的位置,每一个红点,都记录着那段热血沸腾的往事。
  
  顾先生指着纪念室里的一张老照片说:“这是1940年新四军和乡亲们的合影,你看,这个是柳兴旺,这个是曹长生,他们身后就是当年被烧毁的村庄,可你看他们的眼神,全是希望。”我凑过去看照片,照片里的人们穿着粗布衣服,脸上带着风霜,却笑得格外灿烂。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祖父为什么要让我续写老兵小传——这些握着农具打鬼子的农民,不是课本里模糊的“抗日群众”,是有名字、有故事、有热血的普通人。他们当年拿起农具,不是为了当英雄,只是为了护住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乡。
  离开文史办时,夕阳正好照在唐柳人民抗日纪念碑上,碑上的“铭记历史,缅怀先烈”八个字显得格外醒目。
  
  (二)
  
  2024年桂林的初秋,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刚停,空气里满是桂树的清苦香气。我带着外祖父李明留下的那本蓝布面抗战老兵名录,指尖反复摩挲着“黎德”两个字——这是祖父生前特意用红笔圈出的名字,旁边写着“桂林籍,黄埔十四期,多战负伤”。走进广西桂林市抗战研究院时,接待我的志愿者老陈已在门口等候,他怀里抱着一本泛黄卷边的《抗战老兵口述历史》,封面上还留着几处褐色的水渍,“这是黎德老人生前亲自核对过的手稿,有些细节,只有他的口述才说得清。”
  老陈翻开手稿,第一页就是黎德老人的照片:黑白影像里,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右下颌有一道淡淡的疤痕,眼神却格外清亮。“黎老常说,他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就是14岁那年偷偷跑出卷烟铺。”老陈的声音带着几分感慨,慢慢讲起了黎德的早年经历。黎德是桂林城郊人,父亲早逝,母亲靠给人缝补浆洗勉强糊口。8岁那年,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母亲含泪把他送到荔浦县屈家卷烟铺当学徒。卷烟铺的老板刻薄,黎德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揉烟叶、卷纸烟,手指被烟叶的粗纤维磨得满是裂口,到了晚上,还要给老板家喂猪、挑水,稍有不慎就会挨巴掌。
  
  1931年,“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传到荔浦,镇上的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喊着“东北丢了,鬼子杀人放火”。那天晚上,黎德躺在卷烟铺的柴房里,听着隔壁传来的收音机声,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母亲送他来时,塞在他怀里的半块红薯,想起老家被地主强占的田地,突然觉得,要是鬼子打过来,连这柴房都住不成了。第二天一早,他趁老板不注意,偷偷揣了两件破衣裳、几个硬邦邦的玉米饼,顺着官道往柳州跑。走了三天三夜,脚底板磨出了血泡,终于在柳州找到了童子军招募点,报名时,他把年龄报大了两岁,挺直腰杆说:“我要去打鬼子,保家卫国!”
  没过多久,童子军接到北上集训的命令。那年冬天,桂林的气温降到了零下,黎德和战友们穿着单衣,脚上是自己编的草鞋,背上背着40多斤的装备——棉被、水壶、帆布包,还有一本翻得卷边的《步兵操典》。队伍从桂林出发,沿着湘桂古道往湖南走,走到新宁县境内时,草鞋被路上的碎石磨破了,稻草从鞋底露出来,扎得脚底生疼。黎德没喊苦,把破草鞋脱下来,塞进怀里,光着脚继续走。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脚底的伤口沾了雪水,疼得钻心,他就抓把路边的野草嚼碎了,敷在伤口上止血。就这样走了一个多月,队伍终于到了南昌,黎德的脚底板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茧,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磨破了多少双草鞋。后来,他又被送到南京步兵学校、杭州中央防空学校,最后考入黄埔军校第四分校十四期步科,“在军校里,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刺杀、打靶,晚上还在煤油灯下背战术手册,他总说,多学一点本事,上了战场就能多杀一个鬼子。”老陈指着手稿里的一段话,那是黎德老人亲笔写的:“军校的馒头管够,我一顿能吃三个,不是饿,是想着吃饱了有力气打鬼子。”
  
  1938年10月,日军4万余人从广州大亚湾强行登陆,惠州、广州相继沦陷,华南局势危急。刚从军校毕业的黎德,被任命为“铁肩队”第1排排长,率领48名战士奔赴淡水前线,任务是阻击日军的先头部队。“铁肩队”的名字,是黎德给起的,他说:“咱们的肩膀,要能扛起保家卫国的担子。”到了淡水,他们刚挖好战壕,日军的炮火就铺天盖地砸了过来。炮弹落在战壕旁边,泥土和碎石溅得满脸都是,黎德趴在战壕里,看着身边的战士一个个倒下——新兵小王才16岁,出发前还跟他说要活着回家见爹娘;班长老李是湖南人,总爱给大家讲家乡的辣椒有多辣。那场仗打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清点人数时,48人的队伍只剩下30人,18名战士永远留在了淡水的土地上。
  安葬战友时,黎德亲手给每个烈士整理遗容,把他们的名字记在小本子上。“他说,这些名字,他要记一辈子。”老陈的声音低了些。接下来的四个多月,部队陷入了严重的缺粮困境,后勤补给线被日军切断,每天只能喝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里面飘着几根野菜。每到吃饭的时候,黎德总是拿着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碗,亲自给每个战士盛饭,他把粥里仅有的野菜均匀地分到每个碗里,自己的碗里却只有清汤。有战士心疼他,想把自己碗里的野菜拨给他,他却摆手拒绝:“我是排长,你们吃饱了才能扛枪打仗。”
  发军饷的时候,部队偶尔会多发一点补助,黎德总是把多出的钱攒起来,遇到家里有困难的战士,就悄悄塞给他们。有个叫赵刚的战士,母亲得了重病,没钱医治,急得直掉眼泪。黎德知道后,把自己半个月的军饷都给了他,还写了一封信,托人寄到赵刚的老家,让当地的保长帮忙找医生。“他说,战士们跟着他打仗,他不能让人家家里受委屈。”行军路上,只要看到被日军祸害的村庄,黎德都会停下来,帮村民们掩埋死去的亲人,修补被烧毁的房屋。有一次,他们路过一个村子,看到一个三岁的孩子坐在废墟里哭,父母都被鬼子杀了,黎德把孩子抱在怀里,从怀里掏出仅有的一块糖,喂给孩子吃,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他对战士们说:“咱们多杀一个鬼子,就少一个孩子像这样无家可归。”
  
  1939年,黎德因作战勇猛,升任一五四师四六O团二营少校营长,随六十五军在三水、惠州、梅县一带驻防。这年12月,第一次粤北战役爆发,日军集结重兵,向广州以北的战略要地发起进攻,黎德所在的第83军154师,奉命在牛背脊、增城一带阻击日军。为了切断日军的补给线,黎德决定率领“铁肩队”第1排,在赤白泥设伏——这里是日军运输队的必经之路,两边是陡峭的山坡,中间只有一条宽不足三米的土路,山坡上长满了茂密的灌木丛,正好适合隐蔽。
  出发前,黎德给每个战士都发了一把炒米,叮嘱大家:“埋伏的时候不许说话,不许抽烟,就算蚊子咬也不能动。”他们从凌晨三点就钻进灌木丛,趴在冰冷的地上,等待日军运输队的到来。太阳慢慢升起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身上,战士们的汗水把军装都浸透了,紧紧贴在背上,蚊子在耳边嗡嗡叫,却没一个人动一下。直到中午时分,远处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两辆军用卡车慢悠悠地开了过来,车头上插着太阳旗,车厢里挤满了鬼子,有的在抽烟,有的在说笑,完全没察觉到隐藏在山坡上的危险。
  黎德屏住呼吸,举起手里的中正式步枪,瞄准了第一辆卡车的驾驶员。他的手指慢慢扣动扳机,眼睛紧紧盯着准星,“砰!”一声清脆的枪响,驾驶员一头栽倒在方向盘上,卡车失去控制,“哐当”一声撞在路边的石头上,停了下来。紧接着,战士们的枪一齐响了起来,子弹像冰雹一样射向卡车,车厢里的鬼子惨叫着倒下,有的想跳车逃跑,刚落地就被子弹击中。第二辆卡车的驾驶员见状,想掉头逃跑,黎德眼疾手快,又开了一枪,驾驶员应声倒下,卡车一头扎进了路边的水沟里。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战士们从山坡上冲下来,开始打扫战场。黎德弯腰检查鬼子的尸体,想看看有没有缴获的文件,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枪响,他只觉得肚子一阵剧痛,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当场倒在地上。“是藏在车底下的鬼子开的枪!”老陈指着手稿里的插图,那是黎德老人后来画的伏击场景,车底下画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战友们看到黎德中枪,红着眼冲过去,一把将那个鬼子从车底拽出来,战士小张举起刺刀,狠狠刺进了鬼子的胸膛,为黎德报了仇。
  黎德躺在地上,感觉鲜血从肚子里流出来,浸湿了军装,他想伸手去摸,却没力气。战友们把他抬到一棵大树下,撕开他的军装,发现子弹从肚脐上方一点的位置射入,从右侧腰部穿出,万幸的是没有伤到内脏。“他说,当时疼得差点昏过去,却死死咬着牙没哼一声,他怕自己一松劲,就再也看不到胜利的那天。”后来清点战果,他们一共消灭了50多个鬼子,缴获了不少物资——有几大箱白砂糖、十几罐酱油膏,还有用来煮饭的白油和柴火。至于那两辆卡车,因为部队没有会开车的人,又怕留下痕迹引来更多鬼子,黎德就让战士们把卡车和鬼子的尸体一起烧了,熊熊大火烧了半个多小时,黑烟滚滚,映红了半边天。
  
  伤愈归队后,黎德又参加了多次战斗,直到1945年夏天,他率部在江西小江与日军遭遇。这股鬼子是正在撤退的一个联队,装备精良,人数有两百多人,而黎德的部队只有一百多人,武器也不如日军。黎德没有退缩,他带着战士们在小江边上挖战壕、筑工事,与鬼子展开了对峙。白天,日军的飞机在头顶盘旋轰炸,炮弹把战壕炸得坑坑洼洼;晚上,鬼子偷偷摸过来偷袭,黎德和战士们轮流站岗,眼睛都不敢闭一下。他们的粮食快吃完了,只能靠挖野菜、捉小鱼充饥,有的战士还得了疟疾,浑身发抖,却依然坚守在阵地上。
  就这样对峙了七天六夜,7月7日那天早上,黎德发现日军的火力突然减弱了,他判断鬼子要撤退,立刻召集战士们:“咱们跟了他们七天,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跑了!”他带头跳出战壕,大喊一声“冲啊!”,战士们跟着他一起冲了上去,与鬼子展开了激烈的对射。就在这时,一颗日军三八步枪的子弹呼啸而来,正好打中了黎德的右下颌,子弹从下巴贯穿而过,他只觉得嘴里一阵剧痛,牙齿大多被崩掉,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染红了胸前的军装。
  “当时情况特别危急,鬼子还在开枪,黎老倒在地上,满嘴是血,却说不出话。”老陈的声音有些哽咽。5个战友冒着生命危险,在枪林弹雨中冲过去,把黎德背了下来,先送到附近的野战医院急救,后来又转到湖南衡阳的后方医院。一个多月后,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传到医院,黎德躺在病床上,听着外面传来的欢呼声,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那些牺牲的战友们,也终于可以瞑目了。
  之后,部队把黎德送到上海陆军总医院接受治疗,经过检查,他被确定为二等伤残军人。为他做手术的是一位从德国留学回来的少将军医,医生告诉黎德,他的下颌骨被子弹打坏了,需要从肋骨上取下一块骨头来修补。手术做了整整四个小时,医生成功地把肋骨移植到黎德的牙床和下颌,还给他做了植皮手术,改善了面部的疤痕。“黎老说,手术后他第一次能喝上稀粥时,激动得哭了,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只能靠灌米汤活着了。”1947年,黎德从上海出院,又被送到江西上饶休养,可他下巴的伤口一直没好,总是流脓,有时候还会隐隐作痛。有一天晚上,黎德感觉下巴里面有个硬东西,他咬着牙,用手一点点把它挤出来——竟是一段像铁丝一样的碎弹片!他忍着剧痛,把弹片抽了出来,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伤口竟然慢慢愈合了。
  
  1949年,黎德想起家里还有年迈的母亲,自从14岁离开家,他已经18年没见过母亲了,不知道母亲过得怎么样。他向部队申请退役,领导舍不得他走,劝他留在部队,可黎德说:“鬼子打跑了,我想回家陪陪娘,她年纪大了,我怕再不见面就没机会了。”1950年8月20日,黎德终于回到了桂林,当他推开老家那扇破旧的木门时,看到头发花白的母亲正坐在院子里缝补衣裳,母亲抬头看到他,愣了一下,然后扔掉手里的针线,冲过来抱住他,哭着说:“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分别19年,母子俩终于团聚,那天晚上,母亲做了黎德最爱吃的桂林米粉,还煮了两个鸡蛋,黎德吃着米粉,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
  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黎德开始靠卖草席维持生计。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城郊的竹林里砍竹子,然后劈成竹篾,编织成草席,再挑到集市上去卖。后来,他又到桂林日杂合作商店工作,负责搬运货物,虽然工作辛苦,却过得很安稳。1952年,黎德结婚了,妻子是一位朴实的桂林姑娘,婚后他们育有4个子女,一家人其乐融融。在漫长的岁月里,黎德因为下颌的伤,只能吃稀饭、稀汤,不能吃硬东西,可他从不抱怨,常跟孩子们说:“我能活着回来,能看到你们长大,已经比那些牺牲的战友幸运多了。”
  这些年,桂林市的政府部门和志愿者们一直很关照黎德的生活,逢年过节都会来看望他,给他送米送油,听他讲过去的抗战故事。2015年,黎德获颁中华人民共和国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那天,老陈陪着他去领奖,工作人员把纪念章戴在他胸前时,黎德用不太清晰的声音说:“这枚纪念章,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是给所有牺牲的战友们的,要是他们能看到今天的太平日子,该多好啊。”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都红了眼眶。
  2020年3月,103岁的黎德老人安详地离开了人世。临终前,他拉着儿子的手,嘱咐道:“把那枚纪念章好好保存,告诉孩子们,今天的好日子,是无数先烈用鲜血换来的,不能忘,也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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