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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血战桂林,重返战场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23 08:51:35      字数:9233

  (一)
  
  2024年深秋的广西荔浦,街面上飘着沙田柚熟成的甜香,混着桂树落蕊的清苦,像极了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故事——苦里裹着甜,甜里又渗着涩。我坐在韦重光老兵的小女儿韦阿姨家中,她端来的茉莉花茶还冒着热气,玻璃杯壁上凝着水珠,就像她说起父亲时,眼角忍不住泛起的湿意。作为抗战志愿者,也是老战士李明的外孙,我摊开笔记本的手始终带着一丝轻颤——我知道,接下来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是韦重光用命焐热的历史,我必须把它们妥帖接住。
  “我爹年轻时候,可是我们马岭镇出了名的‘文武生’。”韦阿姨指尖摩挲着相框里的老照片,照片上的青年穿着学生装,眉眼清亮,嘴角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韦重光是荔浦马岭镇人,中学毕业那年,正赶上桂林招训青年军,他背着布包就去了,队列里站得笔直,打靶、刺杀样样拔尖。后来又去南宁读致邕高中,课本上的字记得牢,球场上的球也抢得凶。再后来柳州的广西航校招生,他瞒着家里报了名,放榜那天骑着自行车跑了十几里路去看,见自己名字排在第一,当场就蹦了起来——那时候他满脑子都是驾着飞机上天,把鬼子的战机打下来。和他一起考进第三期飞行班的,还有韦现科、巫友淦、李世康几个荔浦同乡,几个人约定好,将来要一起守卫家乡的天空。
  可命运偏改了方向,1938年1月,广西绥靖主任公署一纸调令,把他选去了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六分校第十五期炮兵科。从飞行员到炮兵,韦重光没抱怨过一句,只是在笔记本上写了句“只要能打鬼子,扛炮也一样”。1941年3月,他被派到陆军第一七五师五二三团迫击炮连当中尉排长,三年后升为连长。谁都没料到,1944年的桂林,会成他和全连弟兄的生死战场。
  “衡阳那仗,我爹一辈子都忘不了。”韦阿姨的声音沉了下来,茶气氤氲里,我仿佛能看见1944年夏天的衡阳外围——太阳毒得能晒脱皮,韦重光带着全连弟兄背着迫击炮,在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每个人的军装上都结着白花花的盐霜。
  那时候衡阳城已经被鬼子围得水泄不通,第十军在城里苦撑,子弹快打光了,粮食也所剩无几,外围的援军却迟迟不到。韦叔公他们赶到时,连口热饭都没吃上,就接到了进攻命令。天刚蒙蒙亮,迫击炮的炮声就炸响了,韦叔公亲自校准炮位,第一发炮弹就落在鬼子的机枪阵地旁,浓烟裹着碎石子冲天而起。弟兄们喊着“冲啊”,步枪子弹像雨点似的往鬼子阵地上扫,有个叫阿贵的小兵,腿被流弹打穿了,还趴在地上往炮膛里装炮弹,嘴里喊着“连长,再打一发,再打一发”。
  那场仗打得昏天黑地,全连硬是杀伤了几十个鬼子,可鬼子的援兵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哪怕阵地上只剩一个人,也抱着机枪不肯退。好不容易把阵地拿下来,第二天凌晨,鬼子又带着坦克反扑,炮弹把阵地炸得坑坑洼洼,阿贵再也没起来,韦重光把他的尸体抱到战壕里时,发现他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红薯。衡阳解围最终失败,全连150多人,活着撤下来的还不到70个,每个人的脸上都沾着血和土,有的哭,有的沉默,韦重光站在队伍前面,望着衡阳城的方向,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却没哭出一声。
  
  从衡阳撤到柳州,弟兄们才算喘了口气,可没歇上五天,紧急命令就到了:鬼子要攻桂林,让他们立刻开赴桂林守城。韦阿姨说,父亲总说那时候的桂林,空气里都飘着紧张的味道,街上的百姓有的往乡下逃,有的却扛着锄头来帮着修工事,有个老大娘还提着一篮煮鸡蛋,挨个往战士手里塞,说“娃子们,多吃点,好打鬼子”。
  韦叔公的迫击炮连和一七五师另外三个连,加上桂林本地的守城部队,组了个桂林联合防御总队,他被分到北门防线,和桂林警卫连一起守阵地。北门的防御工事是用青石和钢筋砌的,机枪堡藏在厚厚的土墙后面,战壕挖得又深又宽,战士们还在阵地前埋了地雷,拉上了铁丝网。
  鬼子第一次攻北门是在10月底,几十个人端着刺刀往阵地上冲,韦重光指挥迫击炮往鬼子队伍中间打,地雷也炸响了,鬼子的尸体堆在阵地前,没攻上来就退了。后来鬼子又攻了三次,每次都被打回去,有一次鬼子的坦克冲到了阵地前,韦重光让弟兄们把迫击炮的仰角调低,直接往坦克履带底下打,硬是把坦克炸得停了下来。
  可鬼子很快就改了战术,不再死磕北门,转头去攻东面的七星岩一带。那地方全是零星的小山包,树木茂密,本是第一三一师的防守范围,却因为兵力不足,被鬼子找到了个缺口。韦阿姨说,父亲韦重光总说那天的枪声特别密,像炒豆子似的,从东面传来,越来越近。他让人去打听情况,回来的通讯员说,鬼子从七星岩后面绕了过来,撕开了一道口子,已经往城里冲了。
  韦重光赶紧带着几个战士往东面赶,刚跑到文昌桥,就看见鬼子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几个守城的战士正拿着大刀和鬼子拼。有个战士被鬼子刺中了肚子,还抱着鬼子的腿不放,喊着“杀了我也别让你过去”。韦重光指挥迫击炮往鬼子堆里打,可鬼子的人太多了,打退一波又来一波,守城的部队渐渐撑不住了。更让人绝望的是,外围的援兵始终没来,而鬼子的援兵却源源不断地往城里涌。后来韦叔公才知道,城防司令韦云淞早就打定了撤退的主意,只是没通知所有阵地——象鼻山、将军山和河东岸的据点没收到撤退令,还在苦苦坚守,而他们这些在城区的部队,只留少数人牵制鬼子,大部队要在11月10日黄昏后往西边突围。
  
  11月10日那天,桂林城已经破了大半,韦重光的阵地被鬼子围了三次,弟兄们打光了最后一批迫击炮弹,只能用步枪和鬼子拼。中午的时候,他派去司令部送信的通讯兵跑了回来,说司令部里空无一人,长官们都骑着马往城外跑了——通讯兵说,他看见韦云淞司令的马,那匹马是白色的,平时总拴在司令部门口,他不会认错。韦重光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大部队已经撤了,他们被落在了城里。这时候的桂林城,到处都是鬼子的枪声和喊叫声,探照灯的光柱在天上扫来扫去,照到哪里,哪里就有枪声。韦叔公带着剩下的30多个弟兄,躲在一家烧了一半的商铺里,外面的鬼子在搜街,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个年轻的战士吓得哭了,说:“连长,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韦叔公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怕,有我在,咱们一定能出去。”可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四周都是鬼子,没粮没弹,怎么突围?
  躲到天黑,外面的枪声才稍微歇了点。韦重光扒着商铺的破窗户往外看,远处的老城墙黑乎乎的,像一条卧着的龙。他突然想起,老城墙外面就是山,要是能从城墙上跳下去,再借着山里的杂树和山石掩护,说不定能逃出去。可等他带着弟兄们摸到城墙下,心又凉了半截——城防司令部为了防鬼子从城墙根偷袭,早就在墙下插满了铁钉和竹签。那些竹签是用坚硬的竹子削的,尖头朝上,闪着寒光,铁钉也钉得密密麻麻,就这么跳下去,就算不摔死,也得被扎成筛子。
  弟兄们都看着韦重光,眼神里又怕又期待,有个老兵说:“连长,要不咱们拼了吧,和鬼子干到底。”韦叔公却摇了摇头,说:“不行,能活着出去,才能给牺牲的弟兄们报仇。”他盯着那些铁钉和竹签看了一会儿,突然眼前一亮,喊了声,“所有人,把衣服脱下来,卷成包裹!”
  战士们虽然纳闷,却还是照做了——有的脱了军装,有的连里面的单衣都脱了,只剩下一条短裤,把衣服叠整齐,卷成紧实的包裹。韦重光把所有包裹收集起来,足足有30多个。他先抱起5个,走到城墙边,用力往墙下的铁钉堆里扔,包裹落在上面,刚好把尖头盖住,垫出了一块小小的缓冲区。“我先跳,你们跟着我,一个个来,别慌!”他喊完,双手撑着城墙的砖缝,双脚蹬着墙面,慢慢往下滑,快到地面时,纵身一跃,落在了包裹上。虽然还是被硌得腿生疼,膝盖也擦破了皮,可确实没被铁钉扎到。他赶紧朝上面喊:“安全,快跳!”上面的弟兄们见状,也一个个往下跳,有个战士没踩稳,摔在了包裹旁边,韦叔公赶紧爬过去扶,发现他只是脚踝崴了,没大碍。30多个人,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全部跳下来,每个人都冻得瑟瑟发抖,却没人抱怨一句。
  刚把衣服穿好,远处就传来了鬼子的脚步声,韦重光赶紧带着弟兄们往西面的甲山方向跑。没跑多远,就听见前面传来“哗啦”的枪栓声——是一队鬼子,大概有20多个人,正举着枪朝他们这边走。
  “卧倒!”韦重光喊了一声,自己先趴在了草丛里,战士们也赶紧趴下。鬼子越来越近,能清楚地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韦重光悄悄从腰间摸出手枪,瞄准了走在最前面的鬼子,等鬼子走到离他们只有10米远时,他扣动了扳机,那个鬼子应声倒地。弟兄们也立刻开枪,鬼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有几个当场被打死,剩下的赶紧找地方躲起来,朝他们这边开枪。
  黑灯瞎火的,韦重光也不知道自己打没打中,只听见身边的战士不断有人喊“连长,我打中了”。可他知道不能恋战,鬼子的援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到,他喊着:“撤!边打边撤!”带着弟兄们往山里跑,跑了大概有两里地,才敢停下来喘口气,清点人数,又少了3个弟兄。
  
  往甲山走,必须过桃花江。韦重光带着弟兄们赶到江边时,才发现原来搭在江上的浮桥早就被鬼子炸散了,只剩下几根断木头在江面上漂着。
  “只能游过去了!”韦重光脱了军装,率先跳进江里,11月的江水冷得刺骨,刚下去就打了个寒颤。弟兄们也跟着跳下去,有的会水,有的不会,会水的就帮着不会水的,拉着他们往对岸游。刚游到江中间,身后就传来了枪声——鬼子追上来了,在江边朝他们开枪,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有的打在水里,溅起一朵朵水花。“快游!别回头!”韦叔公喊着,加快了速度。可还是有10多个弟兄被打中了,有的身体一沉就没了踪影,有的挣扎了几下,也慢慢往下沉。韦重光想回头救,却被身边的战士拉住了,说:“连长,救不过来的,再不走我们都得死在这里!”他看着那些慢慢消失在江水里的弟兄,眼泪混着江水往嘴里流,又咸又苦。
  好不容易游到对岸,弟兄们冻得嘴唇发紫,牙齿不停地打颤,却连口气都不敢喘,拔腿就往前面的机场路跑。可刚跑到机场路附近,就听见了鬼子的脚步声——又是一队鬼子,大概有40多个人,正沿着机场路往这边走。韦重光赶紧示意大家往旁边的山上爬,山上的树又密又高,刚好能躲人。他们趴在树丛里,大气都不敢出,看着鬼子的队伍从山下走过,有个鬼子还朝山上开了两枪,子弹打在树干上,溅起木屑。等鬼子走远了,他们才敢从山上下来,继续往西面走。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就像惊弓之鸟,白天躲在山里,晚上才敢赶路,饿了就挖点野菜,渴了就喝山泉水,有个战士脚上起了大泡,走不了路,韦重光就背着他走。一直走到广西融安,才在三皇镇找到了撤退到那里的桂林城防总队。清点人数时,韦重光带来的30多个人,只剩下11个,每个人都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又是血又是泥,有的还受了伤。
  当总队司令问他们是哪个部队的,韦重光报出“一七五师五二三团迫击炮连”时,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那是他第一次在弟兄们面前哭,哭得像个孩子。后来我在史料里看到,桂林保卫战中,国民党军队伤亡约9000人,日军也伤亡了6000余人,连日军第58师团师团长下河边宪二,在战后的战报里都不得不承认:“我师团在桂林遭到了广西当地土著武装的顽强阻击。这些土著武装的装备虽差,但是极为凶悍,至死决心甚浓,其勇猛为我军远远不及,我军士气低落到极点……”韦叔公总说,那些牺牲的弟兄,才是真正的英雄。
  
  新中国成立后,韦重光回到了荔浦马岭镇,没提过自己当年打鬼子的事,而是去了马岭镇中心小学当老师,教孩子们读书写字。他教的学生里,有不少是烈士的后代,他总对孩子们说“要好好读书,将来建设国家,这样才对得起那些为国家牺牲的人”。
  1988年,韦重光年纪大了,就跟着小女儿韦阿姨一家搬到了荔浦县城,孩子们都孝顺,每天给他端茶倒水,陪他聊天。韦阿姨说,父亲晚年最喜欢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手里攥着一张当年和战友们的合影,照片已经泛黄了,他却每天都要拿出来看几遍,有时候还会对着照片说话,像在和老战友们聊天。
  2016年3月,99岁的韦重光在睡梦中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那张照片。
  
  (二)
  
  2024年春末,广西全州政协文史办的,我跟着讲解员戴小蛮女士走到抗战图片展的第三展区,玻璃展柜里一枚泛着浅绿铜锈的纪念章,在灯光下格外醒目——那是蒋义清老兵2015年获得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旁边压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青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肩上扛着步枪,眼神里藏着广西汉子特有的倔强。我摊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等着戴小蛮女士把老兵的故事,一点点讲进这春日的时光里。
  
  “蒋义清爷爷是全州石塘镇青山口村人,家里世代务农,1938年10月‘三丁抽一’时,他是家里唯一的壮丁,揣着娘煮的两个红薯就走了。”
  戴小蛮的声音很轻很好听,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她指着展板上一张标注着“1938年桂林征兵点”的老照片,说蒋义清生前总跟人讲,那天在桂林训练时,班长教他们卧倒、瞄准,他学得最认真,因为他知道,学好这些,才能活着打鬼子,才能回家见娘。三个月后,部队从桂林出发,徒步往安徽金寨县走,几千里路,他们穿坏了三双草鞋,脚底的血泡磨破了又长,长了又破,有的人走不动了,就拉着前面人的背包走,没人喊过退。1939年3月终于到了金寨县,蒋老兵领到一支旧步枪和一顶掉了漆的钢盔,他把钢盔擦了又擦,晚上睡觉都抱在怀里,以为这样就能挡住所有危险。
  可危险来得比谁都快。训练只进行了两天,全连刚拉到附近的山上熟悉地形,就听见远处传来“砰”的一声枪响。有个和蒋义清同村的小伙子,叫蒋阿福,比他小两岁,仗着自己在山里长大跑得快,站在高岗上东张西望,还跟身边人笑“鬼子要是来了,我先跑回去报信”。话音还没落地,一颗子弹就从几百米外飞来,正打在他的胸口。蒋阿福闷哼一声,手里的枪掉在地上,人直直地倒了下去,鲜血顺着草缝往下流,很快就染红了身边的石头。连长跑过来,蹲在尸体旁,手指捏着拳头,声音都在抖:“都给我趴好!鬼子在三四百米外都能打这么准,谁再敢露头,就是这个下场!”蒋义清趴在草丛里,看着蒋阿福睁得圆圆的眼睛,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身边的人死去,也是第一次明白,战场上的每一秒,都可能是最后一秒。
  
  在安徽的日子,是蒋义清最苦也最难忘的时光。戴小蛮说,蒋爷爷晚年回忆起那段日子,总说“天天在山里跑,脚底板就没好过”。那时候部队几乎天天都要行军,有时候一天要走二三百里路,天不亮就出发,走到半夜才能在山坳里歇脚。没有帐篷,就找块避风的石头靠一靠;没有干粮,就挖山里的野菜,有时候运气好,能摸到几个野果子,大家分着吃。
  有一回追击一小队鬼子,蒋老兵和战友们跑得比兔子还快,山里的路又陡又滑,他摔了好几个跟头,膝盖擦破了皮,渗着血,可他顾不上疼,爬起来接着跑。等冲到鬼子跟前时,敌人还在收拾东西,全连的枪一起开火,“砰砰砰”的枪声在山谷里响个不停,鬼子吓得丢下几具尸体,抱着枪往山里逃。蒋老兵追上去,看见一个鬼子掉在地上的水壶,他捡起来,想留给口渴的战友,可刚拿到手里,就被连长喝止了:“别碰鬼子的东西,小心有诈!”他赶紧把水壶扔了,后来才知道,有的鬼子会在水壶里下毒。
  可更多时候,他们是被动挨打。有一次行军,部队刚走到一个山谷,就听见山坡上响起了机枪声——鬼子早就埋伏好了,枪口对着山下的队伍,子弹像下雨似的打下来。蒋义清反应快,一听见枪声就往地上趴,背上的行李包刚好挡住了一颗子弹,子弹打在行李里的衣服上,留下一个洞。他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只能听见身边的战友们“啊”的惨叫声,有的被打中胸口,有的被打穿腿,鲜血顺着山坡往下流,把石头都染红了。
  那场伏击下来,全连原本三百多人,最后只剩下不到五十个,满山都是牺牲的战友,蒋义清和剩下的人清理战场时,把战友们的尸体抬到一起,用石头垒了个简单的坟,没有墓碑,只能在心里记住他们的名字。他说:“那时候就想,一定要多杀几个鬼子,给弟兄们报仇。”
  
  1944年5月的那场战斗,蒋义清总说“是工事救了我的命”。那天战前,连长让大家挖战壕,他把掩体坑挖得又深又宽,还特意从旁边搬来两块大石头,挡在坑前面,中间留了个刚好能架枪的口子。他说:“子弹是长眼睛的,你挖得浅了,藏不住身子,它就找你。”有个年轻的战士,叫王小二,嫌挖战壕麻烦,只挖了个浅坑,还跟蒋义清说“鬼子哪有那么快冲过来”。蒋老兵劝他:“多挖几锄头,说不定就能多活一天。”可王小二没听,还坐在旁边抽烟。结果战斗打响没多久,一颗流弹就打中了他的肩膀,他疼得喊出声,想爬进战壕,可刚一动,又一颗子弹打在他的胸口,当场就没气了。
  那天的鬼子,像疯了似的往前冲,没一会儿就到了离蒋义清只有几米远的地方。他透过石头的口子瞄准,手指扣着扳机,连开几枪,打倒了两个鬼子。可第三个鬼子已经冲到了战壕边,眼看就要踩到他的头顶,蒋老兵赶紧爬出掩体。鬼子端着刺刀,就往他胸口刺过来,他猛地往旁边一歪身,用枪杆挑开刺刀,两个人就在战壕边拼起了刺刀。蒋义清的力气不如鬼子,渐渐有些招架不住,鬼子的刺刀好几次都擦着他的胳膊过去,留下一道道血痕。他只能左右跳跃,尽量避开鬼子的刀锋,心里想着“不能死,还要给弟兄们报仇”。就在这时候,“砰”的一声枪响,鬼子突然倒了下去,蒋义清趁机冲上去,一刺刀扎进鬼子的胸膛,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他回头一看,是旁边战壕的战友李大山,正举着枪朝他喊:“义清,没事吧?”蒋老兵摇了摇头,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往下流——那时候他才知道,战场上的兄弟,就是能在生死关头拉你一把的人。
  
  在部队里,除了打仗,最难受的就是饿肚子。戴小蛮给我看了一张蒋老兵生前画的草图,上面画着一个又厚又重的大铁锅,旁边写着“夹生饭”三个字。她说,蒋爷爷总说,那时候部队要自己种粮食,收了麦子,要自己磨成粉,磨得粗了,里面全是麦麸,煮成的饭嚼得腮帮子疼。开饭要等长官吹哨,哨声一响,战士们就跟抢似的往碗里盛饭,动作慢一点,就只能饿着。蒋老兵有次慢了一步,等他走到铁锅边时,饭已经没了,他饿了整整一天,晚上躺在石头上,肚子“咕咕”叫,只能喝山里的泉水填肚子。
  打仗的时候,煮饭用的是大铁锅,又厚又重,火小了半天煮不熟,经常吃夹生饭。有一回,蒋老兵看饭没熟,想再烧一把火,可长官不让,说“鬼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烧火会暴露目标”。大家只能硬着头皮吃,胃里胀得难受,有的战士吃了,晚上吐得厉害。可长官和管伙食的“火头军”却不一样,他们总能吃到熟饭,有时候还有肉。蒋老兵说,有一次他路过伙房,看见“火头军”偷偷煮了一锅腊肉,还拿着烟抽——后来才知道,“火头军”把买菜的钱省下来,要么买烟抽,要么偷偷买好吃的,战士们吃夹生饭,他们却在后面开小灶。
  在安徽的时候,部队缺粮缺得厉害,连夹生饭都吃不饱。蒋义清和战友们没钱买大米,好不容易从老百姓手里买到点麦子,里面还掺着细沙子。他们吃了一个月的麦渣饭,嘴巴里天天都是苦的,每个人都瘦得皮包骨头,脸黑得像炭。蒋义清饿极了的时候,就坐在山坡上,望着家乡的方向想:“娘,要是你在,肯定会给我煮碗米汤喝吧?”
  有一回,他在行军路上看见地里有红薯,叶子绿油油的,他想挖两个充饥,可刚蹲下,就被长官看见了。长官走过来,把他拉起来,说:“义清,老百姓的东西不能动,我们是打鬼子的,不是抢老百姓的,要是连老百姓的东西都抢,跟鬼子有什么区别?”蒋义清低着头,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后来才知道,那片红薯地的主人,儿子也在打鬼子,牺牲了。从那以后,就算再饿,他也没动过老百姓的东西。
  除了饥饿,逃兵也是部队里常见的事。戴小蛮说,蒋义清见过不少想偷偷跑回家的士兵。前几年,逃兵被抓到了,就当场枪毙,杀鸡儆猴;可后来死伤太多,兵员不够,抓到逃兵就直接补充进其他部队,让他们接着打仗。有一次,蒋义清所在的连抓到了三个逃兵,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哭得鼻涕眼泪一起流,说“想回家见爹娘”。长官没枪毙他们,只是让他们跟着队伍行军,还给他们分了干粮。其中一个逃兵,叫赵小嘎,后来在战斗中很勇敢,还救了两个战友。蒋义清说:“其实大家都是想活着,可国没了,家也没了,活着又有什么用?”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动过逃跑的念头,就算再苦再难,也跟着部队走。
  
  1945年1月,在湖北和河南交界处的龙王庙阵地,蒋义清受了重伤。那天,他正伸着脑袋,从战壕里往外看,想观察鬼子的阵地,突然听见“呜”的一声——一颗炸弹在离他四米远的地方爆炸了。他只觉得额头一疼,血一下子就流了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疼得他直喊“娘”。战友们赶紧跑过来,用布条给他包扎,布条很快就被血浸透了。担架班的人把他从山上抬到山下,一路上,他疼得昏昏沉沉,只听见身边的人喊“快一点,再快一点”。后来用车子把他和其他伤员送到湖南长沙的医院,他躺在病床上,才知道自己伤得多重——一块弹片从钢盔边沿擦过,打中了左边额头,嵌在了骨头里。
  医生给他检查的时候,摇着头说:“脑壳这地方是硬骨头,弹片撬不出来,弄不好会伤到脑髓。幸亏脑髓外面的膜没破,要是破了,就没救了。”蒋义清老兵躺在病床上,摸着额头上的纱布,心里想“要是真死了,也值了,为国家牺牲,不丢人”。医院里的护士很照顾他,每天给他换药,还给他端来熬好的米汤。有一次,护士给他换药时,看见他胳膊上的伤疤,问他:“疼吗?”他笑着说:“不疼,打鬼子的时候,就忘了疼了。”护士听了,眼泪就流了下来,说:“你们都是英雄。”蒋老兵说,那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说他是英雄,心里暖烘烘的。
  伤好以后,蒋义清又回到了部队。他说“弟兄们还在打仗,我不能留在后方”。这些年打仗,小伤小痛早就不计其数,胳膊上、腿上,全是伤疤,可每次伤好,他都要重返战场。1945年8月,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时,蒋义清老兵正在湖北的阵地上,他和战友们抱在一起哭,把帽子扔到天上,喊着:“鬼子投降了!我们赢了!”那天,他们煮了一锅熟饭,还买了点酒,大家分着喝,庆祝胜利。
  
  抗战胜利后,蒋义清跟着部队去六安遣送日本人。他说,看着鬼子低着头,背着行李往码头走,心里特别解气。他们把鬼子押送到九江码头,看着鬼子登上船,才返回驻地休整。1946年,他被编入四川部队第七十二师,还是个一等兵。1949年,他解甲归田,回到了全州石塘镇的老家。家里的房子早就塌了,他就自己动手,盖了间小土房,一个人守着老房子过了一辈子,终身未娶。戴小蛮说,蒋爷爷晚年的时候,经常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望着远处的山,手里拿着那张和战友们的合影。有志愿者来看他,他就说“我为国家打过鬼子,负过伤,国家不会忘记我的,现在国家穷,等富裕了,就会来看我了”。
  2015年9月1日,全州县的工作人员来到蒋义清老兵家里,给他送上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他接过纪念章,用手摸了又摸,眼泪流了下来,说:“国家还记得我,还记得我这个老兵。”第二天,蒋义清老兵就在家里安详地去世了,享年100岁。工作人员说,他去世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枚纪念章。
  
  戴小蛮的讲述精彩动人,我为有这么一样美丽的同行而高兴。站在展柜前,看着那枚纪念章,心里沉甸甸的。蒋义清老兵的故事里,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只有一个普通士兵在战争中的挣扎与坚守——他怕过、饿过、疼过,可从未放弃过。作为抗战志愿者,我会把这些细节一一写进他的小传里,让更多人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位广西汉子,为了国家,在战场上拼过命,挨过饿,流过血,他的名字叫蒋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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