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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平射轰击,出生入死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22 08:31:34      字数:10487

  (一)
  
  整理外公李明2019年赴长沙为黄福荫老兵祝寿时的手稿,指尖触到那页记录腾冲巷战的纸页,纸面上“1944年9月”“二十来米”“平射炮”这些字眼,在泛黄的信笺上格外醒目——外公在旁边用红笔批注:“黄福荫说这话时,右手食指还在桌沿比画着开炮的动作,指节上的老茧磨得桌面沙沙响。”
  如今我接过这份记录,只想把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细节,连同老英雄指尖的温度,一起讲给更多人听。
  
  黄福荫是湖南湘乡人,一口湘音里满是故土的韧劲。1930年,18岁的他背着母亲连夜缝制的蓝布包袱,步行半个月到南京,考进了刚从武汉迁来的黄埔军校第八期。外公在手稿里写,黄老回忆起军校生活时,总说操场边的老槐树最难忘:“每天天不亮就围着槐树跑圈,背上的步枪比家里的柴刀沉三倍,跑不动时就喊校训,喊到嗓子冒烟也不敢停。”1933年毕业时,他被分配到24师当排长,领到属于自己的第一支中正步枪那天,他在枪托上刻了个“湘”字——这杆枪,后来跟着他从上海打到武汉,从昆仑关打到高黎贡山。
  1937年“八一三”上海抗战爆发,黄福荫已升任54军第14师79团副营长。那时的54军,装备差得让人心疼:全营一百多号人,只有三挺重机枪,士兵手里的步枪多是清末民初的老套筒,有的枪栓拉三次卡两次,大刀和手榴弹反倒成了“主力武器”。外公记录下黄老的原话:“鬼子的飞机像苍蝇似的满天转,炸弹扔下来,震得地都在晃,江水都炸起几丈高。”打了三个多月,部队减员严重,连排长牺牲了大半,先后四次补充兵员——最后补充的,有十六七岁的学生,有五十多岁的猎户,甚至连营里烧火的炊事员老刘,都把铁锅倒扣在战壕里,握着菜刀冲了上去,后来再也没回来。
  黄福荫跟着部队冲锋时,阵地上的尸体堆得能挡住半个人高。“挖战壕时,一镐下去碰到硬东西,扒开土一看,是战友的绑腿,”黄老说这话时,声音低得像在耳语,“有的尸体都烂了,只能拿手巾裹着,找个土坡埋了,连块木牌子都插不了。”后来营长在一次冲锋中被流弹击中胸口,临终前把配枪塞给黄福荫,只说了一句“守住”。黄福荫握着还带着营长体温的手枪,在阵地上喊:“兄弟们,营长走了,咱们不能让他白死!守住阵地,就是守住老家!”那天,他们硬是把日军的进攻挡了回去,阵地前的鬼子尸体,堆得比战壕还高。
  这年11月,部队撤退到武汉,很快投入武汉会战。黄福荫带着全营,负责坚守外围阵地富池口和半壁山——这两处是长江航运的咽喉,守住了,就能为后方工厂设备和老百姓撤退到重庆争取时间。1938年9月,日军的攻势越来越猛,飞机天天来轰炸,炮火把山头炸得光秃秃的,连石头都成了焦黑色。要塞周围的高地接连失守,全师损失过半,师长下令撤退前,把剩余的战士们整编成一个加强营,黄福荫被任命为营长。
  他带着残部赶到江右兵团司令长官张发奎的指挥部时,浑身是泥,裤腿被树枝划得全是口子,脚上的草鞋磨破了,脚趾头渗着血。“张司令见了我,没问战况,先让副官端来一碗热粥。”黄老记得清楚,“粥里有块腊肉,是张司令自己的口粮,我三口两口就喝了,烫得舌头直打转,眼泪却跟着下来了。”等他擦了脸、缓过劲,张发奎才拿出地图,指着大冶的位置说,“福荫,给你个硬任务,拼死守住三天,不能让鬼子过了大冶。”黄福荫“啪”地敬了个礼,转身就往阵地跑——他知道,这三天,是拿命换的。
  他把三个连布置在城外的三个高地上,每个高地派一个班轮流放哨,其余人连夜挖战壕、筑工事。“战士们累得站着都能睡着,有的靠在战壕壁上,手里还握着枪,眼睛闭着,嘴里还在念‘打鬼子’,”黄老说,“我也不敢睡,拿着手电筒在战壕里走,看到谁睡着了,就拍醒他,递块干粮——那干粮是炒米,硬得能硌掉牙,就着雨水咽下去。”三天里,日军发动了十几次进攻,每次都带着坦克和重炮,全营牺牲了数十人,有个叫小柱子的通信兵,才十五岁,送信时被炮弹炸断了腿,还爬着把信送到阵地,最后在黄福荫怀里断了气,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炒米。
  坚守到第七天,日军的飞机把大冶城炸成了一片废墟,断墙残垣里冒着黑烟,连水井都被炸塌了。更危险的是,鬼子偷偷绕到后方,包抄了他们的退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上级的撤退命令终于到了。黄福荫立刻派人通知各连集合,又找了当地一个叫王大爷的老乡当向导——王大爷的儿子也是兵,在上海抗战时牺牲了,他说:“长官,我知道小路,能避开鬼子,我带你们走!”那天晚上,他们沿着山间小路走,月亮被乌云遮住,只能靠手里的火柴辨路,走三步滑两步,不少人摔得满身是泥,却没一个人掉队。天亮时赶到保安县集结,清点人数,全营除了牺牲的,剩下的都到了,建制基本完整——这件事,后来军长专门在全军大会上表扬了他,说他“会打仗,更会带兵”。
  
  外公在手稿里特意画了个小圈,标注黄老说的一句话:“打仗不能光靠蛮劲,枪子没长眼,要想让战士们少流血,就得动脑子。”武汉会战后,黄福荫跟着部队转战到粤北韶关,在南华寺附近驻守时,还帮老乡修过水车;后来又到广州附近,防守任务交给地方部队后,他又随军调到广西昆仑关。那场昆仑关战役,打得异常惨烈,日军少将旅团长中村正雄亲自上阵指挥,却被54军的战士们击毙。“我们从山上往下冲,鬼子的尸体铺了一路,”黄老说,“中村正雄的尸体上,还别着一把军刀,上面刻着‘武运长久’,真是笑话。”收复昆仑关那天,战士们把鬼子的军旗烧了,火光映着每个人的脸,有人哭,有人笑,更多人在喊“胜利了”。
  之后,部队奉命调到云南,驻守在与越南接壤的边界。1943年,黄福荫随14师加入中国远征军,坐着卡车,沿着滇缅公路开到印度朗姆加。在朗姆加的训练基地,他们第一次见到美式装备:M1步枪、汤姆逊冲锋枪、60毫米迫击炮,还有罐头——牛肉罐头、水果罐头,战士们第一次吃罐头时,有人把罐头盒都舔干净了。“美国人教我们用新武器,有的战士学不会,就拿个小本子记,晚上在煤油灯下背,”黄老笑着说,“我也学,学怎么用迫击炮瞄准,学怎么跟美军顾问沟通,虽然只会说‘yes’‘no’,但比划着也能明白。”
  1944年,部队补充训练完毕,54军奉命从印度向缅甸进军,目标是攻克日寇盘踞死守的腾冲。此时的黄福荫,已是54军593团副团长兼营长,他接到的命令是:率部包抄到高黎贡山后面,拿下高桥和营盘两个日军据点,切断敌人的后援和退路。高黎贡山的原始森林,比想象中更危险——树高得能遮住天,藤蔓像绳子似的缠在树上,地上的落叶厚得能没过脚踝,更可怕的是,日军的狙击手藏在高高的树冠里,专门盯着远征军的军官打。
  “有天早上,我们团的王连长刚举起望远镜,想看看前面的路况,冷不丁就中了一枪,子弹从太阳穴穿过去,连哼都没哼一声,”黄老的声音沉了下来,“还有个营长,骑着马走在前面,突然从树上掉下来一颗子弹,正好打在马头上,马惊了,把他甩到沟里,他爬起来想跑,又中了一枪。”黄福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当天晚上就下了命令:所有军官,都换上普通战士的军装,把领章、肩章全摘了,手枪换成步枪,跟士兵一起行军。他自己也揣着一把M1步枪,跟着搜索部队在前面开路,眼睛时刻盯着头顶的树枝——有一次,他看到一棵大榕树的树冠里有反光,赶紧喊“卧倒”,话音刚落,一颗子弹就打在他脚边的石头上,溅起火星。后来战士们用机关枪对着那棵树猛扫,一个鬼子狙击手掉了下来,手里还握着带瞄准镜的步枪。
  等部队把高桥和营盘据点团团围住,黄福荫制定了“前后夹击”的战术:让二连从正面佯攻,吸引鬼子的火力,自己带着一连和三连,绕到据点后面的山坡上,等正面枪声一响,就往下冲。“冲锋时,战士们喊着‘杀鬼子’,声音震得树叶都掉。”黄老说,“鬼子没想到我们会从后面来,慌了神,有的连枪都没来得及开,就被我们缴了械。”两个据点拿下后,战士们在据点里发现了不少日军的补给——有压缩饼干,有罐头,还有一些写着日文的家书,黄福荫让战士们把家书收起来,说“以后要是有机会,还给他们的家人”。
  
  1944年9月,腾冲城内的巷战,打得比之前任何一场都惨烈。腾冲是滇西重镇,日军在这里经营了两年多,修了很多暗堡和工事,街道两旁的房子,都被改成了火力点。黄福荫带着部队,一条街一条街地攻,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清。“有的房子里,鬼子躲在天花板上,等我们进去,就往下扔手榴弹。”黄老说,“我们也有办法,先往房子里扔烟雾弹,再冲进去,用刺刀解决。”
  一天下午,黄福荫正在指挥所里对着地图部署兵力——指挥所是一间被炸塌一半的民房,墙上还挂着老百姓没来得及拿走的年画。一个通讯员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团长,师部来电!”他赶紧放下手里的铅笔,转身往外走——指挥所的电话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下,是临时拉的线。刚踏出房门,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震得他耳朵嗡嗡响,回头一看,指挥所的屋顶塌了,刚才他站着的地方,被炸出一个大坑,屋里的美军顾问卡普顿,已经没了动静,鲜血顺着断墙流下来,染红了地上的年画。
  黄福荫走过去,蹲下身,把卡普顿的眼睛合上——这位美国军官,之前还跟他一起吃过罐头,用手比划着教他用迫击炮。“那时候,心里又恨又疼,恨鬼子太狠,疼战友走得太急。”黄老说,“我抹了把脸,发现脸上全是灰,还有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捡起地上的望远镜,对着前方观察,带着战士们继续往前冲。
  推进到一条小巷时,前面突然传来密集的枪声,好几名战士刚冲出去,就倒了下来。黄福荫趴在断墙后,仔细观察——原来巷子尽头的断墙后面,藏着一个暗堡,堡口的机枪正吐着火舌,子弹打在断墙上,溅起碎石子。他估了估距离,最多二十来米——这么近的距离,冲锋就是送死,必须用平射炮。
  黄福荫猛地直起身,向后大喊:“快上平射炮!”声音因为激动,有些沙哑。不一会儿,两名战士推着两门火箭炮跑了过来——这是美式75毫米火箭炮,是之前缴获的,轻便灵活,平射时威力很大。黄福荫一把推开旁边的战士,亲自调整炮架:他先蹲下来,用眼睛瞄准暗堡的堡口,又调整了一下炮身的角度,然后握住炮栓,深吸一口气,喊了一声“放”。
  “轰!”一声巨响,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精准地砸在暗堡上,砖石碎片和尘土瞬间飞了起来,暗堡里的机枪声戛然而止。另一边的战士也扣动了扳机,第二发炮弹紧接着炸响,整个暗堡都塌了下去,硝烟裹着焦糊味,飘满了整条小巷。等硝烟散去,黄福荫带着战士们冲上去,暗堡里的14名日军,全都被炸死了,有的尸体都辨认不出模样,只有暗堡墙上,还留着日军画的太阳旗,已经被炮火熏成了黑色。
  腾冲之战打了两个多月,最终收复时,城里到处是断壁残垣,却插满了中国军队的旗帜。黄福荫跟着部队,在腾冲城内的一座寺庙里休整,那天晚上,他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梦里梦见了母亲,梦见了营长,梦见了小柱子,梦见了很多牺牲的战友。
  
  之后,黄福荫随军开到缅甸畹町,与新一军会师。当两支队伍的战士们握手时,有人哭了,有人笑了,有人把帽子扔到天上——这条从仰光到密支那、八莫,再到昆明的中缅公路生命线,终于被重新打通,源源不断的物资,开始运往中国战场。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时,黄福荫正在营地里擦拭那支刻着“湘”字的步枪,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手里的枪掉在了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这眼泪,是为牺牲的战友流的,是为受苦的老百姓流的,也是为胜利流的。
  
  “抗战能赢,靠的不是哪一个人,是全中国的老百姓一起扛。”黄老对志愿者说,“我记得在云南时,老乡们背着粮食,走几十里山路给我们送;在缅甸时,当地的华侨给我们送药品,送衣服;还有那些护士,冒着炮火救伤员,有的姑娘才十八九岁,手都被绷带磨破了,还在救。”
  1949年,黄福荫随部队起义,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后来他被调到南京军事学院任教,给学员们讲战术,讲抗战故事,每次讲到上海、武汉、昆仑关、腾冲,都会拿出那支刻着“湘”字的步枪——枪托已经磨得光滑,却依旧能让人感受到当年的热血。再后来,他转业到湖南省交通厅工作,直到退休。
  退休后的黄福荫,生活规律得像时钟: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绕着小区走两圈,然后回家吃早饭;上午看书看报,下午要么写回忆录,要么跟老战友打电话;晚上七点,准时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看完后就练字,写的最多的是“国泰民安”四个字。他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抗战史料,家里的书架上,摆满了抗战史、老兵回忆录,每本书里都夹着书签,有的是老照片,有的是干枯的树叶——那是他当年在高黎贡山捡的。
  家人都说,黄福荫的性格比钢铁还坚强。儿子第一次去外地读书,他只送到门口,说“照顾好自己,别忘了家里”;老伴去世时,他守在灵前,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依旧按时起床,只是吃饭时,会多摆一副碗筷。可每次跟志愿者聊起过去,说起那些牺牲的战友,他总会红着眼圈。“我想廖团长,想王连长,想小柱子,想很多很多人。”黄老说,“廖团长的遗体在上海殡仪馆,我去过两次,给他献花;他的夫人是长沙人,每年清明节,我们都会一起去给廖团长扫墓。”
  2019年,外公李明去长沙为黄老祝寿时,105岁的黄老精神矍铄,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枚抗战胜利纪念章。寿宴上,黄老端着一杯白开水,对在场的人说:“我活了一百多岁,见过打仗,见过挨饿,现在能过上好日子,不容易。你们年轻人,要记住过去,记住那些为国家流血牺牲的人,别让他们白死。”外公在手稿里写,那天黄老笑得很开心,眼睛里闪着光,像个孩子。
  如今,整理完外公的手稿,我看着窗外的阳光,突然明白:这些老兵的故事,不是泛黄的纸页,不是遥远的回忆,而是活生生的历史,是刻在民族骨子里的坚韧。作为抗战志愿者,记住他们,就是记住胜利,记住和平,记住那些用生命换来的“国泰民安”。
  
  (二)
  
  2025年春的宿迁,我带着外公李明留下的老兵访谈笔记本,走进老干部活动中心时,远远就看见王兆清老人坐在银杏树下的石凳上。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中山装,胸前别着枚磨亮了的“独立自由奖章”,手里正慢慢擦拭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缸身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字,虽模糊却依旧醒目。听到我是来续写抗战小传的,老人颤巍巍地抓住我的手,掌心的老茧硌得人发疼:“娃,坐,咱从1945年赵集镇那道铁皮墙说起,那仗打得,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王老的家在宿迁高墟镇的一个小村落,打小就跟着爹娘种地里的薄田,十岁起就扛着锄头下地,饿得实在不行了,就挖野菜、摸鱼虾。1942年麦收刚过,新四军3师10旅的征兵队伍到了镇上,村口的老槐树下搭起了台子,干部们拿着铁皮喇叭喊:“乡亲们!鬼子占咱的地、抢咱的粮,要想活下去,就得拿起枪跟他们干!”那天,王老挤在人群最前面,看着台上的战士们穿着灰布军装,腰里别着枪,眼睛亮得像燃了火。他才14岁,个子刚到战士的腰际,却拽着征兵干部的衣角不肯放:“我要当兵!我能扛枪,能打鬼子!”
  干部看着他瘦小的模样,劝了好几次,可他就是不松手,最后还是村里的保长说了情:“这娃子结实,能吃苦,让他去锻炼锻炼吧!”就这样,王兆清成了180名新兵里年纪最小的一个。
  出发那天,乡亲们把村口的土路堵得水泄不通,娘把连夜缝的蓝布褂子塞给他,里面裹着两斤炒米;爹拍着他的肩膀,只说了句“活着回来”。他挂着大红花,骑着村里借来的小毛驴走在最前面,驴蹄子踏在土路上“哒哒”响,身后是乡亲们的哭声和喊叫声,他没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忍不住哭出来。“那时候不懂啥叫牺牲,就觉得能去打鬼子,比在家饿肚子强,”王老笑着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缸,仿佛还能摸到当年毛驴背上的温热。
  
  到了部队,谭震林同志见他和二十多个娃娃兵年纪小,就把他们留在司令部,安排学吹号、理发、包扎伤口。可王兆清心里总惦记着前线,每天听着远处传来的枪炮声,急得直跺脚。他找了首长三次,最后一次甚至在首长门口站了一整夜,终于如愿成了一名联络兵。“那时候没有电话,全靠两条腿跑消息。”王老说,“我每天要走几十里路,从这个村到那个庄,消息全靠脑子记,一个字都不能错——错一个字,可能就会让战友们送命。”有一次,他揣着紧急情报往部队赶,半道上遇到鬼子的巡逻队,他赶紧钻进路边的芦苇荡,把自己埋在湿泥里,只露个鼻子喘气。鬼子的皮鞋声在芦苇边响了半个多钟头,他眼睁睁看着一只蚂蟥爬到脸上,都没敢动一下。
  
  他的军事本事,全是老兵邓光明手把手教的。邓光明是安徽人,比他大8岁,脸上有道刀疤,是跟鬼子拼刺刀时留下的。每天晚上,邓光明就把他拉到操场上,用香头当靶子,教他瞄准:“兆清,你眼神好,记住,三点一线,扣扳机时别慌,心要稳。”练扔手榴弹时,邓光明先让他举石头练臂力,每天举到胳膊抬不起来,再教他扔的技巧,“扔的时候要转腰,用上全身的劲,不然扔不远,炸不到鬼子。”邓光明还跟他说,“咱部队子弹金贵,每颗都要花在鬼子身上,别浪费——想多领子弹,就得拿出真本事,要么抓个鬼子,要么打死一个,凭凭证领。”王老第一次领到额外的五发子弹,是因为他和邓光明一起,在玉米地里抓了一个落单的伪军。那天,他拿着子弹,高兴得一夜没睡,把子弹擦了又擦,藏在枕头底下。
  
  1942年10月,部队接到命令,攻打一个有百余名鬼子驻守的据点。那据点修在土坡上,四周挖了壕沟,炮楼有三层高,鬼子躲在里面,用机枪对着外面扫射,怎么劝降都不出来。林志高营长围着据点转了两圈,盯着炮楼的通风口,突然拍了下大腿:“有了!用辣椒熏!”王兆清和战友们立刻分头行动,挨家挨户找老乡买干红辣椒。有的老乡家里没有,就把准备腌咸菜的辣椒全拿了出来;有的老乡甚至跑了十几里路,从邻村借来辣椒。短短半天,他们就凑了五百多斤干红辣椒。
  他们在据点周围挖了十几个浅坑,把辣椒堆在里面,浇上煤油点燃,再用木板扇风,让呛人的烟雾顺着通风口往炮楼里灌。“那辣椒烟一冒出来,辣得人眼泪直流,我们站在上风口,都得用袖子捂着脸。”王老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没过多久,炮楼里就传来鬼子的咳嗽声、骂声,有的鬼子还把头伸出来透气,被我们的冷枪打中。最后,鬼子实在受不了了,一个个从炮楼里冲出来,我们早就在周围埋伏好了,一阵扫射,消灭了70多个鬼子,剩下的20多个也乖乖举手投降了。”那天,他缴获了一把鬼子的刺刀,刀柄上刻着日文,他把刺刀磨得雪亮,挂在腰上,成了最骄傲的战利品。
  
  1943年夏天,一场“死狗阵”让王老至今想起来都忍不住笑。当时,离村子不远的敌据点里,鬼子经常出来抢粮,乡亲们种的麦子、玉米,刚成熟就被他们抢光,有的老乡还被鬼子打伤。部队首长看着乡亲们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后来发现鬼子特别怕脏怕臭,就想出了个主意:用死狗对付他们。首长号召村民把打死的野狗、病狗集中起来,还组织民兵到周边乡村动员打狗。几天后,桑墟的空地上堆了上百条死狗,烈日一晒,腥臭味飘出好几里地,苍蝇嗡嗡地围着转。
  王兆清和战士们戴着口罩,有的还在鼻子里塞着棉花,忍着恶心把死狗开膛破肚——有的狗肚子里还藏着没消化的玉米。他们趁着夜色,分成几个小组,把狗肉、内脏一块块扔到敌据点四周的水边、路旁,甚至用铁丝把狗肉挂在据点的铁丝网和墙头上。“那时候天热,最高温度有四十多度,不到三天,死狗就烂了,蛆虫爬得到处都是,臭味能熏晕人。”王老说,“我们在据点的四个出口处都埋伏了机枪手,鬼子一露头想出来清理,就开枪打,他们被困在里面整整29天,断了粮,只能喝雨水。最后,鬼子饿急了强行突围,又被我们打死七八人,剩下的再也不敢轻易出来了。”那段时间,乡亲们再也没被鬼子抢过粮,每次见到他们,都热情地往他们手里塞鸡蛋、送馒头。
  时间转到1945年5月,攻打赵集镇的战斗,成了王老这辈子最痛的记忆。侦察兵摸了三天三夜,摸清了据点的情况:里面有201个敌人,16个鬼子是骨干,剩下的185个是伪军,鬼子的小队长叫山本,据说特别凶狠,手上沾了不少老百姓的血。部队把赵集镇团团围住,先用迫击炮轰了一阵,可据点的围墙特别厚,只炸出几个小坑。等战士们冲进镇里,才发现一道“拦路虎”——鬼子在壕沟上修了一道铁皮墙,有两人多高,铁皮是从火车上拆下来的,表面滑得像涂了油,还焊了倒刺。架梯子根本爬不上去,扔手榴弹也炸不到墙后面的火力点,战士们只能趴在地上,对着铁皮墙开枪,可子弹打在上面,只发出“叮当”的响声,根本穿不透。
  王兆清和战友们趴在芦苇沟边,离铁皮墙只有三十多米远,能清楚地听到墙后面鬼子的笑声。“突然,墙后面的机枪响了,子弹像雨点似的打过来,我身边的小李刚喊了声‘冲啊’,就被打中了胸口,血一下子喷了出来,染红了身边的芦苇。”王老的声音沉了下去,眼圈慢慢红了,“还有老张,他想爬过去炸墙,刚站起来,就被鬼子的子弹打中了腿,他拖着伤腿还想往前爬,最后又中了一枪,再也没动过。短短半个钟头,我们牺牲了十三个战友,我攥着枪,手都在抖,眼睛红得像要冒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炸掉这破墙,为战友报仇!”
  他和邓光明躲在芦苇丛里商量,邓光明咬着牙说:“用炸药包!咱抱着炸药包,趁着火力掩护,冲过去炸墙!”两人抱着炸药包,猫着腰往前冲,战友们的轻重机枪一起开火,枪声震得耳朵嗡嗡响,子弹打在铁皮墙上“叮当”乱响,为他们掩护。他们冲到铁皮墙下,找准位置,把炸药包贴在墙上,拉燃导火索,赶紧往回跑。“轰!”“轰!”两声巨响,铁皮墙被炸开两个大洞,挨着沟的两个炮楼也塌了一半,里面的几个鬼子要么被炸死,要么刚跑出来就被乱枪打死。可还剩最后一个炮楼,修在据点的最里面,位置更隐蔽,火力也更猛,铁皮墙把它护得严严实实,而且炮楼的窗口很小,炸药包根本塞不进去。
  眼看又有两个战友倒在机枪下,邓光明拉着王兆清就去找营长请战:“营长,让我们游过去!绕到炮楼后面,那里没有铁皮墙,我们可以放火,用炸药炸掉它!”营长看着他们,眉头皱得紧紧的:“水里有鬼子的暗哨,太危险了!”邓光明急得直跺脚:“营长,再等下去,更多战友要牺牲了!我去,我有经验!”王兆清也跟着喊:“营长,让我跟邓哥一起去!”最后,营长咬了咬牙,点头同意:“光明你先上,兆清当后备,注意安全,不行就回来!”
  战友们的火力更猛了,机枪手老张甚至站起来开枪,吸引鬼子的注意力。邓光明抱着炸药包,把枪别在腰上,一头扎进芦苇沟的水里。水里很冷,还带着芦苇的腥味,他像条鱼似的,快速往前游,头只露出水面一点点。“我在岸边看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老的声音开始发颤,“眼看他快游到炮楼后面的岸边,突然,炮楼里的机枪响了,邓哥的身子猛地一震,我看见他的胳膊上流出血来,染红了身边的水。可他没停,还是咬牙爬上岸,把炸药包塞进了炮楼的窗口,然后就倒在了地上。”
  “轰!”一声巨响,最后一个炮楼被炸塌了,里面的8个鬼子全被炸死,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可邓光明也没了动静。王兆清疯了似的跳进水里,拼命往邓光明身边游,水溅起老高。“我抓住他的胳膊,他身上全是血,胸口有个大窟窿,血还在往外流。”王老的眼泪掉了下来,滴在石凳上,“我喊他‘邓哥!邓哥’。他睁了睁眼,想说什么,可没等说出来,头就歪了过去。我咬着牙,把他的尸体往岸边拖,游的时候,感觉水里的血都跟着我走,那滋味,比挨打还难受。”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传来时,王兆清正在陇海铁路沿线活动。当时,他和战友们负责破坏鬼子的铁路运输线,东至刘山、西至徐州东的80多里铁路两边,都是他们的活动范围。“那天,我们正在树林里煮玉米,突然有个老乡跑过来,大喊:‘鬼子投降了!抗战胜利了!’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直到看到伪军举着白旗,背着枪过来投降,才敢相信这是真的。”王老笑着说,眼睛里闪着光,“晚上,部队专门煮了大米饭,还炖了一锅猪肉,大家围着篝火唱歌、喊口号,有的人笑着笑着就哭了,那是高兴的泪,是苦尽甘来的泪。”那天,他把邓光明留下的那把刺刀拿出来,擦得干干净净,对着篝火看了很久,心里说:“邓哥,胜利了,你可以放心了。”
  1945年秋,王兆清随部队从沭阳出发,往东北开拔。他们没有交通工具,全靠两条腿走,每天要走七八十里路,脚上磨起了水泡,挑破了继续走。走了35天,终于进入东北境内。
  1946年,他在四平战役中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在炮火声中,对着党旗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宣誓时,他想起了邓光明,想起了牺牲的战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跟着党,继续战斗,守护好来之不易的和平。”
  之后,他先后参加了辽沈战役,在冰天雪地里跟敌人拼杀;1948年11月,部队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9军,他随军率先攻破天津城防,踩着城墙的缺口冲进去,跟敌人展开巷战;1949年1月,他见证了北平和平解放,看着解放军开进北平城,老百姓夹道欢迎,他激动得拍手叫好;随后,他又跟着四野挥师南下,在长江北岸的西梁山渡过长江,江水打湿了军装,却浇不灭他们解放全国的热情。
  解放上海后,王兆清随部队留在上海高桥,负责守卫海边防线。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那天,他和战友们穿着整齐的军装,参加了上海的武装游行。街道两旁挤满了群众,挥舞着五星红旗,喊着“新中国万岁!”“解放军万岁!”他也跟着喊,嗓子都喊哑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他主动报名参战,成为第二批入朝的战士。在朝鲜的冰天雪地里,他冻得手脚长满冻疮,有的手指冻得发黑,却依旧拿着枪,跟敌人战斗。“比起抗战时的苦,这点冻不算啥。”王老说,“只要能守住新中国,守住老百姓的好日子,再苦再累都值。”
  
  1954年,王兆清从部队转业,他写了申请,要求回乡:“打了这么多年仗,我想回家种田,娶个媳妇,过安稳日子。”他的妻子是高墟镇当地的农民,比他小7岁,名叫李秀英,朴实善良,两人婚后生了三个孩子,日子过得平淡却幸福。回乡后,他担任过村支部书记,带领乡亲们修水渠、种水稻,让村里的粮食产量提高了不少;后来又任高墟镇区长,依旧保持着部队里的作风,办事认真,不占老百姓一点便宜。
  如今,97岁的王老住在宿迁的老房子里,院子里种着青菜和月季花,每天早上,他会绕着院子走两圈,活动活动筋骨;中午,他会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看看报纸,有时候还会给邻居家的孩子讲抗战故事;晚上,他守着电视机看新闻,看到国家发展得越来越好,就会忍不住点头。说起12年的军旅生涯,他总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场战斗、每一个牺牲的战友,都刻在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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