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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品名称:霜柏常青      作者:凡伊      发布时间:2025-10-22 08:57:45      字数:7263

  (八)
  林荣老汉今天并没有出队上的集体工,一早起床看到外面淅淅沥沥到处湿答答的一片,心里泛起了几分快意,便有了新的盘算。
  他没有了出工的打算,倒也不是不在乎那些个工分,只是最近他悟出个道理来:这集体的活儿毕竟是队里的,是大家伙儿的,又不是他的私产,产多产少说破大天也轮不上他一个老汉来操这份心。再者,干多干少一个样儿,哪个身子害病不爽快磨磨洋工,暑天太晒寒天太冻偷个懒什么的,这些都寻常得很,不足为奇。可是一旦站在属于个人的自留地里完全就是另外一番领悟了,自己干自己的,你就哪哪都不会瞎想,就死心塌地了,有了主宰者的感觉,成了地地道道的劳动者了。吃了自己打的果蔬作物你就觉得放出的屁都不臭了,声调能赶上唱歌似的好听。有了这番参悟之后,老汉愈发觉得自家的那几分自留地和他是多么亲和。今天趁着雨天凉爽,赶紧先把它们料理出来,才来得更加实在一些,才能让他感受活得踏实,日子过得不漂浮。
  可小中刚过,天空中的云说散就散去了,小雨停了,太阳当空一晒,消停了没两天的杨花又肆无忌惮起来了。老汉这短暂的一阵快意也就跟着雨水一起去了。这连续飘了一个多月的无孔不入的杨花不停地折磨着他,让他坐立不安,烦躁得很。
  每年逢到这时节,温暖的春风一吹,杨花便离开南头的杨树林,它们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一路随风飘荡到庄台上,到处是一层层一团团的。小娃娃们倒是喜爱得很,把它们当作冬天里的小雪,玩得不亦乐乎。可林荣老汉偏偏对这该死的玩意严重过敏。这些天来,他总是鼻子通红,眼泪汪汪,从早到晚,咳嗽得没个休止。一阵南风吹来,足够叫他一口气打上七八个喷嚏,老汉便急得破口大骂:“他妈的鬼天,还让不让人过活了,这鬼日子什呢时辰是个头唦!”
  当然,小小的杨花还不足以让这个心地粗疏的庄稼老汉如此地不快,令他心焦的确实另有他因。
  有句俗话说得好,叫做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一个人如果无限放大对某件事情或者某个念想的渴望,一旦愿望不能实现,或者没能达到自己的预期,就会心灰意冷,甚至一蹶不振;相反,如果你用一颗平常心去对待它们,当意外发生时,你会发现你的内心便不会出现大到令你难以接受的起伏。
  这句话用在当下的老汉身上再合适不过了。老汉育有三个儿女,可老伴却不幸患了急症早早地丢下了他们,老汉既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一心一意指望着三个孩子能将他挣下的这份家业继续发扬光大。可事与愿违,失望总是像鬼魅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找上他的门,纠缠着他。
  他的大女儿叫做林常翠,早些年嫁了本队的农民田有福,和婆家兄妹俩生活在一起,虽不曾大富大贵,倒也是风平浪静。可常翠这肚子却一点儿也不争气,结婚多年没有动静。不能生养的女人是不幸的,也是不完整的。大丫头真是苦命得很。临了,她没有熬到田有福干上大队支书,舒坦的日子一天没有过上,就患上了不治之症,躺在床上煎熬了两月之后便撒手离开了人世。
  可怜的大女儿就这么走了。之后在队上换了身份的田有福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和老汉断了往来。老汉心知肚明,失了大女儿常翠这条纽带,这曾经的大女婿,现在的大队支书的荣光,与他老汉定是无缘了。他失望透顶,彻底断了念想。
  老汉的二姑娘,正是罗扣那在月子里的婆娘,林常清。提到这林常清,在这十里八乡那可是小有名气,她曾经一度也成为过老汉的骄傲和出人头地的资本。
  二丫头的容貌不似姐姐常翠,她是随了母亲,打小便生得俊秀,虽显稚气。可看那一张圆圆的鸭蛋脸,上面镶着一双清澈光亮的杏目,唇红齿白,见人满脸堆笑,端的是十足的美人胚子。平日惯爱梳一根马尾辫儿,有时也会盘在头上,整个人看起来总是那么清清爽爽,充满朝气,惹人怜爱。乡下的太阳那是毒辣得很,常年在地头劳作的庄稼人哪个不是脸皮黑得似锅底灰一般,可唯独这丫头是个特例,天生的晒不黑,又不曾搽过什么好东西,皮肤却如雪般地白生生。在天底下女子处都是一白遮三丑,而到了她这却成了一白更加美三分。不相识的人绝看不出她是个土生土长的乡里姑娘。
  在生活上林常清也是一把好手。自打母亲意外去世之后,她便狠心放弃了学业,默默牺牲了自己渴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理想,辍学回到家中,肩负起了家庭的重担。家里屋外,桩桩件件,照料年迈的父亲,照顾尚在读书的弟弟,风里来雨里去,吃了无数的苦,没有一句怨言。
  艰辛的日子并没有妨碍二姑娘一天天长大,最终出落得亭亭玉立,鲜花儿一般水灵。如此一个心地善良,勤劳能干,且又淳朴窈窕的女子,谁能不为之心动呢?一传十,十传百,近几年来,老汉家的堂屋门槛怕是都被提亲说媒的磨矮了一大截了呢。这支攀亲结缘的队伍中不乏大队、公社乃至县上的干部子弟,更有众多形形色色的吃着“商品粮”、坐着办公室的优秀年轻小伙,他们像参加接力赛一样传递着手中的求爱接力棒。
  “低头娶媳妇,抬头嫁闺女。”真是一点儿不假,二姑娘如若能够攀上这些家庭,就等于也捧上了雷都打不动的铁饭碗,旱涝保收,一朝跳出农门,鸡窝里飞出金凤凰。到那时,他这个公家人的老岳丈脸上该有多光彩,多幸福!林老汉的希望再度出现,他每日忙得应接不暇,心里美得不行,在队上行走也感觉高人一头,说话更是底气十足。
  然而,日子就在老汉的得意之中这么一天天溜走了,过了一年又一年,提亲说媒的来了一茬又一茬,又被送走了一波又一波。在求爱大军前赴后继之后,二姑娘林常清仍旧和老汉生活在一个家里,她愣是没拿正眼瞧过任何一个老汉眼中的这些达官贵人们。事实上,林常清并不被她这个农村守旧的父亲所了解。在这个年代这样的农村里,很多情况下,往往是女孩读几天书,就辍学回家,要么在队里上工,要么在家里照料弟弟妹妹;待到二十出头的时候,认识一个差不多的男人,便结婚生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这么度过一眼便看见尽头的人生。可林常清恐惧这样的人生,她有她的主见,她想要追求那份属于自己的自由,绝不会像她的那些安安分分的小玩伴们那样,甘愿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允许这爹许娘配的婚姻出现在自己的未来的生活里。
  可是,当想到真要面对她的父亲理论此事,和顽固的父亲对着干的时候,她却又显得那样的胆小和懦弱,她不敢正面反抗她的父亲,只能在心底深处默默忍受着。
  对于她的父亲林荣老汉,林常清心里清楚得很。这些年来,他已经被那些巧舌如簧的媒婆们架到了天上,放在了一个父亲自己根本下不来的位置上。她的意中人竟是本队的一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子,这一实情林常清是绝不敢尝试着向父亲提及了。老汉却不明就里,总是误以为自己优秀的二丫头是心高气傲,胸中暗自焦急。
  亲事终究还是未果,小丫头眼看着成了老姑娘,老汉的趾高气扬慢慢变成了心急如焚,提高家庭社会地位的梦想猴年马月才能实打实地实现呢,他一时又寻不见了希望。
  放在二姑娘身上的希望变成了失望,其实说失望都是轻的,因为林常清很快做下了一个甚至让老汉感到绝望的决定,使他一下子从高高在上的云端狠狠地跌落到了谷底。
  那是在去年火辣辣的八月底,在得知二姑娘坚持要嫁给队里那个谁也看不上的混混罗扣之后,老汉仿佛是从背后狠狠地吃了别人一记要命的闷棍。这一棍,让老汉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似乎再也没有脸面示人了,队里的工也不出,自留地也不收拾,整日躲在家中,脑袋空空泛泛,长吁短叹;同时又心存侥幸,祈求某位菩萨显灵,让事情出现转机,使他的希望起死回生!唉,这个林常清呀,她的一个毫无征兆的残忍的决定,真不啻严冬里的一盆凉水,从头顶浇到脚底,要了她老子的半条命。
  一个星期以后,时令来到了白露,这是老汉这辈子都无法忘却的一天。整整一个星期处在灵魂出窍状态的老汉,最终还是等来了二姑娘的出嫁之日。
  白露者,“水土湿气凝而为露,秋属金,金色白,白者露之色,而气始寒也”。这日之后,暑天的闷热将消逝而去,人们迎来天高云淡、气爽风凉。这一日,是大自然由热转凉的转折点,也是林荣老汉从菩萨保佑到彻底绝望的转折点,更是林常清未来人生的一个关键转折点。
  果然,早晨的气温明显凉了许多,湿冷的风夹杂着蒙蒙细雨,让人浑身有着说不出的不自在。
  遵从与林常清的事先约定,罗扣早早地来到了林家的屋前,虽说是大喜之日,可他依旧是那副寒酸样,周身上下不见一件像样的新行头。他也出不起任何聘礼,两手空空,连一分钱一块的喜糖,几毛钱一包的喜烟也没带上一些。
  躺在东头房间床上的林荣老汉,气得一夜未合眼,脑袋里像飞进了几只令人憎恶的红头苍蝇,嗡嗡嗡,任性妄为地唱着老汉不爱听的大戏。一股子无法畅通的气流在他的腰间、背部、胸腔和心口来回窜着、堵着。这个时候,他宁可把面皮扯下来丢进屋后臭烘烘的粪坑里,也绝不会起身出去看上一眼杵在院子当中的他的新姑爷的。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呐!
  林常清在自己的东厢房里收拾停当之后,慢慢走了出来,战战兢兢地把身子挪到老汉的窗下,隔着紧闭的窗户,怯生生地嗫嚅道:“爸……我,我这就走了……您一个人多注意着身子,早晚凉了,您的腰……”一句完整的告别还没完,她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罗扣担着林常清仅有的可以称得上嫁妆的一个旧樟木箱子和一床用了多年的铺盖,兴冲冲地走在前头。林常清则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埋着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伴随着好事者背后的指指点点和冷嘲热讽,二姑娘林常清就这么冷冷清清地出阁了。没有迎亲队伍,没有锣鼓声声,没有鞭炮齐鸣,也没有通红的喜字和喜庆的龙凤花烛。
  大丫头的离世和二丫头的出嫁,让林荣老汉悲愤交加。他时常垂头丧气骂骂咧咧:老子辛辛苦苦养了这些个儿女,顶个屁用,全是他妈赔钱的玩意,往后让老子怎么抬头见人喔。
  进而又迁怒到他的小儿子林常军的头上。林常军是老汉的第三个孩子。相比较两个姑娘而言,老汉在这个儿子身上倾注了更多的金钱和精力,老汉顽固的重男轻女思想决定了他的所作所为,丫头终究是要出门的,是替别人家养的,撑门立户还得指着小伙。可小儿子林常军好像从未领这个用心良苦的父亲的情似的,打小只和两个姐姐亲,尤其是和二姐林常清,简直是形影不离,无话不谈。母亲走后,他便开始厌恶甚至憎恨他的父亲,在他的意识里,母亲的突然离去,完完全全是由这个顽固、抠门的父亲一手造成的。
  前些年,林常军获得了一个去往省城读大学的机会,这一走,便再也没有踏入过这个家门。起初的两年里,老汉还能从他们姐弟俩的通信中得知一些儿子的情况,现如今二姑娘离开了家,老汉也和她断了往来,儿子林常军的一切便无从知晓了。
  此刻,林荣老汉正在自留地里忙活着,初夏午后的太阳已变得火辣辣起来,豆大的汗珠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滚动着。眼瞧着过不了许久,这片蚕豆就要成熟了,可不能让这些可恶的杂草影响了收成。老汉扯下汗湿的小褂儿,在脸上和颈肩胡乱地揩了,嶙峋的肩胛骨像是被野火炙烤过后的怪石,突兀在那儿,手里的锄头飞快地挥动着。
  “爸。”
  谁?这突如其来有力的一声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着实让老汉惊得不轻,浑身的热汗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冷汗,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闻声回过头来,直起腰,眯起眼睛端倪。他惊愕地发现有一张猴子脸正朝他微笑着,那笑容半假半真,阴阳难辨,让人摸不清虚实。而这张老汉再熟悉不过的瘦脸倒是实际存在的,它属于那个曾经让他一度引以为豪的大女婿,现在的大队支部书记、“油蝠子”——田有福。
  田有福当面这样恭恭敬敬地叫他“爸”,在老汉的记忆里,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是在田有福和大女儿常翠结婚前后的那一段日子里。
  今天上午的时候,田有福掐着点赶到公社参加了会议,在公社食堂里蹭完晌午饭之后,又和几个与会的老熟人闲扯了好一阵子。其间,他得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双三角眼里的眼珠飞快地转了几圈之后,田有福决定,此事宜早不宜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深谙此道。于是他果断辞了几位熟人,头也不回一路小跑赶回了双柏滩,此时他已经站在了他的老岳丈林荣的跟前。
  这一声“爸”叫出之后,田有福也自觉有些鲁莽,毕竟在婆娘林常翠死后的这几年里,尤其是在他走马上任以后的这一年里,他根本没把眼前的这个老头放在眼里,更没打算继续和他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瓜葛。可现在情况有所变化了,为了他的前途,他也应该要适当变通一二了。
  田有福继续用关心的口吻对老汉说道:“您近来身子还好吧?您看看,都是我的不是,一直忙着工作,也没能抽出点时间来看望您老,我的错,怪我怪我。”讨好的笑容中透露着狡黠。
  老汉一时失措,身子冻住了似的,他立在蚕豆地里,一只手拄着锄头柄,另一只手紧张得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是好,口中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睛死死地和田有福对视着,耳朵里很清晰地听到自己加速了的心跳声。
  林荣老汉的紧张是情理之中的,也是在所难免的,要知道,他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人这辈子待在双柏滩这块巴掌大的地界上,进过什么“高门楼子”,见过什么“大菩萨”,他打过交道的最大的干部怕就是这支书田有福了。
  见老岳丈没有答话的意思,田有福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中午缴获的那几个鸡蛋,一边编着瞎话,笑盈盈地说:“爸,这是家里母鸡下的,给您补补身子。不是什呢值钱的东西,一点心意,您收着。”
  说完不等老汉作出反应,便抓起老汉的手,硬塞在他的手里,随即转身离去。只留下老汉一人独自站在太阳底下的蚕豆地里,目瞪口张,心里犯着嘀咕:这根花花肠子到底要拉什呢屎唦?
  
  (九)
  
  郭少华,一个安分守己,老实巴交的普通庄稼汉,他黝黑的皮肤,厚厚的嘴唇,平日里少言寡语、规规矩矩,无论在队里还是在家里总是干得多、说得少,从不与人争执;尤其是面对她的婆娘,更是轻言细语,能忍则忍,能让则让。
  这天下工后,他便匆匆地赶回家中,和往常一样,洗净手上脸上的泥土,一边做着中午饭,一边给婆娘熬着汤药。这药是前些年从隔壁大队的三奶奶处讨来的生男娃的秘方,据三奶奶透露,她这辈子生有四个儿子就是这祖传的方子的功劳。郭少华婆娘对此深信不疑,便狠下心来,舍了两只下蛋的老母鸡,赔上一堆笑脸和好言好语,终于换来了这宝贝秘方。自那以后,这个如获至宝的女人便每日按时按点,坚持服用。
  此刻,郭少华正半蹲在地上,歪着脑袋,眯着眼睛,一手拎着砂锅盖子,一手捏根筷子,在砂锅里快速地搅着。文火熬制着的砂锅里“咕噜噜”鼓着泉眼似的气泡,随着每个气泡的炸裂,一股冲脑儿的不可名状的苦味翻滚出来,直灌进他的喉口和鼻腔里。好在这些年他早已适应了这味道,没有反胃作呕。捣腾这把干枯的草药似乎成了他每日的必修课。
  他的婆娘气冲冲地回来了,她就是早晨在秧田里和罗扣斗嘴,又拿热脸贴了“油蝠子”冷屁股的苗家凤。这个身材魁梧,大嗓门的女人,心眼却细小得很,想到早晨的事她犹有余愤。
  “回来啦,赶紧洗洗,药一会儿就得。”郭少华背对着她,清了清又苦又糊的嗓子,说道。
  苗家凤却没有吭声,她狠狠地将头上的草帽一把揪了下来,重重地扔在堂屋门口的碎砖台阶上,又补上一脚,将它踢出老远。满是泥水的护袖和脖子上搭着的一条毛巾也一股脑儿地摔在地上,后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鼻孔喘着粗气。
  郭少华慢慢斜过脸,偷偷瞄了一眼,感觉气氛不大对劲。他不知道是谁在外面招惹了这只母老虎,使她回来对着一顶无辜的草帽撒气解恨。
  “喝什呢喝,不喝了,以后再也不喝了……你天天没个正经事儿干么?光围着锅台转,一个大老爷们,没出息的。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响屁都不敢放一个……也不生了!要生你自己生去!这枯树皮烂叶子的苦汤子谁爱喝谁喝!”苗家凤发狠似的冲着郭少华劈头盖脸就嚷了起来,说了一堆让他云遮雾绕理解不了的话。这个悲哀的男人此时替代了刚刚那顶倒霉的草帽。苗家凤的怒气由早晨的罗扣和田有福开始,现在却借了他人对她的嘲笑冷讽这个主题,转嫁发挥到自己唯唯诺诺的男人伺候其喝汤药这个内容上。
  一句话噎得郭少华心旌摇曳,舌头有些打结:“啊?这不是……不是一直……喝得好好的嘛,怎么就……”他一定猜不出早晨秧田里婆娘所吃的亏,唯有小心翼翼地试探。
  苗家凤继续嚷着:“什呢喝得好好的,几年了,娃呢?影子都没见着!要喝你自己喝!屁用没有的蒙人东西,还白搭了老娘两只老母鸡,活该她三奶奶早死,坑人精!”
  见婆娘的火势越烧越旺,郭少华惊得慌忙撂下手里的砂锅盖子,两步跨到她跟前,压着嗓门阻止她:“嘘……你倒是小点声唦,生怕别人家听不见?这是发的什呢邪火唦?”
  “这么些年了,带把的一个没见着,丫头片子生了一堆,赔钱的货!你看看人家林常清,头一胎就是个小伙,看把罗扣得意得那样,嘴都撕到耳朵根去了,德性!”他的婆娘没有收回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地释放开了,尽情发泄着她这些年来积累下来的怨气。
  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苗家凤和绝大多数农民一样,对这古语里的“无后”,偏执地理解为“生不出男娃”。没有男孩,往后家中便没人当家立事,不仅自己,连同自己的男人,在队里都会被人背后说闲话,腰杆挺不直,头也抬不起,甚至还会遭到恶意取笑和欺负。
  这几千年来的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竟在苗家凤的身上得到了如此好的传承,而且根深蒂固,无法消除。
  今天早晨罗扣的二流子话,无疑是揭了她的伤疤,又无情地撒上了一把盐,使她多年的积郁打心底深处彻底迸发出来。在这双柏滩上,还没人敢当面对她苗家凤如此这般,他罗扣今天是开了先例了。
  苗家凤越说越气,她咬牙切齿,简直恨透了罗扣的嘴脸:“不得好死的东西!呸!”她咒骂着起身进了堂屋的门。
  郭少华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便不再搭腔。眼看着这个凶神恶煞的婆娘进了里屋,赶忙收拾了药锅,连额头渗出的汗水都没顾得上揩一揩,一把拎起潲水桶,逃跑似的一溜烟跑到屋后猪圈里喂猪去了。
  因为他知道,一场更强更大的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马上就会向他袭来。
  今天上午,他趁苗家凤出早工扯秧的档口,将家里的一筒挂面偷摸拿给了他生病的老娘。
  这是这个老实懦弱的男人结婚以来做过的最大胆的事。其实,他的内心深处是自觉愧对他的家人的,尤其是对他年迈的母亲。父亲走得早,作为长子的他,不仅没能为母亲和弟弟遮风挡雨,反而在弟弟最为落魄的时候,纵容婆娘唱了一出分家的闹剧,最终害得他们娘儿俩被迫离开庄台,与牛棚为邻。郭少华明知道自己的婆娘就是这么一个好面子、喜爱攀龙托凤的货,可自己偏偏又是个软骨头的男人,面对这只浑身上下带刺的母老虎,他也只能像个挨了打骂的狗似的,只有夹起尾巴的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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