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名称:霜柏常青 作者:凡伊 发布时间:2025-10-20 11:08:15 字数:5182
(六)
田有福路过国营餐馆门口的时候,恰巧撞上了一个被营业员撵出门外的流浪汉子。
老田刚要发作,定睛一看,嘿,哪里是什么流浪汉子,这不就是队里的罗扣嘛。原来,这个二流子在邮递员小乐离开之后,便转进了国营餐馆,死乞白赖地指着大堂头顶悬着的“为人民服务”的牌匾,硬是要用鸡蛋和女营业员换一碗肉丝面吃,最终还耍起了无赖,竟对人家女同志动手动脚起来。
这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系着白围裙,套着白护袖的两个女营业员明显也不是吃素的。其中一个左手拿块抹布,右手指在罗扣的脸上,嘴里不停咒骂着;另一个则双手推搡着罗扣,将他哄出门去。饿得双腿无力的罗扣一个踉跄,正巧同打这经过的田有福撞了个满怀。
两个女营业员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沙源公社的名人,他也是彩虹集和这家餐馆的常客呢。
其中身材高挑的这位赶忙一脚跨到门外,冲着田有福满脸堆笑地讨好道:“哟,这不是田书记嘛,没撞到您哪吧?田书记呀,您来得正好,您看看这人,这青天白日的,胆大包天了,在您的面前耍起流氓来了。您可是大干部唦,我们这主您今天可是一定得做呀!”语气之中更是充满了娇滴滴的妩媚。
这个“油蝠子”,一见到漂亮女同志,一双三角眼就笑得眯成了一道缝。被夸得飘飘然的他抬起右手,在空中抖了两下,好像在做什么保证似的,承诺道:“好好,好好好,这位女同志不要着急,我一定解决,一定解决。”
这时,胖胖的那位女营业员搁下手中的抹布,也走出门外,争抢着控诉起这个破衣烂衫、行为不轨的男人:“支书呀,就是这个人,在我们店里兜售鸡蛋,严重影响我们为人民服务。鸡蛋卖不出,还硬逼着要和我们换面条吃。您说天底下哪有这理儿?哪有这号人唦!”
“就是,太可恶了,还光天化日当众对女同志耍流氓,应该把他送进学习班去,定他个流氓罪,坏分子。对,还有鸡蛋,我看呀,指不定哪儿偷来的呢,您可要好好审审他。”高个子又抢过去说道。
两个年轻妖娆的女营业员一唱一和,在耳旁叽叽喳喳,说得“油蝠子”想不热情都难。他瞥了一眼罗扣,又转过脸来冲她们认真地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我了解了,这人我熟悉,嗯……这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二位放心,我这就处理,一定会给二位一个满意的答复,你们看……”
两位女营业员这才谢过田支书,斜眼瞥着罗扣,冷笑一声,心满意足趾高气昂地转身进了餐馆。
罗扣被威风凛凛的老田揪着衣领,拖拽到了彩虹桥下的河坎上,他早已被刚刚营业员口中提到的学习班吓破了胆。早些年他从难兄难弟张安林的口中有所耳闻,公社上的那个学习班厉害得很,对待他们这号人采用的是武力制裁,打死打残无人问。你别看这个罗扣平日里总是吊儿郎当,对什么事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他骨子里却就是个怂包软蛋,也只有胆量做些个偷鸡摸狗、混吃混喝的事儿,当真像今天这样遇到硬茬儿,他怕是也只有认怂的份了。
田有福端起他的干部架子,嫌弃地捏着鼻子,站在罗扣上风一米开外的地方,像训儿子似的板着脸孔,厉声训斥着罗扣:“明目张胆卖鸡蛋?真行,谁给你的胆子,你晓不晓得这是什呢行为?”
罗扣答不上话,嘴唇抖得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含胸低头,躲着这个干部充满凶光的眼睛。
田有福接着训他:“你这是在投机倒把,你晓不晓得?还敢耍流氓,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送到学习班去?”
怕什么来什么,一听“学习班”,罗扣顿时脸色煞白,脑袋耷拉得更低了,胸也更含了,尿都憋不住了。一只手不知所措地捻拽着破棉袄的一角,另一只手不自觉地将藏着鸡蛋的那只口袋捂得更紧,手指苍白,骨节僵硬。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在脸上连成了线,滚到下巴处,不断地滴落在他的脚面上。他虽然没有进过那个学习班,可对它的恐惧已是深入骨髓。他也并不理解什么叫做“投机倒把”,但这个名词整日被那些大小干部们挂在嘴边,使他也能够耳熟能详,一点儿也不陌生。他感觉到,这应该是个不小的罪名,他马上就要完蛋了。
老田还在声色俱厉地说着:“这‘六管一打’你不懂么?”他又法宝似的抛出了一个罗扣闻所未闻的新名词,“这里面讲的‘打’,就是要打倒你这样的坏分子。啊,往重里说,你这就是在搞资本主义势力的复辟,是要开你的批斗会的,你明白么?”
罗扣怎么能明白?这几句话听得他云遮雾罩,他一个穷困潦倒的乡里混混,怎么能听懂这些道道?怕是他田有福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吧,反正公社里开会时上级干部们就是这样讲的。他早烂熟于心了。
罗扣的嘴唇还在颤抖,可他心里清楚,嘴里再不挤出点什么来,今天怕是很难脱身了。他了解面前这个干部的手段,那个学习班是轻易去不得的。
他哭丧着脸,拿了吃奶的劲儿往外硬挤出话:“田支书呀,不,有福哥,有福哥呀,看在你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乡里乡亲的份上,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马吧。打常清那儿论,我们还是连襟呢,这不常清刚生了孩子,也得有人照应不是,今天算我求求你啦……实在不行,我这就给你跪下磕一个。”说着就要屈膝下跪。
“滚!谁要你磕头,老子还没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也配跟我连襟?别他娘乱认亲戚。”老田一声吼,吓得他愣在原地,弯曲的两条腿抖抖索索,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此时的老田居高临下,心想,我堂堂支书怎么会有你这样丢人现眼的亲戚。
可当目光落在罗扣鼓鼓囊囊的破棉袄口袋上时,他稍微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许,说道:“既然你提到了常清刚刚生产,那今天就看在我小姨子的份上,我徇私一次。不过,饶了你可以,但你也不能让我为难……这样吧,东西拿出来,没收,充公,我也好给人家饭店里两位女同志一个交代。”
突然得到了支书大人的赦免,罗扣急忙欣然点头,颤颤巍巍地掏出了所有的鸡蛋,双手奉上,口中不住地感谢支书大人的大人大量。
“记住,今天这事大家就当没有发生过,传出去别怪我也保不了你。”临走田有福还不忘善意地提醒了罗扣一句。
(七)
双柏滩大队,下属有两个生产队,分别为人民一队和人民二队,拢共四十户不到的人家全都倚玉带河北岸而建,一字排开,坐北朝南。各家各户分得的自留地和队里的副业用地均位于玉带河的南岸。再往南看去,则是成片成片的水田。
此时,在水田里忙碌了半天的人们,都已饥肠辘辘,各自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回家中。瞧那一缕缕升腾在庄户人家屋顶的炊烟,是多么的宁静和轻盈,一阵风吹过,又似“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是人间最为平凡的气息,却总能给人以浓浓的温暖和无限的遐想。
近处,插满秧苗的水田在纵横交错的田埂的分割下,宛如一块块绿茸茸的地毯,美得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躺上去打几个滚儿。
一条两米来宽的机耕路,从玉带河河坝出发,沿着打谷场,从水田中间穿过,一路向南,这是由双柏滩大队前往沙源公社的唯一通道。
村子的最南头,快要出村的地方,在机耕路的东西两侧各长有一棵古老的柏树。它们一高一矮,却都挺着笔直的腰杆,如此的巍峨和苍劲有力。谁也说不清它们在此地屹立了多久,或许几百年,亦或是上千年,怕是连滩里最老的老人也是答不上来的。令人感动的是,在历经了无数沧桑巨变之后的今天,它们依然青翠葱茏,浓荫如盖。让人们不自禁地去笃定,它们永葆青春、不愿赴暮年似乎就是为了见证双柏滩的兴起、生存和不可逆转的前行脚步。它们便是这个小乡村名字的起源。
世世代代的滩里子孙都一如既往地热爱着它们、珍惜着它们、维护着它们、尊仰着它们。有人说它们是一对兄弟,如手如足,同盘而食;也有人说它们是一对夫妻,执手相看,不厌不倦;更有人说它们是一对母子,骨肉相连,母慈子孝。它们俨然成了双柏滩的一双心灵之树、灵魂之根,以其不容亵渎的庄严和永恒约律着、警示着所有后辈:在贪鄙与耿介之间、在萎靡与进取之间、在鄙俚与高雅之间,你永远应当选择后者!
凡打这里经过的人们,总会仰视它们,心中虔诚祈求,愿这一对古柏能像忠诚的卫士一般,护佑着这一方水土的安宁与人丁的兴旺;愿自己能够成为它们一样的人物,为家乡增光添彩,永不玷污!
好一派温馨静谧的乡村景象,好一对令人敬畏的古柏树,它们使正在放牛的郭少柏暂时忘却了个人情感上的痛楚。他伫立在田埂上,微风撩动着他额前的头发。这个志向远大的年轻人被眼前的这幅精美景象拨动了心弦,嗡嗡不息,萦绕脑际。他索性用自己的视野框住了进入的一切,仿佛在赏鉴着一幅定格了的水墨丹青。逐渐,他的心静了下来,沉了下来……切换到另一个由他自己描绘出的新的世界里——前所未有的农田灌溉方式;完善的农田水利基础设施;更为合理的水道灌溉网络系统;养鱼塘、草纸坊、粮食加工厂、榨油坊等等众多能为乡亲们创造经济效益的副业生产项目。
这一切都宛在眼前,让郭少柏激动不已,沉醉其中。
直到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这边走来,他方才回到了现实世界。那人在泥泞的土路上匆匆地走着,一步一滑,踉踉跄跄。两只脚上仅剩一只鞋子,另一只不知何时何地开了小差,离开主人去了,而它的主人却浑然不知似的,只顾埋头踽踽独行。
郭少柏认出了这个行色匆匆的男人。几个月前,林常清匆匆结束他俩青梅竹马的感情之后,又不顾父亲林荣老汉的极力反对和队里所有人的异样眼光,毅然决然要出嫁的,正是眼前走过来的这个人,他就是林常清现在的丈夫,罗扣。
郭少柏试图叫住他,一问究竟。可罗扣却对路边的这个大活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依旧深低着头,口中喃喃自语:“没了……鸡蛋没了……进去了就什呢都没了……”
道旁的郭少柏听得真切,他又认真地重新审视了一遍眼前经过的这个人。成家之后他竟然没有任何的改变,还是那样的不着边际。上午又从扯秧的妇女们口中得知常清前几日已经生产,郭少柏这时不免又惦念起来:常清跟着这个人会过上好日子吗?她真的会幸福吗?
郭少柏明白,自己心中的痛,并不是因为得不到,而是来自实实在在的舍不得……
此时此刻,在二队庄台上罗扣的茅草屋里,林常清正躺在床上。这是一张极其简易的木板床,几段废木料钉成的两个三角架子,上面支撑着两块凹凸不平的床板。床板上没有铺上褥子,却只有一床破草席表面罩着块掉了色的旧床单;身上的棉被很薄,薄得像纸,也硬得像纸。被头发黄,不是那种没有洗过的肮脏的黄,是久用之后的那种寒碜。
从昨夜到现在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躺着,林常清感觉骨头都快散架了。她咬着牙,靠着双手的力量使虚弱的身体向上提了提,头倚靠在了床头的土墙上,身子感觉舒服多了。下垂的头发遮住了耳朵和半个面颊,在漆黑的头发的衬托下,她的脸庞愈发显出白纸般的惨白,仿佛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少女时特有的红润和健康。额头上扎着块防风头巾,这是当地的习俗,专供月子里的妇女所使用,是昨晚田有香妹子送过来的。这个待人真诚的有香妹子和她的哥哥总是有着鲜明的对比,她打小就和林常清姐妹相称,感情深厚。这块防风头巾定是那细心体贴的小丫头从某户好人家特地给讨要来的。
林常清侧过了头,凝视着身旁襁褓之中熟睡的小婴儿。他是那么的小,躺在她的臂弯里跟只小猫似的,红红的小脸皱得像青蛙一样,玫瑰般的小嘴还在不停吮吸着,仿佛正处在极度的饥饿当中。他是那么柔弱稚嫩,那么楚楚可怜,这就是她刚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她即刻做了一个决定,给他取名叫做望儿,希望的望。是啊,他是她的希望,唯一的希望,除此之外,她还能寄希望于何人呢?
仅仅几个月以前,她和她的少柏哥还是倾慕爱怜、柔情蜜意,可现在,曾经最紧密的现实却已分崩离析,归于乌有。他们的爱情故事划上了一个令人心碎的句号,那份难以割舍的情感被她亲手葬送,她一次次自欺地追问自己:“它还会再次回来吗?”又一遍遍清晰明了地回绝自己:“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她被孤寂、无助、意懒心灰牢牢地攫住。日子就像一汪没有生息的死水。望儿的出生无疑是将这汪死水转化成涓涓细流的活水源头,成为她继续生活下去的唯一指盼。
她俯下身去将脸埋在孩子的襁褓之上,轻轻地吻了吻。牙齿便不自禁地咬上了毫无血色的嘴唇,鼻翼翕动,同时双肩猛烈地颤动起来,不断头的泪水,如雨帘一般,流过了她的面,滴在身下的枕头边,湿了一大片。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慢慢地抬起了头,泪眼涟涟地环视着这个生活了快一年却依然陌生的茅草屋子。
空间狭隘,黯淡少光,气体浑浊。压抑,令人窒息的压抑!门框窗扇年久失修,朽烂不堪。通体不见一块砖头的土墙早已发黄发黑,被连日的阴雨浸湿了半堵。三两件简陋的残破木家具终年摆放在潮湿的地面上,霉迹斑斑,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外界的风雨随时都能穿过土墙与屋顶的裂缝渗透进来,将隔壁生产队机房里浓浓的柴油气味带进来,混杂着霉腐味和阴潮泥土的怪味道,一同灌进她的鼻子和胸腔里,刺激着她,让她阵阵干呕。
一团黑影割断了从屋门透进的光束。所谓屋门,也就是由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废木片木块拼钉而成的木门,像猪圈里拦猪的栅栏,像一件百衲衣。伴随着一声尖锐怪异的响动,“栅栏”被推开,“百衲衣”被掀起,门外的黑影埋着头撞了进来。林常清匆忙收起泪水,怔怔地注视着这个满腿泥巴、脚上仅剩一只鞋子的男人。对方抬起了一双失神的眼睛,呆滞地看了自己一眼之后,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小木凳上,垂头丧气,神态木然,活像尊泥胎菩萨,一言不发。
林常清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今早吩咐的事他定是又给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