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炮轰碉堡,破围而去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21 08:32:01 字数:11792
(一)
2024年秋,我从长沙驱车往隆回县赶,导航里的乡道越走越窄,路边的稻田泛着金黄,风里裹着晚稻的清香。按老兵儿子范红光给的地址找到那座青砖瓦房时,院门口的老桂树正落着细碎的花瓣。我坐在堂屋的竹椅上,听范红光慢慢讲,1944年松山的炮火、焦土和战友的脸,就这么顺着他的声音,一点点在我眼前活了过来。
范松池老家在隆回县一个叫“范家坳”的村子,1923年出生时,家里还能供他读几年私塾,先生教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到了晚年还能背两句。可1942年秋天,这平静全被打破了——那天他刚在地里割完稻子,甲长带着两个乡丁闯进家门,粗麻绳“哗啦”一下捆住他的胳膊,说“国难当头,男丁都得去当兵”。他挣扎着喊“我爹娘还在”,却被乡丁推着往县城走,一路走一路哭,最后和其他壮丁一起挤上闷罐火车,辗转半个多月,才编入国军远征军第8军103师炮兵团。他常跟儿子说,那时候哪懂什么“远征”,只知道“再不打,家就没了”。
1944年9月的松山,是他这辈子最难忘的地方。山头上的日军碉堡像毒瘤似的扎在阵地上,范松池和炮兵团的战友们趴在临时挖的掩体里,炮管对着日军的外围工事。他们的任务很明确:把碉堡打哑,让下面埋伏的步兵冲上去。可连续两天,炮声没停过,对面的重机枪却依旧“哒哒哒”地响——那些炮弹要么落在碉堡旁边的石头上,要么炸在空地上,连碉堡的水泥壳都没蹭掉多少。后来步兵指挥官急了,吹起冲锋号,战士们端着枪往河对岸冲,可刚到河中间,日军的机枪就扫了过来,一个个身影倒在水里,鲜血顺着水流往下淌,把原本清透的河水染成了暗红色。范松池趴在炮位上,看着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沉下去,手指攥得发白,炮身的冰凉透过手套传到掌心,却压不住心里的火。
到了第二天下午,前沿突然传来更密集的枪声——是日军把另一挺重机枪往前挪了,就架在离步兵埋伏点不到两百米的土坡上。“退无可退了!”排长喊了一声,战友们从掩体里跳出来,举着枪往土坡冲,范松池他们则在后面用炮火掩护。他记得那天风很大,把硝烟吹得直往眼睛里钻,他眯着眼调整炮口,看着战友们像潮水似的涌上去,听着“冲啊”的喊声混着枪声,最后终于把那挺机枪夺了下来。可清点人数时,又少了十几个熟悉的声音——那两天,日军这样的反扑来了三次,每一次都带着伤亡,阵地上的临时担架,从来就没空过。
范松池的连长胡玉宗是广东梅州人,说话带着浓浓的客家口音,平时总爱拍着他的肩膀说“后生仔有股劲”。到了第三天早上八点,胡连长踩着露水走到他的掩体边,声音比平时沉了些:“范松池!”他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挺直腰板应道:“有!”“今天要你到第一炮那个阵地去!”第一炮阵地离日军碉堡更近,子弹经常“嗖嗖”地从头顶飞过,他心里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却没犹豫:“要得,可以!”说完就拎着炮兵工具,跟着连长往那边走,路上还跟战友开玩笑:“等打完了,我请你吃家乡的腊肉。”
到了第一炮阵地,他和三个战友趴在地上架炮,泥土里还留着前一天炮弹炸过的焦味。他们连着打了七八发炮弹,每一发都盯着炮口的火光看,可炮弹落下去后,对面的机枪依旧没停——还是没中。正着急时,远处传来扁担“吱呀”的响声,是食堂的炊事员送饭来了,竹筐里的米饭还冒着热气,配着咸菜和几块晒干的萝卜干。胡连长在后面喊:“范松池,饭送来了,先吃饭吧!”他应了声“要得”,和战友们蹲在掩体里,用手抓着米饭往嘴里塞,嘴里满是咸菜的咸涩,可谁也没多说什么——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顿饭了。
那时候的炮兵,不像现在有先进的瞄准设备,全靠现场指挥官定参数:光线强的时候该调多少角度,距离多远该装多少药,炮上的方向盘只是辅助,指挥官指哪,他们就得打哪。范松池正扒着饭,参谋郭灿民就走了过来,郭参谋平时话不多,此刻眉头皱着,语气带着点质问:“范松池,你怎么没打中呢?”他放下手里的饭,心里没慌——他知道每个指挥官都有射击记录本,每一发炮弹的参数都记在上面,他抬头看着郭参谋:“没打中?拿记录本来检查,如果错在我,我担责任;如果错不在我,就没责任。”
郭参谋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蓝皮笔记本,一页页翻着,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能看到额头上的汗珠。他翻了一遍又一遍,又绕着炮身检查了好几圈,一会儿摸炮管的角度,一会儿看炮架的位置,最后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那个炮也确实很难操作。”范松池赶紧追问:“郭参谋,是我错了吗?”郭参谋摇摇头,声音轻了些:“错倒没错……”既然参数是指挥官定的,他就没责任,可看着河对岸还在响的机枪,他咽了口饭,突然说:“这样吧,郭参谋,你先不指挥我,我发三炮保证打中。”
周围的战友都停了筷子,连炊事员都忘了收拾竹筐,郭参谋愣了愣,盯着他看了几秒,最后点头:“行,我信你一次。”可跟着郭参谋回到炮位时,范松池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刚才话说得太满了,真要自己定角度、算距离,他其实没十足把握。他偷偷往后退了半步,想找个理由圆过去,郭参谋却看出了他的犹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范松池,你不是讲了啊,怎么害怕呢?”他脸一红,心里嘀咕“打炮哪能脱离指挥”,可话已经说出口,只能硬着头皮上,咬着牙说:“怕啥!打了再说!”
他趴在地上,眯着眼睛望向前方,远处的山坳里,有棵三四丈高的大树特别显眼——那树像隆回山里常见的棕树,树干粗得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从树根到树顶几乎没什么枝杈,光秃秃的树干杵在那里。之前炮兵打了几十发炮弹,都想把这棵树打倒,可要么打偏,要么只炸掉几块树皮。可范松池凭着这两天的观察,心里有个判断:树下肯定藏着日军的重机枪碉堡。鬼子精得很,知道炮兵会盯着碉堡打,就用大树挡着,让他们找不到目标——子弹打不透树干,炮弹也难炸到树后的工事。
他指着那棵树对郭参谋说:“郭参谋,你看,我开炮把那棵树打倒。”郭参谋以为他在说大话,忍不住笑了:“范松池,你不要吹牛皮!这树打了几十发都没倒,你三炮就能行?”他没辩解,只是调整炮口——先把炮管抬高半度,又往炮膛里多装了半份药,瞄准的不是树干,而是树干下方半米处的地面。他深吸一口气,扣下扳机,第一发炮弹“嗖”地飞出去,落在树旁边的地上,炸开一团尘土;紧接着第二发,他稍微调整了点角度,炮弹落在树干左侧;第三发,他盯着炮口的火光,心里数着“一、二、三”,炮弹刚好落在树干下方,“轰隆”一声响,树干晃了晃,几片碎木片飞了起来。
旁边拿望远镜的长官们,还有一个跟着美军顾问来的美国人,都忍不住喊“打得好”,那美国人还竖起了大拇指。可范松池心里没底,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打到碉堡,只是看着那棵树依旧立在那里,心里有点发沉。直到第二天早上,他被一阵安静惊醒——河对岸的重机枪,居然没响。后来炮兵营长跟着步兵去阵地检查,回来时脸上带着笑,拍着他的肩膀说:“松池,你小子立大功了!那树下面的碉堡被炸塌了,里面死了八个鬼子,机枪也炸烂了!”他这才松了口气,原来那三炮,看似打树,实则是对着碉堡的地基炸,把藏在地下的工事炸塌了。
又过了几天,上峰下了新命令:让范松池把两山中间那条沟壑里的树和草全打光。那条沟壑有两百多米长,两边是陡坡,鬼子总在里面藏着打冷枪,步兵一靠近就开火,已经有十几个战友栽在那里了。范松池架起炮,先打了一发试探性的炮弹,可刚打完,对面就传来“哒哒哒”的机枪声,子弹“嗖”地一下打在炮杆上,火星子溅到他手背上,烫得他一缩手。
胡连长在后面喊:“范松池,今天这个炮不难测算距离,继续前进!”他心里清楚,“继续前进”就是让他接着打,而且要往沟壑深处打。鬼子的子弹就落在炮前面的地上,土渣子溅到他的裤腿上,差一点就打到他的腿——这算是九死一生了。可他没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死了就死了,为保卫祖国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转头对旁边的班长说:“帮我找把铲子来,用来铲土。”
班长愣了愣,赶紧从工具包里翻出一把小铁铲递给他:“要铲多长?”他指着炮前面的空地,声音很稳:“沟有多长就铲多长。”他趴在地上,觉得脑袋还是暴露在外,就用铲子一点点铲土,堆在自己前面,堆成一道半米高的土坎——这样鬼子从沟壑里望过来,就看不到他的脑袋了。接着他重新架起炮,调整好角度,每打一发炮弹,对面就会射来二十多发子弹,“嗖嗖”地从土坎上方飞过。子弹一过来,他就赶紧趴在地上不动,心里憋着股劲:我不起来,你们就打不到,让你们打!等鬼子的机枪一停,他立马爬起来,战友们就递过炮弹,他麻利地装弹、瞄准、射击,动作一气呵成。
阵地上的战友们都看服了,后来别的炮位都停了火,大家全围过来帮他递炮弹、擦炮管,专供他一个人打。有人递炮弹时说:“松池,你可得撑住,我们都看着你呢!”他点点头,没说话——嘴里满是火药的苦味,胳膊也酸得抬不起来,可他不敢停。就这么打了半个多小时,对面的机枪终于没了声音——藏在沟壑里的鬼子重机枪,被他打哑了。最后炮兵团把所有大小炮、特级炮全推上来,对着山沟排成一排,有人喊“预备……放!”,十几分钟的炮声震得地都在抖,山沟里的树和杂草全被打得粉碎,藏在里面的日军也全被炸死炸伤,再也没了动静。
1944年9月底,在前沿阵地换炮弹时,一枚日军燃烧弹突然落在范松池身边,“轰”的一声炸开,火焰瞬间裹住他的下身。他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眼前发黑,最后是战友们把他从火里拖出来,抬上担架往下送。到野战医院时,他的小肚子以下已经大面积烧伤,医生说“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的劲了”。可他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硬生生挺了过来,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听说部队要开赴广西、广东作战,他偷偷溜出医院,一路打听着追上了部队——他说“战友们还在前面打,我不能留在医院里”。
抗战胜利后,范松池解甲归田,回到了隆回县的范家坳。他没跟村里人提过自己在战场上的事,只是默默地种地、养鸡,过着普通的日子。1953年,经人介绍,他和邻村一位叫刘桂英的姑娘成了婚,夫妻俩感情很好,可惜没有子女。晚年时,他偶尔会跟妻子讲起松山的事,讲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每次都要抹眼泪。2022年4月,这位99岁的老兵在睡梦中走了,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块旧测距板——那是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也是他对那段岁月唯一的念想。
听范红光的儿子讲完这些时,夕阳已经落到了山后面,堂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他把那块测距板递给我,木板上的刻度已经模糊,边缘磨得圆润,似乎能摸到岁月的温度。
(二)
2025年春分刚过,徐州丰县的田埂上还覆着一层薄霜,我踩着晨雾找到于百英老兵的儿子家时,院门口的老槐树刚冒出新芽。老人的儿子于建国迎出来,手里捧着个褪色的蓝夹,里面装着两样东西:一枚磨得发亮的徽章、还有一张边角卷起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青年穿着灰布宪兵制服,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里满是二十岁出头的锐气。“这是俺爹1936年在南京拍的,”于建国的声音带着颤,“他总说,那年冬天的南京,比咱丰县还冷。”
于百英是1917年生在丰县宋楼村的,打小跟着私塾先生认字,还跟着村里的猎户学过打鸟,一手枪法练得很准。1935年秋天,18岁的他在县城看到国民党军宪兵教导二团的招募告示,盯着“保卫南京”四个字看了半晌,回家跟爹娘磕了个头,揣着半袋干粮就上了路。一路坐驴车、搭货车,辗转半个月才到南京,刚进宪兵学校的大门,就被教官训得直不起腰:“宪兵是军中之军,站要像旗杆,走要像阵风,往后你们的枪,要能护住老百姓,也能顶住鬼子的刺刀!”
在宪兵学校的八个月,是于百英这辈子最难忘的日子。前四个月练军训,天不亮就爬起来出操,练队列要站到腿发麻,练刺杀要把木枪捅得“呼呼”响,晚上还得抱着枪在操场站岗。有次他站夜班岗,南京下着冻雨,他的棉鞋湿透了,脚冻得像块冰,可想起教官说的“宪兵的脚,要站得稳国土”,硬是没挪过一步。后四个月学文化课,教室里挂着巨大的南京城防图,教员拿着教鞭指着紫金山、雨花台说:“这些地方,将来都是咱们要守的阵地。”他们还学战术、识信号弹,每天都要背宪兵司令谷正伦定的“不说谎,不作假,守本分,尽职责”十六字箴言,背不下来就罚站军姿。学校里常教大家唱一首《宪兵战歌》,“快起来革命,要在枪林弹雨中,夺回我们的光明,打倒日本!”每次唱到最后一句,全班三十多个人都攥紧拳头,声音震得窗户纸发颤——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凭着这身本事,一定能把鬼子挡在南京城外。
1937年11月中旬,上海失守的消息传到南京,学校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原本热闹的街道变得冷清,偶尔有拉着军火的卡车驶过,车斗里的士兵都绷着脸。没过几天,国民政府开始往重庆迁,日军的飞机也来了。第一次遭遇轰炸时,于百英正跟着宪兵队在中山路巡逻,刺耳的空袭警报刚响,敌机就“嗡嗡”地从云层里钻出来,炸弹像雨点一样往下落。他和战友们赶紧疏散老百姓,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跑不动,他一把抱起孩子,拽着妇人往防空洞冲,刚进洞就听见身后“轰隆”一声,旁边的房子塌了半边。从那以后,他们每天都跟着大部队转移,白天监督军纪、疏散群众,晚上就睡在战壕里,枕着枪杆,听着远处的炮声入眠。
11月底,于百英和战友们被派去支援守卫雨花台的国民党88师(孙元良部)。走到雨花台附近,他才真正见识到战争的残酷——天空被硝烟染成了黑灰色,太阳像个模糊的光斑,根本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地上到处是弹坑,断枪、军帽、血迹随处可见,偶尔能看到牺牲的战士还保持着握枪的姿势。光华门、江东门一带的爆炸声此起彼伏,有次他在战壕里给伤员包扎,一颗炮弹落在不远处,气浪把他掀翻在地,耳朵里嗡嗡响了好几天。他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心里又疼又恨,只能把子弹压满弹匣,等着跟鬼子拼一场。
12月11日清晨,唐生智下令向江北撤退的消息传来,城里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大家都往轮渡码头挤,码头上人山人海,哭喊声、叫骂声混在一起,可江面上的轮渡就那么几艘,根本装不下所有人。于百英跟着人流往城外跑,脚下的路被尸体和瓦砾堵得严严实实,他只能踩着瓦砾往前走,鞋子被划破了,脚底板渗出血,也顾不上疼。有个老太太拉着他的衣角问:“小伙子,南京还能守住吗?”他看着老太太花白的头发,喉咙发紧,只能说:“大娘,您先过江,咱们一定能打回来!”可他心里清楚,此刻的南京,已经很难守住了。
刚跑出南京城,就看见日军的坦克顺着公路开过来,履带碾过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于百英赶紧往路边的树林里躲,看着日军进城的方向,心里像被针扎一样——那座他守了两年的城市,终究还是被鬼子占了。当天夜里,他和班长张德胜摸黑往江边跑,张德胜是河南人,比他大五岁,平时总护着他,两人在宪兵学校时就睡上下铺。走到下关江边,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们看见江面上漂着一只破烂的木船,船身满是补丁,船桨也断了一根,船上空无一人。“估计船主早就逃难去了,”张德胜抹了把脸上的灰,“咱们就用它过江,总比留在城里强!”
两人费了好大劲才把船划到秦淮河入江口,顺着江水往下漂。船太破了,船底和船帮到处是小洞,江水不停地往里渗。他们只能轮流用头盔舀水,张德胜的头盔上有个弹孔,舀水时总漏水,他就笑着说:“这头盔是鬼子给咱的‘纪念品’,漏点水不算啥!”就这样漂了30多里,快到江北岸时,船身突然“咔嚓”一声裂了个大口子,江水瞬间涌了进来。于百英心里一慌,张德胜赶紧喊:“别慌!抱船板!”两人还有另外三个战友,赶紧每人抱着一块船板,任由江水把他们往北岸冲。冬天的江水刺骨地冷,于百英的牙齿不停地打颤,可他不敢松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活着过江。
好不容易漂到岸边,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实地,全是齐腰深的稀泥滩。逃难的人太多,原本的小路早就被踩成了烂泥,每走一步,脚都会陷进去,泥浆顺着裤腿往上爬,重得像灌了铅。于百英跟着张德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感觉走了几个小时,却还在泥滩里打转。他亲眼看见身边一个年轻姑娘陷进泥里,伸手想拉她,可刚碰到她的手,姑娘就慢慢沉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一只花棉袄的袖子露在外面。他不忍心再看,咬着牙在前面探路,身后突然传来排长李长顺的喊声:“百英!我不行了!脚被泥吃住了!”他赶紧回头,看见李长顺的双腿陷在泥里,怎么拔都拔不出来。“你快拿我的头盔舀点水,往我身上泼,脚上有点水好拔出来!”李长顺的声音带着哭腔。于百英赶紧拿起李长顺的头盔,往江里舀水泼在他腿上,张德胜也过来帮忙,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李长顺的腿拔出来。可刚走没几步,李长顺就倒在泥里,喘着气说:“你们别管我了,快走吧……”于百英还想扶他,张德胜拉了拉他的胳膊,摇了摇头——他们都知道,再不走,所有人都会陷在这里。
走了没多远,两人也没力气了,只能趴在泥里喘气。张德胜看着前面的泥滩,突然说:“脱大衣!把大衣垫在泥上滚过去!”于百英一下子反应过来,赶紧和张德胜脱掉棉大衣,把大衣扬开垫在前面的稀泥上,然后像滚雪球一样往前滚。大衣很快就沾满了泥,重得像块铁板,他们的脸和手被泥里的碎石子划破,火辣辣地疼,可谁都没吭声。滚了几遍,大衣烂得不成样子,他们索性把身上的衣服几乎全脱了,只留一条短裤,继续在泥里滚。泥浆钻进伤口里,疼得钻心,可他们顾不上这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上岸!不知道滚了多久,于百英突然摸到了硬实的土地,他赶紧喊:“班长!上岸了!我们上岸了!”张德胜抬起头,脸上全是泥,只有眼睛亮得像星星,两人抱着哭了起来——他们终于活下来了。
两人在附近的村子里找了户人家,用身上仅有的几块大洋买了些旧衣服换上。女主人看着他们满身的伤口,叹了口气,煮了锅红薯粥给他们喝。于百英喝着热粥,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这是他从南京突围后,喝到的第一口热饭。吃完饭,他们站在村口往南京的方向望,只见城里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长江江面上,影影绰绰全是遇难同胞的尸体,有的浮在水面上,有的被浪冲到岸边,看得人心里发寒。张德胜攥着拳头说:“百英,咱们一定要好好活着,将来再打回南京,给这些同胞报仇!”于百英用力点头,把这句话刻在了心里。
等太阳冒红的时候,他们赶到了浦镇。镇上到处是逃难的人,有的坐在路边哭,有的靠在墙上睡觉。于百英找了个草垛就倒了下去,实在是太困了,闭上眼睛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张德胜喊他:“百英!百英!咱们该走了!”可他眼皮重得睁不开,根本没法答应。等他终于醒过来,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草垛旁边空荡荡的,张德胜不见了。他心里一慌,赶紧四处找,可问了好多人,都没人见过张德胜。他坐在草垛旁,心里又怕又急,突然想起张德胜说过要去河南找亲戚,只能安慰自己:班长一定是先去河南了,以后肯定能再见到。可他不知道,这一别,就是一辈子——后来他找了张德胜几十年,都没找到任何消息,他心里清楚,班长大概率是不在了。
之后的日子里,于百英一路乞讨,辗转到了蚌埠北。在蚌埠火车站,他看到一列往徐州开的火车,赶紧爬了上去。火车上挤满了人,他只能站在车门边,看着窗外的景色往后退,心里满是对家乡的思念。到了徐州,他没下车,一直坐到黄口站——这里离丰县只有几十里路,他认得回家的路。刚走到宋楼村的村口,就看见一群老百姓围了上来,有认识他的喊:“百英回来了!百英从南京回来了!”爹娘跑过来,抱着他哭了好久,村里的人也都围过来,这个递馍,那个送热饭,还有人拿来新鞋子、新袜子。大家围着他问南京的战事,他看着乡亲们期盼的眼神,心里又酸又胀,只能把南京的惨状简单说几句,然后说:“鬼子虽然占了南京,但咱们中国人不会认输,总有一天能把他们赶出去!”在家待了没几天,他就想:不能一直躲在家里,得接着打鬼子!可爹娘舍不得他走,劝他:“你刚从鬼门关回来,就不能在家歇几天吗?”他握着爹娘的手说:“爹,娘,我是宪兵,是军人,守家卫国是我的本分,我不能看着鬼子在咱们的土地上作恶!”爹娘知道他的脾气,只能含泪答应。
1938年5月,日寇先后占领了徐州和丰县县城,到处烧杀抢掠,老百姓苦不堪言。为了保卫家乡,丰县四区区长彭元仁联合当地的乡绅渠时汉、崔砚山等人,拉起了一支500多人的抗日队伍,取名“丰县四区抗日常备队”。队伍里的人来自各个村子,有农民、有商人、有学生,大家抱着同一个念头:把鬼子赶出丰县!有钱的出钱,有枪的出枪,有人的出人——宋楼村的村民们凑了五支步枪,还有几十发子弹,村长找到于百英说:“百英,你参加过南京保卫战,会打枪,村里想让你去抗日常备队,你愿意吗?”于百英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愿意!只要能打鬼子,我干啥都愿意!”和他一起去的还有村里的王志敬、郭法龙,王志敬是他的发小,郭法龙当过兵,两人都有一身力气。
到了抗日常备队,于百英被分到了五中队,中队长是刘法俭,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打过不少仗。他们驻守在赵庄,这里是丰县到沛县的必经之路,战略位置很重要。每天天不亮,他们就起来练枪、挖工事,于百英把在宪兵学校学的战术教给战友们,教他们怎么瞄准、怎么隐蔽、怎么扔手榴弹。有次练打靶,一个叫小柱子的年轻战士总打不准,于百英就手把手教他:“瞄准的时候,要三点一线,眼睛盯着准星,心里别慌,慢慢扣扳机……”小柱子照着他说的做,果然打中了靶心,高兴地说:“于大哥,你真厉害!”于百英笑着说:“等打鬼子的时候,你也得这么厉害,多杀几个鬼子!”
1938年5月25日拂晓,天还没亮,于百英就被一阵枪声惊醒。他赶紧爬起来,拿起枪跑到村口一看,只见远处的路上全是日伪军,大概有1000多人,手里拿着步枪、机枪,还有几门大炮架在镇南头的太行堤上,黑洞洞的炮口对着赵庄。“鬼子来了!快进工事!”刘法俭的喊声传来,战士们赶紧钻进之前挖好的工事里,做好了战斗准备。于百英趴在南门的工事里,看着越来越近的日伪军,心里既紧张又兴奋——他终于可以跟鬼子算账了。
清晨5点,日军的大炮响了起来,炮弹“嗖嗖”地飞向赵庄,落在地上炸开,掀起一片片泥土。紧接着,日军在机枪的掩护下,端着刺刀往桥头阵地冲过来。“打!”彭元仁队长的喊声传来,战士们纷纷开枪,子弹像雨点一样飞向敌人。于百英趴在工事里,瞄准一个冲在最前面的鬼子,扣动了扳机,鬼子应声倒地。他赶紧又装子弹,继续瞄准、射击,身边的战友们也都奋力抵抗,手榴弹的爆炸声、枪声、喊杀声混在一起,震得耳朵发麻。有个鬼子的机枪手躲在石头后面开枪,压制得他们抬不起头,于百英趁着鬼子换弹匣的间隙,悄悄绕到石头后面,抬手就是两枪,把鬼子打死了。“好样的!”身边的战友们喊了起来,士气一下子高涨起来。
激战到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在阵地上,战士们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有的人口渴得说不出话,只能用手捧起地上的雨水喝。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日军调来坦克了!三辆坦克顺着公路开过来,履带碾过路面,把石头都压碎了。坦克上的机枪“哒哒哒”地扫射,炮弹像雨点一样落在阵地上,桥头阵地和南门两边的工事很快就被摧毁了,不少战友被埋在土里,有的牺牲了,有的受了重伤。于百英看着身边倒下的战友,心里像被刀割一样,他拿起一颗手榴弹,想往坦克下面扔,可刚站起来,就被战友拉了回来:“于大哥,危险!”话音刚落,一颗炮弹落在不远处,气浪把他掀翻在地,脸上被弹片划伤了,流了满脸血。
彭元仁队长看着眼前的情况,知道再坚守下去只会有更多人牺牲,他咬着牙下令:“各中队分别从西面、北面突围!能活一个是一个,将来再跟鬼子干!”于百英扶着受伤的小柱子,跟着五中队的战友们往西面冲。刚冲出村口,就遇到两个鬼子拿着刺刀拦路,于百英把小柱子推到一边,端起枪对着鬼子开枪,两个鬼子应声倒地。他们借着路边的庄稼地掩护,一路躲闪,日军的子弹在身边“嗖嗖”地飞过,有个战友被子弹打中了腿,只能一瘸一拐地跑。于百英扶着他,和战友们一起往前冲,终于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跑到安全地带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赵庄,只见村里火光冲天,心里满是愧疚:他们还是没能守住赵庄。
后来他们才知道,从北门突围的战友们大多牺牲了,彭元仁队长也在突围时中弹牺牲,他的尸体被老百姓偷偷埋在了村外的树林里,直到抗战胜利后才迁回祖坟。这次战斗,一共有200多名将士永远留在了赵庄,小柱子也因为伤势太重,没撑过几天就牺牲了。于百英抱着小柱子的尸体,哭了好久,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多杀鬼子,为牺牲的战友们报仇!
小柱子走的那天,天阴得厉害,于百英和几个幸存的战友在树林里挖了个坑,把他埋在一棵老槐树下。没有墓碑,只能用石头在旁边刻了个“小柱子之墓”,于百英蹲在墓前,摸出小柱子之前总挂在脖子上的半块铜锁——那是小柱子娘给他的念想,他轻轻放在墓前,低声说:“兄弟,你放心,咱们没守住赵庄,但早晚能把鬼子赶出丰县,给你报仇。”
之后的日子里,于百英和剩下的战友们躲在乡下的破庙里,白天不敢出来,只能晚上找老百姓要些吃的。有次他们在一户姓王的老乡家借宿,老乡看着他们身上的伤,悄悄拿出藏在床底下的半袋小米,说:“俺儿子也去打鬼子了,到现在没回来,你们多吃点,好有力气打鬼子。”于百英看着那袋小米,心里又暖又酸——正是因为有这些善良的老百姓,他们才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没过多久,他们听说丰县其他地方还有抗日队伍在活动,就决定去找大部队。一路上,他们避开日伪军的岗哨,白天躲在庄稼地里,晚上借着月光赶路。有次路过一个镇子,正好遇到日伪军在抓壮丁,于百英和战友们躲在巷子里,看着一个老汉因为反抗被鬼子打倒在地,他攥紧了手里的枪,想冲出去,却被身边的战友拉住:“不能冲动!咱们现在人少,出去就是送死!”他咬着牙,看着鬼子把壮丁们押走,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恨自己没本事,不能保护老百姓。
辗转了半个多月,他们终于在沛县找到了一支抗日游击队。队长听说于百英参加过南京保卫战,还打过赵庄突围战,特别高兴,让他当了小队长,带着十几个战士负责侦查敌情。于百英把在宪兵学校学的侦查技巧教给战友们,教他们怎么看脚印、怎么听动静、怎么避开敌人的巡逻队。有次他们侦查到一批日伪军要往丰县运军火,于百英就带着战友们在必经之路的山路上设埋伏,等军火车开过来时,他们扔出手榴弹,炸毁了领头的汽车,然后趁乱抢走了几箱子弹和手榴弹。虽然没能把所有军火都毁掉,但这次行动让战士们士气大振,大家都说:“跟着于队长,准能打胜仗!”
1939年春天,日军对沛县的抗日根据地进行“扫荡”,于百英带着战士们在山里和鬼子周旋。有次他们被鬼子围困在一个山洞里,洞口被鬼子用机枪封锁,里面没有水也没有吃的,战士们都快撑不住了。于百英看着大家虚弱的样子,心里很着急,突然想起山洞里可能有其他出口,就带着两个战士在洞里摸索。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狭小的出口,出口外面是悬崖,下面是一条河。于百英先爬出去,用绳子把战友们一个个拉下来,然后带着大家顺着河往下游跑,终于摆脱了鬼子的包围。等他们回到根据地时,每个人都又饿又累,可看着手里没丢的枪,心里都很踏实——只要枪还在,就能接着打鬼子。
在游击队的日子里,于百英一直没放弃找张德胜。他问过很多从河南来的战士,可都没人见过张德胜。有次他遇到一个从南京突围出来的老兵,老兵说在浦镇见过一个河南籍的宪兵,好像叫张德胜,后来跟着一支队伍去了安徽,之后就不知道去向了。于百英心里燃起一丝希望,他想着等抗战胜利了,一定要去安徽找找,可他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几十年。
1945年8月,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时,于百英正在和战友们准备攻打丰县县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哭了,大家抱在一起,又喊又跳——打了八年,他们终于把鬼子赶出去了!于百英蹲在地上,想起了南京的炮火、赵庄的牺牲、小柱子的铜锁,还有失踪的张德胜,眼泪止不住地流。他对着南京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说:“班长,战友们,咱们胜利了,鬼子被赶出去了!”
抗战胜利后,于百英申请退伍。他拒绝了部队给的安排,执意要回丰县宋楼村——他想回家看看爹娘,也想给牺牲的战友们扫墓。回到村里,他发现爹娘都老了,头发全白了,看到他回来,爹娘抱着他哭了好久。村里的老百姓也都围过来,拉着他的手说:“百英,你是咱们村的英雄!”于百英笑着说:“我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牺牲的战友们。”
在家待了没多久,于百英就发现村里的孩子都没学上,有的孩子甚至不认识字。他想起自己在宪兵学校读书的日子,心里有了个念头:办一所小学,让村里的孩子都能读书。他把自己的想法跟村里的人说了,大家都很支持,有的捐钱,有的捐木料,很快就把学校盖了起来。于百英当了校长兼老师,每天教孩子们读书写字,还跟他们讲抗战的故事,教他们要爱祖国、爱家乡。有个孩子问他:“于老师,你打过鬼子吗?鬼子是不是很凶?”于百英摸着孩子的头说:“鬼子是很凶,但咱们中国人不怕他们,只要咱们团结起来,就能打败任何敌人。”
后来,于百英结婚了,妻子是邻村的姑娘,善良又勤劳。他们先后有了三女两儿,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于百英总跟孩子们说:“你们现在能安安稳稳读书,是因为有很多烈士用生命换来的,你们一定要珍惜现在的日子,好好读书,将来为国家做贡献。”孩子们都很听话,长大后有的当了老师,有的当了医生,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工作。
2005年,于百英收到了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那天,他特意穿上了珍藏多年的旧军装,把纪念章别在胸前,对着镜子看了好久,眼里满是泪光。他想起了南京的战友、赵庄的兄弟、游击队的伙伴,还有失踪的张德胜——这枚纪念章,是属于所有为抗战牺牲的英雄们的。2015年,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送到他家时,他已经98岁了,身体不太好,但还是坚持坐起来,亲手接过纪念章,轻轻摩挲着,嘴里念叨着:“胜利了,都胜利了……”
2020年冬天,于百英老兵去世,享年10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