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远勇毙酋,孙彪送信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20 10:37:44 字数:8077
(一)
我沿着桂阳泗洲乡的田埂往陈远勇老人家里走,脚下的泥土地还带着晨露的软,偶尔能看见几只白鹭从水田上空掠过。走到一扇挂着旧红灯笼的木门跟前,我轻轻叩了叩——这是提前和老人孙子约好的时间,怕扰了老人午休。
门“吱呀”一声开了,先探出一个花白的脑袋,他是陈远勇老人。他穿着藏青色的对襟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爬着几道浅褐色的疤。“是小周吧?”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有力,伸手把我往屋里让。堂屋中央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放着一个玻璃罐,里面盛着炒花生,旁边是一枚用红布垫着的纪念章——2015年颁发的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在阳光下泛着暖光。
我坐下,给老人递上我的名片,他接过杯子,他看着“抗战研究院”研究员,开口:“你要听打鬼子的事?那得从1944年说起。”他的眼神飘向窗外的稻田,像是穿透了近八十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
“那时候我刚满18,在郴州跟着一个木匠学手艺,能打个小板凳、木盆啥的。”老人笑了笑,嘴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有天同乡捎信来,说乡里要抓丁,我大哥刚娶了嫂子,家里要是没了他,嫂子一个人咋过?”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连夜收拾了包袱,揣着娘煮的十个茶叶蛋,走了三十多里路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郴桂师管区的接兵连。”
接兵连的车是闷罐火车,里面挤满了和他一样的年轻人,汗味、脚臭味混在一起,闷得人喘不过气。“我缩在角落,抱着包袱,心里也怕,不知道这一去能不能回来。”火车走了两天两夜,到长沙时,他们被分到了不同的部队,陈远勇去了73军77师230团三营七连,接着又往益阳桥头河去集训。
“那会儿我个子矮,才一米六一,站在队列里,旁边的老兵都比我高半个头。”老人伸出手比划着,“练拼刺刀时,教官让我跟一个河南老兵对练,他一刺刀捅过来,我躲都躲不及,被他用枪托撞了胸口,疼得我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老兵们都笑他“豆芽菜”,投弹考核时,别人能扔四十米,他拼尽全力也只扔了二十八米,连长付世豪看着他,叹了口气:“你这身子骨,咋上战场?”
陈远勇没辩解,只是在晚上加练时,悄悄把自己的步枪扛到了训练场。他从小跟着父亲上山打猎,七岁就会用鸟铳打斑鸠,十岁时,父亲带着他去追一头野猪,他在三十米外开枪,子弹正好打在野猪的眼睛上——从那以后,父亲就说他“眼睛里长了准星”。“集训队有规定,晚上不能私自用枪,我就找了个没人的山坡,在树上挂个空罐头,摸黑练瞄准。”后来部队练打香火头,十米、二十米、三十米,他次次都能把香头打熄。有天夜里,月亮被云遮住了,训练场一片漆黑,教官故意把香火放在五十米外,让新兵们试试。“其他战友都不敢开枪,我端着枪,盯着那点微弱的火星,心里数着‘一、二、三’,手指一扣扳机——‘滋’的一声,香火灭了。”教官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枪法,能当狙击手。”
他还摸清了日军三八式步枪的特点:“那枪比咱们的中正式步枪轻,后坐力小,射程能到六百米,最重要的是,开枪时声音很闷,像‘噗’的一声,不像中正式步枪,声音又响又脆。”有次演习,他用缴获的三八式步枪打靶,打完后,旁边的战友都没发现是他开的枪——“这枪好,打完能藏,适合埋伏。”
1945年3月的一个凌晨,部队突然吹起了紧急集合号。“连长拿着命令,大声喊:‘鬼子要从湘西打去四川,咱们得去新化堵住他们!’”陈远勇跟着部队急行军,鞋磨破了,就把裹脚布拆下来,裹在脚上接着走;饿了就啃口干粮,口干了就捧路边的溪水喝。“走了三天三夜,脚上起了好几个大水泡,一走路就疼,我咬着牙,没掉队。”到新化时,天刚蒙蒙亮,他们顾不上休息,就扛着锄头挖工事。230团守外围的高地,231团守县城,229团守渡口,三个团像三把锁,把鬼子的必经之路堵得严严实实。
陈远勇趴在高地上观察地形:四面都是矮丘,最高的也不过二十多米,山脚下是一大片水田,刚插的秧苗还没长齐,绿油油的一片;一条大河从水田中间穿过,河面上飘着几艘渔船,早就没了人影——老百姓都躲进了山里。“我心里琢磨,这地方好打,鬼子要冲上来,得先过水田,水田泥深,他们跑不快,咱们在高地上开枪,正好打他们的活靶子。”
战斗在第四天清晨打响了。先是鬼子的炮弹砸过来,“轰隆、轰隆”的声音震得地都在抖,泥土和碎石溅得满脸都是,陈远勇缩在工事里,双手抱着头,耳朵里嗡嗡作响。“炮弹炸了半个多小时,停了以后,我探出头一看,阵地上的铁丝网都被炸断了,工事也塌了一半。”紧接着,河面上出现了几艘日军小汽轮,汽轮上的机枪“哒哒哒”地朝着阵地扫射。“打!”付世豪连长喊了一声,迫击炮和重机枪瞬间响成一片。“咱们那会儿刚换了美式装备,弹药充足,迫击炮手打得准,一艘汽轮刚到河中间,就被炮弹炸成了两截,鬼子掉进水里,有的被淹死,有的被咱们的机枪扫倒。”
打了四天,鬼子没渡过河一步。可第五天,日军的援军到了,足足来了一个联队。“他们的炮弹比之前更密,炸得咱们工事都快平了。”陈远勇的战友小张,就在他旁边,一颗炮弹落在不远处,小张的腿被弹片炸伤了,鲜血顺着裤腿往下流,他却还在喊“打鬼子!别让他们过来!”那天,鬼子付出了一百多人的代价,终于渡过了河,朝着230团的高地冲来。
“高地被围了,鬼子一波又一波地冲,咱们的子弹打完了,就用刺刀捅,用枪托砸。”陈远勇端着步枪,瞄准冲在最前面的鬼子,一枪一个,他数着,倒在他枪下的鬼子,已经有十一个了——“水田里的血把水都染红了,秧苗上挂着血珠,风一吹,满鼻子都是腥气,闻着就想吐。”
仗打了十几天,七连从一百二十六人打到只剩三十一个人,连排长都牺牲了三个,最后只剩付世豪连长带着他们。有天傍晚,付世豪找到陈远勇,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远勇,你枪法好,带两个人去旁边的小树林埋伏,专门打拿指挥刀的——那些是鬼子的军官,打掉一个,他们的队伍就乱了。”陈远勇点点头,找了两个枪法不错的战友,小李和小王,三人扛着枪,猫着腰钻进了高地旁边的小树林。
小树林里全是松树,叶子很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形成一个个光斑。陈远勇找了个地势高的土坡,趴在地上,把步枪架在一块石头上,眼睛贴在准星上,盯着水田边的小路——那是鬼子冲锋的必经之路。小李和小王趴在他旁边,手里握着步枪,紧张地看着前方。
没过多久,鬼子的冲锋号响了。“嘀嘀嗒嗒”的号声刺耳,紧接着,一群鬼子从远处的村庄里冲出来,朝着高地跑去。陈远勇屏住呼吸,在人群里找拿指挥刀的人——鬼子的军官都喜欢举着指挥刀,在队伍前面喊口号。突然,他看见左前方五十多米处,一个鬼子穿着深绿色的军官服,肩章上有两颗星,手里举着一把银色的指挥刀,正对着手下大喊。“是个中佐!”陈远勇心里一紧,手指慢慢扣住扳机,准星对准了那鬼子的胸口。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数着“一、二、三”,手指猛地一扣——“噗”的一声,子弹飞了出去。
那鬼子像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身体往前一倾,接着就一头栽进了水田里,指挥刀“哐当”一声掉在泥里。旁边的鬼子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陈远勇又开了四枪——冲在最前面的四个鬼子,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鬼子不知道枪是从哪儿打的,乱作一团,有几个想往前冲,又被我打了回去。”没过多久,鬼子的冲锋号停了,剩下的鬼子拖着尸体,扭头跑回了村庄。
陈远勇想确认那中佐是不是真的死了,就对小李和小王说:“你们在这儿盯着,我去看看。”他猫着腰,快速跑到水田边,蹲在那鬼子的尸体旁。鬼子的胸口有一个血洞,鲜血还在往外流,把周围的泥水都染红了。他在鬼子的口袋里翻找,想看看有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先是摸出一个棕色的皮夹子,里面有几张日元,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接着又摸出一个铜菩萨,菩萨有拇指那么大,通体发亮,底座上还嵌着一把小银刀,刀身上刻着一些看不懂的日文。“我想,这是当官的戴的,说不定能值点钱,就揣进了口袋。”
可没等他把皮夹子收好,远处突然传来了机关枪的声音——鬼子发现他了!“快撤!”陈远勇大喊一声,转身就往小树林跑。刚跑没几步,炮弹就落在了他刚才蹲的地方,“轰隆”一声,泥水溅了他一身。小李和小王在小树林里喊他,他连滚带爬地跑回去,刚钻进树林,身后的水田就被炮弹炸成了一片火海。
回到阵地时,天已经黑了。阵地上只剩下十五个人,付世豪连长正拿着地图,蹲在地上看。“远勇,你回来了!”连长看见他,松了口气,“刚才听见枪响,还以为你出事了。”陈远勇把铜菩萨拿出来,递给连长看,连长摸了摸,说,“这是鬼子的护身符,你留着吧,算是战利品。”
那天晚上,他们正准备撤退,突然看见远处有一群人摸了过来,手里的枪上还闪着光。“准备拼刺刀!”付世豪连长喊了一声,大家都把刺刀上好了,紧紧握着枪。可等那群人走近了,陈远勇才发现,他们的衣服上没有鬼子的标志——“是231团的兄弟!”一个231团的士兵跑过来,喘着气说:“我们的阵地丢了,就剩这些人了。”付世豪看着大家,咬了咬牙:“不撤了!咱们一起守,等援军来!”
他们靠着剩下的弹药,在阵地上熬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号角声——“是援军!援军来了!”大家都欢呼起来,陈远勇坐在地上,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攥枪攥得发麻,手指上全是血泡。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打死的是日军中佐田村纯野,是那个联队的副联队长。部队给他记了二等功,师长田钧建亲自来给他们颁奖。“师长把勋章别在我胸前,说:‘你是好样的,为咱们73军争光了。’”老人说着,眼里泛起了光,“那枚勋章是银的,上面刻着‘奋勇杀敌’四个字,我一直戴在身上,可惜后来行军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
抗战胜利后,陈远勇跟着部队驻守在河南。1948年6月,部队起义,他成了解放军战士,后来被调到山东海军部队,参加了渡江战役。“渡江那天,风很大,船在江里晃得厉害,我口袋里的铜菩萨不小心掉了出去,我想去捞,可江水流得太快,一下子就没影了。”陈远勇老兵叹了口气,“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可惜。”
1956年,陈远勇复员回乡,在泗洲乡当了一名农民,种了一辈子田。2005年,他收到了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2015年,又收到了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每次拿到纪念章,我都会坐在院子里,擦一擦,想一想当年的战友。”老人看着桌上的纪念章,声音有些哽咽,“小张、小李、小王,还有付连长,他们都没等到胜利的那天……我能活到现在,能看到国家这么富强,已经很满足了。”
临走时,我给陈远勇老兵拍了张照。他坐在竹椅上,手里捧着纪念章,背后是金黄的稻田,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安详。我握着老人的手,说:“陈爷爷,您的故事,我会写下来,让更多人知道,当年有您这样的英雄,为咱们守住了家园。”老人点点头,笑着说:“好,好,让年轻人都知道,别忘本。”
(二)
2024年冬的江苏建湖县,迎着苏北平原的寒风,我裹紧羽绒服,踩着田埂上薄薄的霜层往孙彪老人家里走——提前和老人的儿子联系时,他说父亲最近总坐在窗边翻旧物,提起当年当交通员的事,眼睛就会亮起来。
推开院门,最先看见的是晒在绳上的腊鱼,带着苏北人家特有的咸香。堂屋的木门虚掩着,我轻轻敲了敲,里面传来一个略显沙哑却有力的声音:“进来吧。”推门进去,95岁的孙彪老人正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一个红布包,膝头盖着厚厚的棉毯。
我坐下后,老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红布包,里面是两枚纪念章——2005年的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和2015年的70周年纪念章。他手指轻轻摩挲着纪念章上的纹路,声音慢慢沉了下来:“要说我送信的事,得从1942年说起。那年我才12岁,家里有11口人,大哥孙大谋、二哥孙宏达都是地下党员。那时候我总跟着他们后面转,听他们说‘打鬼子、保家乡’,心里早就痒痒了。”
老人顿了顿,喝了口旁边保温杯里的热水,继续说道:“有天晚上,四区委的李志书记和倪杰同志悄悄来家里,坐在煤油灯底下,跟我爹娘谈了半宿。他们说,要在咱家建个大潭口地下交通站,还说要我当交通员。我爹娘一开始不同意,说我太小,怕出事。可李书记拍着我的肩膀说:‘孙彪这娃机灵,人小作用大,敌人不会防着个半大孩子。’还特地交待,这交通站是地方党委领导的半军事化组织,任务要保密,还得有‘人亡信灭,舍命护干’的劲头——哪怕把命丢了,信也不能落到鬼子手里,干部也不能出事。”
就这样,12岁的孙彪成了地下交通员。春夏秋三季,他就挎着娘连夜缝的鱼篓,拿着蟹勾子,脸上、身上抹点泥巴,装成摸鱼掏螃蟹、拾花生的野小子;到了冬天,就背着粪兜子、扛着捆干草,或者背着个小布袋装私盐,混在拾荒、贩盐的人群里。“那时候建阳县和盐东县的联系全靠我们这些交通员,每次送信都要过串场河、通榆路,那都是鬼子和伪军的封锁线,稍微不注意就会出事。”老人的手指攥紧了藤椅扶手,指节有些发白。
1942年秋的那天,孙彪记得格外清楚。天还没亮,他就被娘叫醒了,手里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鱼篓——篓子底部缝了个夹层,里面藏着给盐东县接头人董正香同志的信,上面铺着几只刚从河里抓的螃蟹,还有半斤多小鲫鱼,鱼鳃上还沾着新鲜的泥水,看着跟平常摸鱼的孩子没两样。“娘叮嘱我,路上别慌,实在不行就把信吞了,千万别让敌人拿到。我点点头,揣着娘给的两个烤红薯,背着鱼篓就出了门。”
那天要去芝麻垛仇老花家接头,必须走通榆路,过王家灶桥——那是鬼子和伪军每天巡逻的必经之路,孙彪心里早就把路线和应对的话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走到桥边时,我听见身后传来‘哐哐’的皮靴声,心里咯噔一下——是鬼子!我赶紧把腰弯了弯,装作专心摆弄手里的蟹勾子,慢慢往桥上挪。”
没走两步,就听见一个粗哑的声音喊:“站住!”孙彪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看见十多个鬼子举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后面跟着几十个伪军,正朝着他走过来。为首的鬼子小头目留着八字胡,眼睛瞪得溜圆,走过来一把揪住孙彪的衣领,把军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刀刃冰凉,贴着皮肤发颤,孙彪甚至能闻到鬼子身上的煤油味和汗臭味。
“那鬼子叽里呱啦喊了一通,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脖子上的刀又紧了点。旁边的汉奸翻译赶紧凑过来,恶狠狠地说:‘太君问你是干啥的!再不说实话,就把你刺啦刺啦!’我知道,‘刺啦刺啦’就是要杀我。”孙彪故意咧开嘴,带着点哭腔说:“老总,我、我就是摸鱼的,想抓点螃蟹给俺娘补身子,俺娘病了……”
汉奸翻译蹲下来,伸手翻了翻孙彪的鱼篓,见里面只有几只半死的螃蟹和小鲫鱼,又看了看孙彪浑身泥水、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点的小腿的模样,觉得这半大孩子没什么油水可捞,就跟鬼子小头目说了几句。“那鬼子小头目听了,一脚把我的鱼篓踢进了旁边的王港河,又狠狠踹了我一脚。我‘哎哟’一声坐在地上,看着他们骂骂咧咧地朝南走了。”
等鬼子和伪军走远了,孙彪赶紧爬起来,顾不上拍身上的泥,也顾不上腿疼,一头扎进了王港河——十月的河水已经凉透了,刚下去就冻得他牙齿打颤,河水没过胸口,他一边划水一边盯着飘在水面上的鱼篓,生怕被水流冲走。“我一把抓住鱼篓的背带,把它拖到岸边,赶紧打开夹层看——还好,信被油纸包着,没湿!我把鱼篓甩了甩水,背在身上就往东边跑,一路上不敢停,到仇老花家时,衣服还在滴水,嘴唇都冻紫了。董正香同志接过信,赶紧给我找了件干衣服,还煮了碗姜汤,摸着我的头说‘好小子,没耽误事’,我那时候才觉得腿不疼了。”
后来送信的次数多了,孙彪也跟着组织学了更多应对敌人的办法。有次春播时节,他要送的信特别多,组织上就教他用泥土和稻谷把信裹起来,打成小稻包,装作是东海来西乡买稻种的孩子。“我挑着两个装满稻包的篮子,刚过通榆路,就被新兴场的伪军拦住了。他们拿着刺刀把稻包挑开,翻来翻去地看,我心里慌得厉害,可不敢表现出来,只能低着头说:‘老总,俺是来买稻种的,俺爹还等着种呢。’”
就在这时,潭北区北辰乡的伪乡长王兴千走了过来——孙彪知道,王乡长是地下党员,是组织上安排的内线。王兴千故意拍了拍孙彪的肩膀,笑着对伪军头目说:“这是我同乡的娃,家在潭北东边的长荡,确实是来买稻种的,我都认识他爹,别耽误人家正事了。”伪军头目看王兴千是“自己人”,就挥了挥手,让孙彪走了。“我挑着稻包赶紧走,走出去老远还听见王乡长跟伪军说话的声音。可后来我才知道,因为这次帮我解围,王乡长被敌人怀疑了,没过多久就被认出来是地下党员,抓了起来。他在牢里宁死不屈,敌人打他、灌他辣椒水,他也没吐露一个字。组织上想办法营救,可没成功,最后他被敌人活埋在了新兴场河西的桃园村……”说到这里,老人的声音低了下去,眼里泛起了泪光,他抬手擦了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王乡长是为了救我才出事的,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最危险的一次,是1943年冬天。那天晚上,孙彪和战友王浩接到任务,要护送自建阳县来的总县队政委孙海光同志去盐东县。“组织上特意交待,我在前面引路,跟孙政委、王浩拉开100米左右的距离,万一遇到敌人,我就想办法引开他们,让他们趁机走。”孙彪扛着一把趟网子——那是用来趟河时测水深的,揣着几个烤红薯,在前面带路,夜色里只能看见脚下的路,耳边全是风声。
走到通榆公路时,孙彪突然看见远处有火光——是20多个伪军举着火把,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我心里一紧,赶紧按照预案,往西北方向跑,边跑边喊‘土匪来了!救命啊’,故意把声音喊得又急又怕,让敌人以为我是个遇到土匪的普通孩子。”伪军听见喊声,果然朝着孙彪的方向追了过来,跑着跑着,孙彪觉得肩膀上的趟网子碍事,就一把把它扔了出去,趟网子落在地上,缠住了后面两个伪军的脚,他们摔倒在地,后面的伪军停下来扶他们,孙彪趁机跑得更快了。
跑了大概一里地,前面就是串场河——河面结了薄冰,冰面下的河水黑乎乎的。“我顾不上多想,也顾不上冰碴子硌脚,砸开冰面就跳了进去。冰水像刀子一样割我的皮肤,冻得我浑身发麻,腿被冰棱划得生疼,可我不敢停,只能拼命往对岸游。上岸的时候,我感觉右腿不听使唤了,肚子也疼得厉害,只能拖着腿往旁边的草垛里躲。”
后来,特情户朱六谷和王文兰发现了他,把他送到了王浩的祖父王伯桓家。王浩护送孙海光政委安全到达后,连夜请来了医生。“医生说我右下肢骨折了,脾也裂了,得躺两个月才能下床。那两个月里,王浩天天来看我,还给我带好吃的。等我能下床的时候,两条小腿上已经留了九道疤,左臂因为在河里划水时被冰棱划伤,再也伸不直了。”老人抬起左臂,我看见他的左臂确实有些弯曲,不能完全伸直,可他却笑着说,“只要孙政委安全,只要任务完成了,这点伤不算啥。”
抗战胜利后,孙彪没有停下脚步,又参加了收复盐城失地的斗争。1947年秋,盐城基本解放,可还有部分残敌和还乡团没放下武器。孙彪跟着孙毅同志,还有丁铁、曹洵他们,一起进入盐城搜捕坏人。“我们在街上的一条小巷子里,发现了投敌的潘区长和沈某某老师,把他们抓了起来。后来我还协助倪生汉同志,查清了埝北乡四大巨头和区保田大队连长投敌自首的事,还挖出了混进教师队伍里的国民党区分部书记,他偷偷发展国民党员,想搞破坏,最后被我们揪了出来。”
孙彪的声音里满是骄傲:“大潭口地下交通站从1942年成立到1949年完成使命,这七年里,我过了1000多次封锁线,送了几万封信,护送了上千个干部。我大哥孙大谋因为做地下工作,几次被敌人抓住,受尽了毒刑,后来落下了终身残疾。1948年冬天,华中五地委给我发了‘模范地下交通员’的称号,还发了证书,我现在还把证书藏在抽屉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说着,老人让儿子从里屋拿出一个木盒子,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证书,上面的字迹虽然有些模糊,却还能看清“模范地下交通员”几个字。旁边还有一张黑白照片,是1948年拍的,18岁的孙彪穿着军装,站姿笔挺,眼神坚定。“那时候刚打完仗,脸上还有伤呢。”老人笑着指了指照片上的自己。
临走时,我帮孙彪老人把证书和纪念章放回盒子里,他握着我的手说:“小周啊,这些事我好久没跟人详细讲了,你一定要写下来,让年轻人知道,当年有很多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在用命护着咱们的国家,咱们现在的好日子,是用命换来的,不能忘啊。”我用力点点头,走出老人的家时,风依旧刮着,可我心里却暖烘烘的——这些故事,是孙彪老人的青春,是无数地下交通员的牺牲,更是我们永远不能忘记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