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内线工作,为人师表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19 10:32:31 字数:9805
(一)
2024年盛夏的江苏滨海,午后的阳光被泡在湿热的空气里,透过干休所窗棂时,竟也染了几分黏腻。我坐在单友财老兵的藤椅旁,笔记本摊在膝头,笔尖悬着却迟迟未动——不是怕漏记,是怕惊扰了那些从硝烟里走出来的往事。作为抗战志愿者,我始终记得第一次接过外公李明老兵嘱咐时的心情:这不是简单的文字工作,是要把老兵们藏在岁月里的青春,重新焐热、写活,让后来人能摸到那段历史的温度。
单有财老兵今年高龄98岁,耳朵很有些背,虽带着助听器,但说话时得凑得近些。可一提起1940年的事,他的眼睛突然亮了,像被点燃的灯芯。“那年我才十四岁,在镇上的杂货铺当小伙计,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扫铺子、搬货。”他的手指在搪瓷杯沿上轻轻划着,仿佛在描摹当年的街道,“有天上午,听见北边传来枪响,我偷偷扒着铺子门缝看,就看见日军押着一群穿灰布军装的人走过来——是八路军的侦察员啊,一共七八个人,个个都低着头,可腰杆没弯。”
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声音沉了下去:“后来听说,那几个人里,有一个趁乱跑了,日军看一个孩子年纪太小,把他放了,剩下的全被拉到河边的老槐树下枪毙了。我躲在墙角听,听见他们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喊得特别响,直到最后一声枪响。”那天晚上,单老躺在杂货铺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些侦察员的声音总在耳边响。“我那时候就想,我不能再当小伙计了,我要去当兵,跟他们一样,打鬼子,保家乡。”
没过多久,单有财就偷偷跑了出去,找到了八路军第5纵队第2支队第6团的驻地。“当时站岗的战士看我年纪小,不让我进,我就蹲在门口哭,说我要打鬼子,不怕死。”后来部队领导见他态度坚决,又看他机灵,就把他留在了勤务队当勤务员。“每天给首长端水、整理文件,帮炊事班挑水、洗菜,虽然累,可心里踏实——我终于跟部队在一起了。”干了两三个月,单老又找到领导,非要去侦察队,“我眼睛好,能看清远处的动静,还会说本地话,能混进敌占区,让我去侦察吧!”
领导拗不过他,最终同意了。可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就差点让他丢了性命。那次是去建湖侦察日军的布防,单老挑着一副豆腐担子,筐里藏着小本子和铅笔,扮成走街串巷的小贩。“建湖街上全是伪军的岗哨,我一边喊‘卖豆腐咯’,一边偷偷记他们的岗楼位置、换岗时间。”走到日军据点附近时,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伪军突然拦住他:“你这豆腐怎么卖?给我切一块。”单有财心里一紧,强装镇定地切豆腐,可手里的铅笔没藏好,掉在了地上。
“那伪军捡起铅笔,又翻了翻我的担子,一下子就变了脸,”单老撸起袖子,胳膊上一道长长的淡褐色疤痕格外显眼,“他把我按在地上,用皮带抽我的背,还喊来几个同伙,拿棍子砸我的腿。后来他们搜我的衣服,从衣角里找出了新四军的外出证——那是我藏了好久的,本以为藏得严实,没想到还是被找到了。”日军听说抓了个新四军侦察员,立刻赶了过来,把他关在据点的小屋里。“他们问我武器藏在哪,问部队的位置,我咬着牙不说。他们就用浸了水的电线电我,浑身麻得像有无数只虫子在爬,疼得我直打滚,可我还是没说——我知道,说了就害了战友。”
就在单有财以为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在建湖有个姑父叫刘正旭,住在城郊。“第二天日军又来审我,我就编了个瞎话:‘我本来是新四军,可打了败仗,武器丢了,部队也不要我了,我来建湖是找姑爹刘正旭,想讨口饭吃。’”日军半信半疑,派人去查,没想到还真找到了刘正旭。“我姑父胆子大,跟日军说我是他远房侄子,家里穷,来投奔他。日军看我年纪小,个子也不高,不像个正经军人,就没再深究,只让我留在据点里做工。”
那段日子,单有财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抬水、喂马,伪军看他不顺眼,动辄打骂,还不给饭吃。“有天中午,我去后院喂马,看见墙角有个小门没关严——那是平时运垃圾的门,只有半人高。”他心里一动,趁看守转身去抽烟的功夫,猫着腰慢慢挪过去,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外面没动静。“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门,撒腿就跑,身后立刻传来‘砰砰’的枪声,子弹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去,我不敢回头,只知道往前跑。跑了大概有四五里地,实在跑不动了,才躲进一片芦苇荡里。”直到天黑透了,他才敢出来,凭着记忆往部队的方向走,走了两天两夜,终于回到了营区。
归队后,单有财因为表现勇敢,被调到了地方上的涟东独立团,跟着万金培县长和郑友生团长打仗。1941年冬天,部队在涟水附近被鬼子和伪军两头夹击,打得十分惨烈,最后被打散了。“我跟郑团长走散了,后来在一片树林里找到他,他的腿受了伤,走不了路。”单老没多想,背起郑团长就往家跑——他家在滨海乡下,有个柴房,柴房里有个夹层,平时用来藏粮食,很隐蔽。“到家的时候,我娘看见我背着个受伤的军人,吓了一跳,可一听说是八路军的团长,立刻就说‘快藏起来’。”
那段日子,单有财每天趁着夜色去柴房给郑团长送吃的、换药,白天就装作没事人一样,在村里干活,留意外面的动静。“有次伪军来村里搜查,我娘把郑团长藏在夹层里,又在上面堆了好多柴禾,伪军翻了翻,没发现什么,就走了。”直到半个月后,风声过了,单老才趁着天黑,把郑团长送回了部队。“郑团长临走时,拉着我的手说‘谢谢你,小单,你是个好同志’,我那时候特别高兴,觉得自己做了件大事。”
1942年,单有财开始负责内线工作,这是比侦察更危险的活儿——要深入敌营,跟伪军周旋,还要收集情报。“那时候我们有规矩:内线工作带枪,万一遇到危险能自保;外线工作不带枪,也不带外出证,万一被抓,至少不会立刻暴露身份。”单老说,外线的活儿就是“盯梢”,在敌占区的街头巷尾转,看到鬼子运物资、换岗,就记下来,晚上再偷偷报告给部队;要是遇到鬼子大部队调动,就赶紧往部队跑,不能耽误。
有次单有财奉命去大东跟伪军交涉,因为是内线工作,没带枪。“跟伪军头头谈的时候,他突然变了脸,说我是新四军的探子,喊人来抓我。”单老赶紧往外跑,伪军在后面追,还开了枪,一颗子弹擦破了他的小腿,鲜血立刻渗了出来。“我忍着疼,跑了大概有二里地,实在跑不动了,就爬着走,地上的石子磨得手和膝盖全是血,直到看见部队的岗哨,我才松了口气,晕了过去。”
同年8月,单有财再次去大东执行任务,这次他揣了枪——一把勃朗宁手枪,藏在腰间的布袋里,还带了两个弹匣。跟他一起去的还有两个战友,按照约定,他们在接头户家汇合。接头户是个中年男人,开门看见他们,立刻热情地往屋里让:“快进来,外面热,我煮了粥,你们吃点垫垫肚子。”单老想起部队的纪律——不能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就摆了摆手:“不了,我们还有任务,歇会儿就走。”
那户人家的门朝南,东面有条排水沟,大概有一人深,平时用来排雨水。单老和战友刚坐下没十分钟,就听见远处传来伪军的脚步声,还夹杂着说话声。“不好,有情况!”单老喊了一声,三个人立刻跳下床,顺着墙根滑进排水沟里。沟里又湿又暗,全是淤泥,他们刚站稳,就看见十几个伪军举着枪跑了过来,对着沟里喊:“出来!再不出来就开枪了!”
单有财和战友对视一眼,趁着伪军不注意,朝他们开了两枪,想吓退对方。可伪军没退,反而也跳了下来,在后面追,脚步声越来越近,还传来狼狗的狂吠——是伪军带的狼狗,鼻子灵得很,正循着气味追过来。“那狗叫得瘆人,离我们越来越近,我能听见它爪子扒拉淤泥的声音。”单老的手猛地攥紧,声音里带着几分当年的急切,“我突然想起身上藏着枪,火一下子就上来了——我在部队天天练射击,只要有枪,就不怕他们!”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瞄准跑在最前面的狼狗,扣动扳机——“砰”的一声,狼狗应声倒地,不再叫了。紧接着,他又瞄准跑在最前面的伪军,再开一枪——那个伪军“啊”了一声,倒在淤泥里。就两颗子弹,却把后面的伪军镇住了,没人再敢往前追。单老和战友趁机爬出水沟,往部队的方向跑。“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接头户早就投敌了,我们一进门,他就偷偷跑出去报了信。”没过多久,组织就派人处理了那个投敌分子,还表扬了单老,说他临危不乱,保护了战友。
再后来,单有财调到了第23团团部工作,跟着胡继成团长、李少元政委做事。“那时候我干的活儿比不少侦察员还杂,送信、查岗、协助布防,有时候还要帮炊事班挑水,哪里需要就往哪里去。”单老说,他不怕累,就怕战友牺牲。有次战斗中,敌人突然突袭团部,子弹像下雨一样打过来,几个战友当场牺牲了。“我跟另外两个战士负责背机枪撤退,那机枪沉得很,有三十多斤,我们每人背一挺,往安全的地方跑。”
没跑多远,一颗炮弹落在他们身边,两个战友当场中枪,倒在地上,机枪也掉在了一旁。“我冲过去想扶他们,可他们已经没气了。”单老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睛里泛起了泪光,“我看着地上的三挺机枪,心想不能丢,这是战友用命换来的,要是丢了,就对不起他们。”他解下身上的绷带,把三挺机枪捆在一起,扛着一头,拖着另一头,咬着牙往回撤。“那时候我的胳膊被弹片划伤了,流着血,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疼,只知道要把机枪带回去。”
1945年春天,单有财跟着部队攻打阜宁,这是他在家乡打的最后一仗。阜宁是日军的重要据点,城墙又高又厚,有一丈八高,下面挖了护城河,里面全是积水。“攻打西门的时候,我们准备了竹梯子,我抱着梯子冲在最前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爬上去,把鬼子赶出去!”单老踩着梯子往上爬,子弹在他身边呼啸而过,他一点也不害怕,只顾着往上爬。终于,他第一个翻上了城墙,跳了下去——可下面全是积水,有齐腰深,他一下子摔进水里,浑身都湿透了。
他刚站起来,就看见十几个日军举着枪朝他冲过来。“我摸出腰间的手榴弹,拉开引线,朝他们扔过去,‘轰隆’一声,几个日军倒在了水里。”紧接着,他又摸到旁边的草堆,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燃了草堆。火借着风势,一下子烧了起来,浓烟滚滚,日军乱了阵脚,纷纷往外跑。“就在这时候,我们的部队冲了进来,跟日军展开了巷战。”那场仗打得特别惨烈,单老所在的警卫连,最后就剩下7个人,其他战友都牺牲了。“打扫战场的时候,我看见好多战友的尸体,有的才二十几岁,跟我一样大,我心里特别难受——他们还没看到胜利,就走了。”
抗战胜利后,部队要开赴东北,领导想把单有财留下来,在地方上做后勤工作。“领导跟我说:‘小单,你是本地人,熟悉情况,留在地方上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可我舍不得部队,舍不得战友。”单老说,他跟战友们一起扛过枪、流过血,早就跟一家人一样,他想跟他们接着干,接着为国家打仗。“我就跟在第24团后面,一路从江苏走到东北,走了两个多月,脚上磨起了好多水泡,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到了东北后,单有财参加了攻打通辽的战斗,因为表现突出,被任命为团部通讯队队长,负责传递情报。“那时候通讯设备少,大部分情报都要靠人送,我每天骑着马,在各个阵地之间跑,有时候一天要跑几百里地,马都累得不行。”辽沈战役后,部队又开赴内蒙古,之后再到河南。1950年,部队准备派单老去盐城做地方工作,他却突然想起了家。“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家十年了,特别想我娘,想家里的麦子熟了没有,想村里的老槐树还在不在。”
他跟领导申请,要回滨海务农。领导一开始不同意,可看他态度坚决,最终还是同意了。“回家的时候,我娘看见我,抱着我哭了好久,说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后来,单有财自由恋爱娶了媳妇,先在村里种地,后来去戏班子搭过台——帮着搬道具、搭戏台;再后来又去杂技团帮过忙,负责照看道具。三年后,他又回到了村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跟媳妇生了五个孩子,两儿三女。
离开干休所的时候,单有财老人家拉着我的手,反复叮嘱:“周捷啊,多少战友没等到胜利就走了,他们的故事,得有人记着,得有人讲给后来人听。”我点点头,把笔记本抱在怀里,感觉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二)
淮河入海口的风带着咸腥气,漫过成片的稻田,吹到管保俊老人家门口那棵老榆树上。我站在红砖墙瓦房前,手里攥着被汗水浸得微潮的资料,心里满是忐忑与期待——眼前这位103岁的老人,既是三尺讲台上教书育人的先生,也是穿梭在敌营里传递情报的地下党员。
江苏响水,管保俊老人家坐在门口的树墩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听见我提起1941年的往事,他原本微垂的眼皮慢慢抬起。“我小时候啊,最盼着去私塾念书。”他的声音带着老人口角特有的迟缓,却字字清晰,“那时候家里穷,爹卖了半亩地,才凑够学费。先生教我们念《三字经》《千字文》,我总坐在第一排,把每个字都刻在心里,想着将来也能当先生,教更多孩子读书。”
就这么念了12年书,管保俊真的成了一名小学老师,在响水当地的一所私塾教书。可1941年秋天,两个陌生人的到来,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是郭明哲和纪有深,他们俩穿着粗布衣裳,看着像普通农民,可说话特别有分量。”管老的手指轻轻搭在藤椅扶手上,仿佛在触碰当年的记忆,“他们说:‘保俊,现在国家难,日本人占了咱们的地,杀了咱们的人,你想不想跟我们一起,为老百姓做点事?’我问他们做什么,他们说,‘入党,当地下党,保密,连家里人都不能说。’”
管保俊没犹豫,第二天就跟着他们宣了誓。“对着党旗,我念‘严守秘密,服从纪律,牺牲个人,阶级斗争,努力革命,永不叛党’,每一个字都念得特别响,心里像烧着一团火。”他说,那时候的地下党工作,连跟家人说话都要格外小心。“我娘问我‘最近怎么总晚归’,我只能说‘学校事多,要给孩子们补课’,不敢说我夜里要去送情报,更不敢说我枕头底下藏着联络暗号。”后来,郭明哲和纪有深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那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哭了好久——他们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是我的战友,可我连给他们送葬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心里记着他们的名字。”
不久后,组织把管保俊派到八滩小学任教,这里既是教书育人的课堂,也是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点。“我每天早上五点就到学校,先把教室的炉子生起来,等孩子们来上课。教他们念‘人之初,性本善’,也偷偷教他们唱《松花江上》,唱到‘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孩子们都哭了,我也哭了。”管老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跟他们说‘别哭,好好读书,将来咱们把鬼子赶出去,就能跟爹娘团聚了’。”除了上课,他还要负责上操,带着孩子们在操场跑步,教他们练队列,“我想,就算他们将来不当兵,也要有个好身体,能扛得住日子的苦。”
而教书之外,管保俊的另一个身份是地下交通员。每次传递情报,他都把纸条卷成细条,塞进毛笔杆里,或者夹在《论语》的第27页——那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页。“有次去邻镇送情报,路上遇到伪军盘查,他们翻我的书,翻到《论语》时,我心里直跳,可他们看了两眼就扔回来了,说:‘穷教员还读这个,装什么文化人。’”管老笑了笑,“我就陪着笑说:‘老总,混口饭吃,让孩子们认几个字。’就这么蒙混过去了。”
1942年春天的一个上午,管保俊接到了一项特殊任务:携带一把勃朗宁手枪进入县城,除掉投靠日军的汉奸张老七。“那汉奸以前是镇上的地痞,后来当了鬼子的狗腿子,杀了好几个地下党员,组织上早就想除掉他了。”出发前,管保俊做了精心准备:穿了件又旧又破的蓝布大褂,故意在脸上抹了烟灰和烂泥,手里拎着一瓶酱油、一块糕,还有刚买的云龙香烟——这些都是为了伪装成赶集市的穷教员。“进县城的卡口没怎么查,伪军看我浑身是泥,还以为我是来城里卖农产品的,挥挥手就让我进去了。”
按照约定,管保俊在城南的“悦来茶馆”包间见到了张老七。“那汉奸正坐在里面喝茶,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看见我进来,眯着眼问‘你是谁’。”管保俊没说话,从怀里掏出枪,对准张老七的胸口就是一枪。“‘砰’的一声,他就倒在了桌子上,茶碗摔在地上碎了一地。我没敢多看,揣着枪就往城外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出城,不能被抓。”
可刚到城门口,天突然下起了小雨,原本松散的卡口突然变得严格起来,日伪军拿着枪,要对每个出城的人逐个搜身。“我心里咯噔一下,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枪还别在皮带里,隔着一层大褂子,一摸就能摸到。”管保俊急得满头大汗,突然看见手里拎着的云龙香烟,心里有了主意。他故意脚下一滑,摔在泥水里,手里的香烟掉在了地上。“我赶紧爬起来,捡起香烟,塞到旁边一个胖伪军手里,陪着笑说:‘老总,您辛苦了,这烟您抽,刚买的,别嫌弃。’”
那伪军接过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脸上露出了笑容;又看了看管保俊浑身的泥污,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挡道,晦气!”管保俊连忙道谢,转身就往城外跑,跑出老远,还能听见身后伪军的笑声。“那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裤子都湿透了,一半是雨水,一半是冷汗。”
可危险还没结束。管保俊跑了六七十里地,路过柴塘沟时,又遇到了一个卡口,这次的卡口比之前更严,边上还站着两个端着枪的日本鬼子。“一个瘦高个伪军拦住我,斜着眼睛说:‘站住,过来,翻一翻。’”管保俊心里清楚,这是想要钱了——之前的香烟已经送了上一个卡口,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只能硬着头皮说:“老总,我就是个穷教员,去乡下给孩子上课,没什么值钱东西。”
那伪军不信,伸手就往管保俊的腰间摸去。“我当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想躲,可已经来不及了。”伪军的手刚碰到枪,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张嘴就要喊“有枪”。说时迟那时快,管保俊一把抓住伪军的手腕,另一只手迅速掏出枪,对着伪军的小肚子“砰”地就是一枪。那伪军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旁边的鬼子反应过来,举着枪就要朝管保俊开枪,管保俊眼疾手快,转身又是一枪,鬼子应声倒地。“剩下的伪军都愣在原地,没人敢动。我趁他们没反应过来,拔腿就往旁边的芦苇荡里跑,鞋子跑掉了也不敢捡,光着脚在泥地里跑,脚底被石子划破了,流着血也不觉得疼。”
直到跑出十几里地,确认没人追来,管保俊才敢停下来喘气。他靠在一棵老槐树上,看着手里的枪,枪身上还沾着血,心里却很平静。“那时候我就想,只要能杀鬼子、保同志,就算死了也值。”管老说,在战争年代,脑子灵活、有本事才能活下去。“我一年半之内换了四个地方,从八滩到小尖,再到黄圩、六套,组织让我去哪,我就去哪。有时候刚在一个地方站稳脚跟,就要马上转移,连跟孩子们告别的时间都没有。”后来调到八滩纪委做地方工作,他既要监督党员纪律,防止有人叛变,还要帮着组织群众搞生产,“老乡们说:‘管老师,你太辛苦了。’我说:‘不辛苦,只要咱们能守住这片地,能种出粮食,鬼子就打不垮咱们。’”
1943年,管保俊随部队参加了八滩王桥战斗,这场仗打了整整三天三夜,打得异常惨烈。“鬼子的碉堡火力特别猛,我们的子弹不够,就用大车堆上湿棉被当‘移动盾牌’——湿棉被能挡住子弹,战士们躲在后面,一点点往前推进。”管老比划着当时的场景,“第一天晚上,我们就趴在田埂上,饿了就啃口干粮,渴了就喝田里的水,身上的衣服被露水打湿了,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可没人喊累,也没人退缩。”战斗打到第三天,战士们都快撑不住了,有的战士腿被打断了,还趴在地上开枪;有的战士胳膊中了弹,就用另一只手扔手榴弹。“最后我们打赢了,把鬼子赶出了王桥。组织上给每个战士发了两三块钱补贴,大家都舍不得花,有的说要寄给家里,有的说要留着买子弹,继续打鬼子。”
还有一次,管保俊随区队配合新四军主力攻打安泰日军据点。“那据点是个土圩子,四周挖了护城河,日伪军躲在里面,拼命往外打枪,我们攻了好几次都没攻进去。”管保俊熟悉那一带的地形,知道土圩子的东北角有个小洞口——那是之前老乡们为了给里面被困的亲人递食物,偷偷挖的,只有碗口那么大。“那天夜里,我自告奋勇去送手榴弹。借着月光,我匍匐在地上,一点点爬到洞口边,掏出腰间的手榴弹,拉开引线,等了两秒,才从洞口扔进去。”
“轰隆”一声巨响,土圩子里传来了鬼子的惨叫声。“后来我才知道,那一颗手榴弹炸死了四个鬼子,还有两个伪军被炸伤了。剩下的日军知道逃不掉,都自杀了。”战斗结束后,管保俊没歇着,又帮老乡们点麦地、种玉米。“老乡们的地里因为打仗,好多麦子都倒了,我就帮着扶起来,再重新种上。有个老乡拉着我的手说:‘管老师,你真是个好人。’我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你的地就是我的地,咱们得一起好好种,才能有好日子过。’”
可命运总在不经意间给人沉重一击。1943年夏天的一个早晨,管保俊正在家吃早饭,刚端起碗,就听见院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他的小学同学王二麻子带着两个伪军冲了进来。“王二麻子以前跟我一起念过书,后来投敌当了伪军,他知道我教过书,也猜我跟地下党有关系。”管保俊想反抗,可已经来不及了,伪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门外拖。“我娘从屋里跑出来,抱着我的腿哭,说:‘别抓我儿子,他是个好老师,你们抓错人了。’王二麻子一脚把我娘踹倒在地,说:‘老东西,再拦着,连你一起抓。’我只能回头喊:‘娘,您别担心,我没事,您好好照顾自己。’说完就被他们拖走了。”
管保俊被关在响水县的伪县政府监狱里,这一关就是十天。“他们每天都来审我,问我‘地下党还有谁’‘你们的联络点在哪’‘情报藏在哪’。我不说,他们就往我鼻子里灌辣椒水。”管老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黑暗的牢房,“辣椒水辣得我眼泪、鼻涕一起流,连气都喘不上来,最后什么知觉都没有了,他们就用冷水泼我,等我醒了,再继续灌。还用电线抽我的背,用烙铁烫我的胳膊,我的背上、胳膊上全是伤,没有一块好肉。”
可不管受多少罪,管保俊始终没说一个字。“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是党员,我发过誓,就算死,也不能出卖同志,不能背叛组织。”他说,那时候最庆幸的是,抓他的是伪军,不是日军,“要是落到鬼子手里,他们有更多折磨人的法子,我可能真的撑不住。伪军虽然坏,但他们怕事,见我实在不说,就觉得我‘没价值’,看管也慢慢松了。”
就在管保俊奄奄一息,觉得自己快要死的时候,组织上找到了在伪常备队当差的一个老乡。“那老乡也是地下党,他花了钱,买通了常备队的队长,说:‘管保俊是我远房亲戚,是地主家喂牛的伙计,之前跟人吵架,被人诬告了,抓错人了。’”就这样,管保俊被保了出来。“出来的时候,我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站都站不起来,是老乡们把我抬回家的。我娘看见我,哭得说不出话,只能一遍遍地摸我的脸,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回家后,管保俊躺了整整三年,腿不能动,手也抬不起来,连吃饭都要靠娘喂。“那时候我特别绝望,觉得自己成了废人,帮不了组织,也养不了娘,好几次都想过自杀。”可娘总在他耳边说:“保俊,你要活着,你是为国家受的伤,你得看着鬼子被赶出去,看着咱们的好日子来。”
抗战胜利后,转机终于来了。有一天,一个陌生老人敲开了管保俊家的门,他是来自灌南县百禄乡嵇管庄的嵇六爹,是个懂点医术的民间郎中。“嵇六爹看我躺了这么久,说:‘孩子,我给你试试,死马当活马医,治不好你也别怨我。’”管老回忆道,“他从包里拿出一根五寸长的银针,在我胸口的穴位上按了按,然后猛地扎了进去。我当时疼得大叫,浑身都在发抖,可过了一会儿,就觉得胸口不那么闷了,能顺畅地喘气了——他说,我肺里积了气,那针把气排出来了。”
从那以后,嵇六爹每天都来给管保俊针灸、熬药。慢慢地,管保俊能坐起来了,能扶着墙走路了,虽然阴雨天胸口还会刺痛,腿也有些跛,但他终于能下地了。“我娘拉着嵇六爹的手,给她磕了三个头,说:‘您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嵇六爹说:‘我不是恩人,保俊才是恩人,他为国家打仗,我帮他治病,是应该的。’”
新中国成立后,组织上要把管保俊评为二等伤残军人,给他发抚恤金,可他拒绝了。“我跟领导说‘我现在能走路,能干活,不给组织添麻烦了。那些牺牲的战友,他们才该得这个荣誉,我活着,已经很幸运了’。”后来,政府安排他去县里的小学当美术老师,“我喜欢画画,也喜欢孩子,可我站不了多久,站半个小时,腿就疼得受不了,只能婉拒了。”
为了自食其力,管保俊跟着村里的老木匠学手艺。“一开始学刨木头,手被刨子划破了好多次,流着血继续学。后来学会了做桌子、椅子、柜子,乡亲们谁家要做家具,都来找我,我收的钱很少,能糊口就行。”再后来,他结婚成家,娶了邻村的姑娘,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孩子们都很孝顺,经常来看我,给我买吃的、穿的。我告诉他们,我这辈子没什么本事,就做了两件事:教了几年书,打了几年鬼子,你们要记住,咱们的好日子,是无数战友用命换来的,不能忘。”
管保俊老人家生活还能自理,每天早上都会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两圈。“我喜欢坐在家门口的藤椅上晒太阳,看着院子里的月季花,想着以前的事——想着郭明哲、纪有深,想着那些牺牲的战友,想着嵇六爹,也想着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