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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预备枪手,学生猛士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17 09:31:00      字数:8751

  (一)
  
  湖南宁乡的晨雾还没散尽,青石板路缝里的青苔沾着露水,踩上去发着轻微的“咯吱”声。我按着事先打听的地址,在一条窄巷尽头找到了廖湘亮老人的家——院门口的老槐树下,一位穿蓝布对襟衫的老人正坐在竹椅上静等。
  “是写抗战故事的周捷吧,我知道你外公李明老兵的事。”见我站在巷口张望,老人先开了口,声音虽有些沙哑,却透着股爽朗。他往旁边的石凳上拍了拍,搪瓷杯搁在凳角,杯沿磨得发亮,“坐,我这院子没什么好招待的,就晒着太阳说说话。”我刚坐下,老人就从口袋里摸出个铁皮烟盒,抽出卷好的旱烟,点燃后吸了一口,烟雾袅袅中,他的眼神飘向了院外的远山,像是穿透了几十年的时光,“要说打仗的事,得从1937年说起……”
  
  那年抗战爆发,宁乡城里到处是逃难的人,廖湘亮的大哥刚满二十岁,就被抓了壮丁,编进了长岳学兵大队。“那时候我才十五,送大哥走的时候,他塞给我个铜板,说:‘弟,等我回来’,可我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笑。”老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杯,声音低了些。1940年2月,他实在惦记大哥,揣着几个红薯就往部队驻地跑,刚到营门口,就被个挎着枪的连长拦住了。“那连长看我身板结实,问我想不想当兵,我说想找大哥,他说‘当了兵,说不定就能跟你哥碰面’,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当了兵。”
  可军营里的日子,远没有他想的简单。1941年宁乡抓壮丁,他因为是“新兵”,被编入壮丁队伍,往广东韶关送。送兵的卡车是敞篷的,一路颠簸,他和其他壮丁挤在一起,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刚开到乐昌,天突然黑了下来——不是要下雨,是鬼子的飞机来了!”老人猛地提高了声音,手也攥紧了,“十五架飞机,跟黑老鸹似的,轰鸣声能把耳朵震聋!炸弹落下来的时候,我抱着路边的老樟树缩成一团,泥土和碎石头往我身上砸,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直到没了声响才敢抬头。”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身边好几个壮丁都没了气,有个跟我同村的小伙子,头天还跟我聊家里的爹娘,那时候就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手里还攥着半个没吃完的红薯。”
  逃过一劫后,他被分到了73军军部音乐队,负责吹大号。“别人拿枪,我拿号,可这号也不是好吹的。”老人笑了笑,模仿着吹号的姿势,“常德会战的时候,我们在阵地上吹军号,炮弹在旁边‘轰隆隆’炸,土块溅到脸上生疼,可我手不能抖——号声就是命令,要是我吹错了,前线的弟兄就找不着方向了。”有一次,一颗炮弹落在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他被气浪掀翻,大号也摔出了个坑,可他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号捡回来,擦干净泥土继续吹,“那时候就想着,我多吹一声,弟兄们就能多一分劲。”
  
  1942年初,他从音乐队调到了步兵连,本以为能跟鬼子真刀真枪干一场,可没想到,1944年的宁乡保卫战,成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噩梦。那年6月,日军逼近宁乡,城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廖湘亮的父亲是村里的甲长,负责抓壮丁凑数。“我爹那时候愁得头发都白了,家里大儿子、小儿子已经在部队里没了消息,剩下四个儿子,他舍不得,可上面说,凑不够数就把他拉去打军棍。”老人叹了口气,“我在部队里听说了这事,连夜找长官请假,我说‘我爹快被打死了,我得回去’,长官一开始不批,我就跪在营部门口,跪了半宿,他才松口,给了我一个月假。”
  可他回了家,却做了个让父亲又哭又骂的决定——以壮丁身份报名,补上最后一个名额。“我爹看见我报名,抱着我哭,说:‘六个儿子,不能都没了。’可我跟他说:‘爹,我是老兵,我能活着回来,还能杀鬼子。’”就这样,1944年6月的一个下午,廖湘亮成了自卫军的一名壮丁,下午3点报的到,4点跟着大伙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吃了顿糙米饭——米饭里混着沙子,菜就是盐水煮青菜,可没人抱怨,大家都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顿饱饭。饭后,他领了一把旧步枪和五发子弹,枪身满是锈迹,扳机都不太灵活,“老兵说:‘能有枪就不错了,好多人还拿着大刀呢。’”
  晚上8点,他们就被推着往前线走。“那座山叫什么名字,我记不清了,只记得特别陡,石头又滑,我们摸着黑往上爬,连手电筒都不敢开,怕被鬼子发现。”爬到半山腰,就听见山顶传来机枪声,有人吓得腿软,想往后退,却被长官拿着枪指着:“往前冲,退就是死!”廖湘亮有几年兵龄,心里还算稳,他扶着身边一个腿抖的新兵,说“跟着我,别乱跑”。可刚爬到离山顶还有几十米的地方,日军的机枪就扫了过来,“子弹‘嗖嗖’地从耳边过,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去,我亲眼看见刚才扶着的那个新兵,胸口被打了个洞,血一下子就喷了出来,他看着我,想说什么,可没来得及……”老人的声音哽咽了,他掏出旱烟,却半天没点着,“不到5分钟,我们连一百多号人,就剩下27个了。”
  幸存的人被重新整编,廖湘亮被分到了第3排第7班当预备枪手——所谓预备枪手,就是等前面的枪手牺牲了,立刻顶上去。一个满脸是疤的老兵拍着他的肩,粗声问:“会打枪不?别到时候连扳机都扣不动。”他接过老兵递来的机枪,熟练地检查了弹匣,说“试试就知道”。话音刚落,就看见几个人往这边跑,走近了才看清,是团长、营长,还有他们连的连长喻新明。“喻连长是醴陵人,嗓门大得能震山,他走到我跟前,指着周围问:‘人呢?’我指着剩下的弟兄,说:‘全在这了。’他又问:‘枪呢?’我数了数,说:‘还有6挺机枪,几支步枪。’”喻连长盯着他看了几秒,见他不慌不忙,就拍了拍他的肩:“行,这些枪归你管,守住这儿,别让鬼子上来。”后来,喻连长还特意让人送了两支新步枪过来,“他说:‘你是老兵,我信你。’那句话,我记到现在。”
  
  接下来的几天,廖湘亮成了阵地上的“临时指挥”。挖交通壕、修战壕,他教新兵怎么把战壕挖得深一点,怎么躲炮弹;鬼子没来的时候,他就给新兵讲怎么瞄准,怎么节省子弹。“那些新兵大多是从吉安樟树调来的,有的才十六七岁,连枪都没摸过,夜里偷偷哭,想爹娘。”他就把自己的旱烟分给他们,说“等打跑了鬼子,就能回家见爹娘了”。可鬼子没给他们太多时间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发起了第一次冲锋。“鬼子端着枪,‘嗷嗷’地往上冲,我喊着:‘机枪瞄准了打!’自己也操起步枪,一枪一个准。”新兵们一开始还害怕,可看见廖湘亮打得猛,也跟着鼓起了劲,硬是把鬼子打退了。隔了一天,日军又冲了一次,这次还加了迫击炮,炮弹落在阵地上,泥土和石头乱飞,可他们还是守住了。
  可子弹越打越少,到了第五天半的时候,廖湘亮发现,有挺机枪已经空了好几次,他自己的步枪里,也只剩下5发子弹。“我赶紧去找喻连长,说:‘连长,没子弹了,再没子弹,鬼子上来我们就只能拼刺刀了。’”喻连长皱着眉,往营部跑,可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脸色很难看:“上面让我们撤退,退到后面的山顶去。”他们刚收拾好枪,就听见营部、团部那边机关枪响得厉害,还有大喇叭在喊:“兄弟们啊,临阵退缩,就地枪决!”
  “我当时心里一紧,怕真被当成逃兵枪毙了。”廖湘亮说,喻连长急得满头大汗,跑去找上面交涉,好说歹说,才争取到了补给——两车子弹,还有几箱手榴弹。可子弹刚卸下来,日军就又攻上来了。“我赶紧跟喻连长说:‘让送弹药的同志把手榴弹盖子都拧开,放旁边备用,等鬼子近了再扔!’”他话音刚落,就操起机枪扫了起来,新兵们也跟着开火,拧开盖子的手榴弹一个个往鬼子堆里扔,“爆炸声、枪声、鬼子的惨叫声混在一起,我看见十几个鬼子倒在山坡上,剩下的扭头就跑。”
  还没等他们喘口气,喻连长就接到了电话,上面要求他们坚守到次日12点。“那一夜,我们没敢合眼,轮流盯着山下,怕鬼子偷袭。”饿了就啃口干粮,渴了就喝口山泉水,有个新兵冻得发抖,廖湘亮就把自己的外套脱给他,“都是兄弟,得互相帮衬着。”就这么熬了一个星期,他们终于等到了撤退命令。廖湘亮横背着机枪,带着剩下的弟兄往后跑,到了后方营地,见长官们都阴着脸,没人说话。“我拉着个参谋问怎么了,他说:‘师长中炮牺牲了。’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们守的那座山,有多重要。”
  
  等日本人从宁乡乡下撤退,廖湘亮迫不及待地往家跑。推开家门,他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嘴角挂着血,看见他回来,父亲哇的一声就哭了:“亮啊,你五个兄弟……都没了……”原来,他的二哥、三哥、四哥、五哥还有小弟,都在宁乡保卫战中牺牲了,有的连尸体都没找着。“我抱着我爹,眼泪止不住地流,心里像被刀子剜一样疼。”老人抹了把眼角,“可我知道,我不能倒下,我爹还需要我,那些牺牲的弟兄,也需要我替他们杀鬼子。”
  父亲的病稍微好点后,廖湘亮就又报了名,加入了国军第四纵队。长官知道他是老兵,有作战经验,还胆子大,就让他做情报工作,去敌占区收集日军的动向、进攻路线地图,还有哪些地方有日军的岗哨。“我常化装成老百姓,挑着担子,里面装着蔬菜或者柴火,在宁乡城里转。”有一次,他在日军的岗哨附近侦查,看见个鬼子哨兵正靠着树干抽烟,手里的枪放在一边。“我心里一动,摸出怀里的匕首,趁他不注意,绕到他身后,一下子就刺了进去。”他不敢多停留,拔了匕首就往城外跑,衣服上沾着血,跑了十几里地才敢停下来,“那时候不怕吗?怕,可一想到我兄弟都死在鬼子手里,就什么都不怕了。”
  
  1945年8月,抗战胜利的消息传到部队时,廖湘亮正在汉口执行任务。“那天城里放鞭炮,老百姓都出来欢呼,我看见日军军官低着头,把投降书递给我们长官,我忍不住哭了,这么多年,总算熬出头了。”他跟着第四纵队在汉口参加了受降仪式,看着日军士兵缴械,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1946年,他以军官身份退伍,回到了宁乡老家,想陪着父亲过安稳日子。可1947年岳阳又抓壮丁,他还是被拉了进去,这次被派到广东,进了交通警察队伍,负责维持治安。“那时候不想再当兵了,可没办法,身不由己。”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廖湘亮从广州回到了宁乡,从此拿起锄头,当了个农民。“种地虽然累,可安稳,不用再担心炮弹落在身边,不用再看着弟兄们倒下。”他在村里娶了媳妇,生了几个孩子,日子过得平淡却踏实。如今98岁了,他身体还很健朗,每天早上起来绕着院子走两圈,中午喝上半斤白酒,下午就坐在老槐树下晒太阳,偶尔跟村里的年轻人说说过去的事。“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更多人知道,当年我们是怎么打鬼子的,别忘了那些牺牲的弟兄。”
  临走时,我给老人敬了个礼,他也颤巍巍地站起来,右手举到耳边,行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我握着老人的手,说:“您的故事,我一定会好好写下来,让更多人记住。”他点了点头,又坐回竹椅上,望着院外的远山,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守护着那段不能被遗忘的历史。
  我想起外公李明常跟我说的话:“每一个抗战老兵,都是一座活着的纪念碑。”这次宁乡之行,让我更加明白,我续写老兵小传,不仅仅是记录一段往事,更是在守护一份记忆——一份属于中国人民,也属于整个民族的,永不磨灭的记忆。
  
  (二)
  
  我按约走进湘潭抗战研究院的小楼,木质楼梯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档案室的门一推开,满室旧纸墨香扑面而来——肖明慧研究员正坐在长桌后,她面前摊着一叠泛黄的资料,最上面是张黑白照片:青年穿着灰布军装,领口别着徽章,眼神亮得像淬了火,那是她的家族长辈,抗战老兵肖在衡。
  “老人家在世时,总说自己算不上英雄。”肖明慧指尖轻轻拂过照片边缘,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温软,“他说真正的英雄都埋在岳麓山、衡山的泥土里了,可我总觉得,他的故事,该有人好好听、好好记。”她把一本线装笔记本推到我面前,封皮已经磨损,扉页上是工整的钢笔字:“肖在衡,宁乡人,民国二十六年冬从军。”这是老人留下的战地日记,也是打开那段岁月的钥匙。
  
  肖在衡的老家在宁乡乡下,家里五个男丁,大哥沉稳,二哥爽朗,他排行老三,下面还有两个活泼的弟弟。在抗战打响前,肖家是乡邻眼里的“兴旺户”,几兄弟跟着父亲种水稻、喂牲口,农闲时,肖在衡就抱着书本看,是家里唯一读过书的孩子。“我爷爷常说,衡儿是块读书的料,将来能走出乡下。”肖明慧笑着说,“后来他真的考上了陶家湾民国大学,还成了图书馆管理员,每月能领两袋米的薪水,当时可让乡亲们羡慕了。”
  可安稳的日子没过多久,抗战的烽火就烧到了湖南。“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壮丁政策贴在村口的老槐树上,红漆字像血一样刺眼。大哥第一个报了名,走的那天,肖在衡去送他,大哥把唯一的怀表塞给他:“弟,好好读书,等我回来。”可1940年的冬天,一封阵亡通知书送到了肖家,大哥在枣宜会战中牺牲了。“我父亲说,那天他抱着怀表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坐了一夜,窗外的稻穗被风吹得沙沙响,可他觉得,那声音再也不好听了。”
  
  真正让肖在衡下定决心放下书本、拿起枪的,是校园里涌动的爱国热潮。“他常跟我讲,那时候每天都能看见同学背着行李往征兵处跑,有的穿着长衫,有的还戴着眼镜,可一说要去打仗,眼睛里全是劲。”有天下午,他看见几个学生在操场上慷慨陈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喊声震得他心口发颤。当天晚上,他就向学校递交了辞职申请,把图书馆的钥匙交给同事时,他说:“现在不是读书的时候,前线的弟兄们在流血,我得去帮他们。”
  校长鲁荡平知道了他的决定,没有劝阻,反而铺开宣纸,挥毫写下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的字句力透纸背,末了,校长在落款处写了“赠肖生在衡,愿携此志,共赴国难”。肖在衡把这幅字仔细卷好,揣在怀里,就像揣着一团火。他跟着一群爱国学生一路南下,到广西桂林参加军训——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出操,练队列、摸枪械,手上磨出了水泡,他就用布条缠上继续练。“他说那时候一点都不觉得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点练好本事,早点上战场杀鬼子。”
  后来,肖在衡被分配到37军第7师20团供给处军需股,成了一名股长。别人扛枪冲锋,他管的是粮草、弹药、被服,每天要统计物资、调配运输,忙得脚不沾地。“他总说,后勤是前线的‘粮草官’,要是我们掉了链子,弟兄们在前线就得饿着肚子打仗,所以每一笔账、每一件物资,都不能出错。”1941年,部队选拔有文化的士兵去深造,肖在衡因为识文断字、工作细致,被选去桂林军需学校军需专业学习。在学校里,他白天听老师讲物资管理、财务核算,晚上就躲在宿舍里看军事书籍,笔记本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心得。
  
  可平静的学习生活只过了两年,1943年11月,常德会战打响的消息传来,学校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肖老说,那天他在课堂上听见广播里说‘常德告急,前线伤亡惨重’,再也坐不住了。”他连着三天找校领导申请回湖南参战,软磨硬泡之下,终于得到了批准。临走前,他把那幅《满江红》交给同学保管,“等抗战胜利了,我回来拿。”可他没想到,这一别,那幅字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后来同学在战乱中牺牲,字也跟着遗失了。
  肖在衡回到部队时,战事已经到了最惨烈的阶段。他被派到汨罗新墙河前线,刚到阵地,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战壕里积满了雨水和鲜血,到处是断裂的枪支、破损的军装,远处的炮火还在“轰隆隆”地响。“他在日记里写:‘此地尸横遍野,河水皆赤,吾辈若不拼死抵抗,家国何在?’”没过几天,因为前线兵力实在不足,搞后勤的肖在衡和其他后勤人员都被拉去当敢死队。每人发了一把中正剑,师长站在高台上,声音嘶哑却有力:“今日此战,杀身成仁,不做俘虏,不成功便成仁!”
  肖在衡握着冰冷的剑柄,跟着队伍往阵地上冲。日军的机枪扫过来,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有的才说了半句话,就永远闭上了嘴。“他说那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开枪、再开枪。”子弹打光了,他就拔出中正剑,准备和鬼子拼刺刀,可抬头一看,日军已经围了上来,刺刀的寒光离他只有几步远。“他想,反正都是死,不如多拉两个鬼子垫背。”他把最后几颗手榴弹的引线扯掉,扔向敌群,趁着混乱,转身就跳进了旁边的河。
  河水又冷又急,他不会游泳,只能在水里胡乱扑腾,很快就失去了意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树枝的拉扯感弄醒,发现自己被一棵水中的柳树缠住了——树枝勾住了他的军装,把他牢牢固定在岸边。“他说那时候天已经亮了,河水顺着脸颊往下流,他摸了摸腰间,中正剑还在,只是剑鞘被冲掉了,剑身上沾着泥沙和血。”他挣扎着爬上岸,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可他不敢停留,沿着河边一路走,在一片废墟里找到了失散的部队。归队时,战友们都以为他牺牲了,看见他回来,有人忍不住哭了。
  
  1944年夏天,第四次长沙会战爆发,肖在衡又跟着部队上了战场。长沙沦陷后,他们撤到湘阴,军需连被编为预备队。“他本来不用上前线,可那天下午,前线传来消息,说弟兄们快顶不住了,团长喊‘预备队跟我上’,他想都没想就跟着冲了上去。”从点灯时分打到第二天清晨,枪声就没停过。肖在衡的手臂被弹片划伤,鲜血浸透了军装,他撕下一块布条随便缠了缠,继续帮着搬运弹药。天亮时,阵地上静了下来,他才发现,原来一百多人的营,只剩下九十多个能站起来的人,有的人断了胳膊,有的人没了腿,还有的人,永远留在了那个夜晚。
  后来到了岳阳桥头河,战况更惨烈。前方的战士打光了,后方紧急组织敢死队抢占阵地,肖在衡负责全军的军需物资,可身边的人越打越少,最后军需股只剩下他和另外两个人。“他们躲在一块木板底下,听着外面的枪声从密集到稀疏,心里七上八下的。”直到外面传来战友的喊声,“肖股长,鬼子退了!”他才敢慢慢爬出来,身上全是泥土和血,耳朵因为炮火的轰鸣,好几天都听不清声音。
  衡阳会战前,肖在衡接到了新任务——押送粮食、弹药和生活用品支援衡阳前线。可那时候,日军已经把衡阳城围得水泄不通,四十多天里,援军迟迟不到,水路旱路都被封死,物资只能靠空投。“他说最难受的,是看着天上的空投箱飘向日军阵地,而我们的弟兄们在城里饿着肚子、拿着空枪跟鬼子拼。”几万国军最后只剩下几千人,肖在衡和战友们在运送物资的路上,每天都要跟死神打交道。
  白天不敢走,只能晚上摸黑赶路。“他们推着独轮车,车上装着弹药和粮食,走在田埂上,一步一滑。”只要听见飞机的轰鸣声,就得立刻把车推到路边的沟里,自己趴在地上,任由泥土和草屑落在身上。有一次从湘潭到长沙,一架日军飞机突然俯冲下来,投下的炸弹在不远处爆炸,肖在衡来不及躲,只能跳进旁边的河里。“他撞到了河底的石头,手肘传来一阵剧痛,当时只觉得麻,后来才知道筋断了。”因为没有条件去战地医院,他只能让战友用草药简单敷了敷,伤口愈合后,他的手肘就再也没法伸直了,吃饭、写字都得用左手发力。
  可即便这样,他也没停下脚步。从湘江到广西,他接着押运物资,水路走不通就走旱路。“他们从湘江出发,到水口山,再把物资运到道县,然后走双牌、宁远、南山,沿着五岭一步步往广西走。”山路崎岖,有的地方只能靠人扛、马驮,肖在衡的手肘疼得厉害,他就用绳子把物资绑在背上,咬着牙往前走。“他说那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物资断了,弟兄们还在等着呢。”
  到了广西,37军幸存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剩下的被编入了临时成立的军工总队。有一次,日军偷袭军需物资仓库,肖在衡正好要过河去师部申请补给,早上出门前,一个战友跟他开玩笑:“肖股长,你这床暖和,我今天就借你的床睡会儿。”他没多想,笑着答应了。可第二天,他在师部看到报纸,上面登着“军需官肖在衡在日军偷袭中不幸牺牲”的消息,吓得他赶紧往回跑。“回去才知道,那个战友睡在他的床上,被炮弹击中了。”肖在衡站在空荡荡的住处,手里攥着那张报纸,眼泪止不住地流——那个战友,前一天还跟他说,等抗战胜利了,要一起回湖南老家吃腊肉、喝米酒。
  
  1945年8月,抗战胜利的消息传到广西时,肖在衡正在清点物资。“他说那天听到广播里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手里的账本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他和战友们抱在一起哭,哭了好久才想起要笑。”不久后,他随部队去缅甸接受日军投降,看着日军军官低着头,把投降书递到军长手里,他想起了牺牲的大哥,想起了新墙河、衡阳城的战友,想起了睡在他床上的那个兄弟,忍不住又哭了。“他说那眼泪,是为了死去的人,也是为了活着看到胜利的自己。”
  
  1945年到1949年,肖在衡被编入湖北23军,后来又调到北平,在傅作义麾下继续担任军需股长。1949年9月19日,他随部队参加了北平和平起义,因为工作出色,升为正营级干部,被编入解放军37军独立7师步兵162团,依旧负责军需工作。之后三年,他驻守在张家口,把在军需学校学的知识用到了新的岗位上,每天仔细核算物资、调配供给,从没出过一点差错。
  1952年,肖在衡以营级待遇转业回了湖南老家,放弃了城里的工作机会,主动申请去做地方扫盲工作。“他说自己读过书,知道没文化的苦,想让乡亲们都能认字、能看书。”白天,他在田间地头教农民写字,黑板是用木板做的,粉笔是用白灰和水搓的;晚上,他在油灯下批改作业,有时候忙到后半夜。因为工作踏实认真,他被评为湘潭市劳模,奖状挂满了家里的墙。
  2005年和2015年,肖在衡先后获颁抗战胜利60周年、70周年纪念章。每次拿到纪念章,他都会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对着镜子敬一个军礼——手肘虽然伸不直,可姿势依旧标准。“他说这两枚纪念章,不是给他一个人的,是给所有牺牲的战友的。”晚年的肖在衡,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岳麓山和衡山。“他会带着酒和水果,坐在烈士墓前,跟战友们说说话,说现在的日子好了,说国家强大了,让他们放心。”他总跟身边的人说,“你们看,这里一边埋着将军,一边埋着士兵,他们都是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却被人为划了两个等级,这不公平。和他们比,我不过是沧海一粟,是几千万抗战士兵里最普通的一个,真的不值得采访宣传。”
  2016年11月,96岁的肖在衡在睡梦中安详去世。临终前,他让家人把一张《满江红》的复印件放在身边——那是他后来找人重新写的,上面的字句,他记了一辈子。“他说,要带着这份志向,去见那些牺牲的战友,告诉他们,他没辜负当年的誓言。”
  离开研究院时,热心美丽的肖明慧把肖在衡的战地日记和纪念章复印件送给了我。走出小楼,湘潭的阳光穿过树叶,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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