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笫一百二十七章 坦克炮手,死人堆里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16 08:47:16      字数:8894

  2024年春,湖南慈利县的雨刚停了两天,空气里还裹着澧水河的湿气。我带着外祖父李明留下的笔记本,站在县文化馆门口——笔记本里夹着一张泛黄的便签,是外祖父2018年写下的:“滕周权,慈利江垭人,远征军战车兵,孟拱河谷立战功,需补全其受训与作战细节。”如今,我终于踩着外祖父的足迹,来赴这场与老兵的“隔空之约”。
  推开资料室的木门,“吱呀”一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孙颖研究员正趴在桌上,手里拿着放大镜逐行读一份档案,见我来,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周捷是吧?你外祖父的资料我看过,太珍贵了。”她指着桌角的牛皮纸袋,“这里面是滕老1942年在兰姆迦基地的受训记录,还有他晚年口述时录的音,你听听,能想起不少细节。”
  我戴上耳机,老式录音机里传出沙哑却有力的声音:“1940年秋,鬼子的飞机炸慈利高中那天,我正背《岳阳楼记》,‘衔远山,吞长江’刚念完,窗户就碎了……”声音突然顿了顿,接着是一阵咳嗽,“老师喊‘往羊角山跑’,我跑的时候回头看,教室的屋顶塌了,黑板上还留着‘还我河山’四个字,被火烤得发黑。”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外祖父的笔记本,仿佛能看见16岁的滕周权背着书包,在硝烟里奔跑的模样——他那时候大概还不知道,这一跑,就跑出了校园,跑向了更远的战场。
  孙颖递来一张黑白照片,边角已经卷了边。照片里,23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挤在运输机舱门口,每个人怀里都抱着课本,滕周权站在最右边,手里攥着本《机械原理》,书角被磨得发亮。“1942年,他看到远征军招学生兵的布告,连夜写了家书。”孙颖翻出档案里的复印件,“你看,信里就写了三句:‘爹,娘,儿去当兵打鬼子,打完就回家;家里的牛记得喂;课本替我收着。’他怕家人拦着,托同学把信带回去,自己跟着队伍上了飞机。”
  
  运输机在昆明降落时,滕周权晕得站都站不稳,却还死死抱着那本《机械原理》。转机去孟加拉的路上,他听同队的学生兵说,兰姆迦基地有美国人当教官,有最新的坦克,他心里的劲儿又提了起来。可到了基地才知道,想摸坦克,得先过“卡车关”。“100多顶帐篷沿公路排开,左边是汽车队,右边是坦克队,我拽着背包就往坦克那边冲,结果被教官拽住了衣领。”录音里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教官说:‘小子,连10轮大卡车都开不明白,想把坦克开沟里去?’我脸一下子就红了,只能跟着去学卡车。”
  那三个月,滕周权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对着卡车的发动机拆了装、装了拆。孙颖拿出他当年的训练笔记,上面画满了发动机草图,标注着“油管接这里”“齿轮要对准”,字迹工整得像在写作业。“他总说,有文化的兵不能输给没文化的。”孙颖指着笔记里的一句话,“你看,‘今日学倒车,撞坏了木桩,教官罚我擦卡车,擦到半夜才明白,开车跟读书一样,急不得。’后来他学坦克时,这些基础就派上了用场——坦克里的仪表盘比卡车复杂十倍,他看一遍就能记住哪个是油量、哪个是转速,美国人都夸他‘聪明’。”
  三个月后,滕周权终于摸到了坦克。第一次钻进谢尔曼坦克的驾驶舱,他被里面的噪音震得耳朵疼,车长拍了拍他的肩膀,递来一副耳机:“这铁家伙脾气大,得跟它好好相处。”他看着眼前的炮管,心里既紧张又兴奋——炮管上还留着上一任使用者的刻痕,像是在诉说着之前的战斗。训练时,教官教他们分辨炮弹:穿甲弹弹头尖,像支铅笔,打坦克时要瞄准履带和弹药室;高爆弹弹头圆,像个馒头,轰碉堡时能炸开几米宽的口子;流散弹里装着钢珠,对付冲锋的步兵最管用;烟幕弹是灰色的,撤退时一放,就能借着烟味躲进树林。“最难的是协同作战。”录音里的声音沉了下来,“坦克里噪音大,说话得靠无线电,有时候信号断了,车长拍一下炮塔,我就知道要左转;拍两下,就知道要准备射击。有一次训练,我没听清指令,差点把炮口对准了自己人,车长急得踹了我一脚,说‘你这一炮下去,咱们都得完蛋!’从那以后,我每次作战前,都要跟战友们对三遍信号。”
  
  1944年3月,滕周权被分到驻印军战车第6营1连,坐火车往野人山去的路上,他跟战友们一起绑上了粗皮带。“不是为了好看,是怕颠簸时从座位上摔下来。”他在口述里说,“每台坦克里挤4个人,我是8号战车的射击手,车长叫王大春,是个东北人,总说‘咱们这车,就是步兵的铁盾牌,得护着他们’。”可到了前线才发现,这“铁盾牌”的补给成了大问题——盟军负责后勤运输,却把卡车停在离前线几十里的地方,司机说“前面有鬼子的炮弹,太危险”,任凭他们怎么劝,就是不肯往前开。
  滕周权和战友们只能扛着油桶、抱着炮弹,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野人山的雨下起来就没完,泥浆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劲。有一次,他抱着一箱穿甲弹摔在泥里,炮弹箱开了,他赶紧爬起来捡,生怕炮弹受潮。“那时候就想,要是能多运点炮弹,战友们就能少流血。”录音里的声音带着点哽咽,“有个叫小李的通讯员,才17岁,扛着油桶走的时候,被鬼子的冷枪打中了,油桶滚在泥里,他还喊‘快把油运上去’……”
  
  孙颖按下暂停键,递来一张纸巾:“滕老每次说到这里,都要哭。”我擦了擦眼角,翻开外祖父的笔记本,里面有外祖父采访其他老兵时写的话:“野人山的每一步,都踩着战友的血。”原来,外祖父早就知道这些故事,只是没来得及把滕周权的部分补全。
  1944年夏天,孟拱河谷的战斗打响了。出发前,滕周权和战友们对好手表时间,车长王大春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争取活着回来,喝庆功酒。”战车排成一列往森林里开,履带压过树枝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响,像是在敲打着每个人的心。突然,王大春喊了声“有情况”,滕周权赶紧凑到观察镜前——树丛后藏着一辆日军95式坦克,炮口正对着前方的步兵阵地,几个步兵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当时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滕周权在口述里说,“我手指飞快地调整标尺,心里数着‘一、二、三’,按下射击按钮——穿甲弹‘嗖’地飞出去,正好击中鬼子坦克的弹药室。”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点激动,“我看见那铁家伙瞬间冒起大火,里面的鬼子连喊都没喊出声,步兵们从地上爬起来,朝我们喊‘打得好’!”
  可没等他高兴多久,眼角就瞥见树林里又冲出来两辆95式坦克,炮口已经对准了他们。“我赶紧系紧皮带,王大春喊‘往废墟后躲’,驾驶员猛打方向盘,战车‘哐当’一声撞在断墙上。”鬼子的炮弹紧接着就打了过来,“轰隆”一声落在旁边,土灰溅了他一脸,他抹了把脸,眼睛都睁不开,却还是死死盯着观察镜。“我突然想起训练时教官说的‘射程差’——谢尔曼坦克的炮能打1500米,鬼子的95式只能打1000米,只要拉开距离,咱们就能占上风。”
  他跟王大春打了个手势,驾驶员慢慢往后退,等退出鬼子的射程,滕周权立刻调转炮口,手指放在射击按钮上。“第一发打偏了,擦着鬼子坦克的履带过去,王大春喊‘再往左一点’,我深吸一口气,调整标尺,第二发炮弹出去,正好击中鬼子的炮塔!”那辆坦克瞬间燃起大火,里面的驾驶员爬出来想跑,滕周权按下机关枪按钮,子弹扫过去,那鬼子倒在了草丛里。
  可就在这时,坦克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滕周权被震得从座位上摔下来,头撞在炮管上,嗡嗡作响。“我爬起来一看,第三辆鬼子坦克正从侧翼冒出来,炮口还在冒烟——它绕到我们后面了!”他赶紧喊驾驶员撤退,同时手忙脚乱地调整炮口,“鬼子的穿甲弹打在我们的装甲上,‘哐当’一声,我以为这次完了,结果一看,装甲没穿!后来才知道,95式的穿甲弹威力小,再加上距离远,才没打穿。”
  趁着鬼子装弹的间隙,滕周权按下射击按钮,穿甲弹“嗖”地飞出去,正好击中鬼子坦克的弹药室,那辆坦克也成了火球。“我瘫在座位上,浑身都是汗,王大春拍了拍我,说‘好小子,又干掉一辆’!”
  收兵时,滕周权解开皮带想擦把汗,结果腹部的血一下子涌了出来,他这才发现皮带被打穿了个洞,伤口还在流血。“我当时没觉得疼,就是有点晕,王大春赶紧喊卫生员,把我抬下坦克。”后来在空军医院躺了半个月,医生说再偏一点,就伤到内脏了。部队查来查去,也没找到受伤的原因,直到他出院后回到战车旁,才看见油表部位碎了个大洞,一块玻璃碎片卡在皮带里——就是这小块玻璃,差点要了他的命。
  那场仗,滕周权击毁了3辆坦克,消灭了十多个鬼子,部队给他记了功,兄弟们都喊他“神炮手”。可他总说:“不是我厉害,是战车护着我,是战友们帮着我。要是没有王大春指挥,没有驾驶员配合,我一个人啥也干不成。”
  
  录音里的声音渐渐低沉:“在缅甸打仗的那些日子,我们每个人都写了遗书,交给后方的勤务兵。我写的是‘娘,儿不孝,不能给您养老送终;爹,家里的田别荒了,等打完鬼子,我就回来帮您种;要是我回不来,就把我埋在能看见家乡的地方’。”他顿了顿,“每天都能看见战友倒下,从野人山到八莫,从密支那到腊戌,路边的墓堆越堆越多,每个墓堆上插着块木牌,写着牺牲士兵的名字,有的木牌上连名字都没有,只画了个小小的战车徽章。有一次,我们路过一个墓堆,木牌上写着‘小李’,我才知道,那个扛油桶的通讯员,就埋在这里……”
  1945年缅北战事结束后,滕周权升了营级,奉命回国给广西前线运物资。8月15日那天,他正在理发店刮胡子,理发师的剃刀刚碰到他的下巴,就听见外面报童喊“号外!号外!日本投降了!”他顾不上擦脸,拽着毛巾就跑出去,买了份报纸,蹲在路边看,报纸上的字模糊不清——他哭了,眼泪落在报纸上,晕开了“日本无条件投降”几个字。“我当时又哭又笑,跟路人喊:‘鬼子投降了!我们赢了!’”他在口述里说,“有个老太太问我:‘小伙子,你是当兵的吧?’我点点头,她说:‘你们辛苦了,谢谢你们。’我一下子就哭了,觉得所有的苦都值了。”
  几天后,滕周权收到父亲的来信,信里说爷爷因为想他,眼睛快看不见了,每天都坐在门口,朝着南方望。“我拿着信,在营房里坐了一夜。”他说,“第二天一早就去找团长,说‘鬼子投降了,我的使命完成了,我得回家看看爷爷’。团长留了我好几次,说部队还需要我,可我摇着头说‘家里的老人等不起了’。”就这样,他脱下军装,回了慈利县江垭镇,拿起锄头当了农民。村里没人知道他曾是远征军的“神炮手”,他也从不跟人说——直到2015年,90岁的他接到抗战胜利70周年阅兵的邀请。
  
  孙颖拿出一张彩色照片,照片里的滕周权穿着深蓝色中山装,胸前挂着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勋章,站在天安门广场上,头发花白,却腰板挺直。“他第一次跟村里人说起那些往事,是在去北京之前。”孙颖说,“他跟邻居家的孩子说‘爷爷当年在缅甸打鬼子,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你们能过上好日子’。”当领导把纪念勋章别在他胸前时,他老泪纵横,对着镜头说:“我对不起那些牺牲的战友,他们没等到这一天;我也对不起国家,我没做啥大贡献,国家却还记得我,把我们这些老兵看得这么重,我感谢啊。”
  2018年2月,滕周权老兵走了,享年93岁。临终前,他让家人把那枚纪念勋章放在他胸口,说:“我要带着它,去见那些战友,跟他们说,国家还记得我们,我们没白死。”
  
  告别孙颖走出文化馆时,夕阳正照在慈利县的老街上,石板路反射着微光,几个孩子在路边追逐打闹,笑声清脆。我手里攥着滕老的受训记录和外祖父的笔记本,突然明白外祖父为什么执着于记录老兵的故事——这些故事,不是冰冷的文字,是炮火里的坚守,是硝烟中的温情,是一个又一个中国军人对国家、对家乡最深的牵挂。
  
  (二)
  
  义乌的风还裹着浙中丘陵特有的湿冷,我从湖南慈利县东行,外祖父李找到义乌抗战馆。外祖父笔记本第37页,“张昌文”三个字被他用红铅笔圈了又圈,旁边写着一行小字:“义乌泉塘人,鄂西会战负重伤,从死人堆生还,待补细节。”如今,我终于踩着外祖父未竟的足迹,来听研究员刘璜讲这位老兵“九死一生”的故事。
  推开“浙中抗战记忆”展厅的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组泛黄的老照片——穿粗布军装的士兵们趴在战壕里,身后是燃烧的村庄。刘璜研究员正对着展柜里的一把刺刀出神,那刺刀的刀鞘上有一道深深的缺口,金属表面氧化出暗褐色的锈迹,像一道凝固的伤疤。“周捷你看,这就是张昌文老英雄当年用的刺刀。”他转过身,声音里带着几分郑重,“1945年桂林侦察任务,他就是用这把刀捅死了鬼子哨兵,刀鞘的缺口,是当时卡在哨兵的腰带扣上划出来的。”
  我凑近展柜,指尖隔着玻璃轻轻触碰那道缺口,仿佛能摸到七十多年前战场的温度。刘璜递来一份装订整齐的口述史档案,封面是张老晚年的照片:老人坐在藤椅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捧着一枚纪念章,眼神里藏着岁月的沧桑。“张昌文家里有四兄弟,他排行老二。”刘璜翻开档案,指尖落在一行工整的字迹上,“1938年那会儿,国民党抽壮丁有规矩,家里俩成年男孩就得去一个,四个就得去俩。他大哥先被抽走,去了国民政府警卫团,没过多久,他也得去——父母舍不得,托了廿三里陶店的熟人何殿雄带他,何殿雄当时是国民革命军的营长,多少能照拂着点。”
  
  我想象着18岁的张昌文离家那天的场景:泉塘村的老槐树下,母亲连夜纳的布鞋还带着体温,父亲把一小袋炒米塞进他怀里,反复叮嘱“活着回来”。他背着简单的行囊,跟着何殿雄走在田埂上,回头望时,还能看见母亲站在门口挥手,直到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他们先在义亭集合,三十多个壮丁挤在一个破庙里,晚上就睡在稻草上。”刘璜补充道,“张昌文后来回忆,那时候大家都怕,有人偷偷哭,他却把炒米分给身边的人,说‘咱们是去打鬼子,不是去送死,得抱团’。”
  几天后,他们辗转到了武义第三战区军官队。训练比想象中苦:天不亮就起来练队列,刺杀训练时枪托砸得肩膀青一块紫一块,夜里还要学认字、背军纪。张昌文最拼,别人练半小时刺杀就歇,他非要多扎几十下,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就用布条缠上接着练。“他总说,多练一分,上战场就多一分活下来的机会,就能多杀一个鬼子。”刘璜指着档案里的一段记录,“有次练匍匐前进,他的膝盖被石子划了个大口子,血渗到裤子上,他却没吭声,直到训练结束才去包扎,教官都夸他‘义乌小子,有股韧劲’。”
  半年后,张昌文被分到金华浙江省国民抗敌自卫团第九团当通讯员。通讯员的活不轻松,不管刮风下雨,都得准时把信送到。有一次,暴雨冲垮了山路,他抱着信包,在泥泞里摔了好几个跟头,膝盖磕出了血,却硬是把信护得干干的,准时送到了前线。“团长见了他,拍着他的肩说‘以后送信,我就信你’。”刘璜笑着说,“后来部队整编,他被分到第八十六军,跟着军长冯圣法去了安徽九华山,参加1939年的冬季攻势——那是他第一次真正上战场。”
  战场比训练时残酷百倍。鬼子的炮弹像雨点一样落在阵地上,爆炸声震得耳朵嗡嗡响,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张昌文跟着部队冲锋,手里的枪第一次对准活生生的鬼子时,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却还是咬着牙扣动了扳机。“他说,看到战友倒在面前,就什么都不怕了,只想着‘杀鬼子,为兄弟报仇’。”刘璜的声音沉了下来,“冬季攻势打完,他们退到宁波乡下,打了几仗后,冯圣法调任暂编第九军军长,张昌文跟着部队整合到暂编第九军第三十五师,师长是劳冠英,任务是守浙江沿海。”
  
  在沿海的日子,是难得的平静。没有战事时,张昌文会和战友们去海边游泳,抓鱼捞虾改善伙食。他水性好,小时候在义乌江里泡大,每次都能捞到不少鱼,大家围着篝火烤鱼,聊着家乡的事。“他说那时候最想的就是家里的炒米,还有母亲做的布鞋。”刘璜说,“可平静没持续多久,1941年,鬼子进攻浙江,他们一路从镇海、奉化打到遂昌,最后不得不退出浙江,往湖北方向转移。”
  1942年3月,暂编第三十五师被编入第九十四军,途经福建、江西、湖南,最终在湖北参加了鄂西会战——这是张昌文离死神最近的一次。“那天他们守一个山头,鬼子的重机枪像没停过,子弹‘嗖嗖’地往阵地上扫,工事被炸毁了好几处。”刘璜的手指在档案上慢慢移动,“张昌文趴在战壕里,打了40多发子弹,他亲眼看见两个鬼子倒在他的枪口下,可身边的战友也越来越少,连长喊着‘守住阵地’,话音刚落,一颗炮弹就在不远处爆炸,他胸部被弹片划伤,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张昌文在一片漆黑中醒来。胸口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他想动,却发现身子被什么重物压着——是战友的遗体。周围全是死人,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没了腿,血腥味混着硝烟味,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后来跟儿子说,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冷,冷得像掉进了冰窟窿。”刘璜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就在他快绝望的时候,远处传来鬼子的说话声,因为常年跟鬼子打仗,他能听懂几句日语,清楚听到‘全部打死,不要留活口’——那句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突然就有了劲:不能死,得活着,得回家见爹娘。”
  他咬着牙,用胳膊肘撑着身子,一点一点从死人堆里往外爬。地上的弹壳硌得他手心发疼,战友的鲜血沾在他的衣服上,冰冷黏腻。爬了不知多久,他的手突然摸到一个温热的东西——是一匹马,马的缰绳还拴在旁边的树桩上,可能是老乡逃难时落下的,也可能是部队的战马。他来不及多想,用尽全身力气,抓住马鬃,挣扎着跨上马背。马受了惊,嘶鸣着往前跑,他伏在马背上,胸口的伤口被颠簸得更疼,却不敢回头,只知道一个劲地催马跑。
  “鬼子听到马的嘶鸣声,举着枪就追,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嗖嗖’的声音像风声一样。”刘璜模仿着当时的场景,“他说那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再跑快点。跑了大概半个时辰,一条河横在眼前,河水湍急,他没多想,发狠劲拍了下马屁股,把马赶进河里,自己也跟着一头扎了进去。”
  河水冰冷刺骨,胸口的伤口像被撒了盐,疼得他几乎窒息。他游得越来越慢,眼看身后的鬼子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在水面上晃来晃去,他突然想起儿时在义乌江里练的潜泳——那是父亲教他的,说“遇到危险,就往水里钻”。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潜到水下,手脚并用,悄悄游回了岸边,抓着岸边的水草,躲进了芦苇丛里。
  “鬼子追到河边,对着河面开枪,机枪‘哒哒哒’地响,子弹打在水里,溅起一串串水花。”刘璜说,“那匹马没躲过,被子弹打中,沉进了河里,鬼子又对着马的尸体扫了好几轮,才骂骂咧咧地走了。张昌文在芦苇丛里憋得快窒息,直到听不到鬼子的脚步声,才敢慢慢探出头,拖着受伤的身子,一步一步爬上岸。”
  后来,他被路过的村民发现,送到了后方医院。医生说,弹片划伤了他的肺部,再偏一点就没命了。在医院养了半年,他的伤才慢慢痊愈。伤好后,他第一时间就回了部队——那时候部队已经整编,暂编第三十五师被撤销,他被分到了第九十四军第一二一师。1945年,部队开到广西桂林,因为他作战勇敢,又有经验,被任命为侦察班班长。
  
  “1945年夏天的那次侦察任务,他差点又没回来。”刘璜翻到档案的另一页,“上级命令他们,在大部队进攻前,摸清鬼子阵地的布防情况。那天夜里,他带着两个战士,趁着夜色潜入鬼子阵地,他走在最前面,手里攥着那把刺刀——就是展柜里的那把。摸到鬼子哨兵的帐篷外,他屏住呼吸,猛地冲进去,用刺刀捅进了哨兵的胸口,哨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
  可撤退时,意外发生了。他不小心踢到了帐篷外的一个空盒子,“哐当”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帐篷里的鬼子一下子全醒了,喊着“有敌人”,拿着枪就冲了出来。张昌文赶紧甩出一颗手榴弹,“轰隆”一声,浓烟四起,他趁着烟雾,带着两个战士往后跑。可没跑几步,他就觉得头部“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一颗子弹打在了他的钢盔上,头盔瞬间变了形,凹陷下去一块。
  “幸好当时一二一师的大炮响了,大部队发起了进攻,炮火把鬼子压了下去。”刘璜的语气里带着庆幸,“战友们在阵地上找到他时,他还昏着,钢盔上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抬回后方医院后,他昏迷了两天两夜,醒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鬼子退了没?大部队赢了吗?’后来他跟人说,要是当时部队没打赢,他就真成‘孤魂野鬼’了,哪还能活着回家。”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时,张昌文正在柳州机场待命。“他说那天早上,广播里传来‘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全营的人都愣了,接着就有人哭,有人把帽子扔上天,有人抱着战友喊‘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刘璜指着一张老照片,照片里的士兵们围着一台老式收音机,脸上满是激动的泪水,“张昌文蹲在地上,哭了很久——他想起了鄂西会战的战友,想起了那些倒在战场上的兄弟,他们没等到这一天。”
  后来,他随部队坐飞机到上海,参加日军投降仪式。看着鬼子军官弯腰缴械,把军刀放在桌子上,他突然觉得这些年的苦都值了。在上海、天津驻防的日子里,他总惦记着家里——出来这么多年,他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不知道父母还在不在,大哥有没有回来。1947年,军长牟庭芳被撤职,郑庭锋接任军长,部队里人心惶惶,很多人都想退伍回家。
  “他的老乡钱南平,当时是连长,也是黄埔军校十八期毕业生,两人关系特别好。”刘璜说,“钱南平找到他,说‘昌文,抗战胜利了,我想回浙江老家,你跟不跟我走?’张昌文说,听到‘回家’两个字,他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钱南平帮他开了一张“探亲证明”——其实就是让他退伍,两人在天津过完年,辗转到上海,在上海待了半个月,然后一起回了义乌泉塘村。
  推开家门的那一刻,张昌文愣了——父母还在,头发都白了,大哥也回来了,只是腿受了伤,拄着拐杖。母亲抱着他,哭着说“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父亲拍着他的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抹眼泪。“他说那天家里做了他最爱吃的炒米,还有鸡蛋,他吃了两大碗,感觉比在部队里吃的任何一顿都香。”刘璜笑着说。
  
  新中国成立后,张昌文在村里当了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普通的村民没两样。他从不跟人说自己在战场上的事,直到2005年,政府给他送来了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他捧着勋章,手不停地抖,跟儿子说:“这勋章,不是给我的,是给那些牺牲的战友的。”2014年12月,93岁的张昌文走完了一生,临终前,他让家人把那枚纪念章放在他的胸口,说“我要去见当年的战友,跟他们说,我们赢了,国家还记得我们”。
  
  走出抗战馆时,义乌的阳光已经暖和起来,街边的孩子在唱着童谣,笑声清脆。我手里攥着张老的口述史档案,指尖还留着纸张的温度。外祖父当年没补完的细节,今天终于补全了,而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老兵的故事,更是一段不能被遗忘的历史——每一次“死里逃生”,都是对家国最深的坚守;每一个活着的老兵,都是历史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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