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福炉杀敌,庭江炸碉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15 08:55:42 字数:7905
2025年春的义乌,老城区的青石板路还沾着晨露,我站在朱福炉家门前,见到了鹤发童颜的朱老先生,他穿着藏青色的对襟衫,胸前那枚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嵌在布纹里,像一颗永不褪色的星。“请坐,孩子。”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股中气,我跟着他的孙子走进堂屋,八仙桌上早已摆好了水杯,热水冒着袅袅的白汽,恰好衬得他眼底的回忆愈发清晰。
“1942年夏天,义乌城里热得像个蒸笼,我守着‘兴隆客栈’的柜台,手里的蒲扇扇得胳膊都酸了。”朱老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着,仿佛又摸到了当年柜台的木纹,“那时候我才13岁,头发刚及耳,客人都叫我‘小掌柜’,可谁知道我这‘小掌柜’背后,藏着多大的恨呢?”
他顿了顿,端起搪瓷杯喝了口热水,水汽模糊了他的眼镜片。“我爹朱茂庆是军人,卢沟桥事变后没几个月就牺牲了,娘带着我改嫁,继父钟云山是诸暨人,在义乌警察局当巡官,是个实诚人。鬼子占了义乌城后,良民证成了命根子——一张要一担大麦,继父咬牙用三担大麦换了三张,说‘有证在,咱娘仨能少受点罪’。可鬼子哪会讲规矩?那年秋天,他们挨家挨户抓人修炮楼,继父拉着娘跑,我跟在后面,手里还攥着娘塞给我的窝头。”
说到这儿,朱老的手微微发颤,我连忙递过一张纸巾,他却摆了摆手,继续说:“眼看一个鬼子端着枪追上来,刺刀上的寒光晃得我眼睛疼。继父突然停下来,转身就去夺鬼子的枪——他以前在警察局练过两下子,还真把枪抢过来了!可他没开过这种日本枪,扣扳机的时候只听见‘咔嗒’一声,没响!鬼子急了,嚎叫着拔出刺刀,对着继父的胸口就捅了过去,一下、两下、三下……血顺着刺刀往下滴,滴在地上的泥水里,红得刺眼。我和娘吓得不敢动,直到鬼子走了,才敢扑过去喊他,可他已经没气了……”
老人的声音哽咽了,我沉默着陪他坐了会儿,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叫着,倒让屋里的回忆显得更沉。“后来叔叔黄昌培帮衬着,我和娘在县前街开了这家客栈,算是有个落脚的地方。鬼子管得严,住店必须要良民证,我每天还得拿着住宿名单去宪兵队部报备,看见那些穿黄军装的鬼子,我就攥紧拳头,指甲都快嵌进肉里。
“那天晚上大概八点多,门帘被掀开,进来两个中年汉子,一个高瘦,一个矮胖,身上的便衣沾着草屑,裤脚还卷着,像是刚从山里跑出来。高个子先开口,声音压得低:‘小兄弟,能开两间房不?我们走了一天路,实在累得不行。’我抬头问:‘良民证呢?’他俩对视了一眼,矮胖的那个搓着手说:‘忘带了,你通融一下,明天我们就去办,绝不连累你。’”
朱老的眼神亮了些,像是又看到了当时的场景:“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摆手:‘不行!没良民证我不敢留你们,城里的‘四条狗’盯着呢——黑狗是黑泽便衣队,专抓抗日的;黄狗是汪伪军,比鬼子还坏;警察狗帮着鬼子查人;狼狗就是日本兵,见人就咬!要是被他们查到,我这店得被抄,你们也得送命!’
“我这话刚说完,高个子突然往前迈了一步,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枚银色的五角星徽章,上面刻着‘自卫大队’四个字。‘小兄弟,我们是李中华大队长的人,我叫孙国栋。’他压低声音,‘有几个弟兄被鬼子抓了,我们想在城里摸清他们的岗哨和关押点,把人救出来。’我当时又惊又怕,可一想到继父的样子,心里的恨就压过了怕。孙国栋看我眼神变了,又跟我讲,说想把客栈当成秘密联络点,有消息就让我用暗号传出去——比如在门口挂一串红辣椒,就是有情报;挂两串,就是有危险。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孙国栋还教我,要是碰到警察查夜,就往他们口袋里塞5块钱,那些警察见钱眼开,准能蒙混过去。从那以后,我每天登记客人的时候,都会多问一句‘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一有鬼子的动静,就趁着送名单的机会,把写着情报的小纸条塞给孙国栋安排在宪兵队门口卖烟的联络员。
“没过多久,被抓的楼通富分队长就逃出来了——是我们摸清了关押点的岗哨时间,半夜里摸进去救的。可这事也惊动了鬼子,他们开始四处查‘情报窝点’。有天早上,黑泽便衣队的炊事员偷偷跑来找我,他是义乌本地人,叫陈阿福,以前常来客栈吃饭,知道我恨鬼子。‘福炉,快带你娘逃!’他喘着气,‘我听见队长说,明天要去抄你的客栈,说你通共军!’我一听,魂都快没了,赶紧拉着娘收拾了几件衣服和攒下的几块钱,从后门跑了,一路往廿三里跑,脚都磨出了血泡,直到看见孙国栋的人,才敢停下来。
“孙国栋见了我们,红着眼圈说:‘是我们连累了你,客栈没了,你就跟我们一起干吧,好歹能为你继父报仇。’我当时就点头了,第二天就穿上了灰布军装,成了自卫大队的传令兵,每天背着公文包,在各个哨所之间跑,虽然累,可心里踏实——终于能跟鬼子干仗了。
“没过一个月,战斗就来了。那天早上,哨兵来报,说驻扎在东阳的鬼子要往廿三里里兆村来‘扫荡’。李中华大队长让我们撤到后山上埋伏,我跟着队员们往山上跑,手里握着一把老步枪,枪身都磨得发亮。我们趴在草丛里,树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衣服,凉得刺骨,可谁也没动。”
朱老的手比划着,像是还握着当年的枪:“大概半个时辰后,听见山下传来‘咚咚’的脚步声,鬼子来了,大概有二十多个人,端着枪,慢慢往山上走。等他们走到半山腰,李中华大喊一声:‘打!’我立马扣动扳机,‘咻’的一声,子弹飞了出去。我盯着50米外的一个鬼子,他穿着黄军装,正弯腰扶着树,我又扣了一下扳机,这次打中了!那鬼子‘啊’地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不动了。
“可没等我高兴,就听见有人喊:‘孙班长中弹了!’我转头一看,孙国栋趴在地上,胸口插着一颗子弹,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流。我爬过去想扶他,他却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塞给我说:‘把这个……交给大队长……’话没说完,头就歪了。我抱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流,可手里的枪还在打,直到子弹打光了,李中华才喊:‘撤!’我们背着孙国栋的尸体,往东阳县廿溪坑跑,鬼子没敢追过来,大概是怕有埋伏。
“到了廿溪坑,我们才敢停下来埋了孙国栋。李中华看着我们,红着眼说:‘没子弹不行,得去永康方岩找军部批。’他选了我和另外两个队员,让我们带着申请报告,抄山上的小路去。那路难走啊,全是石头和荆棘,我们走了一天一夜,晚上就在山洞里歇,啃口干粮,喝口山泉水。第二天过鬼子的封锁线时,我们趴在草丛里,等巡逻队过去,才敢偷偷溜过去,鞋子都磨破了,脚底板全是血泡,总算到了永康方岩。
“军部的负责人看了报告,说一万发子弹可以给,但有条件:‘你们得在半个月内缴四只汽车轮胎,还要有抗日战利品,比如鬼子的枪、军刀之类的。’我们回去跟李中华一说,他就派我和三个队员去义乌火车站侦察——听说那里的日军洋行里有轮胎。
“我们在火车站附近的树林里蹲了三天,摸清了洋行的岗哨时间:白天两个哨兵,晚上一个,半夜十二点换岗。第四天晚上,我们带着铁钳和麻袋,悄悄摸了过去。我负责剪铁丝网,‘咔嗒咔嗒’,铁丝剪断的声音在夜里特别响,我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另外两个队员摸过去,用匕首解决了哨兵,没让他发出一点声音。我赶紧跑过去,抱起轮胎就往麻袋里塞,可轮胎太大,塞的时候碰到了铁丝网上挂着的空铁罐头瓶——‘哗啦啦’,瓶子掉在地上,响得要命!”
朱老拍了下大腿,语气里还带着当年的紧张:“岗楼里的鬼子一下子就醒了,‘砰砰’地朝我们开枪,子弹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去,吓得我一哆嗦。我们赶紧扛起轮胎往树林里跑,轮胎太重,跑不动,就干脆往地上滚,我们猫着腰跟在后面,鬼子没敢追出铁丝网,大概是怕有埋伏,只在后面开枪。等跑到树林里,我们才敢停下来喘气,每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手里的轮胎还热乎着——那是我们缴获的第一个‘大家伙’!
“后来我们又陆续找了三个轮胎,还在一次突袭中缴获了鬼子的枪。1944年6月的一个晚上,我跟着小分队穿便装潜回义乌县城,目标是南门街的日军慰安所——听说里面有个中佐和一个大尉。我们躲在巷子里,等里面的灯暗了些,就摸了进去。我跟在队长后面,看见那个中佐正坐在椅子上喝酒,队长扑过去捂住他的嘴,我赶紧按住他的胳膊,队长掏出匕首,一下子就结果了他的性命,还缴获了一支三八式步枪。隔壁的大尉听见动静,光着脚就往外跑,我们没追上,只好赶紧撤。
“回去的路上,我们经过火车站,看见两个鬼子哨兵在打瞌睡。队长使了个眼色,我们悄悄摸过去,用绳子勒住他们的脖子,没费多大劲就解决了,又缴获了两支枪。那天晚上,我们扛着枪往回走,月亮挂在天上,亮得很,我心里别提多痛快了——终于为继父报仇了!
“抗战胜利那天,我正在苏溪铁路沿线驻守,看着从金华开往杭州的火车,里面全是日本俘虏兵,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我心里解气极了。长官问我想不想加入正规军,我摇了摇头,说:‘我娘还在家等着我呢,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下。’队里好多弟兄都跟我一样,选择了回家。”
朱老的语气平缓下来,眼神也柔和了:“1956年,我娶了诸暨姑娘边粉月。她是个好姑娘,陪着我过苦日子,我们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后来我在诸暨供销联社当会计,1991年退休,日子也算安稳。2015年,政府给我发了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我捧着章,想起了孙国栋他们,要是他们能看到今天的日子,该多好啊……”
老人说到这儿,轻轻抚摸着胸前的纪念章,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像是给这段沉重的回忆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我握着笔,把这些细节一一记在本子上,字迹有些颤抖,却格外用力——这不仅是朱福炉老兵的故事,更是一代人的热血与坚守。
(二)
2025年盛夏的吉林敦化,阳光透过抗战研究所的白桦树叶,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推开了历史老师洪子昇办公室的门。办公桌上,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格外醒目——照片里的青年身着灰布军装,腰间别着步枪,眼神如钢钉般锐利,这便是我此行要采写的主角:抗战老兵孙庭江。洪老师端来一杯晾好的大麦茶,指尖轻轻拂过照片边缘,声音里带着对历史的敬畏:“这不仅是一位老兵的故事,更是一段用血肉之躯撕开敌人防线的传奇。”
我翻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随着洪老师的讲述,思绪瞬间穿越到1945年春的山东沂水。彼时的后雾家庄村,还笼罩在日伪军的阴影里。31岁的孙庭江站在自家土坯房的灶台边,看着妻子王氏低头给年幼的女儿缝补磨破的袖口,灶台上的玉米糊糊冒着微弱的热气,空气里满是压抑。他攥紧了藏在身后的党员证,指腹蹭过封皮上模糊的“党”字,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字字铿锵:“孩儿他娘,我要去参军打鬼子。”
王氏手里的针线猛地掉在地上,她抬头看着丈夫,眼眶瞬间红了:“你都三十出头了,上有咱娘要养,下有俩孩子要带,咱就不能安安分分过日子吗?”孙庭江蹲下身,捡起针线递到妻子手里,目光落在窗外荒芜的田地——那本是该种满麦子的时节,如今却只剩光秃秃的土地,村民们为了躲抓民夫的日伪军,大多藏在山里不敢出来。“安分?”他苦笑一声,“鬼子三天两头来村里抢粮抓人,姑娘们都往脸上抹锅灰装老太太,再这么下去,咱连家都没了!”
这时,里屋的门帘被掀开,孙庭江的母亲拄着拐杖走出来,花白的头发用蓝布巾包着,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她看着儿子,缓缓开口:“庭江,娘支持你。你是村长,又是党员,要是连你都不敢站出来,咱庄里人就真没指望了。去吧,注意安全,娘和你媳妇会把家看好。”老太太的话像一颗定心丸,孙庭江站起身,对着母亲深深鞠了一躬,又看向妻子:“我要是打仗死了,你就改嫁,别苦了自己和孩子;要是能活着回来,咱就接着好好过日子,把地种好,把孩子养大。”
说服家人后,孙庭江揣着母亲煮的红薯,挨家挨户敲开村民的门。他先找到同村的后生孙大柱——这是个力气大、性子直的小伙子,之前就跟他说过想打鬼子。“大柱,跟我去参军吧,咱一起把鬼子赶出去,让咱庄里人能踏实种地、安心睡觉。”孙大柱没犹豫,拍着胸脯应了:“庭江哥,你去哪我去哪!”接着,他又找了孙二牛、孙满仓等10个后生,有的是家里被鬼子抢过粮,有的是亲人被抓过民夫,一听要去打鬼子,都红着眼圈答应了。没过三天,12个汉子背着简单的行李,在村口老槐树下拜别乡亲,踏上了投奔八路军沂蒙山4团的路。因为孙庭江是老党员,又有号召力,到了部队后,他直接被任命为班长。
1945年4月,孙庭江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战斗——攻打沂南县铜井镇的日伪军。洪老师拿出一份泛黄的战斗记录,上面清晰地写着:“铜井镇驻有日伪军500余人,外围设两座钢筋混凝土碉堡,配备重机枪三挺、迫击炮两门,探照灯彻夜照射,防御工事坚固。”他指着记录说,“当时八路军装备简陋,只有手榴弹和少量炸药,跟敌人硬拼根本不行。”战斗打响那天,天刚蒙蒙亮,孙庭江带着班里的战士跟着大部队冲锋,可刚冲到离碉堡50米远的地方,碉堡里的重机枪就“突突突”响了起来,子弹像雨点一样落在战士们身边,泥土溅得满脸都是。“30多个战友倒在了冲锋的路上,有的刚冲出去几步就被打中,有的还喊着‘冲啊’就没了声息。”洪老师的声音沉了下来,“孙庭江趴在地上,看着身边牺牲的战友,牙齿咬得咯咯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炸掉这两座碉堡!”
部队紧急召开临时会议,根据碉堡的距离和墙体厚度,估算出至少需要80斤的炸药包才能将其炸毁。可派去的六个爆破班战士,无一例外都倒在了冲锋的路上——有的刚摸到碉堡附近就被发现,有的还没来得及拉导火索就中了弹。就在大家一筹莫展时,孙庭江猛地站起来,走到孙指导员面前,胸脯拍得震天响:“指导员,我去!我是老党员,又是班长,这任务该我上!”孙指导员看着他,有些犹豫:“庭江,这太危险了,你……”“指导员,别犹豫了!再等下去,只会有更多战友牺牲!”孙庭江打断他,又补充道,“我带100斤的炸药包,多带20斤,保证把碉堡炸透!”
孙庭江没打算蛮干。他知道,夹着80斤的炸药包匍匐前进,不仅速度慢,还容易被敌人发现。趁着战斗间隙,他带着两个战士,悄悄摸到附近的村庄。村里的村民大多躲了起来,只有几户老人没走。他找到村民王大爷家,轻轻敲了敲门:“王大爷,我是八路军的孙庭江,想跟您借点东西。”王大爷打开门,一看是穿灰布军装的战士,连忙把他们让进屋:“同志,要借啥?只要俺家有,都给你们!”“大爷,您家有长麻绳吗?越粗越好,越长越好,我们要炸鬼子的碉堡。”孙庭江压低声音说。王大爷一听是打鬼子,赶紧转身从房梁上取下一捆麻绳:“这是俺之前盖房用的,有10来米长,够不够?”旁边的李大妈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截麻绳:“同志,俺家还有两截,虽然短点,但能接上用!”孙庭江接过麻绳,眼眶有些发热:“谢谢大爷大妈,等打完仗,我们一定把麻绳还回来!”
回到阵地后,孙庭江把麻绳接在一起,一头牢牢绑在100斤的炸药包上,另一头紧紧系在自己的腰上——这样既能解放双手,又能防止炸药包掉落。他背上上了刺刀的步枪,又往口袋里塞了两颗手榴弹,对着班里的战士说:“我要是没回来,你们就跟着副班长继续战斗,一定要把鬼子赶出去!”说完,他趁着天色渐暗,悄悄摸出了战壕。
碉堡建在一个高岗上,下面堆满了牺牲战友的尸体,有的战士还保持着向前冲锋的姿势,手指扣着扳机,眼睛圆睁着看向碉堡的方向。孙庭江咬着牙,强忍着眼泪,小心翼翼地把战友的尸体挪开——他怕碰疼了这些牺牲的弟兄,每挪一下都轻手轻脚,在尸堆里扒出一条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窄道,一点点往上爬。探照灯的光柱时不时扫过来,他就立刻趴在尸体旁一动不动,能清晰地听见碉堡里鬼子的叫喊声,还有重机枪换弹时“哗啦哗啦”的声音。子弹“嗖嗖”地从他头顶飞过,红色的弹光在夜空中划过,把地面照得一片猩红,他甚至能闻到子弹划过空气时的焦糊味。
“他后来在回忆录里写,那会儿根本不怕死了。”洪老师拿出一本手写的回忆录,上面是孙庭江晚年的笔迹,“他说,一想到牺牲的战友,一想到村里被鬼子欺负的乡亲,就觉得就算死了也值。”爬到碉堡根下后,孙庭江先侧耳听了听碉堡里的动静,确定没被发现,才慢慢拽了拽腰上的绳子,把炸药包一点点拉到自己跟前。接着,他仔细地把绳子卷好,塞进怀里——他没忘跟王大爷的约定,打完仗要还麻绳。然后,他把炸药包稳稳地放在两座碉堡中间的缝隙处,又检查了一遍导火索,才蹲在旁边的掩体后,紧紧盯着碉堡的射击口,等待最佳时机。
孙庭江早就观察好了,鬼子的重机枪打完一轮子弹,换梭子需要两三分钟。他屏住呼吸,听着碉堡里的动静,终于,重机枪的声音停了下来,传来“哗啦哗啦”压子弹的声音——就是现在!他猛地扑过去,拽燃导火索,导火索“滋滋”地冒着火花,他来不及多想,身体往外侧一滚,顺着高岗的斜坡快速滑了下去。刚滑到坡底,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地都在颤抖,碉堡的砖石四处飞溅,火光把夜空照得通红,浓烟滚滚向上飘去,甚至能闻到钢筋混凝土被炸毁的焦味。
等烟尘稍微散了些,孙庭江挣扎着爬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他的耳朵被炸药的巨响震得暂时失聪了。他拿起身边的步枪,上好刺刀,朝着碉堡的方向冲了过去。只见碉堡已经塌了半边,里面的日伪军有的被埋在砖石下,有的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还有几个没受伤的鬼子举着枪想顽抗。孙庭江眼疾手快,对着一个正举枪的鬼子胸口就是一刺刀,鬼子“啊”地叫了一声倒在地上。接着,他又扑向另一个鬼子,刺刀从鬼子的肩膀捅进去,再用力一拧,鬼子当场没了气。第三个鬼子想跑,孙庭江追上他,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刺刀直接刺进了他的后背。
这时,战友们也冲了上来,有的用步枪射击,有的用手榴弹炸,剩下的鬼子见大势已去,纷纷举着枪投降,伪军更是吓得跪在地上求饶。可这场胜利,沂蒙山4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近200名将士伤亡。孙庭江身上也多处受伤,胳膊被弹片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浸透了军装,额头也被砖石砸出了血包。他被送到后方医院治疗,伤愈后,因为炸碉堡立了大功,他被提拔为排长。
抗战胜利后,孙庭江又跟着部队参加了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解放四平的时候,他带着排里的战士冲锋在前,左腿被子弹打穿,还坚持指挥战斗;解放锦州时,他带领战士们炸毁敌人的火力点,立了二等功;解放海南岛时,他跟着部队渡海作战,在海上漂了两天两夜,没合过眼。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他又在丹东入朝作战,零下几十度的天气里,他和战士们趴在雪地里,冻得手脚发麻也不退缩,多次荣立战功,胸前一共挂了八枚奖章。
1953年,孙庭江复员。组织上考虑到他作战英勇,又有战功,想安排他去黑龙江七台河煤矿当干部,可孙庭江却摇了摇头,笑着说:“谢谢组织的关心,可咱就是个农民,只会种地,干不了干部的活,还是让我回家吧,能陪着娘、媳妇和孩子,能种种地,我就满足了。”回到后雾家庄村的那天,村民们都出来迎接他,母亲拉着他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妻子忙着给他端热水,孩子们怯生生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父亲。可当他问起当年跟他一起参军的11个同村小伙子时,村里的气氛瞬间沉了下来——孙大柱牺牲在解放四平的战场上,孙二牛在抗美援朝时被敌人的炮弹击中,孙满仓牺牲在解放锦州的战斗中……11个小伙子,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孙庭江难受了好几个月,每天都去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看着远方,有时候一看就是一下午。”洪老师的声音有些哽咽,“后来,他开始去烈士家里帮忙,孙大柱的父母年纪大了,他就帮着挑水、种地;孙二牛家里只有一个妹妹,他就帮着妹妹盖房子、找婆家,逢年过节还带着礼物去看望,跟烈士的家人说‘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儿,你们的哥’。”
1970年,因为子女在吉林敦化工作,孙庭江带着老伴搬到了敦化市大石头镇民强村。在这里,他依旧保持着军人的习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在院子里种了蔬菜,时不时给邻居送点。2015年9月2日,98岁的孙庭江从领导手里接过“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这位历经战火的老兵,忍不住老泪纵横:“当年打仗的时候,吃不上饭、穿不暖衣,好多战友都没看到今天的好日子。现在祖国这么强大,人民这么幸福,我这心里,热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