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亮剑诱敌,交叉射击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13 08:32:05 字数:8692
(一)
2016年夏,湘东的潮热裹着樟树的香气扑面而来。我坐在老干部活动中心的木廊下,看着工作人员搀扶着一位白发老人慢慢走来——他就是周镇亚,原国民党黄埔军校19期学生兵,也是今天要给我们讲雪峰山抗战往事的人。老兵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手里拄着一根红木拐杖,杖头被岁月磨得发亮。落座时,他特意将拐杖靠在藤椅内侧,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像是在调整呼吸,又像是在与尘封的记忆对话。
“我家啊,就是个‘黄埔窝’。”周镇亚开口时,湘潭口音里带着股子咬字清晰的硬朗,不像快百岁的老人,“大哥湘涛是16期的,三哥景辉17期,堂哥光明更早,15期的。他们每次从军校回来,穿着军装,戴着大盖帽,我就跟在后面转,心里直痒痒——将来我也要当黄埔生,也要打鬼子。”
1944年2月,刚满17岁的周镇亚终于如愿考上黄埔军校二分校,编入19期入伍生大队步科。他说自己报到那天,特意穿了件新做的蓝布褂子,背着母亲连夜缝的被褥,走了三十多里路到军校,“校门口的哨兵敬了个礼,我当时激动得差点忘了还礼,心里只想着:从今天起,我就是军人了。”
可军校的日子没安生几天,日军的攻势就逼得学校从湖南迁往四川。刚到四川,还没等他们适应新营地的潮湿气候,命令就下来了——全体学员开赴武阳镇,挖战壕备战。“那战壕挖得讲究,深要过膝,宽能容两人并行,每隔十米就有一个射击孔,还得在旁边挖猫耳洞躲炮弹。”周镇亚说,当时正是冬天,四川的山里冷得刺骨,冻土硬得像石头,他们挥着锄头、洋镐,手心磨出的泡破了又起,渗出血来,就用布条裹一下继续干。晚上没地方住,就挤在老百姓家的柴房里,铺着稻草睡觉,“有天早上醒来,发现眉毛上都结了霜,可没人喊苦,大家都知道,这战壕是用来挡鬼子的,多挖一寸,就多一分胜算。”
1945年4月,日军为了抢占芷江机场,打通湘桂、粤汉铁路,把矛头指向了武阳镇附近的雪峰山。消息传到学员营地时,周镇亚和战友们正在操场上练刺杀,听到“鬼子来了”四个字,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手里的木枪还举在半空。“我们两百多号人,当天就围着大队长田人林请愿,要求参战。”周镇亚的声音提高了些,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拐杖,“田大队长说,‘你们才受训十个月,连实弹都没打几发,还是学生兵,上去就是送死’。可我们不服啊!我当时就喊,‘黄埔1期、2期的学长,只练六个月就上战场,我们多练了四个月,凭啥不能打?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了,难道要看着他们占我们的地,杀我们的人?’”
请愿持续了两天,学员们白天站在营地门口请愿,晚上就凑在一起写血书,有的还把自己的绑腿撕了,蘸着墨水写“杀敌报国”。终于,上峰松了口,特批他们这批学生兵参战。出发前,八百多个学员在阵地上集合,田大队长站在高台上,声音洪亮:“记住,你们是黄埔的兵,是中国的兵!今天上了战场,要么把鬼子打回去,要么就埋在这雪峰山里,绝不能当孬种!”周镇亚和战友们齐声喊“人在阵地在”,喊声响彻山谷,他说那天的太阳特别烈,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一股决绝的光。
战斗打响的第一天,日军的炮弹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炮弹像下雨似的砸下来,阵地上的土被炸得翻了一遍又一遍,碎石子和树枝溅得人睁不开眼。”周镇亚缩在猫耳洞里,能清晰地听到炮弹呼啸而过的声音,还有战友们的惨叫声。等炮声一停,日军就端着刺刀冲了上来,他们躲在明碉暗堡里,等鬼子靠近了再开枪。“我们的步枪是老套筒,打两枪就得换弹夹,鬼子的三八大盖射程远,有不少兄弟就是在换弹夹的空当被打中的。”第一天下来,就有十几个战友牺牲了,晚上清点人数时,营地静得可怕,只有远处的枪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我们蹲在战壕里,借着马灯的光擦枪,有人一边擦一边哭,说想家了,想娘了。可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大家又握紧了枪,没人提退缩的事——我们知道,退了就没退路了。”
就这样打了四天,日军的冲锋一次比一次凶,学生兵的伤亡也越来越大。第四天晚上,周镇亚和几个战友蹲在战壕里合计,“这么硬拼不是办法,鬼子人多,武器又好,我们再这么打下去,人都得拼光。”就在这时,田大队长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地图,“我有个主意,鬼子不是觉得自己白刃战厉害吗?我们就利用这一点,设个埋伏。”
第五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日军的炮轰就开始了。半个多小时后,炮声停了,成群的鬼子端着刺刀,嗷嗷叫着朝阵地冲来,阳光照在刺刀上,闪着冷光。“他们走得很整齐,一看就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嘴里还喊着‘万岁’,那声音听得人牙痒痒。”周镇亚说,当时他躲在战壕里,手心全是汗,握着刺刀的手都在抖——不是怕,是激动,是等着复仇的怒火。
就在鬼子离阵地还有五十多米时,田大队长突然喊:“上阵地!亮刺刀!”周镇亚和战友们立刻跃出战壕,齐刷刷地举起刺刀,对着日军摆出迎战的姿势。他们身后,十余挺轻重机枪早已架好,枪口悄悄对准了鬼子的必经之路,机枪手们趴在地上,手指扣在扳机上,眼睛盯着目标。“我们故意把刺刀举得高高的,让鬼子看到——我们不怕白刃战,我们敢跟他们拼!”
日军果然上钩了,见中国士兵亮出刺刀,冲锋的速度更快了,前排的鬼子已经开始端着刺刀瞄准。等最前面的鬼子刚跨过预设的埋伏圈,田大队长突然大吼一声:“学生军卧倒!机枪扫射!”周镇亚立刻趴在战壕里,几乎是同时,身后的机枪响了起来,密集的子弹像一条火舌,朝着日军扫去。“那声音太响了,震得耳朵嗡嗡的,我趴在地上,能感觉到地面都在抖。”鬼子成片地倒在地上,有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击中,有的想往后退,却被后面的鬼子推着往前冲,整个战场乱成了一锅粥。一百多个想靠白刃战取胜的鬼子,大半都倒在了机枪下,剩下的几个也慌了神,扭头就跑。
混乱中,周镇亚瞥见一个日军旗手正抱着太阳旗往后逃,那面旗子在硝烟里晃来晃去,刺得人眼睛疼。“我当时就想着,绝不能让他跑了!这旗子是鬼子侵略的罪证,我得把它夺下来,给牺牲的兄弟报仇!”他想都没想,猛地从战壕里跳起来,朝着旗手冲了过去。旗手回头看到他,也红了眼,挥着刺刀就朝他刺来。周镇亚往旁边一躲,刺刀擦着他的胳膊划了过去,带出一道血痕。他趁机往前一步,一把抓住旗手的胳膊,另一只手握着刺刀,狠狠捅进了对方的胸膛。
“我夺过太阳旗,刚想往回跑,突然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眼前瞬间黑了。”周镇亚伸手一摸,满手都是血,他低头一看,自己的钢盔掉在地上,盔顶被炮弹片打穿了一个洞,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糊得他睁不开眼。“周镇亚!你挂彩了!”战友们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按住,从随身的救济包里掏出纱布和碘酒。“我们每个学生兵都带两个救济包,一个自己用,一个给兄弟用。那天我的包刚好用完,还是旁边的王战友把他的给了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当天下午就牺牲了。”周镇亚的声音沉了下来,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他给我的不仅是救济包,是生的机会啊,可我连他的全名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是四川人,说话带着口音。”
那天的战斗,他们不仅打退了日军,还缴获了两门山炮和多挺步枪。后来,在空军的配合下,部队又攻占了日军的后方交通通道,断了鬼子的补给线。周镇亚说,武阳镇的胜仗,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是1945年春夏多雨,路面滑得很,雪峰山有339道弯,全是“之”字形,每道弯上都有他们挖的战壕,鬼子的步兵走在上面,稍不注意就会滑倒;“地利”是雪峰山和武陵山连在一起,山势高峻,日军的机车大炮根本运不上来,只能靠轻武器仰攻,而他们穿着百姓支援的布鞋、部队发的胶鞋,守在最高处,往下打鬼子,占尽了便宜;“人和”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在武阳镇待了快一年,和当地百姓处得像一家人,“百姓们白天给我们送粮食、送弹药,晚上就帮着修工事。有个张老大娘,每天都煮一锅红薯送到阵地上,说‘孩子们多吃点,有力气杀鬼子’。有次我跟她说鞋子磨破了,第二天她就给我送来了一双布鞋,纳的底厚厚的,穿着特别舒服——那双鞋我一直舍不得穿,直到战斗结束,才拿出来擦干净,收在包里。”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周镇亚和战友们一直在阵地上坚守。日军来攻,他们就反击;日军不攻,他们就加固工事,擦拭武器。慢慢的,日军的进攻越来越少,到了8月上旬,鬼子彻底没了动静。“我们当时还以为他们在憋大招,每天都睁着眼睛警惕,生怕他们突然偷袭。”8月15日那天,周镇亚正蹲在战壕里擦刺刀,突然听到阵地上传来一阵鞭炮声——不是战场的爆炸声,是老百姓过年时放的那种鞭炮。他纳闷地站起来,就看到不远处的村子里,老百姓们举着小红旗,在田埂上跑着,喊着什么。
没过多久,几架飞机从芷江机场方向飞来,低空盘旋着,不停地往下撒传单。周镇亚赶紧跑过去,捡起一张,上面的字让他瞬间愣住了——“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看,还是那几个字。“我当时就哭了,抱着旁边的战友喊‘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战友们也都疯了,有的把帽子扔到天上,有的抱着枪在战壕里转圈,还有的拿出珍藏的烟,分给大家抽——那是他们打鬼子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可开心过后,就是沉重的悲伤。参战前的八百多个学生兵,到战役结束时,只剩下五百多人,三百多个兄弟永远留在了雪峰山。“我们在阵地上立了个木牌子,上面写着‘黄埔19期学生兵之墓’,没有名字,因为很多兄弟连尸体都没找到。”周镇亚说,每次想起那些牺牲的兄弟,他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疼,“他们本该毕业,本该回家见爹娘,可他们却把命留在了这里。”
战后,周镇亚因为受伤不下火线,被部队嘉奖,还得了一枚勋章。后来,他去了四川成都的黄埔军校本部,完成了剩下的学业,毕业后被分配到65军165师,成了一名排长。1949年10月,他随部队在四川中江起义,加入了一野18兵团,凭借着在军校学的知识,当了一名兵器教官,教战士们使用武器。1954年,他转业回了湖南,被分配到湘东钨矿工作,从普通工人做起,一直干到1980年退休。
“现在的日子多好啊,有饭吃,有衣穿,再也不用躲炮弹,再也不用饿肚子。”周镇亚看着远处的山峦,眼神里满是欣慰,“我现在每天早上都去公园散步,和老朋友们聊聊天,晚上就看看电视,日子过得很平静。只是有时候看到电视里演抗战的片子,就会想起当年的事,想起那些牺牲的兄弟——我活着,就是替他们看这太平盛世的。”
那天听完周镇亚的讲述,我走出老干部活动中心时,夕阳正落在雪峰山的方向,把天边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我想起自己当年在八路军的日子,想起和战友们一起打鬼子的场景——不管是八路军还是国民党军,不管是正规军还是学生兵,在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场上,我们都是同一条战壕里的兄弟,都在用自己的热血和生命,守护着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民族。
(二)
2017年春分刚过,江苏射阳的风还裹着淮河入海口特有的湿润,吹在脸上凉丝丝的,却带着一股子草木复苏的暖意。我坐在抗战研究院那间刷着白墙的小会议室里,翻看《苏北抗战史料汇编》,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直到门口传来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我才猛地抬起头,看见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老人走进来。
老人就是孙德明,头发全白了,却梳得整整齐齐,藏青色中山装的领口扣得严丝合缝,胸前那两枚纪念章——2005年的抗战胜利60周年章和2015年的70周年章,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闪着亮,像两颗凝结了岁月的星。他走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先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热茶,双手捧着杯子暖了暖,才缓缓开口,安徽嘉山的乡音裹着回忆,慢慢漫过了七十多年的时光。
“我爹娘走得早,14岁那年在村口捡柴火,看见一队穿灰布军装的人路过,领头的同志蹲下来问我,‘想不想跟我们一起打鬼子,让老百姓过安稳日子?’我想都没想就点头了。”孙德明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杯子,眼神飘向了窗外,像是又看见当年的场景。那是1936年,他成了红军队伍里的“红小鬼”,跟着部队走乡串户,帮着抬担架、送消息。1937年3月,经刘玉柱专员介绍,他加入了洪泽湖游击队,成了一名小宣传员——这是他最难忘的日子,“队长教我写字,先写‘国’,再写‘家’,说‘有国才有家’;教我唱《救国军歌》,我嗓门大,每次部队休息,就站在土坡上唱,唱到‘枪口对外,齐步前进’的时候,战士们都攥着枪,眼里的光比太阳还亮。”他还笑着说,自己当年还学过跳舞,是游击队里教的“打靶舞”,跳的时候腰间的搪瓷缸子晃来晃去,里面的水洒在衣襟上,凉得打哆嗦,可心里却烧得慌。
1938年3月,洪泽湖游击队奉命千里转进,从安徽出发,一路翻山越岭到山西榆次,再辗转到河北,最后编入八路军115师344旅。“那时候行军哪有什么路,全是翻山走野地,一夜最多要转移八个地点,少的时候也得三四个。”孙德明叹了口气,说自己那时候总睡不够,走着路就能打盹,班长每次都是半扶半拽地把他叫醒,然后塞过来一块两斤重的大饼——那是用榆树皮粉混合着少量大麦面压出来的,硬得能当武器,咬一口能硌得牙酸,却要省着吃两天半。“白天要跑80里,夜里跑40里,长行军时一小时走七八里,急行军能到十二三里,快步行军的时候,鞋底子磨得冒烟,一小时能走十四五里。”他的草鞋总是穿不了几天就磨断了筋,先是撕块布条缠上,布条磨烂了,就光脚跑,“脚底板先是磨出血泡,血泡破了结茧,后来走在石子路上,跟踩在平地上似的,一点都不疼——心里只想着,快点走,早点到前线,早点把鬼子赶出去。”
1940年,部队奉命南下,从河北到河南,再到山东、安徽,最后从安徽淮河岸边坐船,顺着水路到了苏北。“船小,十几个人挤在一艘小渔船上,浪一颠,吐得昏天黑地,可没人喊苦。”孙德明说,就是在这段转战的日子里,他真正学会了打仗——老兵教他怎么瞄准,怎么躲炮弹,怎么在冲锋时保护自己;打了几次仗后,他还学会了带队,后来被任命为新四军连队支书、指导员,“那时候我才18岁,比不少战士都小,可他们都听我的,不是因为我官大,是因为我们都抱着一个念头:把鬼子赶出去,回家种地,让爹娘过上好日子。”
1941年初的那个清晨,成了孙德明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记忆。当时连队驻扎在江苏五条沟,任务是反击日伪军的“扫荡”。那天他们正在一片豆地里行军,豆秧刚长到膝盖高,绿油油的叶子上还挂着露珠,风一吹,满鼻子都是豆花香。可没等他们走出半里地,突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刺耳声响——是鬼子的歪把子机枪!“子弹像下雨似的砸在豆秧上,豆叶、豆荚碎成了渣,溅得人满脸都是土。全连的人瞬间趴在地上,谁都不敢抬头,一抬头就有子弹擦着头皮飞过去,‘嗖嗖’的响。”孙德明趴在地上,能清晰地听到鬼子的叫喊声,还有歪把子机枪特有的、断断续续的沉闷声响。他悄悄摸了摸身边的两挺机枪——一挺捷克式轻机枪,一挺勃朗宁轻机枪,这是连队的“宝贝疙瘩”,全连就这两挺重火力,每挺枪里只压了10发子弹,平时训练都舍不得用,只有打仗时才拿出来。“我凑到机枪手耳边,小声说‘把子弹上满,盯着鬼子的机枪,等它换弹夹的空当,咱们就冲’。”
趴在豆地里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泥土的腥味、豆秧的清香和远处传来的枪声混在一起,让人心里发紧。终于,鬼子的歪把子机枪“顿”了一下——那是换弹夹的间隙!孙德明猛地抬起头,大喊一声“冲啊!”,自己先弯腰往前冲,两挺机枪手紧随其后,扣动了扳机。“我特意嘱咐他们‘点射,别浪费子弹’,捷克式打左边,勃朗宁打右边,两挺枪的子弹交叉着飞向鬼子的机枪阵地,像一张网似的。”他眼看着三个操作歪把子机枪的鬼子,一个被子弹击中肩膀,惨叫着倒在地上;另外两个来不及反应,就被密集的子弹打倒,趴在机枪旁边一动不动。剩下的鬼子见机枪手没了,瞬间慌了神,几个鬼子架起受伤的同伴,扛起歪把子机枪,头也不回地往回撤。孙德明带着战士们追到豆地边缘,看着鬼子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才敢停下来喘气——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裤腿被豆秧划了好几道口子,血渗出来,把裤子染成了深色,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疼,只觉得心里的火终于泄了一点。
可危险还没结束。部队在五条沟继续转进,刚绕过一个土坡,突然从前面的高冈上传来一阵枪声——十多个鬼子在那里设了埋伏!孙德明反应极快,猛地往旁边一扑,趴在了豆田里。就在他趴下的瞬间,身边传来一声闷哼,他扭头一看,和自己一起参军的老乡战友胸口冒着血,眼睛还睁着,望着天空,嘴唇动了动,却再也没发出声音。“后面的二班长也中了枪,一下子趴在我身上,他的血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淌,热乎乎的,黏糊糊的,把我的衣领都浸透了。我喊他‘班长!班长!’,可他再也没应我。”孙德明的声音沉了下来,手指紧紧攥着拐杖,指节都泛了白。这时候,班长朱德彪带着青年班的战士们冲了上去,“他们喊着‘为战友报仇!’,举着枪往高冈上冲,可鬼子的子弹太密了,青年班的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最后朱德班长也中了弹,倒在高冈上,手里还紧紧攥着枪,手指扣在扳机上。”
悲愤像一团火似的烧在孙德明的心里,他咬着牙,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泥土,对剩下的战士们说:“咱们从左右两边迂回,绕到高冈后面,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战士们跟着他,猫着腰,借着豆秧的掩护,悄悄绕到高冈两侧。等靠近鬼子阵地时,孙德明大喊一声“打!”,两挺机枪同时扫射,子弹像长了眼睛似的飞向鬼子。“8个鬼子倒在了高冈上,剩下的几个吓慌了,连枪都顾不上捡,抱着头就往山下跑。”孙德明和战士们冲上高冈,看着牺牲的战友,没人说话,只有风在耳边吹着,把豆田的清香和血腥味混在一起,那味道,他说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
1943年初的一个寒夜,部队住在南三区后面的一座石桥底下。桥洞很小,战士们挤在一起,盖着薄薄的稻草,冻得瑟瑟发抖。凌晨4点左右,通信员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声音都在抖:“指导员!不好了!鬼子来了!”孙德明立刻下令撤退,同时派2排排长龚乡钲带一个班的战士去阻击。可还不到三分钟,就传来了坏消息——龚排长牺牲了,阻击的战士们也抵挡不住,只能往回撤。全连退到南三区时,离鬼子只有不到150米的距离,一颗子弹突然飞来,击中了孙德明的左肩,“我只觉得肩膀一麻,然后就是钻心的疼,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把军装的袖子都染红了。”班长小沈冲过来,一把夹住他的胳膊,半背半扶地往回撤,其他战士们围在周围,一边打枪掩护,一边往小龙王庙的方向跑。
小沈个子不高,却力气大,背着孙德明跑了好几里地,直到冲进小龙王庙才停下来。可他们刚喘了口气,战士王裕就大喊起来:“指导员!你看!花中沟那边打信号弹了!”孙德明抬头一看,两颗绿色的信号弹在夜空里格外刺眼。“我心里一紧,知道鬼子的后备部队上来了,这是要把我们包围在这儿啊!”他强撑着站起来,让战士们在小龙王庙周围设好阵地,“跟大家说,不打空枪,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咱们的子弹不多,得省着用。”那时候连队已经攒了300发机枪子弹,还有三挺机枪——捷克式、勃朗宁,加上之前缴获的歪把子,这是他们的命根子,鬼子就是冲着这些来的。
他们在小龙王庙藏了不到25分钟,就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是埋伏在前面的鬼子过来了。孙德明让战士们全都趴在地上,屏住呼吸,眼看着鬼子从庙前走过,离他们不到300米,甚至能听到鬼子说话的声音。等鬼子走过去一半,孙德明突然大喊:“打!把子弹全打出去!”两挺机枪同时开火,点射连成了线,子弹朝着鬼子的后背飞去。“日伪军被打懵了,有的往前跑,有的往后退,乱成了一团,死伤了二三十人,剩下的都溃散了。”可孙德明知道,周围还有好几路鬼子,不能恋战,他立刻下令转移,带着战士们悄悄摸到南三区的一个破屋里,生火煮糙米饭——他们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战士们捧着碗,烫得直甩手,却吃得飞快,没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和偶尔的咳嗽声。
1943年3月30日,攻打八滩坡鬼子据点的战斗,成了孙德明最痛心的记忆。那个据点的碉堡很坚固,鬼子在里面架着机枪,部队攻了好几次都没攻下来,副营长王光汉带头冲锋时,被一颗子弹击中头部,当场牺牲。“全营有40多个战友倒在了碉堡前面,爆破组的同志抱着炸药包冲上去,却都没能靠近,全都牺牲了。”孙德明和战士王德诚主动请战去爆破,他看见王德诚背着一把大刀,就劝他:“把刀放下吧,轻装上阵,更容易靠近碉堡。”可王德诚却摇了摇头,眼神坚定:“指导员,这刀我砍死过两个鬼子,等我回来,你给我介绍入党,行不?”孙德明看着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两人借着战壕的掩护,迂回着爬到碉堡跟前。孙德明先往碉堡的枪眼里投了一颗手榴弹,王德诚紧跟着也投了一颗。可就在手榴弹爆炸的瞬间,碉堡里的鬼子突然开了枪,子弹正好击中了王德诚的胸口——他站的位置,就在枪眼正前方。“我看见他倒下去,手里还攥着那把大刀,我喊他‘王德诚!王德诚!’,可他再也没回应我。”碉堡里的鬼子被炸懵了,孙德明拿起王德诚的大刀,冲了上去,对着从碉堡里跑出来的3个鬼子砍了过去,“那时候什么都没想,就想着为王德诚报仇,为牺牲的战友报仇,刀砍在鬼子身上,我都感觉不到累。”可就在这时,一颗迫击炮炮弹落在了他身边,他只觉得后腰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等孙德明醒来时,战斗已经结束了,战友们把他抬到了后方医院。抗战胜利后,他又参加了解放战争,直到1948年3月,因为身上的伤越来越重,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部队,复员到射阳县六垛乡务农,娶了媳妇,生了孩子,过起了平静的日子。新中国成立后,他被安排到六垛合作商店工作,1982年退休,1989年改为离休。
“现在的日子多好啊,出门有水泥路,家里有电视机,再也不用躲炮弹,再也不用饿肚子。”孙德明笑着说,垂暮之年,他还带头给家乡捐款修桥铺路,汶川地震、雅安地震时,他把自己的退休金捐了出去,“我没多少钱,可这些钱能帮到别人,我心里就踏实。”他摸了摸胸前的纪念章,眼神里满是欣慰,“这两枚章,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是给所有牺牲的战友的,我得替他们好好看看这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