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吴淞狙杀,宪礼潜伏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12 09:15:26 字数:7998
(一)
2016年夏,长沙的暑气裹着橘子洲头的水汽,闷得人胸口发沉。我坐在吴淞老兄家的四合院里,院角那棵老樟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帮他回忆七十多年前的硝烟。他头发已经全白了,可说起1943年常德会战的事,眼睛里突然就有了光,手里的茶杯攥得发紧,指节都泛了白——那是刻在骨头里的记忆,一辈子都忘不掉。
吴淞是土生土长的长沙人,1937年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传到家里时,他和双胞胎哥哥吴潇还在中学读书。那天放学,兄弟俩蹲在巷口的老槐树下,听卖报的老头念着“日军进攻北平”的新闻,哥哥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淞子,咱不能看着鬼子欺负中国人,我去参军。”没过多久,在广西铁路当职员的哥哥就辞了职,背着铺盖卷上了前线。吴淞看着哥哥留下的那本《松花江上》,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揣着攒了半年的零花钱,没跟父母打一声招呼,就往招兵处跑。
1938年8月16日,他填完报名表的那一刻,心里又慌又热——慌的是怕父母担心,热的是终于能像哥哥一样保家卫国。21号那天,他跟着队伍从长沙出发,往贵州走。1500多华里的路,全靠一双脚丈量。“白天太阳晒得脚底板疼,晚上就睡在破庙里,有时候连庙都找不到,就裹着麻袋睡在田埂上。”吴淞笑着说,可笑容里藏着苦,“渴了就喝田沟里的水,里面有蚂蟥也不管;饿了就啃生红薯,咬得牙龈都出血。有次走得太急,鞋底子磨穿了,就把破布裹在脚上,走一步疼一下,最后脚底板全是血泡,挑破了接着走。”就这样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贵州,他第一件事就是找老乡借了纸笔,给家里写了封信,只说“我在外面一切都好,勿念”。
1939年,吴淞因为训练刻苦,做事踏实,从上等兵一路升到了上士排副。那年秋天,炮兵学校和他们所在的7师总队搞步炮联合演习,炮校通讯排人手不够,一眼就挑中了他。“炮校里的日子比在部队还紧,白天要架电话线、传命令,有时候电话线被风吹断了,冒着雨也要去修。”吴淞说,晚上别人都睡了,他还抱着一支缴获的三八式步枪在操场上练瞄准。月光洒在枪身上,泛着冷光,他对着靶子一遍遍调整呼吸,琢磨着表尺刻度——他知道这枪的表尺射程能到2400米,1000米内都有杀伤力,“那时候就想着,要是真遇到鬼子,我得能用这枪多杀几个。”因为他肯学肯练,不仅通讯工作做得好,还兼职当了炮兵护卫,炮校的教官都喜欢这个17岁的小上士,总说“吴淞这小子,是块打仗的料”。
可好日子没过多久,1943年秋天,一封家书打破了平静——哥哥吴潇在安徽打游击时,被日军抓住了。鬼子逼他投降,他宁死不从,最后被活活毒杀。吴淞拿着信,手止不住地抖,眼泪砸在信纸上,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几个字泡得发皱。他把哥哥的照片缝在贴身的衣兜里,照片上的哥哥穿着军装,笑得一脸灿烂。“那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替哥哥报仇,把鬼子赶出中国。”吴淞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也跟着发酸——在抗战的年月里,这样的家仇国恨,太多太多了。
没过多久,日军包围了常德,薛岳命令衡山第4军增援。吴淞被调到4军3师当联络参谋,任务是协调弹药、卫生器材和军粮的补给。从衡山到常德,铁路早就被鬼子炸断了,公路也布满了弹坑。他们白天要躲敌机的扫射,只能在树林里穿行;晚上就打着手电筒急行军,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几十斤的装备。“平均一天要走150里路,4天3晚几乎没合过眼。”吴淞说,有次他实在走不动了,战友就背着他走,“那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到常德,跟鬼子拼命。”等他们到常德时,每个人的裤腿都沾满了泥和血,鞋子也磨得不成样子,可没人喊累,都握着枪,盯着前方的阵地。
1943年12月3日,德山争夺战打响了。我没亲眼见过那样的场面,可听吴淞描述,我仿佛能看到漫天的炮火,听到战友们的呐喊。敌机在天上盘旋,一颗颗炸弹落在阵地上,炸起的泥土和碎石到处都是。冲锋的战友们一批批地冲上去,又一批批地倒下,鲜血染红了德山的土地。“从老码头到孤峰岭,不到1公里的路,1400多个兄弟就这么没了。”吴淞的声音哽咽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到现在都能想起他们的样子,有的才十八九岁,还没来得及跟家里说一声再见。”
吴淞的任务是和总部联系,本该在后方待着,可看着战友们一个个倒下,他手里的自卫手枪变得越来越沉。那把手枪射程短,只能在敌人靠近时用来自卫,要是遇到远处的鬼子,根本派不上用场。“我当时急得直跺脚,心里想,就算死,也要拉个鬼子垫背。”就在这时,他路过重机枪3连,看见河南籍的孟班长正蹲在地上擦一支刚缴获的三八式步枪。孟班长脸上满是硝烟,胳膊上还缠着绷带,可擦枪的动作却很认真。吴淞跑过去,红着眼眶说:“班长,借我枪用用!我要杀鬼子!”孟班长抬头看了看他,没多问,把枪和半盒子弹塞到他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注意安全,别给咱中国人丢脸!”
吴淞抱着步枪,趴在战壕里。泥土混着战友的鲜血溅到他的脸上,他抹了一把,眯着眼开始寻找目标。远处的土坡后,两个鬼子正举着枪,往我方阵地瞄准,嘴里还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吴淞深吸一口气,想起炮校教官教的要领——先调整表尺,再对准目标,然后慢慢扣动扳机。他把准星对准第一个鬼子的胸口,手指轻轻一扣,“砰”的一声枪响,那鬼子晃了晃,倒在地上不动了。紧接着,他迅速调整准星,对准第二个鬼子,又是一声枪响,第二个鬼子也倒了下去。“当时心里特别解气,感觉替哥哥,替那些牺牲的战友报仇了。”吴淞说,可没等他高兴多久,一阵急促的枪声就传了过来。
两天后,吴淞陪着张惠民团长去前沿阵地视察。刚走到半山腰,几架敌机突然低飞过来,机翼上的红太阳标志看得清清楚楚,连驾驶员的脸都能瞧见。吴淞心里一紧,赶紧拉着团长的胳膊喊:“团长,快卧倒!敌机来了!”可张团长却推开他的手,继续来回跑着指挥战士:“大家注意隐蔽!守住阵地!别让鬼子上来!”他的声音洪亮,盖过了敌机的轰鸣声。就在这时,敌机的机关枪突然扫了过来,“咚咚咚”的枪声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吴淞眼睁睁地看着子弹打在团长身上,团长晃了晃,倒在地上,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军装。
“团长!”吴淞喊着,就要爬过去。可就在这时,他看见连长封全善拿着一支步枪,从战壕里冲了出去。封连长脸上满是怒火,眼睛瞪得通红,嘴里喊着:“我要打下来这狗娘养的!”他想瞄准敌机的油箱,可飞机飞得太低了,目标太小。吴淞心里急得要命,想喊住封连长,可已经晚了——敌机的子弹先击中了他,封连长晃了晃,手里的步枪掉在地上,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又一颗子弹打了过来,他再也没动。
吴淞扑过去,捡起封连长的步枪,对着敌机疯狂射击。子弹打在机身上,发出“当当”的响声,可敌机只是晃了晃,还是投下了几颗炸弹,然后摇摇晃晃地飞走了。他抱着封连长的尸体,眼泪止不住地流:“我知道用步枪打飞机很难,几乎不可能,可我们不能看着鬼子在天上欺负我们,不能看着战友们白白牺牲。”
常德会战结束时,吴淞所在的第10军3师9团3营,只剩下了3个没受伤的人——他,还有战友赵清福和唐振南。那天,老百姓们进城,看见护旗的哨兵背上缝着“虎贲”两个字,就知道是守常德的部队。大家围了过来,有的递馒头,有的送布鞋,还有的老太太拉着哨兵的手,哭得说不出话:“孩子们,你们受苦了,谢谢你们啊!”吴淞说,那一刻,他觉得所有的牺牲都值了——老百姓记着他们,记着他们为国家做的一切。
1944年5月,第四次长沙会战开始了。吴淞还是做后勤补给工作,因为在长官部指挥所,长官不轻易到前线,所以他只能待在二线。后来,战时指挥部搬到了岳麓山,他和战友们躲在山洞里,有时候山洞会被敌机的炸弹震得摇晃,可他们还是坚守着,及时协调补给,确保前线的战友们有足够的弹药和粮食。到了衡阳,他们又在离衡阳城里两公里半的“二担半”设了指挥所,他每天都要跑好几趟,传递消息,协调物资,有时候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
1945年8月,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时,吴淞正在指挥所里整理文件。听到广播里“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他愣了愣,然后突然哭了起来——七年了,他终于可以回家了,可以见到父母了,可以告慰哥哥和那些牺牲的战友了。同年冬天,他回到了长沙,推开家门的那一刻,父母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母亲拉着他的手,摸了摸他身上的伤疤,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1946年,吴淞在长沙认识了一位醴陵姑娘,姑娘温柔善良,知道他的经历后,很佩服他。同年秋天,他们在长沙结了婚,婚礼很简单,只有几个亲朋好友参加,可吴淞却觉得很幸福——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可以牵挂的人。婚后,他回到后勤总部工作,1949年7月,他调到贵州保安第9团,后来大西南解放了,他就辞了职,带着妻子回了长沙,找了份务工的工作,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吴淞最后说:“我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当了兵,打了鬼子,保卫了国家。虽然很多战友都不在了,但我会一直记得他们,记得那段岁月。”
2017年8月,吴淞老兄走了,享年96岁。
(二)
2017年春的青岛,海风裹着湿冷的潮气扑在脸上,我跟着工作人员走进抗战研究院的小楼时,远远就看见孟宪礼坐在窗边。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见我进来,赶紧起身握住我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节上还留着几道浅浅的疤痕:“老李,咱都是从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今天我就跟你说说,当年在掖县送情报的那些事儿。”
孟宪礼是山东掖县人,家里六个兄弟,他排行老四。九岁那年,家乡闹饥荒,他揣着母亲塞的两个玉米面窝头,一路扒火车到了大连,在日本人开的纱厂里当童工。四年里,他白天给机器上油、搬运棉纱,晚上就躲在工棚里,跟着会说日语的工头学说话。“那时候哪懂什么,就想着多会几句,能少挨点揍。”他笑着说,可眼里却藏着苦,“没成想,后来这日语竟成了保命的‘护身符’。”
他们家就是个“革命窝子”:大哥孟宪章1936年就入了党,受组织委派在东北军里做兵运工作,悄悄给游击队送武器;二哥孟宪仁跟着胶东游击队打鬼子,后来转到哈尔滨搞地下工作,听说还救过不少被捕的同志;三哥孟宪义1938年也入了党,在村里组织农会,发动老百姓藏粮食、送伤员。有一回,中共区委书记王仁卿到他家开会,孟宪礼蹲在门后,听见他们说“打鬼子”“保家乡”,心里像着了火。散会时,他拽着王书记的衣角不放,仰着脑袋说:“书记,我也想打鬼子!我会日语,还能跑路,让我当交通员吧!”王书记被他磨得没办法,又看他眼神坚定,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行,这活儿凶险,得嘴严、腿快、胆子大,你能行不?”孟宪礼使劲点头:“您放心,就是掉脑袋,我也不泄露半个字!”
1942年初夏,孟宪礼接了头一次任务——把一份标有鬼子炮楼位置的情报,送到邻县的游击队手里。出发前,他揣着组织给的两块银元,到镇上的馍馍铺买了五个大锅饼。回到家,他关上门,拿出一根细筷子,小心翼翼地从最厚实的那个饼侧面扎进去,一点一点把里面的瓤抠空,再把叠得方方正正、用蜡封好的情报塞进去,最后用调好的面糊把洞口糊住,用手摸了摸,跟没动过一样。他把这饼放在篮子最下层,上面码着三个完整的饼,再铺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毛巾,拎着篮子就上了路。
走了三个多小时,到了鬼子的封锁线。几个端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兵正站在路中间,枪托在地上敲得“咚咚”响,旁边还牵着一条狼狗,吐着舌头盯着来往的人。一个留着八字胡、戴着眼镜的鬼子拦住他,伸手就要夺篮子:“良民证的,拿出来!”孟宪礼心里一紧——他才十五六岁,按规定还没办“良民证”。他赶紧弓着腰,脸上堆着笑,用生硬的日语说:“太君,我的年纪小,十六岁不到,良民证的没有……但是,我会唱日本歌,大大的好听,唱给您听?”那鬼子一听,眼睛亮了,收起枪摆了摆手:“唱!唱得好,就放你过!”
孟宪礼清了清嗓子,扯着嗓子唱起来:“铁炮卡苏一声黑带桑,山涧流水响叮当……”这是他在大连时,听日本工友唱的乡村歌谣,没想到刚唱了两句,旁边几个年轻的鬼子竟跟着哼了起来。唱完了,八字胡鬼子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笑着说:“你的,日本人的朋友,大大的好!”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塞给他。孟宪礼赶紧接过糖,鞠了个躬,拎着篮子晃着脑袋,哼着歌慢慢往前走。走出老远,他才敢回头看,见鬼子没跟上来,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后背的衣服早就湿透了。
1943年春的一个深夜,月色朦胧,孟宪礼奉命到掖县县城,协助上级做伪区长和三个伪军中队长的反正工作。他穿着一身打补丁的短褂,把密信藏在腰带里,外面缠了几层布条,悄悄摸到伪区长家的后墙根。刚要翻墙,就听见巷口传来“哗啦哗啦”的枪栓声,还有鬼子的吆喝声:“站住!干什么的!”——是日本宪兵查夜。他赶紧往旁边的柴房里躲,可柴房的门没关严,两个鬼子端着枪走了进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的,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孟宪礼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身子抖个不停,哭哭啼啼地说:“太君,我……我是来给城里的亲戚送粮食的,天黑迷路了,想在柴房里躲躲……”
鬼子哪里肯信,把他押进了宪兵队的大牢。当晚,鬼子就开始审他,灌辣椒水、坐老虎凳,辣椒水呛得他眼泪鼻涕直流,老虎凳压得他腿骨像要断了一样,疼得他死去活来。可他始终咬着牙,只说自己是个普通老百姓,不知道什么“反正”“情报”。有个鬼子急了,拔出刀架在他脖子上:“不说实话,就杀了你!”孟宪礼反而不哭了,瞪着眼睛说:“我就是个送粮食的,杀了我,你们也找不到什么!”鬼子审了他三天三夜,没从他嘴里掏出半个字,又没找到确凿的证据,只好把他关在牢里。一个多月后,见他实在没什么“价值”,才把他放了。出来那天,他扶着墙慢慢走,胸口还在隐隐作痛,可手却悄悄攥着藏在袖口的一张小纸条——那是牢里一个愿意反正的伪军偷偷塞给他的,上面写着三个伪军中队长的联络方式。
1944年夏天,天气热得像个蒸笼,孟宪礼又接了个硬任务:策反掖县一区的伪区长毛学敏。他早就通过组织摸清了情况:毛学敏的老家在抗日根据地,还跟孟家沾点远亲,而且这人虽然当了伪军,却一直不服鬼子的管,经常偷偷给老百姓行方便。孟宪礼挑了个傍晚,换上一身干净的蓝布长衫,假装走亲戚,提着一篮子鸡蛋,慢慢摸到毛学敏家。毛学敏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后赶紧把他拉进里屋,关上门小声问:“你是……孟家老四?来这儿干什么?”孟宪礼放下篮子,开门见山:“毛区长,咱都是掖县人,鬼子占着咱的土地,杀咱的乡亲,你就甘心替他们干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做个‘红瓤萝卜’——外面看着白,里面是红的,为抗日做点实事,将来老百姓也不会忘了你。”
毛学敏蹲在地上,拿出烟袋锅抽了起来,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过了半天,他突然把烟袋锅往地上一摔,站起身说:“兄弟,不瞒你说,我早就受够这窝囊气了!鬼子动不动就打骂,还抢老百姓的东西,我看着都难受!你放心,我一定立功赎罪!”打那以后,两人常借着“走亲戚”“谈生意”的名义碰头,毛学敏不仅偷偷送来日军的布防图、粮草运输路线,还悄悄做通了两个伪军小队的工作,约定只要游击队一攻城,他们就里应外合。
1945年4月的一个下午,毛学敏突然急匆匆地找到孟宪礼,脸色煞白,说话都带着颤音:“不好了!掖城的鬼子要带伪军去青岛会合,明天一早就出发,准备对根据地进行大规模扫荡!现在县城已经封了,不准任何人出入!”孟宪礼心里“咯噔”一下——这情报太紧急了,要是天亮前送不到西海独立营,根据地的军民就要遭大难。他赶紧说:“毛区长,你帮我想想办法,我必须今晚出城!”
当天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星星都躲进了云层。毛学敏偷偷找来一根粗麻绳,又给了他一把锋利的小刀,帮他把情报折成小块,藏在鞋底,用布条一层一层缠紧,确保走路时不会掉出来。两人借着夜色,悄悄摸到县城的东城墙根——这里是鬼子巡逻的间隙,相对好走。毛学敏蹲下身,让孟宪礼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孟宪礼抓着城墙的砖缝,一步一步往上挪,爬到城垛上时,他低头往下看,黑黢黢的看不见底,只能听见远处鬼子的巡逻声。他咬了咬牙,把麻绳系在城垛的木桩上,抓着绳子慢慢往下滑。
可滑到一半,他突然发现绳子不够长——离地面还有七八米高,整个人吊在半空,怎么也够不着地面,绳子勒得他手心发疼。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鬼子的吆喝声,越来越近。孟宪礼急得额头冒汗,他摸出怀里的小刀,对着绳子“咔咔”割了几刀——绳子太粗,他割得手都麻了,终于,绳子一断,他“扑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当时就觉得胸口像被大锤砸了一下,疼得我差点晕过去。”孟宪礼说,他摸了摸胸口,又摸了摸鞋底的情报还在,就咬着牙,挣扎着爬起来,捂着胸口往根据地的方向跑。
夜风吹得他脸上生疼,每跑一步,肋骨就像被针扎一样,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浸湿了衣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到独立营,快把情报送出去。跑了大概一个多小时,他终于看到了远处西海独立营的灯光,那灯光在黑夜里像星星一样,给了他力量。他跌跌撞撞地冲进营部,看到负责人马杰,刚说了句“马营长,鬼子……要扫荡……”,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后来他才知道,独立营连夜派人联系了青岛地区的抗日队伍,在鬼子必经的一条山谷里设了埋伏。第二天凌晨四点,当掖城的鬼子和伪军大摇大摆地走进埋伏圈,八路军的手榴弹“轰隆隆”地炸响,战士们从干枯的河道里冲出来,手里端着枪,呐喊着杀向敌人。那一战打得特别痛快,消灭了三十多个鬼子,俘获了一百多个伪军,还缴获了不少枪支弹药,根据地的军民安然无恙。
抗战胜利后,孟宪礼没歇着,还在隐蔽战线工作。1946年的一天,他带着一份绝密情报准备送往平度的我党情报站,刚走到半路,就被几个国民党特务拦住了。他趁特务不注意,赶紧把情报塞进嘴里,使劲咽了下去。特务把他押到一间小黑屋,吊在三米多高的房梁上,用皮带抽、用棍子打,逼他说出情报内容。皮带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棍子打在腿上,疼得他直冒冷汗,可他始终一句话也不说。被打了一个星期,特务没从他嘴里掏出半个字,也没找到任何证据,只好把他放了。
1947年秋,国民党军搞“九月攻势”,重点进攻胶东解放区。孟宪礼奉命到青岛送完情报后,又接了个紧急任务:把一批测量器、电信器材和汽车零件送到平度解放区——这些都是部队急需的物资。他通过关系,找到火车站的一个老工人,把物资偷偷藏进火车头的煤堆里,上面盖了一层厚厚的煤,躲过了检查。火车到了即墨南泉车站,他赶紧把物资卸下来,又找了早就联系好的国民党汽车排长王风池——给了他几块银元,王风池就答应帮忙把物资送到根据地边界。可汽车刚开出不远,就被国民党的巡逻队拦住了。王风池一看情况不妙,趁巡逻队不注意,偷偷溜了,孟宪礼被抓了个正着。
敌人把他押到警备司令部,各种酷刑都用上了:老虎凳上垫了三块砖,疼得他腿骨差点断了;电刑椅一通电,他浑身抽搐,像被火烤一样;最残忍的是“猪鬃探马眼”,几根粗硬的猪鬃被强行塞进身体,疼得他浑身冒冷汗,几乎晕过去。可他始终咬着牙,不管敌人怎么问,只说自己是个做小买卖的,这些物资是帮别人运的,不知道是给八路军的。被关了63天,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浑身是伤,还患上了十二指肠溃疡和尿毒症,最后还是组织上通过地下关系,找了个医生做担保,才把他救了出来。
新中国成立后,孟宪礼又奉命以“灰色”面目留在青岛,继续抓胶东的匪特。那几年,他假装成一个做小生意的,走街串巷,搜集匪特的情报,协助公安部门抓了不少坏人。等任务完成了,他才正式到青岛市公安局工作,一直干到离休。离休后,他不甘心被尿毒症折磨,自己跑到图书馆查资料,向老中医请教,慢慢摸索出一套调理的方法,竟奇迹般地治好了自己的病。后来,保定市肾病医院听说了他的事,专门请他去当医生,他又在医院里干了十几年,帮不少病人缓解了痛苦。
离开研究院时,孟宪礼坚持送我到门口,握着我的手说:“老李,咱这代人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那些牺牲的同志,才是真英雄。”我点点头,心里想着:是啊,正是有了千千万万个像孟宪礼这样的人,在隐蔽战线默默付出,用生命守护情报,才换来了今天的和平。他们的故事,得让后辈永远记得,曾经有一群人,为了国家和人民,把生死置之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