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村民杀鬼,伙计闯关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11 08:31:02 字数:9614
(一)
2010年夏,我坐着工作人员安排的小车进入镇江城,感到湿热的风裹着老城区特有的烟火气扑进来,混着路边卖醋小摊飘来的酸香,倒让我想起当年在冀中乡下的光景。车子停在抗战研究院门口,倪毕研究员已捧着一叠资料站在台阶下,一伸手就扶住我:“李老,今天要跟您说的徐解巷,也很提气!”
他引我进了里屋,桌上摊开的资料里夹着几张老照片——有模糊的镇江城旧貌,还有村庄照片,倪研究员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徐解巷村里有兄弟俩,吴大强和吴大玉,1938年冬天那事儿,就从他俩推山芋车进城说起。”
倪研究员说,1938年的镇江,冬天冷得邪乎,运河里的冰能走人,城门口的鬼子岗哨裹着厚呢子大衣,见了中国人就用枪托戳。吴大强那时刚满二十二,弟弟吴大玉比他小四岁,兄弟俩推着独轮车,车上堆着盖着麻袋的山芋,天不亮就从徐解巷往城里赶——那年头乡下收成差,山芋是能换钱的硬通货,兄弟俩想着换点盐和棉布,给家里的老人孩子过冬。
进了城,穿城而过的山巷挤得水泄不通。挑柴的老汉压着腰往前走,卖糖葫芦的吆喝声裹着寒气飘,独轮车的木轴“吱呀”响,得挨着人缝往前挪。就在这时,一个穿绸缎马褂的汉子从后头挤过来,是给鬼子当翻译的张老三——这主儿在城里出了名的横,见了鬼子点头哈腰,见了乡亲就摆架子。他走在吴大强前头,没留神撞了前头挑柴人的担子,一捆柴草掉在地上,柴屑撒了他一裤脚。
张老三不仅不道歉,反倒回过身,指着吴大强的鼻子骂:“你眼瞎啊?推着车不知道看着点!”吴大强刚要解释,张老三的手就扬了过来——“啪!啪!”两个耳光打在脸上,热辣辣的疼,周围的人都停下脚步,没人敢出声。我听到这儿,指节不自觉地攥紧了拐杖——当年我在河北也见过这样的翻译,比鬼子还可恨,挨他们的打,比挨鬼子的打更憋屈。
吴大强捂着脸,独轮车的木把手被他攥得发白:“是你自己撞了人,凭啥打我?”这话刚出口,张老三又是两个耳光,打得更重,吴大强的嘴角一下子就渗出血来。“反了你了!”张老三扯着嗓子喊,“敢跟皇军的翻译叫板,不想活了?”
这时候的吴大强,要是认个怂,或许这事就过去了。可他是徐解巷出了名的硬脾气,当年村里的恶霸抢老乡的粮,他十五岁就敢拎着锄头跟人拼命。只见他猛地松开独轮车,往前跨了一步,攥紧拳头,照着张老三的后脑勺就砸了过去——“咚”的一声闷响,张老三没防备,一头栽进旁边的柴草堆里,帽子掉在地上,头发里还沾了柴屑。他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城中心跑,边跑边喊:“反了!反了!我找皇军来收拾你!”
吴大强知道闯了祸,赶紧推了推吴大玉:“哥,你快推着车往城外走,我躲躲,别让他们抓着你!”吴大玉还想劝,吴大强已经钻进了旁边的杂货铺,躲在柜台后头。没一会儿,张老三就领了十多个伪警察来,后头还跟着个挎着军刀的日本兵——那鬼子个子不高,脸膛通红,像是刚喝了酒,手里攥着根马鞭,瞪着眼睛四处看。
“人呢?打我的人呢?”张老三指着围观的人喊,没人敢应声。他一眼看见停在路边的独轮车,上去就踹,“这是谁的车?人呢?”吴大玉躲在人群里,见车子要被踹坏,急得冲了出来:“别踹!是我的车!”
张老三一看有人出来,立马指着他喊:“就是他!把他抓起来!”伪警察们一拥而上,把吴大玉按在地上,枪托“砰砰”地砸在他背上。吴大玉疼得直叫,棉袄被砸破了,露出里面打补丁的单衣,棉絮都飞了出来。我听到这儿,喉咙有点发紧——当年我战友小王被鬼子抓了,也是这么被打,回来后背上的伤养了仨月才好。
躲在杂货铺里的吴大强,从门缝里看见哥哥被打,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咬着牙,猛地推开杂货铺的门,冲了出去:“别打他!是我打的张老三!要抓抓我,跟我哥没关系!”张老三一看是他,立马指着喊:“太君,就是这小子!敢打我!”
那日本兵先骂了句“叭格呀路”,接着上前一步,伸出脚就把吴大强踹倒在地。吴大强刚要爬起来,几个伪警察又扑上来,把他按在地上,拳头、脚一起上。吴大强挣扎着,脸上、身上全是伤,嘴角的血滴在地上,冻成了小血珠。
更狠的还在后头。那日本兵吹了声口哨,不远处拴着的狼狗立马跑了过来——那狗有小牛犊那么大,毛是黄的,眼睛通红,嘴角还流着口水。我当年在战场上见过鬼子的狼狗,咬起人来不松口,有个老乡的胳膊都被它咬断了。只见那日本兵指着吴大强,喊了声“咬!”,狼狗立马扑了上去,一口咬在吴大强的小腿上。
“啊!”吴大强疼得大叫一声,小腿上的肉被狼狗撕了下来,鲜血一下子就渗透了裤子,顺着裤脚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一小滩。狼狗松口,嘴里还叼着块带血的肉,甩着尾巴看着日本兵。那鬼子哈哈笑,又喊了声“咬!”,狼狗再次扑了上来。
就在这时候,吴大强不知哪来的劲,猛地抬起没受伤的腿,照着狼狗的肚子就是一脚——这一脚用了全力,狼狗“嗷”地叫了一声,被踹出去四尺多远,摔在地上打了个滚,再也不敢往前凑。那日本兵见狼狗被踹,气得脸都红了,他没带枪,就解下腰间的皮带——皮带上还挂着铁疙瘩,抽在身上能留下血印子。他举起皮带,照着吴大强的后背就抽了下去。
“啪!”皮带抽在身上,吴大强疼得浑身一哆嗦,可他没喊,反而死死地盯着那日本兵。就在日本兵再次举起皮带的时候,吴大强猛地站起来,趁着伪警察没反应过来,一拳砸在日本兵的太阳穴上——这一拳够狠,我当年跟鬼子拼刺刀时,也用过这招,能瞬间让人失力。那日本兵“咚”地一声仰天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吴大强趁机推开围上来的伪警察,撒腿就往城外跑。他小腿上的伤口没包扎,血一路滴在雪地里,像撒了串红珠子。城门口的鬼子岗哨想拦他,可他跑得太快,转眼就钻进了城外的树林里。伪警察们追了一会儿,见他跑远了,也不敢再追——那片树林里常有新四军的游击队活动,他们怕遇上。
吴大强跑了半个多小时,才回到徐解巷。一进家门,他就倒在了地上,小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脸冻得发紫,嘴唇也干裂了。乡亲们听见动静,都跑了过来,村里的老郎中赶紧拿出草药,给吴大强包扎伤口。可他跑的时候出了一身汗,又受了风寒,当晚就发起高烧,躺在床上说胡话,一会儿喊“别打我哥”,一会儿喊“打鬼子”。
烧了三天三夜,吴大强才退了烧。醒来后,他看着守在床边的吴大玉和乡亲们,咬着牙说:“这命是拼出来的!鬼子再来欺负咱,咱就跟他们干到底,不能让他们再糟蹋咱中国人!”乡亲们都点头,徐解巷的人,从来就不是软骨头。
倪研究员讲到这儿,喝了口茶,接着说:“李老,您猜怎么着?不到一年,吴大强就真跟鬼子干上了,还干成了一件大事。”我往前凑了凑,心里直痒痒——当年咱八路军跟鬼子干仗,就盼着这样的痛快事。
那是1939年秋,天刚凉下来,稻田里的稻子刚割完,地里还留着稻茬。一天上午,四个日本兵大摇大摆地进了徐解巷——他们常来,每次来都要找“花姑娘”,抢老乡的鸡和粮食,乡亲们恨得牙痒痒,可之前没敢动手,怕鬼子报复。可这次不一样,吴大强跟村里的几个后生早就商量好了:“鬼子就四个人,还就带了一支步枪,咱只要齐心,肯定能收拾他们!”
四个鬼子刚进村口,吴大强就带着几个乡亲迎了上去,脸上堆着笑:“太君,里面请,家里有刚煮好的红薯,您尝尝?”那几个鬼子以为乡亲们怕他们,得意洋洋地跟着走,还拍着吴大强的肩膀说:“你的,良民大大的!”
那个背步枪的鬼子被让进了吴大强家的院子。他东瞅西看,没找着姑娘,就看见院子里养的几只鸡,立马指着鸡嚷嚷:“鸡的,杀了,煮了吃!”吴大玉赶紧点头哈腰:“太君别急,我这就烧开水烫鸡,保证香!”他说着,就往灶房走,还冲吴大强使了个眼色。
那鬼子嫌背着步枪弯腰不方便,就把枪带斜套在身上,蹲在冒热气的水桶边,伸手去抓鸡。鸡吓得扑腾着翅膀,鬼子抓了好几次都没抓住,气得骂了句“八格”。就在这时候,吴大强从门后绕了出来,手里攥着根扁担——那扁担是硬木做的,之前挑过百十来斤的东西,结实得很。他猛地扑上去,一把抱住鬼子的腰,使劲往水桶边一推——“哗啦”一声,桶里的开水泼在地上,热气腾腾的,溅了鬼子一裤腿。
鬼子疼得“嗷嗷”叫,想挣扎着站起来,可吴大强抱得太紧。这时候,吴大玉从灶房里冲出来,手里拿着把菜刀,还有个乡亲也拿着锄头跑过来,三个人一起把鬼子按在地上的泥水里。鬼子的脸埋在泥里,嘴里直冒泡,手还在乱抓。吴大强摸出灶房里的斧子——那斧子是他爹当年砍柴用的,斧刃磨得锃亮。他举起斧子,照着鬼子的脑袋就砸了下去——“噗”的一声,鬼子哼都没哼一声就昏了过去。吴大强怕他没死透,又补了一下,鲜血溅在他的粗布褂子上,红得刺眼。
另一边,村东头的王老汉家也进了个鬼子。那鬼子刚进门,就四处找姑娘,王老汉的儿媳妇吓得躲在里屋不敢出来。王老汉表面上笑着,手里却攥着门后的顶门杠——那杠子有胳膊粗,是老枣木做的。等鬼子转过身,王老汉猛地举起顶门杠,照着鬼子的后脑勺就砸了下去——“嘭”的一声闷响,鬼子当场就昏了过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王老汉怕他醒过来,又连着砸了几杠子,把鬼子的脑袋砸得稀烂,脑浆都流了出来。
村西头的李婶家,也进了个鬼子。那鬼子刚要掀李婶家的门帘,李婶的儿子小刚就从里屋冲了出来——小刚才十七岁,长得虎头虎脑的,手里拿着把锄头。他照着鬼子的肩膀就砍了下去,一锄头下去,鬼子的肩膀就见了骨,疼得他嚎叫着往外跑。小刚追在后面,又砍了一锄头,砍在鬼子的腿上,鬼子“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没一会儿就没了气。
最惊险的是第四个鬼子。他进了村北头的赵大叔家,刚要对赵大叔的女儿动手,赵大叔就抄起院子里的钉耙,照着鬼子的后背就耙了下去——钉耙的齿扎进鬼子的肉里,疼得他“嗷”地叫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
赵大叔喊了一声:“别让他跑了!跑了咱村就完了!”村民们听见动静,都拿着锄头、钉耙、扁担从家里跑出来,跟在鬼子后头追。那鬼子慌不择路,一头扎进村边的水塘里——那水塘刚结了层薄冰,鬼子一踩就破了,冰水一下子没过了他的腰。他不敢上岸,就在水里闷着,只露出个脑袋喘气。
村民们围着水塘,捡地上的石头、砖头往水里砸。有的石头砸在鬼子身上,有的砸在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鬼子的衣服。鬼子冻得直哆嗦,又被石头砸得疼,实在受不了了,想往岸上游。刚露出半个身子,小刚就扔过去一块砖头,正好砸在鬼子的脑袋上——鬼子“咕咚”一声沉了下去,没一会儿就浮了上来,脸朝上,一动不动了。
等鬼子都死了,吴大强才松了口气。他把四个鬼子的尸体拖到一起,又找来一把柴刀,把鬼子的头砍了下来——他怕鬼子的尸体被认出来,连累村里的人。砍下来的头用麻袋装好,他又背上缴获的步枪,对吴大玉说:“哥,我去茅山投奔新四军游击队,你跟乡亲们把尸体处理好,别留下痕迹。”
吴大玉点点头,跟几个乡亲一起,用板车把四个没头的鬼子尸体拉到村外很远的山地里。那地方全是荒草,平时没人去。他们挖了个深坑,把尸体埋了进去,又在上面铺了层土,还撒了些荒草,看起来跟周围的地没两样。
徐解巷的人都齐心,没一个走漏风声的。邻村的人路过,也没发现异常——那年头兵荒马乱的,少几个鬼子,没人会在意。可没想到,过了五天,四辆卡车拉着城里的鬼子来了,在诈输岗一带找了三天。我听到这儿,心里咯噔一下——当年咱打了鬼子的伏击,也怕鬼子报复,每次都要把战场清理干净。
倪研究员说,鬼子一开始没找着尸体,急得直骂。最后是靠狼狗——就是当年咬吴大强的那种狼狗——在山上嗅了三天,才在离马家村远的山边草丛里找着了那四具没头的尸体。鬼子的小队长看到尸体,气得拔出军刀,把旁边的树砍得乱七八糟,喊着要把附近的村庄全烧了。
消息传到徐解巷,村民们都慌了。张大妈把家里的粮食往地窖里藏,王大叔连夜收拾东西,想带着家人往外地逃。这时候,吴大玉站了出来:“不能逃!逃了家就没了!咱找张老三去,他欠咱的,这次该他帮咱!”
乡亲们凑了些钱,有银元,有铜板,还有人把家里的银镯子拿了出来。吴大玉带着钱,偷偷进了城,找到张老三。张老三见了钱,眼睛都亮了,可一听是要跟鬼子说情,又犹豫了:“这事儿要是办砸了,鬼子能杀了我!”
吴大玉盯着他:“你忘了当年你被大强打,是谁没让鬼子再找你麻烦?现在咱村要是被烧了,你觉得鬼子会信你不知道?”张老三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答应了。
第二天,张老三找到鬼子的小队长,脸上堆着笑:“太君,您别生气。这里的老百姓都是良民,真不知道这事!依我看,杀害皇军的肯定是路过的新四军,您看皇军的头都被他们带走了,就是怕被认出来。要是烧了老百姓的房子,他们反而会恨皇军,以后没人给皇军送粮送菜,对皇军不利啊!”
那鬼子小队长听了,琢磨了半天,觉得张老三说得有道理——他也怕烧了村庄,老百姓真跟新四军走了,到时候更难收拾。他又想着要找新四军报仇,就没烧这十多个村,只烧了邻近的几户人家,然后带着人坐车走了。
徐解巷的人这才松了口气,可也更小心了,对这事守口如瓶。后来村里的青壮年,大多跟吴大强一样,去投奔了新四军。有的在战场上牺牲了,有的直到抗战胜利才回了家。
倪研究员说,吴大强去了茅山后,因为作战勇猛,很快就成了游击队的骨干,每次跟鬼子交手都冲在最前面。1942年冬天,他们在镇江郊外伏击鬼子的运输队,吴大强带着几个战士冲在最前面,用缴获的步枪打倒了好几个鬼子。可就在清理战场的时候,一颗流弹击中了他的胸口,他倒在雪地里。
倪研究员接着说,吴大玉后来留在了村里,他没去参军,却用另一种方式抗日——他组织乡亲们给新四军送粮食、送情报,还帮着照顾受伤的游击队员。有一次,几个新四军战士在战斗中受了伤,躲到了徐解巷,吴大玉把他们藏在自家的地窖里,每天给他们送吃的、换药,还帮着放哨,生怕被鬼子发现。直到战士们伤好归队,他才松了口气。
抗战胜利那天,徐解巷的人放起了鞭炮,吴大玉站在村口,望着远方,想起了弟弟吴大强,忍不住哭了。他跟乡亲们说:“大强,鬼子被赶跑了,你可以安心了。”从那以后,吴大玉才敢跟亲戚朋友说起当年杀鬼子的事,每次说起,他都一脸骄傲:“当年咱徐解巷的人,没怂过!”
2008年,吴大玉走完了他的一生,享年92岁。临终前,他拉着孙子的手说:“别忘了,当年你爷爷和你大爷爷,还有村里的人,为了打鬼子,拼过命,你们要好好过日子,也要小心日本鬼子。”
(二)
2012年夏,工作人员陪我穿过南京第二十七离职干部休养所的林荫道,石板路被晒得发烫,却被头顶层层叠叠的树叶滤去了大半热气。远远地,就看见凉亭下坐着个身影——白衬衫熨得平平整整,袖口挽到小臂,手里攥着把竹骨蒲扇,正慢悠悠地摇着。听见动静,那人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沟壑纵横却眼神清亮的脸,正是董传裕。
“李老哥!可把你盼来了!”他说着就要起身。我赶紧摆手:“别起别起,咱都是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讲究那套干啥!”他笑着坐下,让工作人员给我端来杯凉白开。“我这故事啊,得从1940年的山东荣成说起,那年我才13岁,还是个扛着红缨枪的娃娃呢。”他呷了口茶,眼神飘向远处的梧桐树,像是透过树叶,看到了七十多年前的家乡。
董传裕的老家在荣成东山镇西夏家村,村头有棵三个人都抱不过来的老槐树,是他当年当儿童团团长时的“岗哨亭”。“那时候鬼子刚占了石岛,据点离咱村就三里地,天天能听见鬼子的枪响。”他说,民兵们怕鬼子突然来扫荡,就想了个土办法——在据点附近的田埂上栽了排半人高的小树,树底下埋着绳子,只要放哨的民兵看见鬼子出动,一拉绳子就能把树放倒。而他的任务,就是趴在老槐树上,盯着那排小树,“眼睛都不敢眨,生怕漏了动静”。
有一回,天刚蒙蒙亮,他就看见远处的小树“哗啦”一声倒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从树上滑下来,鞋都跑掉了一只,光着脚往村里冲,边跑边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村民们听见喊声,赶紧把粮食往地窖里藏,民兵们则抄起土枪、大刀,躲到村口的土坡后。“后来才知道,那次鬼子就来了三个人,是来抢粮食的,被民兵们打跑了。”他笑了笑,“可那时候哪顾得上这些,只知道得让乡亲们赶紧躲起来。”
除了站岗放哨,送信也是他的活儿。那会儿周围村庄的民兵靠书信联络,信封上要是插着根鸡毛,就是“鸡毛信”,得马不停蹄地送。“有回我揣着鸡毛信去邻村,信封都被我攥得发皱。”他说,接信的是个姓王的民兵队长,平时总在地里干活,他找了半个村子,才在玉米地里找到人——王队长正弯腰掰玉米,裤腿上沾着泥,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把信递过去,王队长看完,把玉米一扔,拔腿就往村里跑,“我站在玉米地里,听见他喊‘准备战斗’,心里又紧张又自豪,觉得自己也帮上了大忙”。
可好日子没持续多久。1941年夏天,鬼子的扫荡越来越频繁,村里的粮食被抢了好几次,还有两个民兵牺牲了。一天晚上,爷爷把他叫到炕边,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有些沙哑:“传裕,咱村不安全了,你去东北找你爹吧,他在大连做工,能照看着你。”他攥着爷爷给的几块银元,银元上还带着爷爷手心的温度,跟着一个跑船的老乡,坐了两天两夜的船,到了大连。
一踏上大连的码头,董传裕就傻了眼。街上的日本人穿着挺括的和服,手里提着点心匣子,说说笑笑地走进饭馆;而中国人大多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手里拎着半袋橡子面,低着头匆匆走过。“我去饭馆想买个馒头,掌柜的摆摆手说:‘那是给日本人吃的,你吃这个。’”他说着,指了指柜台上的黑窝头,“那窝头是橡子面做的,咽下去剌嗓子,还刮得胃疼。后来我才知道,大连的细粮全被鬼子控制了,中国人只能吃粗粮,连豆饼都得抢着买。”
1942年,经人介绍,14岁的董传裕进了大连“华东药房”当学徒,主要帮着抓药、整理药材。有一回,药房进了批从天津运来的中药,他和五个伙计雇了辆马拉大轱辘车,去大连港码头卸货。车刚走到东关街,就听见一声断喝:“来!来!来!到这里!干什么呢?”
他抬头一看,是个日本警察,个子不高,却挺着个大肚子,腰里挎着军刀,正用生硬的汉语喊他们。“我们赶紧停下,说去码头卸药材,可他根本不听,指着地上说:‘跪下!面对面跪下!’”董老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们六个伙计,只能分成两排,面对面跪在地上。他又说:‘互相打耳光!用力打!’”
他对面是个叫小周的伙计,比他大两岁,平时总帮着他整理药材。“我看着他,实在下不去手,就轻轻碰了下他的脸。没想到那鬼子立马冲过来,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提起来,说:‘我来教你打!’”他顿了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像是还能感觉到当年的疼痛,“他的巴掌‘啪啪’地甩在我脸上,没几下,我的脸就肿得跟馒头似的,耳朵里嗡嗡响,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鬼子打够了,又指着小周说:“你,用力打!”小周没办法,只能闭着眼,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我疼得直咧嘴,可看着小周眼里的泪水,我知道他也没办法。”就这样,他们互相扇了十多分钟,直到那鬼子看得哈哈大笑,挥挥手让他们走,他们才扶着彼此,一瘸一拐地推着车离开。“那天回到药房,我躲在柴房里哭了好久,第一次那么真切地觉得,亡国奴的日子,太憋屈了。”
1943年春天,他娘从山东来大连看他。娘带来了家里种的花生,还有爷爷织的粗布袜子,他抱着娘,眼泪又掉了下来。娘住了半个月,要回山东了,他去轮船码头送娘。码头中间划着一条黄线,线的那边挂着块牌子,写着“日本人专用区域”。“我娘没看见牌子,往线里走了两步,想跟船上的人挥挥手。”他说,他赶紧喊:“娘!不能走那儿!快出来!”
话音刚落,一个日本兵就冲了过来。那兵穿着高筒皮靴,“咚”的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他疼得蜷缩在地上,半天喘不过气。那兵还没完,又赶过去推搡他娘,娘吓得往后退,差点摔倒。“我急得直喊,让娘赶紧上船,鬼子又过来踹我,后背、腿上全是脚印。”他说,直到娘上了船,朝他挥手,那鬼子才停手,骂骂咧咧地走了。他扶着码头的栏杆,看着船越走越远,心里又恨又怕——恨鬼子的凶残,怕这一别,再也见不到娘。
没过多久,药房里又出了事。药房的汉奸经理马老三,总爱跟掌柜董辑吾等人打牌赌钱。有一回,马老三输了不少钱,不甘心,竟跑到西岗警察局报案,说董掌柜他们“作弊骗钱”,让鬼子帮他把钱要回来。
那天下午,董传裕正在药房看门,突然闯进四个日本警察,手里拿着警棍,到处翻找。“我跟他们说,掌柜的和其他人都出去了,没人在家。他们不信,非要找保险柜的钥匙,我说没有,他们就急了。”一个警察伸出脚,对着他的腿弯就是一下,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另一个警察则用大皮鞋往他身上踹,“我抱着头缩在地上,感觉肋骨都要被踹断了,疼得直喊。他们打了大概有十分钟,见实在找不到人,才骂着走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连站都站不稳。“那时候我就想,这日子不能再忍了,我得回山东,跟鬼子干到底!”1944年夏天,大连的鬼子开始到处抓劳工,要么去鞍山挖煤,要么去修炮楼,好多年轻人被抓走后就没了消息。董传裕越想越怕,偷偷攒了些工钱,找了个跑船的老乡,在一个深夜,坐上了回山东的夜船。
船在海上颠簸了两天两夜,他终于回到了老家西夏家村。一进村,就看见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民兵正扛着枪站岗。他赶紧跑过去,找到民兵队长,说要参加抗日救国会。“队长见我从大连回来,还知道不少鬼子的事,又认识字,就答应了。”他说,从那以后,他就成了一名民兵,每天晚上和其他民兵集中住在村头的破庙里,夜里轮流站岗放哨,白天则帮着村民种地,一有动静就立马集合。
最让他兴奋的,是去公路上挖“陀螺坑”。“那坑直径一米多,深半米,里面再埋上石头和碎玻璃,鬼子的汽车开过来,一陷进去就出不来。”他说,每次行动都在晚上,他们吃过晚饭,扛着铁锨、镐头,摸黑走到离家一二十里路的公路上。“月亮亮的时候还好,要是阴天,就得摸黑挖,手上经常被磨出血泡。”挖到天亮,他们再把坑用树枝和干草盖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悄悄回村。“虽然累得腰酸背痛,但一想到鬼子的汽车会陷进坑里,心里就痛快,比在大连受气强多了!”
1945年春天,区里来了招兵的人,董传裕第一个报了名。区领导看了他的报名表,笑着说:“你还是个高小生,有文化,去胶东军区吧,那儿正好缺个懂文化的!”从荣成到莱阳的胶东军区,有300华里路,他和其他新兵一起,穿着粗布军装,背着行李,走了五六天。“脚上磨起了好几个泡,走一步疼一下,可没人喊累,都想着早点到部队,早点打鬼子。”
到了胶东军区,他被分配到电话班,负责维护通讯线路。“那会儿的电话线,大多是细铁丝,要么架在树上,要么架在电线杆上,风一吹就断,雨一淋就短路。”他说,每个人要负责好几条线路,不管白天黑夜,只要线路断了,就得立马去修。“有一回,夜里下着大雨,一条通往前线的线路断了,我扛着梯子就往外跑。”
那天夜里,雨下得特别大,路上全是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一片坟地——线路断在了这里。“风刮得草‘沙沙’响,坟头上的纸幡被吹得飘来飘去,心里直发毛。”他爬上梯子,刚要接电线,衣服就被一棵带刺的酸枣树挂住了。他一使劲,衣服撕了个大口子,树枝还刮破了他的胳膊,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吓得手一抖,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当时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跑!”
他从梯子上跳下来,拔腿就跑,跑了没几步又停下了。“我想,这线路要是修不好,前线的战友们就联系不上,要是耽误了战斗,那可怎么办?”他咬了咬牙,又跑了回去,摸黑找到梯子,忍着恐惧爬上梯子,把电线接好。“等我回到部队,天已经亮了,衣服全湿透了,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可心里却踏实了——我完成任务了。”
在凤凰崖的电话班干了一年半,因为表现突出,他被调到军区电话总站,当了班长。后来,他又成了华东军区教导总队四大队的排长,跟着部队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淮海战役的时候,我带着战士们冲在前面,一颗子弹擦着我的胳膊过去,留下个疤;渡江战役时,我掉进江里,差点淹死,幸好被战友拉了上来。”他掀起袖子,胳膊上有个浅浅的疤痕,“现在看着这疤,就想起当年的战友们,好多人都没等到新中国成立……”
新中国成立后,董传裕被调到南京军区后勤部工作,1987年9月离休,就住在这个干休所里。“现在的日子多好啊,顿顿有肉吃,出门有汽车坐,再也不用怕鬼子了。”他看着院子里玩耍的孩子,脸上满是笑容,“2022年我95岁了,每天晒晒太阳,有时候还跟孩子们讲讲当年的故事,让他们知道,今天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