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白衣天使,远征精兵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10 08:57:54 字数:11544
(一)
2016年春,长沙的雨丝像扯不断的银线,沾在衣领上凉得透骨。工作人员小周撑着大黑伞,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的胳膊,台阶上的青苔滑得很,我每走一步都要顿一顿——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不如从前利索,但一想到要见的人,心里就像揣了团热乎气。长沙抗战研究院的会议室不大,木桌椅擦得发亮,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抗战地图,我刚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就看见门口走进来一位女士。
她穿着藏青色的对襟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乌木簪子挽着,虽然背有些驼,但走得很稳,手里攥着一个褪色的蓝布包。工作人员介绍说,这就是喻毓华老兵。她在讲台前的椅子上坐下,缓缓开口:“我还记得1937年的夏天,武汉的蝉叫得特别响,街上的传单飘得到处都是……”她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像带着穿透力,把我瞬间拉回了那个烽火连天的年代。
喻毓华说她是湖北武汉黄陂人,家里在当地算殷实,父亲开着一家布庄,母亲是旧式的大家闺秀。15岁那年,她被送到汉口天主教堂的教会女子中学。“那时候学校里有个法国嬷嬷,教我们念圣经,也教我们认药材、学包扎。”老人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暖意,“我那时候好奇,总问嬷嬷‘这个草能治什么病’,嬷嬷就说:‘治病先治心,要对人好。’——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能顶一辈子的用。”
“七·七”事变的消息传到武汉时,她正在课堂上背英文诗。校长拿着一张报纸冲进教室,声音都在抖:“北平打起来了!日本人占了卢沟桥!”那天下午,学校里的学生全炸了锅,高年级的男生扛着“抗日救国”的标语牌往街上冲,女生们就坐在教室里缝棉衣,针脚歪歪扭扭的,却没有一个人偷懒。喻毓华说,她看着窗外飘着的标语,手指攥得发白,“那时候就觉得,不能再坐在教室里念诗了,得做点实实在在的事。”
后来听说黄埔军校在武昌招生,她当天就找了表姐——表姐比她大两岁,性子更泼辣些,还有另外三个同班同学。五个人偷偷凑了钱,第二天一早就揣着户口本去了报名点。报名点设在一座旧庙里,院子里挤满了人,大多是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考官是个穿军装的营长,脸膛黝黑,盯着我们五个女娃子看了半天,开口第一句就是:‘你们怕死么?你们想发财不?怕死的、想发财的就莫来。’”喻毓华模仿着当年营长的语气,声音陡然变粗,惹得在场的人都笑了,可笑着笑着,眼眶就热了。
她说当时表姐第一个站出来,把胸脯挺得高高的:“我们是来打日本人的,不是来享福的!”她和其他三个同学也跟着点头,手心里全是汗。考试那天更惊险,刚答到一半,外面突然响起“轰隆隆”的爆炸声,窗户玻璃“哗啦”一声碎了一地,粉笔灰簌簌往下掉。监考老师大喊:“趴好!别乱动!”整个考场瞬间静下来,只有飞机的轰鸣声在头顶盘旋。喻毓华说,她当时趴在桌子底下,能听见身边同学的心跳声,可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跑。“有个男生还小声说:‘别慌,等炸完了接着考’——那时候我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劲,觉得要是连这点惊吓都扛不住,还怎么上战场。”
考完试,喻毓华却犯了难——她知道家里人肯定不同意她去军校。父亲一直希望她毕业后嫁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要是知道她要去“抛头露面当丘八”,非气坏不可。她没敢回家,躲到了表姐家,表姐的父母是开明人,还帮着她们瞒消息。那四天过得像四个月,她每天都趴在窗户上看,怕父亲找来。直到第四天下午,邮递员送来录取通知书,她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都在抖,“那时候觉得,就算爹骂我、打我,我也要去。”
她揣着通知书跑回家时,父亲正在布庄里算账,母亲坐在旁边缝衣服。她把通知书往桌子上一放,低着头把事情说了一遍。父亲半天没说话,只是拿着算盘的手停在半空,母亲的针也掉在了地上。没过多久,大舅和二舅就赶来了——大舅是当地的乡绅,二舅在国民党部队当连长,两个人一进门就拍桌子:“毓华!你疯了?女孩子家去军校,将来上战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喻毓华说,她当时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敢掉下来。就在这时,父亲突然开口了:“行了,别吵了。”他走到她身边,拿起通知书看了看,又递给她,“在军队,还是从事你的医务工作吧。”没有骂,没有夸,只有这一句话,却让她瞬间哭了出来。后来她才知道,父亲那天晚上找了二舅,让二舅在部队里多关照她,还偷偷给她塞了二十块大洋,说,“在外面别亏着自己。”
考上黄埔军校在黄陂县是件大事,县长亲自上门,说要派专车送她去报到,可父亲说“我女儿,我自己送”。报到那天,父亲租了一辆黄包车,亲自把她送到码头。船要开的时候,父亲站在码头上,穿着他那件最好的蓝布长衫,手里还拿着她忘带的手帕。“我站在船舷上挥手,喊‘爹,你回去吧’,爹只是点头,没说话。”喻毓华的声音有些发颤,“船开远了,我还看见爹站在那里,像个木桩子……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在黄埔军校的一年多,是她这辈子最苦也最难忘的日子。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出操,围着操场跑五公里,跑完还要练队列、打靶。晴天太阳晒得脱皮,皮肤一沾衣服就疼;雨天在泥地里滚,浑身是泥,连饭都咽不下去。除了军事训练,还要学战场救护——怎么快速包扎伤口,怎么给骨折的士兵固定肢体,怎么判断伤员的伤势轻重。“有一次练习头部包扎,我把同学的眼睛都包上了,教官拿着棍子就敲我的手,说‘战场上你这样,会害死他的!’”老人说着,抬起手看了看,仿佛手上还留着当年的痛感,“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都对着镜子练,包了拆,拆了包,直到能闭着眼睛包好。”
1938年7月,她从武昌毕业,被分到了益阳乡村的139后方医院。医院设在一座大庙里,大雄宝殿里的佛像被挪到了角落,摆上木板就是病床,厢房改成了药房和手术室。“庙里的香火味和药水味混在一起,刚开始闻着难受,后来就习惯了。”她的任务是跟着担架队去前线救护,轻伤的在阵地上直接处理,重伤的就抬回医院。有一次,她跟着担架队去前线,刚把一个腿被炸伤的士兵抬上担架,一颗子弹就擦着她的耳边飞过去,“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可那个士兵还喊‘医生,别管我,先救其他人’——你说,这样的兵,我们能不拼尽全力救吗?”
喻毓华喝了口茶,接着说:“1938年11月的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天阴得厉害,我和护士小张打算去长沙城里买纱布和酒精,还有小张想买块花布给她娘做棉袄。”她们雇了辆马车,刚走到益阳城外,就看见东边的天空红得吓人,“那不是晚霞,是火光,红得把云彩都烧透了。”马车夫吓得赶紧把车往回赶,说“怕是长沙那边出事了”。她们回到医院,才发现院子里乱成一团,院长拿着电报喊“赶紧收拾东西!撤往安化!”
她们来不及细问,就跟着大家往江边跑。医院的药品和器械太多,只能靠伤兵和医护人员一起扛。喻毓华扛着一个装满酒精的箱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箱子的棱角硌得她肩膀生疼。到了江边,她们终于赶上了一艘去安化的运煤船,船很小,挤满了人,煤末子沾得满身都是。“站在船上,能看见长沙方向的天空,一直是红的,像着了火的绸子。”喻毓华说,“小张抱着她的花布,哭得直抽搭,说:‘我娘还在长沙呢……’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长沙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到了安化,医院分在了三个茶厂里。安化的山又高又密,土匪特别多,经常夜里来骚扰。医院没有专门的部队保护,只能靠一些伤势好转的伤兵守卫。“我们在每个茶厂门口架了一挺机关枪,伤兵们轮流站岗,手里还拿着步枪。”可就算这样,还是出了事。有一天夜里,土匪突然来了,枪声和喊叫声把整个村子都吵醒了。喻毓华说,她当时正在给伤员换药,赶紧把灯吹灭,躲在床底下。等土匪走了,她们才发现,两个年轻的护士不见了——后来听当地老乡说,护士被土匪抢上山当压寨夫人了,再也没下来过。“那两个姑娘,一个才18岁,还会唱山歌……”老人的声音低了下去,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雨丝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安化的交通更是难上加难。河里的水只有一尺多深,船根本开不动,所有的物资都要靠人背。喻毓华和同事们经常背着几十斤重的药箱,在山路上走十几个小时。“山路又陡又滑,有时候走一步退半步,脚磨起了水泡,挑破了贴上布条接着走。”有一次,她背着药箱走在前面,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山崖,幸好后面的伤兵伸手拉住了她,“那个伤兵的胳膊还没好利索,拉我的时候疼得直咧嘴,却还笑着说‘医生,你可不能有事’。”
后来因为条件实在太恶劣,医院又迁到了溆浦。到了溆浦,连茶厂都没有,她们只能在一片坟山上搭临时病房。“我们把树桩子钉在地上,铺上木板,再垫上干草和树枝,就是伤员的病床。”坟山上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夜里能听见猫头鹰的叫声,吓得新来的护士直哭。喻毓华说,她记得有个从长沙前线送来的士兵,叫王二柱,才19岁,腿上的伤口已经烂得流脓,里面长满了蛆。“我和小张用盐水一点点把蛆冲出来,他疼得浑身发抖,却没喊一声,只是抓着我的手说‘医生,我还想打仗,我还没杀够日本人’。”说到这里,喻毓华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可没过三天,他就走了……我们找了四块木板,拼了个棺材,把他埋在坟山的边上,连块墓碑都没有。”
在溆浦的日子里,死亡成了常态。有时候早上还在和伤员说话,下午就没了气息。喻毓华说,刚开始她每天都哭,躲在树后面,看着坟山上新添的土堆,哭得喘不过气。可哭着哭着,就不哭了——不是不心疼,是心里的恨更重了。“恨日本人,恨他们毁了我们的家,恨他们让这么多年轻人送了命。”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救治伤员上,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眼睛熬得通红,手因为一直换药而变得粗糙,可只要看到伤员能睁开眼睛,能喝上一口粥,她就觉得值。
1940年,她被调到了沅陵的第一后方医院。那里的伤员更多,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担架抬进来,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浑身是血,连模样都看不清。她每天要救治上百个伤兵,从早上忙到深夜,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有时候吃饭吃到一半,听见外面喊‘有伤员来了’,放下碗就往外跑。”老人说,“那时候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多救一个是一个。”
可最让她头疼的是敌机的轰炸。每天要来五六次,警报声一响,她们就要赶紧把伤员往防空洞抬。防空洞很小,挤满了人,空气里全是汗味和药水味。1941年正月初一,本该是团圆的日子,大家还分了点年糕,刚咬了一口,敌机就来了。“那次警报响得太晚了,飞机都到头顶上了,警报声才拉响。”喻毓华说,“我们赶紧往外跑,就看见沅陵的一条老街,瞬间就被炸平了,瓦砾堆里全是哭声和喊声。”她和同事们冲过去救人,手被瓦砾划得流血,也顾不上擦,“有个老太太抱着被炸死的孙子,哭得撕心裂肺,我想安慰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时候才知道,日本人根本不管你是不是老百姓,是不是过年。”
1943年,日军在常德搞细菌战,喻毓华不幸被感染,得了伤寒。“刚开始只是发烧,以为是累着了,后来越来越严重,浑身没劲,连站都站不起来。”她被送到湘雅医院治疗,住了两个月,才慢慢好转。出院那天,天刚亮,她收拾好东西准备走,就听见外面响起了轰炸声。“我不敢躲进防空洞,之前在沅陵,有一次轰炸,很多人躲进防空洞,结果炸弹把洞口炸塌了,一洞的人全被闷死了。”她只能趴在田埂下面,把身子缩成一团,“炸弹在耳边响,震得我耳朵嗡嗡响,我看见旁边的房子被炸得粉碎,有人从里面飞出来,血肉模糊……”喻毓华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那段可怕的场景,“那时候我突然就不怕了,不是不害怕死亡,是觉得比起那些死去的人,我能活着,能接着救更多人,已经很幸运了。”
抗战胜利那天,她正在给一个伤员换药,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喊“胜利了!日本人投降了”。她手里的镊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跑出医院,看见街上的人都在哭,在笑,在互相拥抱,有的人还把帽子扔到了天上。“我也哭了,哭得特别痛快,把这八年的委屈、害怕、难过,都哭了出来。”老人说,“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觉得所有的苦都没白吃。”
后来她回了家,离开家已经快八年了。布庄早就没了,院子里的树长得很高,姐姐看见她,抱着她哭得直抽搭。姐姐告诉她,父亲在她走后第三年,因为担心她,又赶上时局动荡,一病不起,没多久就走了;母亲受不了打击,第二年也跟着走了。“我连他们的坟都不知道在哪里,姐姐说,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只能找个地方埋了,连块碑都没立。”喻毓华的声音哽咽着,“我这辈子,对得起国家,对得起那些伤员,可就是对不起爹娘……没能给他们养老送终,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新中国成立后,长沙市卫生局的郑群局长找到了她。郑群以前是中共地下党员,在124后方医院的时候就认识她,知道她医术好,就写信邀请她来长沙工作。“我当时还犹豫,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怕干不好。”可郑群说,“你的医术是救命的本事,不能丢。”她答应了,成了长沙一家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刚开始做接生的时候,还挺紧张,后来就好了。”喻毓华笑了笑,“看见一个个孩子生下来,哭得多响亮,就觉得心里特别暖——这就是希望啊。”她一干就是二十年,直到1972年退休,退休后还经常有人来找她看病,她都免费给人看。
讲完这些,喻毓华打开那个褪色的蓝布包,里面是一枚黄埔军校的校徽,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五个年轻的姑娘,穿着学生装,笑得特别灿烂。“这是我和表姐她们报考军校的时候拍的,就剩下我一个了。”喻毓华把照片贴在胸口,“我这辈子没做什么大事,就是救了些人,对得起国家,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也用力拍着手,手掌都拍红了,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我想起自己当年在战场上,要是没有那些医护人员,我可能早就不在了。他们没有扛枪打仗,却用自己的双手,在战火中托起了生的希望。
离开研究院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地上,亮得晃眼。小周扶着我,我回头看了看研究院的大门,仿佛还能看见喻毓华的身影。
2019年4月,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喻毓华去世的消息,享年103岁。我拿着报纸哭了——她走了,但她的故事,还有无数像她一样的抗战医护人员的故事,会永远记在人们的心里。
(二)
2016年夏,广西全州的太阳像个烧红的铜盘,悬在头顶上烤得人发晕。我坐在工作人员小陈开的车里,车窗摇到最低,风刮进来都是热的,路边的稻田泛着金黄,蝉鸣声嘶力竭,倒让这平静的乡野多了几分生气。小陈说:“李老,前面就到庙头镇了,唐兴成老兵早就在抗战研究院等着咱们呢。”我点点头,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老兵证——同为扛过枪的人,见着老战友,总免不了多几分亲近。
车子停在研究院门口,一座白墙黑瓦的小院,门口挂着“全州抗战历史陈列室”的木牌。刚下车,就看见一个身影拄着拐杖站在台阶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胳膊上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小陈快步上前:“唐老,这是李明同志,也是抗战老兵。”老兵抬起头,我看清了他的模样: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发胶固定着,脸上布满皱纹,却精神矍铄,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像燃着的炭火。“同志,快进来坐!”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掌心粗糙得像砂纸,却格外有力,那力道里藏着的,是几十年战火淬炼出的坚韧。
我们坐在院里的石桌旁,小陈泡了两杯绿茶,茶香混着院里桂花树的清香,让人舒服了不少。唐兴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盒子,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枚泛着铜绿的徽章,上面刻着“新一军”三个字,边缘已经磨得有些模糊。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徽章,眼神飘向远方,“1943年那回,我才17岁,还在宜湘河村的田里割稻子呢,稻穗沉得压弯了腰,我想着秋收了能换点钱,给娘买块新布做衣裳……”
话没说完,唐兴成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里走了段远路。
“那天中午,我正坐在田埂上啃红薯,就来了三个穿灰军装的人,手里拿着绳子,说‘抓壮丁去打日本’。我娘从家里跑出来,抱着我的腿哭,说‘娃啊,你别走,娘就你一个儿’,我爹站在旁边,脸憋得通红,最后只说了句‘去了好好打仗,活着回来’。”他叹了口气,“我被他们拉着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娘还站在田埂上,像个木桩子,那场景,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他们被带到平乐师管区,和其他壮丁挤在一个破庙里,地上铺着稻草,晚上睡觉都得侧着身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跑步,跑慢了就挨鞭子,饭是掺了沙子的糙米饭,一天两顿,根本吃不饱。”后来,他们被装上火车,一路颠簸去贵阳,再转卡车到昆明。“卡车没有顶,太阳晒得头皮疼,下雨的时候浑身湿透,晚上就在路边的草棚里睡觉,不少人都生了病,咳嗽声此起彼伏。”
到了昆明巫家坝机场,他们被赶上了运输机。“那飞机像个铁疙瘩,里面又黑又闷,挤了二十多个人,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唐老说,飞机起飞后没多久,就开始剧烈颠簸,外面的云层像翻涌的墨汁。“越往上面飞越冷,我穿着单衣,冻得牙齿打颤,大家挤在一起,你靠着我,我靠着你,用彼此的体温取暖。有个湖南的小伙子,冻得直哭,说想他娘,我就把仅有的一件单衣脱下来给他盖上,说‘忍忍,到了印度就好了’。”
飞越驼峰航线的时候,飞机突然往下掉,机舱里的人都尖叫起来,有个老兵大喊“抓稳了”。“我死死抓住旁边的铁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感觉飞机随时会摔下去。”唐老比划着当时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飞机才稳住,机长说我们刚才遇到了强气流,差一点就出事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去印度的路,比打仗还危险。”
一到印度利多机场,他们就被安排住进了大兵营。“营地里全是铁皮房,白天太阳一晒,里面像蒸笼,晚上又冷得要命。洗澡是在露天的池子里,水是从河里抽上来的,冰得刺骨,洗一次澡浑身打哆嗦。”训练更是苦得超出想象,每天凌晨四点就起床,先跑五公里,然后练队列、拼刺刀、打靶。“步枪、机枪、炮弹各打五发,我每次都打得特别认真,枪口抵在肩膀上,震得生疼,也不敢动一下。”唐兴成说,他那时候就想着,枪打得准,才能多杀鬼子,才能活着回家见爹娘。“有一次打机枪,我连续打了五十发子弹,肩膀肿得老高,晚上睡觉只能侧着身,可第二天还是接着练。”
他的射击成绩每次都是全连最好的,连长见了他就说“你这小子,是块打枪的料”。没多久,他就被升为上等兵,还领到了一把崭新的汤姆逊冲锋枪。“我把枪擦得锃亮,睡觉都放在枕头边,生怕被人碰坏了。”后来,他被分到新一军三十师八十八团二营五连三排,全班13个人,班长邓兴华是个四川老兵,打过不少仗,胳膊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邓班长对我们特别严,训练的时候一点都不含糊,可私下里对我们很好,有次我得了疟疾,他把自己的药给我吃,还守着我一夜没睡。”班里配备了一挺轻机枪、两挺重机枪和一门迫击炮,邓班长常说“咱们这装备,就是用来揍鬼子的,绝不能给中国人丢脸”。
1944年7月,他们随八十八团开赴密支那前线。密支那是滇缅公路的重要节点,鬼子在那里修了很多碉堡,还挖了深沟,火力配置得特别密集。“我们的任务是攻打密支那火车站,那地方三面环水,一面靠山,鬼子把火车站变成了堡垒,墙上全是枪眼。”打了一天一夜,部队伤亡惨重,牺牲了好几个战友,还是没能攻下来。“那天黄昏,天突然阴了下来,乌云压得很低,没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雨点砸在头盔上,噼啪作响。”唐兴成躲进一辆卡车里避雨,刚想擦把脸上的雨水,就看见远处的草丛里有动静——几十个鬼子猫着腰,手里端着三八式步枪,枪上插着刺刀,正悄悄向正在进攻的战友们身后摸去。
“不好,鬼子要偷袭!”唐兴成心里一紧,来不及喊人,赶紧从卡车里爬出来,悄悄把轻机枪架在弹药箱上,调整好角度。“那些鬼子大概有七八十人,脚步放得很轻,想打我们个措手不及。”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扣在扳机上,盯着鬼子的方向,等他们走进射程范围,猛地扣动扳机。“嗒嗒嗒——”机枪声在雨里格外响亮,子弹像雨点一样飞向鬼子,瞬间就打倒了二十多个。“鬼子被打懵了,有的趴在地上还击,有的掉头就跑。”战友们听到机枪声,立刻返过身来,轻重机枪一起开火,手榴弹像冰雹一样扔向鬼子。“我看见一个鬼子军官举着指挥刀喊‘冲锋’,刚站起来就被我一枪打死了。”
这场偷袭被打退了,战友们冲过去清点战场,捡回来三十多支三八式步枪,还有几箱子弹。邓班长拍着唐兴成的肩膀,笑着说:“好小子,你这一枪,救了咱们全排的兄弟,回头我给你请功。”唐老摸着发烫的机枪,心里又激动又后怕——要是刚才没发现鬼子,后果不堪设想。
可战斗还没结束,部队要继续进攻火车站。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总攻就开始了。盟军的飞机先对火车站进行轰炸,炸弹落在地上,火光冲天,烟尘弥漫。“轰炸结束后,我们端着枪冲上去,可刚到火车站门口,就遭到了鬼子的猛烈射击,好几个战友倒在了地上。”唐兴成的声音沉了下去,“我看见班里的小王,才18岁,刚冲出去没几步,就被鬼子的子弹打中了胸口,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却没来得及,就倒了下去。”
因为伤亡太大,唐兴成和全班被派上了第一线,全排的重火力都配给了他们。“我们趴在战壕里,战壕里全是积水,泡得脚发麻。”没过多久,就看见三四十个鬼子挺着刺刀,嗷嗷叫着向他们反冲锋。“那些鬼子眼睛通红,像疯了一样,跑得特别快。”邓班长大喊“开火!”,唐兴成和班里的兄弟一起,三挺轻机枪、两挺重机枪同时开火,子弹在鬼子面前织成了一道火网。“手榴弹扔出去,爆炸声此起彼伏,鬼子一个个倒在地上,可后面的鬼子还在往前冲。”
唐兴成说,他当时打得眼睛都红了,肩膀被机枪震得没了知觉,只知道不停地扣扳机。“我看见一个鬼子冲过了火网,举着刺刀向我扑来,我赶紧换了个弹匣,对着他的胸口就是一梭子,他应声倒地。”战斗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鬼子终于退了下去,战壕前面躺满了鬼子的尸体。“我趴在战壕里,大口喘着气,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全被汗水和血水浸透了,手上还沾着鬼子的血。”
讲到打仗的恐惧,唐兴成没有避讳:“每次战斗一开始,我都怕得要命,手都在抖,有时候甚至想躲起来。可一看见战友们倒下,一想到爹娘还在等着我回家,就什么都不怕了。”他和战友们常在一起聊,说要是当了亡国奴,就再也回不了家,再也见不到爹娘了,“被人家欺负得没办法了,只能跟他们拼,就算死,也要拉个鬼子垫背!”
占领火车站后,部队继续向密支那市区推进,走进了原始森林。“那林子里的树有几十米高,枝叶茂密得像伞一样,阳光都透不进来,地上全是腐烂的树叶,踩上去软软的,还散发着一股霉味。”鬼子躲在树上,拿着机枪和三八式步枪打冷枪,很多战友没防备,不是受伤就是牺牲了。“有一次,我们班的小李走在前面,突然被一颗子弹打中了头部,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后来他们学乖了,一碰到有大树的地方,不管有没有鬼子,先用重机枪远远地扫射过去,“子弹把树枝打断,藏在上面的鬼子就跟着掉下来,有的摔在地上就没了气,有的还想爬起来,被我们补了几枪。”
有天晚上,天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靠手电筒照明。唐兴成跟着部队行军,突然觉得腿上一疼,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火辣辣的。“我用手一摸,满手是血,才知道自己中弹了。”那时候身边没有战友,他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每走一步,腿就疼得钻心。“走了大概有半里地,才遇到抬担架的卫生员,他们把我放在担架上,往后方医院送。”
后来,他被送上了一架小运输机,飞往印度利多的战地医院。“那飞机特别小,只能装五个伤员,飞得还不稳,一路上颠簸得厉害。”到了医院,医生给他做了检查,说子弹打穿了膝盖,需要做手术取出来。“手术的时候没打多少麻药,医生用刀子划开膝盖的时候,我疼得浑身冒汗,牙咬得咯咯响,可我没喊一声——我怕一喊,就再也没力气打仗了。”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医生把子弹取出来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那子弹比手指头还长。“手术后,我的腿被包了好几层纱布,每天换一次药,护士是个印度姑娘,每次换药都会用生硬的中文说‘加油’。”
在印度休养了三个月,唐兴成的伤终于好了,他迫不及待地要求回前线。“我跟医生说,我的战友们还在打仗,我不能在这里待着。”回到部队的时候,邓班长看见他,高兴得把他抱了起来:“好小子,你终于回来了,我们都等着你呢!”刚归队三五天,他就又拿起了轻机枪,参加了攻打密支那市区的战斗。
那时候,盟军的炮火打得特别猛,每天都有飞机对着鬼子的阵地轰炸,炮弹像雨点一样落在鬼子的碉堡上,把碉堡炸得粉碎。“我们跟着炮火冲锋,一路上没遇到多少抵抗,鬼子都躲在防空洞里不敢出来。”打了一个多星期,鬼子扛不住了,开始向密支那后方的伊洛瓦底江撤退。“我们追赶到江边的时候,看见鬼子正在用木船渡江,江水流得特别急,木船在江里摇摇晃晃的。”唐兴成和战友们架起机枪,对着江里的木船射击,“有的木船被打穿了,沉了下去,鬼子掉进江里,被江水冲走了;有的木船靠了岸,鬼子刚上岸,就被我们打死了。”江边上很快就堆满了鬼子的尸体,一层叠一层,江水都被染成了红色。
之后,他们一路追着鬼子打,先后攻克了八莫、腊戌。“那时候鬼子已经没了斗志,见了我们远征军就跑,有时候我们追得快,还能缴获不少武器弹药。”唐老说,他们每天要走几十里路,脚上磨起了水泡,破了又起,疼得钻心,可谁也没抱怨过。“有一次,我们走了一天一夜,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走到一个村子里,老百姓给我们端来了米饭和茶水,还说‘你们是打鬼子的英雄,我们谢谢你们’。”那时候他才觉得,所有的苦都没白吃。
到了腊戌,部队本来准备继续南下,进入新加坡,可英国人却不让他们进去,说“新加坡由我们负责解放”。“我们只能在腊戌等着,每天训练,随时准备打仗。”1945年3月,他们接到命令,从腊戌撤回云南昆明。“走的时候,老百姓都来送我们,给我们塞鸡蛋、水果,还有的老百姓哭着说‘你们可别忘记我们啊’。”
1945年8月12日,他们从昆明步行到广西百色,在百色休整了三天。“那天晚上8点多,突然有人在营地里喊‘日本人投降了!抗战胜利了!’”唐兴成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眼里闪着光,“我刚开始还以为是开玩笑,跑到营门口一看,好多人都举着枪朝天开枪,喊着、笑着,有的还抱着哭。我也激动得不行,拿起枪对着天空打了一梭子,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打了这么多年,终于胜利了!”那天晚上,整个营地里灯火通明,大家唱着歌,喝着酒,一夜没睡。
后来,他们又步行到平乐县,接着奉命开赴广州增城,接受日军二十一军的投降。“投降那天,鬼子穿着军装,排着队,把枪放在地上,低着头,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嚣张气焰。”唐兴成说,看着鬼子投降的样子,他心里又解气又难过——解气的是终于把鬼子打败了,难过的是那么多战友没能看到这一天。“我们送降军去东莞,全团走在前面,老百姓都站在路边看,有的还扔石头砸鬼子,我们赶紧拦住,说‘不能打,要按照规定把他们送回日本’。”到樟木头的时候,后面有两个鬼子因为欺负老百姓,被愤怒的老百姓打死了,“我们只能加强警戒,加快行军速度,生怕再出意外。”最后,那些日军从东莞上船,离开了中国。
抗战胜利后,唐兴成随部队去了东北。1948年9月,在辽沈战役中,他被解放军第三十八军俘虏。“刚开始我还很害怕,可解放军的长官对我们说‘只要你们愿意参加解放军,为人民打仗,我们就欢迎’。”唐老说,他当时就想,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只要是打反动派,为老百姓做事,他就愿意干。于是,他加入了解放军,被编入一一三师三三七团炮兵连。
之后,他参加了攻打塘沽、解放天津的战斗。“打天津的时候,我们的炮火特别猛,把敌人的碉堡都炸平了。”他还记得解放天津那天,老百姓都跑到街上,举着红旗,喊着“解放军万岁”,还给他们送吃的、喝的。“那时候我才知道,解放军是为老百姓打仗的军队,跟着这样的军队,没错。”后来,他们又跟着部队包围了北平,北平和平解放后,他随部队南下,参加了解放广西的战斗。
1950年初,他们从广西开到河南信阳,进入炮兵营,开始开荒种地。“那时候国家刚解放,粮食紧张,我们一边训练,一边种地,想为国家多做点贡献。”地里的青苗刚长到五六十厘米高,朝鲜战争就爆发了。“我们接到命令,立刻开赴朝鲜参战。”当年10月,唐兴成随部队跨过鸭绿江,踏上了朝鲜的土地。“朝鲜特别冷,冬天温度能降到零下几十度,我们穿着棉衣,还是冻得不行,很多战友的耳朵、手脚都冻烂了。”在朝鲜的四年里,他参加了上甘岭战役、金城战役等多次战斗,好几次都差点牺牲。
1954年8月,唐兴成从朝鲜回国,被调到东北三集镇修兵营。1955年1月,他从炮排转业,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全州。“我娘早就不在了,爹也老得认不出我了,看见我回来,抱着我哭了好久。”后来,唐兴成结婚成家,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日子过得平淡又踏实。2005年和2015年,他还先后拿到了抗战胜利60周年、70周年的纪念章,“这两枚章,我一直好好收着,这是国家给我的荣誉,也是对那些牺牲战友的念想。”
讲完这些,唐兴成把铁皮盒子关上,轻轻放在腿上:“我这一辈子,出了两次国打仗,吃了不少苦,可我不后悔。能把鬼子赶出去,能看着国家太平,看着孩子们过上好日子,就值了。”我握着老兵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格外有力——这是一双握过机枪、扛过枪杆的手,也是一双守护过家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