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惊蛰日的唤江仪
作品名称:清水里的刀子 作者:王真波 发布时间:2025-10-10 09:08:41 字数:3632
惊蛰的第一声雷,是从扁担山的云层里滚出来的。那雷声裹着暖融融的水汽,像夜郎古国流传下来的青铜古鼓,“轰隆隆”地撞在江面上,震得竹丛里残留的雪块“簌簌”往下落——雪块还带着冬的凉,落在泛着绿的江水里,瞬间融成细碎的银纹,顺着浪尖漂远,像撒了一把碎银子。连沉在江底的鹅卵石都像是被这雷声唤醒,在水流里轻轻晃动,偶尔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咚、叮咚”的细响,像是江水在伸懒腰时不小心碰响了藏在怀里的铃铛。
“护江盟”的人早早就聚在了盟誓滩的江边,身上的蓑衣“沙沙”作响——那蓑衣是用山里的棕丝混着老竹皮编的,棕丝防水,竹皮透气,穿在身上轻得像裹了层云,斗笠檐边缠着的红绳被江风一吹,“哗啦”飘起,映着江光格外鲜亮。按布依族传了三代的“唤江古仪”,惊蛰雷声起时必须行唤江礼,要唤醒沉睡了一冬的江水,祈求今年江清鱼旺、竹茂山青。仪式的规矩老辈人早就定好了:得用竹制的长号吹响“唤江调”,往江里撒浸泡过枫香叶的谷种,最后由族里最年长的人念诵唤江词,还要敬竹、敬江、敬水里的生灵,半点都不能马虎。
小勇手里握着的竹号,是用十年生的老楠竹掏空做的,竹壁厚得能抵住江风,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吹口处缠着防滑的竹丝,摸上去糙而不刺,尾端还刻着小小的盟徽,盟徽周围雕着“江鱼竹苗纹”——鱼鳍翘着,竹苗弯着,刻得细致,像是下一秒就要从竹号上跳下来,游进江里、钻进土里。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鼓得像装满了江风,将竹号紧紧贴在唇边,绵长的“呜呜——”声立刻在江面上散开,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把江风、浪声都串了起来。
这“唤江调”分三段,是阿爷生前一句句教他的,每一段的调子都藏着不同的心意。第一段唤江醒,调子沉得像江底的浪,“呜呜”声里带着股韧劲,要让江水挣脱冬的束缚,慢慢活过来;第二段唤鱼来,调子突然清亮起来,“啾呜——啾呜——”像山雀在竹丛里叫,要让藏在江底的鱼群感知到春的气息,游到水面来;第三段唤竹生,调子又变得绵长,“呜——”声轻轻飘着,像竹风拂过叶尖,要让土里的新笋快点破土。竹号声飘得远,连江对岸的竹丛都像是有了回应,竹叶“沙沙”响,像是在跟着调子轻轻和。
江风裹着竹号声往远处飘,浅滩上的小野鸭纷纷抬起头,绒毛上的水珠“滴答”往下落,滴在水里溅起小水花;连水里的小鱼都游到了水面,银闪闪的一片,围着竹号声的方向“哗啦哗啦”打转,像是真的被这声音唤醒了。石头牵着乐乐的手,仰着头听竹号声,眼睛瞪得圆圆的,小嘴微微张着,连风把斗笠吹歪了都没察觉:“小勇哥的竹号真厉害,连小鱼都来听了!它们是不是知道春天来了,特意来跟咱们打招呼呀?”
王阿爷站在江边的青石板上,那石板是太爷爷当年亲手凿的,上面刻着“唤江纹”——纹路由江浪、竹苗、鱼群组成,经过几十年的江水冲刷,纹路依旧清晰。他手里捧着一个竹制的谷种篮,篮身编着“五谷纹”,每一根竹篾都编得紧实,篮里的谷种浸得发胀,还带着枫香叶的淡红,那是去年秋收时特意留的“头批粮”,颗粒饱满得能掐出汁来。等小勇的竹号声落下,江面上还飘着余韵,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却透着股能穿越时光的厚重,开始念诵唤江词:“惊蛰雷,唤江醒;枫香谷,喂江灵;竹护岸,鱼满汀;盟人在,守安宁;新笋冒,江水平;岁岁安,代代兴……”
每一句都短而有力,顺着江风钻进每个人心里,像是在跟江水对话,也像是在跟老辈人呼应。念到“代代兴”时,王阿爷还特意抬高了声音,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青石板,像是在跟太爷爷说:“您看,咱们的唤江仪,还在办着呢。”
念完唤江词,王阿爷将谷种一把把撒进江里,动作慢得像在捧着宝贝,谷种“簌簌”落在水面,带着枫香叶的清香,激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没等涟漪散开,就有小鱼游过来啄食,鱼嘴“啵啵”地碰着谷种,连远处的水鸟都振翅飞来,“扑棱扑棱”地在江面盘旋,翅膀划过水面,留下细碎的水痕。“这谷种不是浪费,是跟江认亲。”王阿爷蹲下来,摸了摸石头的头,枯瘦的手指上还沾着谷种的香气,“咱们护着江,江也护着咱们,它念着咱们的好,才会给咱们留鱼、留竹,让咱们有生路。”
陈雨带着大学生团队,早就在旁边架好了相机和录音设备。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着,把竹号的纹路、谷种的颜色、王阿爷念词的模样都收了进去;录音设备的指示灯“滴滴”闪着,连竹号声、唤江词、江浪声都录得清清楚楚。“这些要整理成‘唤江档案’。”陈雨一边调整相机角度,一边跟身边的小周说,镜头里江面上的涟漪还在晃,“不只是为了保护老习俗,更是要让更多人知道,咱们护江不只是守着规矩,是守着跟山江的情义,守着老辈人的智慧。”
新盟员阿明和小周,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仪式,眼里满是新奇。他们手里也捧着小竹篮,跟着王阿爷往江里撒谷种。阿明撒得有些急,谷种“哗啦”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冰凉的江水渗进袜子,他却浑然不觉,笑着说:“原来护江还有这么有意思的仪式,比课本里讲的生动多了!以后每年惊蛰,我都要来,跟着小勇哥学吹竹号,跟着阿爷学念唤江词。”
小周则蹲在江边,手里拿着一支试管,试管上贴着标签,写着“惊蛰唤江仪・江水样本”。她小心翼翼地用吸管吸了些撒过谷种的江水,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水里的鱼:“我想带回实验室检测一下,看看谷种和枫香叶会不会对江水有影响,比如能不能增加水里的有机质。要是真有用,以后咱们办唤江仪,就能更科学,既守着老规矩,又能真的帮到江水。”
唤江仪的最后一步,是放“江愿灯”。那些灯盏是大家提前几天编的,用细竹篾编出小小的圆碗形状,里面放着浸了蜡的棉芯,能烧得更久;外面糊着阿花婶她们染的油纸,有靛蓝和浅黄两种颜色,每盏灯上都绘着竹鱼图案,还写着小小的心愿。小勇点燃第一盏灯,灯芯“噼啪”地跳了两下,橘红色的火苗立刻亮了起来。他轻轻把灯盏放进江里,看着它顺着水流漂远,小声说:“我愿今年竹苗的成活率再高些,护江盟的人都平平安安,没人受伤,没人掉队,咱们能一起守着这江,一年又一年。”
孩子们也跟着放灯,乐乐的灯盏上画了一朵野菊花,花瓣涂得粉粉的,她双手捧着灯盏,小脸蛋贴得近近的,小声念叨:“我愿小野鸭能多生几只宝宝,江里的小鱼永远都吃不完,咱们的护鱼栅永远都好好的,没人来破坏。”石头的灯盏上画着一把护江刀,刀身上用黑笔写着“护江”二字,他举着灯盏,声音响亮得像要让江水都听见:“我愿以后能像小勇哥一样,拿着护江刀守护清水江,不让坏人来挖沙子、扔垃圾,不让咱们的家被破坏!”
一盏盏江愿灯顺着水流漂远,在江面上连成一串暖黄的光带,与天边的晚霞相映——晚霞是橘红色的,灯影是暖黄色的,远远望去,分不清哪是灯影,哪是霞光。竹丛里的鸟儿也飞了出来,“叽叽喳喳”地围着灯带盘旋,翅膀扇动的“扑棱”声,像是在为江愿灯引路,也像是在为大家的心愿祝福。
仪式结束后,大家坐在江边的竹棚里。竹棚是用粗竹搭的,顶上盖着厚厚的竹叶,能挡住江风。棚里的火塘还烧着枯竹枝,“噼啪”地响着,暖意融融地裹着每个人。阿花婶端来刚煮好的春笋汤,汤是用竹锅炖的,掀开盖子时,竹香混着笋香“呼”地冒出来,馋得孩子们直咽口水。汤里的春笋是今早刚挖的“惊蛰笋”,脆嫩清甜,还带着江水的凉意,里面还放了点腊肉丁,油花浮在汤面上,香气扑鼻。
王阿爷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汤,竹碗里的汤泛着浅白,笋片在里面轻轻漂着。“这春笋是惊蛰后第一拨笋,最有灵气。”他喝了一口汤,眼里满是满足,“吃了它,就像跟山江结了新的约定,以后要更用心护着这山这江,不辜负春的馈赠,不辜负老辈人的期待。”
小勇喝着春笋汤,暖意从喉咙一直滑到肚子里,舒服得让人想叹气。他望着江面上渐渐远去的江愿灯,灯影越来越小,却依旧亮着,像撒在江面上的星星。他摸了摸腰间的护江刀——刀鞘上的枫香叶碎在晚霞里泛着浅红,盟徽挂在脖子上,贴着胸口,暖暖的,像揣着一颗小太阳。他想起小时候,阿爷第一次带他参加唤江仪,那时候他才到阿爷的腰那么高,不懂什么是“唤江”,只觉得竹号声好听,江愿灯好看,撒在江里的谷种像小珠子。现在他终于懂了,这唤江仪不只是一场仪式,是“护江盟”与山江的对话,是老辈人与后辈的传承,是一份藏在岁月里的牵挂——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护江,是跟着老辈人、跟着山江,一起守着这份约定。
江面上的江愿灯还在漂,竹号声的余韵还在江风里绕,小野鸭跟着灯影游,时不时啄一下灯盏周围的水,像是在守护着大家的心愿。远处的云层里,又轻轻响了一声雷,“轰隆隆”的,不响,却像是江水的回应,温柔地裹着每个人的心愿,漂向远方。小勇知道,“护江盟”的唤江仪,会一年年办下去,像惊蛰的雷声一样,年年都来;惊蛰的雷声会一年年唤醒江水,江愿灯会一年年漂向远方,护江的人会一年年守着这份约定,守着山江的每一个春天。
而他,会一直在这里。带着护江刀,带着盟徽,守着这山,守着这江,守着“护江盟”的每一个人,守着这场惊蛰日的唤江仪,直到永远。直到雷声年年唤江醒,唤醒每一寸江水;直到江愿岁岁随波行,载着每一份心意;直到这份守护与传承,成为山与江永恒的春日对话,成为世代相传的美好记忆,刻在每一个参加过唤江仪、守护过这片江河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