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雨水后的竹汛忙
作品名称:清水里的刀子 作者:王真波 发布时间:2025-10-10 08:10:50 字数:4352
雨水节气的余韵还绕着扁担山,水汽就像被谁拔了闸的山泉,从岩缝、竹根、江雾里漫出来,连缀成三天没断的细雨。雨丝细得能穿过竹篾的缝隙,像夜郎古国传下来的蚕丝,一缕缕、一丝丝,把整座山江织成了朦胧的绿纱。江面早涨高了半尺,浑绿的江水漫过浅滩,把岸边圆滚滚的鹅卵石浸得发亮,石缝里藏了一冬的青苔也醒了,探头探脑地冒出嫩绿,沾着水珠,像给石头镶了层翡翠边。
竹林里更是热闹。新笋像憋足了劲的孩子,趁着雨势疯长,前一晚还只露个笋尖的芽儿,第二天清晨就能蹿出半尺高。笋衣裹着嫩白的笋尖,顶端还沾着夜露,轻轻一碰就能滴下水来,有的笋衣裂开细缝,能看见里面青嫩的竹节——这便是扁担山一年一度的“竹汛”,按布依族传了几百年的“护笋古礼”,雨水后新笋萌发的半个月里,护笋人得守着竹林连轴转,既要给新笋围上护笋栏,防野猪拱、野兔啃,还要把竹林低洼处的积水排干净,不然竹鞭泡在泥里会烂,来年就长不出新笋了。“护江盟”的人从天蒙蒙亮就钻进竹林,雨靴上裹着厚厚的泥,裤脚湿得能拧出水,可脸上都挂着笑,眼里的光比笋尖上的水珠还亮——那是看着希望冒头的欢喜。
小勇扛着一捆护笋栏走在最前头,护笋栏是用当年生的细竹篾编的圆筒,竹篾削得薄而韧,指间划过能感觉到细细的竹纹。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里,脚下的泥土沾着雨水,软乎乎的像刚蒸好的糯米糕,每走一步都能陷下去半寸。按夜郎古俗,每个护笋栏顶端都嵌着枚铜钱大的小铜符,铜符上刻着模糊的竹纹,老人们说这能“镇兽害,保笋安”,小勇每次编栏,都会把铜符擦得发亮。
他在一棵刚冒尖的笋芽前停下,笋尖顶着颗圆滚滚的水珠,嫩得能掐出汁来。小勇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护笋栏套在笋芽上,手指轻轻调整竹篾的位置,让笋芽正好立在圆筒中央——不能太松,松了野兽能钻进来;也不能太紧,紧了会勒着笋芽生长。套好栏子,他又从背篓里拿出竹桩,竹桩是提前削好的,顶端削得尖,底部缠着圈旧布条防滑。他举起小铁锤,“笃笃笃”地把竹桩砸进土里。砸得深,直到竹桩只露个顶端在外面。“新笋最娇贵,雨水多了怕烂根,野兽来了怕啃食,得好好护着,就像护着咱们的孩子。”他一边砸桩,一边轻声说,“明年它们就是能挡风的竹子,能护着清水江,护着咱们的家。”
阿力跟在小勇后面,手里的排水沟铲闪着光——铲头裹着层薄铜皮,是王阿爷去年冬天帮他包的,说铜皮耐磨,挖泥又快又稳。他专找竹林里低洼的地方走,那些地方积着水,水面漂着落叶,底下的泥土泡得发黏。阿力举起铲子,“唰”地一下挖下去,就能带出一大块泥,泥里还能看见细细的竹鞭,浅黄的竹鞭像一条条小蛇,在土里盘绕着,那是竹子的根,藏着来年的新笋。
“这片竹林的竹鞭长得密,像一张大网。”阿力把泥甩到旁边的空地上,竹鞭在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积水多了容易闷坏竹鞭,挖条沟让水顺着流进江里,竹鞭就能好好长,明年还能冒出更多新笋。”他一边挖沟,一边哼起了布依族的“护笋调”,调子轻快得像山雀在叫,“新笋冒,雨水浇,挖条沟儿水不涝;竹鞭壮,笋儿高,来年竹林长得好……”歌声混着雨声,在竹林里飘来飘去。
新盟员阿明和小周是第一次参加竹汛,两人都透着股新鲜劲。阿明学着小勇的样子编护笋栏,手里的竹篾却总不听使唤,要么编得太松,圆筒歪歪扭扭,要么编得太紧,竹篾“啪”地断了。他手里的护笋栏更是没个正经形状,有的地方漏了大缝,有的地方竹篾叠在一起,活像个皱巴巴的纸团。
“小勇哥,我编的这栏子……”阿明举着自己的“作品”,脸有点红,“歪歪扭扭的,能护住笋吗?别让小松鼠把笋啃了。”
小勇走过去,接过护笋栏,指尖灵活地穿梭在竹篾间,把松的地方拉紧,把断的地方补上,没一会儿,歪扭的圆筒就变得周正了。“没事,多练几次就好。”小勇笑着把栏子还给阿明,“护笋的关键是心意,不是手艺——你想着要护它,把它当成自己的朋友,它就一定能好好长。你看,调整一下竹篾的位置,它不就周正了?”
阿明点点头,拿起竹篾重新编起来,这次他慢了些,手指轻轻捏着竹篾,眼里满是认真,仿佛手里的不是竹篾,而是件宝贝。
小周则拿着个竹制封面的笔记本,笔记本封面上贴着张新笋的照片,是她昨天刚拍的,照片里的新笋顶着水珠,鲜活得像要从纸上冒出来。她蹲在新笋旁,膝盖上沾了泥也不在意,手里拿着卷尺,卷尺上缠着圈红绳,是她自己缠的,防止打滑。她把卷尺的一端放在笋尖,另一端放在土里,轻声念着:“五寸二,比早上又高了半寸。”
念完,她又掏出手机,对着新笋拍了张照,照片里的新笋在雨雾中透着嫩绿,格外好看。“我要做个‘竹汛档案’。”小周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一边说,“把每天的笋芽生长情况、土壤湿度、降雨量都记下来,以后就能知道雨水多少对新笋的影响,护笋也能更科学,不让咱们的心意白费。”她的笔记本上已经记了好几页,字迹工整,还画了简单的图表,标注着不同竹林的新笋数量。
林晓带着几个孩子,在竹林里捡被雨水打落的竹叶。孩子们穿着五颜六色的小雨靴,靴筒上沾着泥点,手里拿着自己编的小竹篮,篮沿缠了圈红绳,是阿花婶帮忙染的,红得鲜亮。他们把竹叶一片片捡起来,放进竹篮里,竹叶软软的,带着雨水的清香,倒在竹苗根部时,像给竹苗盖了层软被子。
“小勇老师说,竹叶烂在土里能当肥料。”七岁的乐乐一边捡竹叶,一边跟身边的小伙伴说,“能给新笋和竹苗提供养分,让它们长得更快、更壮。”说着,他突然停住脚步,眼睛瞪得圆圆的,小声喊,“小勇哥,这里有小刺猬!它是不是也来躲雨的?”
小勇走过去,顺着乐乐指的方向,轻轻拨开竹叶,看到一只巴掌大的小刺猬缩成一团,身上的刺沾着水珠,像个带刺的小毛球,正躲在新笋旁避雨。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掌心托着小刺猬,小刺猬软软的,在他掌心里轻轻动了动。小勇走到竹棚下的干草堆里,铺了层干竹叶,把小刺猬放上去:“小刺猬也是竹林的朋友,它们吃害虫,能帮竹子除害,保护竹林的健康。”他摸了摸乐乐的头,“咱们护笋,也要护这些小动物,这样竹林才热闹,才完整,才像个真正的家。”
中午的时候,雨停了。太阳透过云层洒下来,给竹林镀上一层浅金,竹叶上的水珠在阳光下泛着光,像撒了把碎钻,风一吹,水珠“滴答滴答”地掉下来,砸在泥土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大家坐在竹棚里,竹棚是用粗竹搭建的,顶上盖着竹叶,能遮雨遮阳。棚里的火塘还留着余温,木柴偶尔“噼啪”响一声,冒出点火星。
阿花婶早就把吃的送来了,放在竹编的托盘里——玉米饼是用新收的玉米磨的粉做的,金黄酥脆,咬一口满是玉米的香气;腌笋是去年冬天腌的,切得细细的,拌了点辣椒,脆嫩爽口;还有一壶热姜茶,姜茶里加了枫香叶,喝一口,暖得从喉咙一直热到肚子里。
王阿爷拿着本旧账本,账本是竹制封皮,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里面记着往年的竹汛数据,字迹是用毛笔写的,有些地方已经晕开。他翻着账本,跟大家算今年的竹汛账:“去年咱们护了八十棵新笋,活了六十五棵,成活率不错;今年雨水好,新笋比去年多了二十棵,只要好好护,不让野兽伤、不让水闷,成活率肯定能更高,明年的竹林就更密了。”
“我以后每天都来竹林,早来晚走。”阿明啃着玉米饼,嘴里满是香气,说话都有点含糊,“帮着编护笋栏、挖排水沟,就算累点也没关系,一定要让这些新笋都活下来,看着它们长成竹子。”
小周也点头,手里还拿着“竹汛档案”,笔尖沾着墨,正补充着上午的记录:“我每天都来记录,把‘竹汛档案’做得更详细,还要给新笋做编号,方便咱们跟踪它们的生长,帮大家更好地护笋。”
下午的太阳更暖了,大家的劲头比上午还足。小勇带着阿力,给长得过高的新笋套上竹制的支撑棍——支撑棍是用细竹枝做的,削得光滑,用软竹绳绑在笋身上,绳子绑得松松的,不会勒伤新笋,主要是防止新笋被风吹倒。小勇绑支撑棍的时候特别仔细,每根绳子都要调整好几遍:“这些笋长得快,茎秆还嫩,风一吹就容易倒,绑上支撑棍,它们就能直直地长。”
林晓带着孩子们,给护笋栏上系红布条。红布条是阿花婶用自家种的棉花纺的线染的,上面绣着小小的竹苗图案,有的孩子还在布条上用彩笔写了“加油”,画了笑脸。孩子们踮着脚,把红布条系在护笋栏的顶端,风一吹,红布条轻轻晃动,像一片小小的霞,映得新笋格外鲜活。“小勇老师说,给新笋‘系红绳,保平安’。”乐乐系完布条,拍了拍手,“让它们能顺顺利利长大。”
阿明和小周则跟着王阿爷,学习分辨新笋的品种。王阿爷指着一棵新笋,笋衣上覆着细细的绒毛,摸起来软软的:“这是毛竹,长得快,半年就能长到两丈高,适合编竹筏、做护鱼栅;那棵笋衣光滑的是楠竹,长得结实,能长好几年,适合做竹器、当护江的老竹。”他又指了指远处一棵矮矮的笋芽,“那是水竹,喜欢潮湿的地方,适合种在江边,能固住江岸的泥土。你们要记清楚,以后护笋也要分品种,不同的笋有不同的用处,护的方法也不一样。”阿明和小周听得认真,还在笔记本上画了笋衣的样子,标注着品种和特点。
夕阳西下的时候,竹林里的护笋栏已经围了满满一片,红布条在暮色里闪着光,挖好的排水沟里还留着浅浅的水,倒映着天边的晚霞。大家站在竹林边,看着冒尖的新笋,看着竹棚下的小刺猬——小刺猬已经醒了,正慢慢爬向竹林深处,小小的身影在暮色里越来越远,心里满是欢喜。这些新笋,是竹林的希望,也是“护江盟”的希望,只要它们好好长,扁担山的竹就会越来越密,能更好地护住江岸,防止水土流失;清水江的水就会越来越清,让鱼有家园、江有生机。
小勇摸了摸腰间的护江刀,刀鞘是用老竹做的,上面刻着竹纹,还挂着片枫香叶,是去年秋天捡的,现在已经干了,在夕阳下泛着浅红。盟徽挂在脖子上,是用铜做的,上面刻着“护江”两个字,贴着胸口,暖暖的。他想起去年竹汛,那时“护江盟”还只有三个人——他、阿力和王阿爷,三个人从早忙到晚,中午就啃个冷玉米饼,天黑了还在竹林里编护笋栏,手都冻得发红;现在不一样了,有了阿明、小周这些新盟员,有了林晓和孩子们,大家分工合作,编栏的编栏、挖沟的挖沟、记录的记录,护笋不再是孤单的事,成了“护江盟”春天里最踏实的牵挂,让他心里满是安稳。
江面上的水还在轻轻流淌,夕阳把江水染成了金红色,像撒了把碎金。几只小野鸭在水里游弋,时不时扎进水里捕鱼,溅起小小的水花。竹丛里的新笋还在悄悄生长,笋尖又冒高了一点,像在跟大家打招呼。小勇知道,“护江盟”的竹汛忙,会一年年继续下去,像春雨一样,年年滋润着竹林;新笋会一年年长成竹子,从嫩笋变成能挡风挡雨的老竹;护江的人会一年年多起来,从老盟员到新盟员,再到孩子们,山江的希望会一年年更旺,像竹林一样,生生不息。
而他,会一直在这里。带着护江刀,带着盟徽,守着这山,守着这江,守着“护江盟”的每一个人,守着这片年年冒尖的新笋,直到永远。直到新笋年年破土,带着希望长高;直到竹林岁岁长青,护着山江安宁;直到这份守护与传承,成为山与江永恒的春日牵挂,成为世代相传的美好约定,刻在每一个护过笋、爱过这片竹林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