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红樱杀敌,反穿棉衣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08 09:40:00 字数:10466
(一)
2018年春,江南的雨丝还裹着料峭寒意,淅淅沥沥打在浙江金华抗战研究院的青瓦上,一位头发如霜雪般花白的老兵端坐在藤椅上,脊背挺得像年轻时扛过的枪杆,他便是抗战老英雄张明礼。当他布满沟壑的手轻轻搭在藤椅扶手上,开口说起1940年那个燥热的夏天时,我仿佛被他的声音牵着手,穿过八十余年的时光雾霭,踩进了那个硝烟裹着麦香的山东村庄。
张明礼说:“我1922年生在曲阜尼山镇长座村,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刨土吃饭的庄稼人。”他顿了顿,指节分明的手在空中虚虚比划着,“那会儿虽不富裕,可春种秋收,院里养着鸡,灶上飘着饭香,日子安稳得很。”可这份安稳,在全面抗战爆发的那天被彻底撕碎。“日本鬼子带着汉奸,跟饿疯了的恶狼似的闯进村里,”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抢粮的抢粮,烧房的烧房,有户人家的娃哭了两声,就被鬼子一脚踹在地上。没几天光景,好好的村子就被搅得鸡犬不宁,连井里的水都飘着焦糊味。”
为了躲鬼子的扫荡,张明礼和村民们成了“山里人”。白天藏在深山洞里,啃着凉得发硬的窝头,就着山泉水往下咽;夜里不敢生火,裹着满是补丁的破麻袋,在丛林的寒风里蜷着眯一会儿。“每回听见远处鬼子的枪响,我就攥着拳头直发抖,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他说,“不是怕,是恨——凭啥咱中国人要受这份罪?”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不能就这么任人欺负”的念头,像种子一样在他心里扎了根。他在山里找了根碗口粗的枣木,用磨得锃亮的镰刀削了三天,削成丈把长的枪杆,又把家里仅有的一块犁地用的铁片子找出来,在石头上磨了整整一夜,磨出锋利的枪尖,最后把妻子为他织的红布条系在枪头——那抹鲜红在灰暗的岁月里格外扎眼,这把红缨枪,后来成了他斩杀汉奸的第一柄利器。
1940年夏的那个午后,日头毒得能把地上的土晒裂,蝉在树梢上叫得声嘶力竭。张明礼躲在自家后院那口废弃的马槽里,槽壁上的裂痕还留着去年冬天的霜迹。突然,前院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木门被狠狠踹开,木屑飞溅。他屏住呼吸,扒着马槽缝往外看——是村里的汉奸刘三,穿着一身偷来的绸缎褂子,正弓着腰在屋里翻箱倒柜,手里还拎着个布袋子,见啥值钱就往里面塞。那汉奸翻到床头的木箱时,眼睛突然亮了,伸手扯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红布——那是张明礼的妻子留着做嫁衣的料子,红得像团火。刘三把红布往腰上一缠,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嘟囔着:“这布成色好,给太君送礼正好,说不定还能赏我块大洋。”
“当时我肺都要气炸了,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张明礼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他悄悄从马槽里爬出来,红缨枪就藏在槽底的干草下,枪杆被他的手焐得发烫。他攥着枪杆,脚步轻得像猫,鞋底碾过院角的碎草,没发出一点声响,一点点挪到刘三身后。那汉奸正低头往柜子里摸银元,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半点防备都没有。张明礼咬着牙,把全身的力气都灌到胳膊上,手腕一沉,红缨枪“噗”地一声,稳稳刺进汉奸的后背。刘三惨叫一声,身子往前一扑,手慌忙往腰里摸藏着的手枪。张明礼哪里给他机会,手腕再一用力,把枪尖拔出来,又对着他的后心狠狠刺了两下,直到刘三的身体软下来,像滩烂泥似的瘫在地上,手里的银元撒了一地,才停手。
杀了汉奸后,张明礼的手还在抖,不是怕,是慌——他知道鬼子很快会来找刘三。他先把刘三的尸体拖到院里的井边,那口井是他爷爷辈挖的,深不见底。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把尸体往井里推,“扑通”一声尸体沉了下去,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接着,他赶紧回屋,找了块抹布,蘸着井水把地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连墙角缝里的血渍都没放过,最后又把红缨枪的枪尖凑到井边,用井水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枪尖恢复了原本的铁色,才把枪藏回马槽的干草下。
没过多久,村外传来鬼子的嚎叫声,夹杂着“八嘎呀路”的怒骂——是来找刘三的。十几个鬼子端着枪,在村里挨家挨户地搜,踢门的声音、呵斥声此起彼伏。张明礼躲在马槽里,听着鬼子的脚步声在院门外经过,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在鬼子搜了半天没见刘三的人影,只能骂骂咧咧地撤了。
等到天黑透,月亮躲进云层里,张明礼才敢叫上弟弟张明义。俩人找了根粗绳子,一头系在弟弟腰上,让他下到井里,把刘三的尸体捆住,再合力往上拉。尸体泡得发胀,拉上来时格外费力,兄弟俩累得满头大汗,才把尸体扛到肩上,往村外的深沟走。路上怕被巡逻的鬼子看见,他们还特意找了张破旧的草席,把尸体裹得严严实实。
埋的时候,张明礼用铁锹往土里铲了一锹土,看着土一点点盖住草席,在心里说:“刘三,你帮着鬼子害乡亲,烧房子抢粮食,这是你应得的。”也就在那天,他从刘三的口袋里搜出了一把黄铜把手的手枪——那是他拥有的第一把枪,后来跟着他打了无数场仗,枪柄被他的手磨得光滑发亮。
到了1941年,八路军的队伍开到了山东,在长座村建立了党组织,还成立了游击队。张明礼听说后,揣着那把手枪,揣着满肚子的热血,一路小跑去找队伍。游击队长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叫李建军,听张明礼说自己杀过汉奸,还缴获了手枪,当即拍着他的肩膀说:“好样的!咱们队伍就缺你这样有胆子的汉子!”就这样,他成了游击队的一员。
没过多久,队伍就遇到了难题——弹药快用完了,连机枪也成了摆设。李队长在屋里踱来踱去,愁得直皱眉:“没弹药,跟鬼子打仗就是拿命拼。”张明礼坐在一旁,突然想起叔叔张守业在伪军里有个熟人,叫王二麻子,是个管弹药库的小头目,为人贪财。他当即站起来,拍着胸脯说:“队长,我去试试!说不定能从伪军手里买些弹药回来。”李队长有些犹豫:“伪军那边风险大,万一被鬼子发现……”“没事!我小心点,保证把弹药带回来!”张明礼的语气斩钉截铁。
第二天一早,张明礼揣着家里攒了十几年的银元,偷偷摸进了伪军的驻地。找到王二麻子后,他把银元往桌上一放,压低声音说:“兄弟,我要弹药,越多越好。”王二麻子看着桌上的银元,眼睛都直了,犹豫了半天,才咬着牙说:“行!我给你凑8箱子弹、4箱手榴弹,半夜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交货。”半夜时分,张明礼雇了辆牛车,把弹药装在车上,上面盖了厚厚的一层土,还撒了些刚从地里拔的青菜,装作是拉货去镇上卖的。一路上,他心里都绷着弦,遇到伪军检查站,就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烟,陪着笑脸说:“老总,都是自家种的青菜,给镇上饭馆送的。”好在那些伪军贪小便宜,拿了烟就放他过了。就这样,他一路小心翼翼,终于把弹药安全运回了县政府。
可没想到,消息还是走漏了。第二天一早,县政府外面就围了一群人,十几个伪军端着枪在前面喊:“里面的人听着,把弹药交出来,不然就杀进去!”后面还跟着好多被胁迫来的村民,个个低着头,脸上满是害怕。当时屋里的人都慌了,有人小声说:“要不把弹药交出去吧,不然乡亲们该遭殃了。”张明礼却没慌,他搬了张板凳,踩在上面往围墙外看。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喊:“同志们别怕!外面大多是乡亲,都是被伪军逼来的,就十几个伪军是真敌人!”说着,他大步走到弹药箱旁,打开一箱手榴弹,给每人分了两个,自己先拿起一颗,拉开弦,对着伪军堆里扔了过去。“轰隆!轰隆!”几声炸响,烟雾弥漫,村民们本来就不情愿来,这下吓得全往后面跑,转眼就散了大半。伪军也慌了神,往后退了几步。张明礼趁机掏出那把手枪,对着伪军的脚边“砰砰砰”开了三枪,大声喊:“再不退,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伪军们本来就心虚,见张明礼这么凶,吓得连连后退,不敢再往前靠。
可张明礼心里清楚,不能等鬼子来支援——伪军肯定会去搬救兵。他赶紧找了队伍里唯一识字的小周,让他写“鸡毛火信”。所谓“鸡毛火信”,就是把信叠成三角形,里面塞一根鸡毛、一根火柴,是当时紧急求救的信号,见信如见火,必须马上行动。他把信交给小周,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全靠你了!务必把信送到10里外的八路军驻地!”小周揣着信,拔腿就往外跑,鞋都跑掉了一只。还好,八路军见了信,马上派了两个连过来,绕到伪军后面,打了个漂亮的伏击。枪声一响,伪军们腹背受敌,顿时乱了阵脚,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这次伏击,打死了几个伪军,还抓了7个带头闹事的小头目。
后来才知道,这次围堵不是鬼子的主意,是那7个伪军小头目想独吞弹药,才煽动村民来闹事。没过几天,长座村开了群众大会,乡亲们都来了,站在晒谷场上,纷纷喊着“严惩汉奸”“不能轻饶他们”。最后,那7个伪军小头目被就地镇压,村民们拍手称快。长座村也因为这一仗,成了附近有名的“抗日村”,不少年轻人都主动来找张明礼,想跟着他一起打鬼子。
1944年,张明礼加入了八路军“老三团”,成了一名侦察员。侦察员的任务危险,要深入鬼子的据点,摸清火力部署、兵力情况,稍有不慎就会丧命。他跟我讲起那年秋天在临沂的一次侦察任务,至今还心有余悸。“当时我和8个战友,穿着老百姓的衣服,混进了鬼子的据点附近。”他说,“我们趴在玉米地里,观察了一下午,把鬼子的机枪阵地、岗哨位置都记在了心里。可撤退的时候,还是被一个巡逻的鬼子发现了,他喊了一声,据点里的鬼子全冲了出来,一下子把我们围在了一座石桥边。”
那座石桥是唯一的退路,可鬼子的两挺机枪架在桥头,“哒哒哒”地扫射,子弹像雨点似的打在石桥的栏杆上,溅起火星。“根本冲不出去,战友老王的胳膊都被打穿了,血顺着袖子往下流。”张明礼的声音有些哽咽,“当时我想,拼了!不能让战友们白白牺牲。”他让老王带着其他人排枪掩护,自己则猫着腰,借着石桥下的石柱掩护,一点点往桥头挪。鬼子的机枪声停了——是换弹的间隙!张明礼抓住这个机会,猛地站起来,掏出枪,对着两个机枪手连开两枪,“砰!砰!”两声响,机枪手应声倒地。鬼子的火力一下就弱了。他赶紧喊:“快过桥!”战友们趁机冲了过去,可等他想跟上去时,又有一群鬼子追了上来,他只能转身往旁边的小巷里跑,跑着跑着,就迷了路。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鬼子的喊叫声也越来越清晰。张明礼慌不择路,看见路边有户人家的门虚掩着,没多想就推门进去。屋里很暗,只有一盏油灯亮着,炕上躺着一位卧床的老奶奶,看样子有七十多岁了,脸色苍白。张明礼来不及解释,一骨碌滚到床底下,把枪抱在胸口,手紧紧扒着床板下的横杠,脚撑着床板,把身子悬起来——他怕鬼子搜床底时,脚会碰到他。
没一会儿,鬼子就闯了进来,皮鞋踩在地上“噔噔”响。他们翻箱子、踹凳子,把屋里弄得乱七八糟,还把油灯打翻了,油洒在地上,冒着黑烟。一个鬼子走到炕边,对着老奶奶吼:“人呢?看见八路没有?不说就打死你!”老奶奶咳嗽了两声,虚弱地说:“没……没看见,我一直在炕上躺着。”鬼子不信,抬手就给了老奶奶一巴掌,“啪”的一声,老奶奶的鼻子当时就流血了,顺着嘴角往下滴。
张明礼躲在床底,听着老奶奶的咳嗽声,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他不敢出声——他一出声,不仅自己会死,老奶奶也会遭殃。鬼子还不死心,拿着刺刀在床下来回刺了三次,刀锋擦着他的裤腿过去,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发麻。他憋着气,连心跳都不敢大声,直到鬼子骂骂咧咧地离开,屋里彻底安静下来,才敢松口气。
老奶奶喘了口气,小声说:“孩子,出来吧,鬼子走了。”张明礼从床底爬出来,看见老奶奶嘴角的血,心里一阵愧疚。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钱,递到老奶奶手里,声音沙哑地说:“大娘,谢谢您……这点钱您拿着,买点药。”老奶奶却摆手,把钱推了回来:“不用,你们打鬼子,是为了咱们老百姓,我帮你们是应该的。”张明礼“扑通”一声跪下来,给老奶奶磕了个头,眼泪掉在地上,砸出小坑——要不是老奶奶护着他,他那天就没命了。
后来他顺着小巷,绕了好远,才找到部队。战友们都以为他牺牲了,见他回来,一个个冲上来抱着他,又哭又笑。“老王当时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说‘你要是死了,我怎么跟队长交代’。”张明礼笑着说,眼里却闪着泪光。
再往后,到了1945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来时,张明礼正在和战友们清理一个鬼子的据点。“当时我们正在吃饭,有人跑进来喊‘鬼子投降了!咱们胜利了!’”他说,“我手里的碗都掉在了地上,战友们都欢呼起来,有的抱在一起哭,有的举着枪往天上放。”可高兴过后,他们还有任务——驻地附近还有几个据点的鬼子没撤,还在负隅顽抗。张明礼又跟着队伍去清剿,直到把最后一个据点端掉,看着鬼子举着白旗出来投降,才真正松了口气。
解放战争时,张明礼又参加了孟良崮战役、淮海战役,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多次受伤。渡江战役时,他的腿被炮弹炸伤,伤得很重,被送到浙江的医院疗养。伤好后,组织安排他去学校学习,他从来没读过书,就从认字开始学,每天抱着课本,学得格外认真。毕业后,他就留在了金华,先在地区中级法院工作,后来又去了县法院、公安局、检察院,一直到1982年,才正式离休。
张明礼讲到这里时,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他笑着说:“现在日子好了,不愁吃不愁穿,出门有汽车,家里有空调。可不能忘了过去——那些牺牲的战友,那些帮过我们的乡亲,都得记着。”我坐在旁边,听着他的话,看着窗外金华的春天——樱花正开得烂漫,阳光洒在草地上,孩子们的笑声从远处传来。
(二)
几天后,我在工作人员小陈的陪同下,沿着皂里村的青石板路往里走——路面被雨水浸得发亮,两旁的水田泛着粼粼的光,远处的山尖还裹着一层薄雾。村口那棵需两人合抱的老樟树,枝叶已抽出嫩黄的新绿,这是抗战老兵朱水土的家。
推开门,院子里的石板缝里长着几丛青苔,堂屋的藤椅上,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兵,正是朱水土。他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招呼:“坐吧,竹椅在那边,刚晒过,不潮。”
我在他对面的竹椅上坐下,指尖触到竹面的温热。朱水土慢慢开口:“要说当年的事,得从1942年春天说起。那会儿我刚满15岁,天天跟着大哥去田里插秧,家里就靠那三亩水田过活——我爹走得早,娘身体不好,大哥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枪身的纹路,像是在触碰遥远的时光,“那年村里抽壮丁,保长拿着签筒挨家走,我哥抽中了第8签。本来想着,前面7户人家总有愿意花钱免役的,毕竟谁家都舍不得壮劳力。可没成想,那7户要么找了远房亲戚当替身,要么凑了大洋买通了保长,最后只剩下我哥的签没人顶替,第8签硬生生变成了第1签。”
说到这儿,朱水土叹了口气,眼里泛起一层水雾:“我娘知道消息那天,坐在门槛上哭了一下午,手里攥着我哥的旧棉袄,嘴里念叨着‘这要是走了,家里的田谁种,饭谁做’。我看着娘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琢磨着得想个办法。”
也是巧,没过三天,国民党79师搜索连的官兵路过皂里村,队伍就驻扎在村头的晒谷场。何连长是建德人,个子高大,说话带着爽朗的乡音,正站在谷场边给战士们训话。朱水土揣着忐忑,攥着衣角,一步步挪到何连长面前,仰着头,声音有些发颤却很坚定:“长官,我哥要在家养我娘,我能不能替他去当兵?我有力气,能扛枪,能打鬼子!”
何连长愣了一下,低头打量着他——瘦小的身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脸上还带着孩子气,可眼神里满是倔强。他忍不住笑了,伸手拍了拍朱水土的肩膀:“小子,年纪不大,倒有股硬气!行,你就跟在我身边当勤务兵,先跟着队伍学学规矩。”就这么一句话,朱水土揣着娘连夜缝的布鞋,跟着搜索连离开了生他养他的皂里村。
刚开始当勤务兵,日子过得琐碎又忙碌。每天天不亮,他就得起床,先去炊事班挑两桶热水,给何连长倒好洗脸水,再拿着布巾仔细擦何连长的皮靴——那靴子是牛皮的,擦得发亮时,能映出人影。白天,他帮着文书抄录名册,帮炊事班洗菜、切菜,偶尔还要去镇上买些日用品。部队里流传着一句老话:“当官不当司务长,当兵不当勤务兵。”司务长管着全连的粮草,天天操心柴米油盐;勤务兵围着长官转,端茶倒水,连摸枪的机会都没有。
朱水土看着战友们在训练场上扛着枪瞄准、刺杀,心里直痒痒。每天晚上,等何连长忙完,他就凑过去,软磨硬泡:“连长,我想上战场,想拿枪打鬼子,不想总待在您身边打杂。”第一次说,何连长摇了摇头:“你年纪太小,战场太危险。”第二次说,何连长还是没松口:“再练练,等你力气再大些。”直到第三次,朱水土红着眼眶说:“连长,我哥要是去当兵,也是要上战场的,我替他来,就是想多杀几个鬼子,让家里人能安稳过日子。”何连长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头:“行,明天你去三排六班报到,跟着班长好好学。”
拿到枪的那天,朱水土兴奋得一夜没合眼。那是一把中正式步枪,枪身沉甸甸的,约有七八斤重,他抱在怀里,像是抱着稀世珍宝。可到了六班才知道,名册上写着17个名额,实际只有14个人——剩下3个人的军饷,都被上面的长官克扣了,成了他们私囊里的油水。“那会儿部队里都这样,见怪不怪了,”朱水土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无奈,“好在搜索连是师部直属的精锐部队,待遇比普通部队好不少。每天能吃上两顿干饭,偶尔还能吃到肉;班里的老兵也都是打过仗的,身上带着股狠劲,教我们瞄准、刺杀时,一点都不含糊。”
装备更是没得挑,全连有4挺重机枪,那枪个头大,枪身加上三脚架,得4个壮实的战士才能抬着走,打起仗来“哒哒哒”响,火力猛得很;每个班还有2挺捷克式轻机枪,轻便灵活,适合冲锋时用。朱水土跟着老兵们练了一个月,胳膊练得又酸又疼,可每次摸到枪,心里就格外踏实。
之后,部队奉命开往永康,在四路口驻扎了4个月。四路口归武义管辖,是个交通要道,他们在那里一边训练,一边警戒日军的动向。1942年2月4日,大年三十,天上飘着鹅毛大雪,雪花大得像棉絮,落在地上,没一会儿就积了厚厚的一层,整个武义镇都裹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那天下午,部队突然接到命令:攻打武义东镇的日军炮台。
“炊事班特意煮了饺子,白菜猪肉馅的,可没人吃得下。”朱水土的声音沉了下来,眼神飘向远处,像是又看到了当年的场景,“我们穿的棉衣,外面是军绿色的,在雪地里太显眼,一眼就能被鬼子发现。何连长站在雪地里,扯着嗓子喊‘所有人反穿棉衣’,我们赶紧把棉衣翻过来——里面是白色的粗布,跟雪地的颜色差不多,能藏住身子。”
数百人的队伍,搜索连、机枪连、工兵连一字排开,踩着厚厚的积雪,悄无声息地往炮台摸去。雪粒子打在脸上,又冷又疼,可没人敢说话,只有积雪被踩碎的“咯吱”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中途要过一条河,河面结着一层薄冰,踩上去“咔嚓”响,生怕会裂开来。工兵连的战士们扛着木板、绳索,冒着寒风,很快架起了一座临时木桥。等大部队都过了河,工兵连的战士们留在河边守桥,何连长跟他们说:“我们打完仗就回来,你们一定要守住桥,别让鬼子断了我们的退路。”
之前的侦察报告说,炮台里驻扎着70多个日军,外围围着一圈铁丝网,有两米多高,上面还挂着铃铛,一碰到就会响。到了铁丝网前,班长小声命令:“把棉被铺上去!”战士们从背上卸下带来的棉被——都是从老百姓家里借来的,带着烟火气——铺在铁丝网上,棉被挡住了尖刺,也遮住了铃铛。朱水土跟着战友们,趴在棉被上,一点点往前爬,铁丝网的尖刺勾破了棉衣,刮得后背生疼,他也没敢吭声,只是咬着牙,往前挪。
爬过铁丝网,部队分成左、中、右三路进攻。朱水土在左路,跟着搜索连的战友们迂回,往炮台的侧面摸去。可刚冲出去没几步,中路就传来了密集的枪声——“哒哒哒!哒哒哒!”是重机枪的声音!日军驻地正门的照壁下方,竟然藏着一个暗工事,里面架着一挺重机枪,枪口正对着中路的战友们!
“之前的情报根本没提这个暗工事!”朱水土急得攥紧了枪,指节泛白,眼看着中路的战友们像被割的麦子一样,一个个倒在机枪下,没人能冲过去。他咬着牙,跟着班长往侧面的碉堡摸去——碉堡里的鬼子正往外扔手榴弹,“轰隆”一声,离得近的战友被炸得满脸是血。朱水土端起枪,对着碉堡的射击口,屏住呼吸,扣动了扳机——“砰!砰!”两枪,里面的枪声停了一下。班长趁机冲上去,往射击口里扔了颗手榴弹,“轰隆”一声巨响,碉堡塌了半边,里面的鬼子没了动静。
那天晚上,他们端掉了两个碉堡,打死了十几个鬼子,可日军的重机枪还在疯狂扫射,像一道死亡的火网,拦住了他们的进攻路线。全连损失了70多人,好多战友都是朱水土认识的——有教他打枪的王老兵,有跟他一起吃饭的小李,还有总给他人家的张班长……朱水土躲在一棵断树后面,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鲜血染红了雪地,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流,冻得脸颊生疼。
他趁着鬼子换弹的间隙,猫着腰,往前爬了二三十米,躲在一个雪堆后面。掏出腰间的手榴弹,咬掉保险栓,拉开弦,在手里攥了两秒,朝着重机枪阵地用力扔了过去——“砰!”一声巨响,手榴弹在重机枪旁边炸开,一个鬼子机枪手倒了下去。可没等他高兴,另一挺重机枪又响了起来,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打在雪地里,溅起一团雪雾。
战斗打了两个多小时,天快亮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日军增援部队的脚步声,还有汽车的轰鸣声。何连长看了一眼身边的残兵——原本14人的六班,只剩下5个人,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咬着牙,喊了一声:“撤!往山里撤!”
撤退时,日军在后面紧追不舍,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他们没法从原路退回——木桥那边肯定已经被日军盯上了,只能往深山里跑。留在河边守桥的工兵连,来不及撤退,好多人被日军俘虏了。朱水土跟着部队跑了一夜,鞋子里灌满了雪,冻得脚发麻,直到天亮才敢停下来,躲在一个山洞里。他坐在雪地里,抱着枪,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想起守桥的工兵连,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孩子:“那么多兄弟,前一天还在一起说话、吃饭,说没就没了,连尸首都没能带回来……”
之后,他跟着79师一部回到永康,在那里防卫了一年多。白天,他们在阵地前巡逻,修建工事;晚上,就围着篝火,听老兵讲过去的事。1944年,日军第二次攻打衢州,部队奉命去琅琊镇妙康村接防26师。可刚到妙康村,还没来得及熟悉阵地,就又接到命令:立即撤到塔石一线,阻击向衢州进攻的日军。
那天晚上9点多,天漆黑一片,连星星都躲在云层里。排长把朱水土和吴一中叫到身边——吴一中是江西人,跟他一样是上等兵,两人平时关系最好,训练时总在一起,吃饭时也挨着坐。“你们俩去前面的山坳侦察,看看鬼子的动向,注意安全,发现情况就赶紧回来报告。”排长递过来两颗手榴弹,又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小心点,别惊动鬼子。”
朱水土和吴一中接过手榴弹,斜挎着子弹带——里面装着150发子弹,沉甸甸的,压得肩膀有些疼——每人腰上还挂着两颗手榴弹,摸黑沿着山路往前行。山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朱水土走在前面,手里握着枪,眼睛警惕地盯着四周。突然,他听见前面的草丛里有动静,像是有人在轻轻拨开草叶。
“什么人?”朱水土喊了一声,同时和吴一中迅速举起枪,对准了草丛的方向。对面的草丛里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两个人影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枪。朱水土没多想,扣动了扳机——“砰!砰!”两枪,前面的那个人影晃了晃,倒在了地上,后面的那个人转身就往山里跑,很快就没了踪影。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看,倒在地上的是个日本侦察兵,穿着黄色的军装,手里还攥着一把三八大盖。朱水土蹲下来,把三八大盖捡起来,擦了擦上面的血,心里又激动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打死鬼子。“我们把鬼子的枪带了回去,排长还夸我们能干,”朱水土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那把三八大盖,后来我一直用着,比中正式步枪轻一些,射击也准。”
当晚,部队撤到了山上,在树林里搭起了临时帐篷。没过几天,又转到了龙游草鞋岭。按上级命令,26师在前面担任第一道防线,他们79师在后面,作为第二道防线,阻止鬼子突破。为了不让鬼子进村骚扰老百姓,朱水土和战友们挨家挨户地跟村民商量,把老百姓家的桌子、凳子搬到门口,堵住村口的路。又把手榴弹五个一捆,放在桌凳下面,每捆手榴弹上都拉着一根20多米长的引线,引线的另一头攥在战士们手里,藏在旁边的草丛里。
等了没多久,远处传来了鬼子的脚步声。朱水土屏住呼吸,看着鬼子一步步走近,直到他们钻进老百姓家——“拉!”班长喊了一声,朱水土猛地拉了一下引线,紧接着,“轰隆!轰隆!”几声巨响,屋里传来了鬼子的惨叫声。那一晚,他们用这种办法,连着炸死了六七个鬼子,剩下的鬼子吓得不敢再进民房,只能在村外的空地上徘徊,不敢靠近。
在草鞋岭的另一个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全连突然遭遇了日军。鬼子从东边山坳的小路上冲过来,速度很快,手里的枪“哒哒”地响。300多人的队伍一下子被冲散了,朱水土跟着班长往山路两边的高地跑——高地地势高,能看清鬼子的动向,也方便射击。他们爬到高地上,迅速架起轻机枪,对着山下的鬼子扫射。“鬼子仰攻,我们在上面占优势,”朱水土的眼睛亮了起来,语气里带着自豪,“打一会儿,我们就往山上撤一段,再找机会架起机枪打,不让鬼子靠近。”
那天晚上,战斗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他们不知道打死了多少鬼子,只知道身边的子弹壳堆了厚厚的一层。天亮的时候,鬼子终于撤退了,全连清点人数,损失了70多人,好多战友都永远地留在了草鞋岭。但日军的伤亡更多,根据战后的估算,至少有50人左右。朱水土所在的班因为动作快,率先登上了高地,没一个人受伤,成了全连损失最小的班。
之后,他跟着79师转战各地,去了富阳、桐庐、临安,在山区里跟鬼子打游击;又去了嘉兴、江苏常州,参加了好几次阻击战。直到1945年8月,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时,朱水土正在常州的阵地上——那天,有人跑过来喊“鬼子投降了!我们胜利了!”,他手里的枪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和战友们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眼泪里满是激动和喜悦。
1946年,朱水土正式退伍。从17岁到21岁,他当了4年兵,走遍了江南的山山水水,也经历了无数次生死。回到皂里村后,他拿起锄头,重新当起了农民,种着家里的三亩水田,过起了平淡的日子。后来,他结婚成家,妻子是邻村的姑娘,勤劳善良,两人一起养育了两儿三女。孩子们长大后,有的在家种地,有的去了城里工作,一家人其乐融融。
2015年,抗战胜利70周年的时候,政府工作人员专程来到皂里村,给朱水土送来了一枚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朱水土把奖章放在一个红木盒子里,摆在堂屋最显眼的位置,每次有客人来,他都会拿出来。
2021年冬天,朱水土去世,享年94岁。我知道,像朱水土这样的原国民革命军抗战老兵,他们的故事,不该被忘记,也不能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