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刘钢突围,传梅锄奸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07 09:59:39 字数:8695
(一)
2017年夏末的山东莒南,一场小雨刚过,空气里满是泥土和玉米叶的清腥气。工作人员扶着我,踩着青石板路走进金岭村时,远远就看见村口老槐树下长条椅子上坐着个几个人,其中一位军人坐姿的老人——蓝布对襟褂子洗得发白。“是李明同志吧?”他抬头,声音虽哑,却透着股中气,“我是刘钢,等你好几天了。”
院子里的石桌上摆着搪瓷缸,泡着晒干的金银花,是刘钢自己种的。他给我倒了杯茶,指尖碰到缸沿时,我看见他手背上布满老年斑,指节却依旧粗大有力——那是常年握枪、爬山磨出的茧子。“1938年入党那年,我才15岁,还是个揣着窝头上学的半大娃。”他呷了口茶,目光飘向院墙外的玉米地,像是穿透了几十年的时光,“小学老师王忠锋是地下党,常把我们几个学生叫到柴房,用煤油灯照着读《论持久战》。有次我问他,‘鬼子有枪有炮,咱能打赢吗?’他指着窗外的麦子说,‘你看这麦子,不管风怎么刮,根扎在土里就倒不了,咱中国人的根,也扎在这土地上。’”
说到1939年去抗大一分校的路,刘钢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那时候哪有正经路?揣着两个玉米面窝头,白天躲鬼子的岗楼,晚上摸着山路走。走到蒙山脚底下时,窝头吃完了,饿得眼冒金星,看见山里的野栗子,捡起来就往嘴里塞,连壳都没顾上剥。”他抬手拍了拍膝盖,“就这么走了三天,终于摸到抗大的驻地,看见门口挂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牌子,我一下子就哭了——总算找到能跟鬼子拼命的地方了。”
1940年春天,刘钢被调进扩编后的抗大侦察队,每天的任务就是把蒙山的地形摸得烂熟。“那时候没有地图,全靠两条腿丈量。”他伸出手指,在石桌上画起当年的路线,“从龟蒙顶到云蒙峰,哪条沟能藏一个连的人,哪道河冬天结冰能走车马,哪片林子有山泉,都记在小本子上。有次为了摸清鬼子一个炮楼的位置,我和战友趴在草窝里待了整整一天,蚊子在脸上叮了十几个包,不敢动一下——一动,就可能暴露目标,让战友们送命。”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那本小本子后来在大青山突围时丢了,可上面的每一条路,每一个标记,我到现在都能背出来。”
1941年11月29日的夜晚,刘钢记得格外清楚。“那天晚上住在胡家庄的老乡家里,老乡特意杀了只鸡,炖了锅鸡汤,我们舍不得喝,都分给了受伤的战友。”他说那夜的月亮很亮,能看清院子里的玉米囤,“我和战友们睡在牛棚里,稻草上还带着牛的体温,就那么裹着件单衣,迷迷糊糊刚睡着,就听见‘叭勾、叭勾、叭勾’三枪——是三八大盖的声音,抗大没有这种枪!”刘钢猛地攥紧了手里的手榴弹柄,指节泛白,“我一下子就蹦起来,抓起放在身边的两把短枪,跟战友喊‘鬼子摸上来了!快起来!’”
30号拂晓的胡家庄,已经被枪声裹住了。周纯全校长站在村口的土坡上,嗓子都喊哑了:“向大青山突围!侦察队断后!”刘钢和战友们立刻散开,趴在小河边的土坎上,朝着追来的鬼子开枪。“小河里的水刚没过脚踝,冰碴子硌得脚生疼,可谁也顾不上冷。”他说那时候的短枪子弹少,每开一枪都得算着,“有个叫赵小虎的战友,才17岁,跟在我身边,一边开枪一边喊‘副班长,我爹说等抗战胜利了,就带我回家娶媳妇’——可没等他说完,一颗子弹就打穿了他的胸膛。”刘钢的声音开始发颤,他抬手抹了把脸,“我把他抱在怀里,他还攥着我的胳膊,说‘副班长,别让鬼子过去’……”
往李行沟撤的时候,敌人已经从三面包围上来了。东边的鬼子举着太阳旗,“嗷嗷”地往上冲,机枪子弹“哒哒”地扫在石头上,迸起火星。刘钢和几个侦察队员躲在一棵老橡树下,看着身边的机关同志往后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死,也得把鬼子挡住。”“离敌人还有七八十米的时候,我们开始开枪,可鬼子太多了,越冲越近。”他说那时候他摸到腰里的手榴弹,拉了弦,等了两秒才甩出去——这是老兵教的诀窍,能让手榴弹在落地时正好爆炸,“轰隆”一声,前面的鬼子倒下了一片,可后面的又涌了上来。
打光了短枪子弹,刘钢才发现自己的裤腿已经被血浸湿了——是刚才躲子弹时,被石头划破了腿。他顾不上疼,猫着腰冲回刚才战友牺牲的地方,捡他们身上的子弹和手榴弹。“小周牺牲时,手里还攥着颗手榴弹,手指都扣进了木柄里。”刘钢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我把那颗手榴弹从他手里掰出来,插在腰里,心里想‘小周,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多杀几个鬼子’。”腰里的手榴弹越来越沉,可他觉得踏实——每多一颗手榴弹,战友们就多一分突围的希望。
撤到李行沟口时,刘钢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沟口的高地上,敌人架了两挺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沟里,只要有人冲出去,立刻就会被扫成筛子。他和战友丁云赶紧趴在一个地窨子跟前,那地窨子是老乡用来藏粮食的,才两米多高,只能趴在里面,连头都不敢抬。“一露头,子弹就‘嗖嗖’地打在窨子顶上,土渣子掉在脸上。”刘钢说,那时候沟里挤了好几千人,有抗大学员,有机关干部,还有带着孩子的女同志,“大家都不说话,只听见有人在哭,可没人敢大声——一出声,就会引来鬼子的炮弹。”
没过多久,敌人的八八式小炮就开始往沟里轰。“咚——咚——”的炮声震得耳朵嗡嗡响,每一声爆炸后,都能听见有人喊“同志,坚持住”,可很快,那声音就没了。“我身边有个女学员,叫林晓梅,才19岁,手里还攥着本《新华字典》,炮弹炸过来的时候,她还把字典往我怀里塞,说‘副班长,你拿着,以后还能教孩子们读书’。”刘钢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手里的手榴弹柄上,“我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她就没气了,字典上全是血……”他说那时候他一点都不害怕,只觉得心里烧得慌,“你不打他,他就打你,拼了命也得把大家带出去!”
就在这时候,周纯全校长从后面爬了过来,他的帽子丢了,头发上全是土,看见刘钢腰里鼓囊囊的手榴弹,眼睛一下子亮了:“小鬼,过来!”刘钢赶紧爬过去,校长抓住他的胳膊,声音有点抖:“你有几颗手榴弹?”他解开腰带数了数,一共八颗,还有几颗捡来的子弹。“八个也行!”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南边的高地,“那里有鬼子的机枪,你带着几个人,把它端了!只要机枪一哑,大部队就能冲出去!”
刘钢立刻叫上丁云和战友孙建国,三个人把身上的干粮袋扔了,只留下手榴弹和短枪,匍匐着往山根爬。“山根下有片灌木丛,正好能挡住鬼子的视线。”他说那时候每爬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树枝发出声音,“爬到山根时,我的手被石头划破了,血渗出来,沾在草叶上,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疼——眼里只有山上的鬼子。”山根是鬼子的射击死角,他们顺着山壁,慢慢绕到山后,趴在草里一看,山上有二十多个鬼子,正背对着他们,端着机枪往沟里扫,根本没发觉身后有人。
“离鬼子还有三十米的时候,我跟丁云、孙建国递了个眼神,一起摸出手榴弹。”刘钢说,他拉弦的时候,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咚咚”响,“等了两秒,我喊了声‘扔’,三个人一起把手里的六七个手榴弹甩了出去。”“轰隆——”几声巨响,烟和土一下子涌了上来,遮住了视线。刘钢爬起来就往山上冲,看见鬼子倒了一片,有个机枪手还趴在机枪上,已经没气了,另一个鬼子想跑,丁云抬手就是一枪,把他打倒在地。“剩下的几个鬼子懵了,转身就往山下跑,我们追着打了几枪,把他们赶跑了。”
沟里的大部队听见机枪声停了,立刻“哗哗”地冲了出来。刘钢站在高地上,看着战友们从沟里跑出来,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可等他和丁云、孙建国跟着大部队冲到西边的安全地带时,才发现侦察班的12个人,只剩下了5个。“我们五个抱着哭,眼泪混着脸上的血和土,怎么擦都擦不完。”刘钢说,那天的太阳特别毒,晒得人睁不开眼,“我们坐在地上,看着大青山的方向,谁都不说话——那里埋着我们的战友,埋着那些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胜利的年轻人。”
后来刘钢才知道,那次大青山突围,一共牺牲了1000多人,抗大学员队的100个同志,全没了。“我后来参加了烟台战役、淮海战役,每次打仗,都带着那几颗捡来的手榴弹——那是战友们的命,我得替他们接着打。”1972年离休后,刘钢回了莒南,在院子里种了点菜,还栽了棵老槐树,“每年清明,我都要去大青山给战友们扫墓,跟他们说说话,告诉他们现在的日子有多好——他们没白牺牲。”
(二)
2018年春分刚过,武汉的樱花正开得浓烈,粉白的花簇压满枝头,风一吹就簌簌落在抗战研究院的青砖墙上。我在工作人员帮助下,慢慢走上二楼会议室的台阶,老远就听见里面传来洪亮的声音——那是种带着湖北口音的普通话,字句里都透着股军人的硬朗。推开门时,窗边坐着的老兵立刻站了起来,深蓝色中山装的领口别着枚小小的党徽,银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尽管腰板因早年的伤有些佝偻,可起身的动作依旧透着股不容错辨的挺拔。“您就是李明同志吧?”他快步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掌心粗糙得像老树皮,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我是严传梅,等您半天了,和你聊聊1943年那回抓汉奸的事吧。”
会议室的长桌上铺着浅灰色桌布,摆着两杯刚泡好的绿茶,茶叶在水里舒展着,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窗外的樱花影。严传梅拉着我坐在窗边,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个用蓝布裹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是本泛黄卷边的相册,封皮上用钢笔写着“抗战记忆”四个字,字迹已经有些褪色。“您看这张,”他翻到第二页,指着一张黑白照片,眼里瞬间亮了起来,“这是1943年我当警卫排排长时拍的,身上穿的是新四军的灰布军装,腰间别着的就是组织上刚给我配的手枪——那枪是勃朗宁,小巧得很,我天天揣在怀里,连睡觉都压在枕头底下,生怕磕着碰着。”照片里的年轻人眉眼锐利,嘴角抿得紧紧的,眼神里满是那个年代独有的坚定。我忍不住指了指照片里他腰间的子弹袋,严传梅笑了:“您别瞧这袋子鼓囊囊的,其实就装了两颗子弹,那时候子弹金贵着呢,每一颗都得算着用。”
说起1939年钟祥被鬼子占领的日子,严传梅的声音沉了下去。“我是1926年生的,家里就我一个独子,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原本想着守着几亩田过一辈子,可鬼子一来,啥都毁了。”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那年秋天,集市上突然来了个拉洋片的摊子,黑布搭的棚子前围了好多人,我挤进去一看,透过洋片的小窗户,全是鬼子害人的照片——有烧老百姓房子的,有把孩子从娘怀里抢走的,还有老百姓跪在地上哭,鬼子拿着刺刀往他们身上扎。我看着看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拳头攥得咯咯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狗日的鬼子,我跟你们没完!”
第一次跟鬼子正面“较劲”的事,严传梅记得格外清楚,连细节都没半点模糊。“有天傍晚,我跟村里几个叔伯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乘凉,刚聊到今年的收成,就看见一个鬼子兵扛着三八大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那鬼子个子不高,脸上带着块刀疤,看见我们,就停下脚步盯着我们看。”严老模仿着当年鬼子的神态,眉头皱起来,眼神变得凶狠,“这时候,村里的王大爷突然带头弯腰鞠躬,嘴里还喊‘太君’,其他人见了,也赶紧跟着鞠躬,就我站在原地没动——我凭啥给鬼子鞠躬?他们是来毁我们家的仇人!”
那鬼子见严传梅不鞠躬,立刻瞪圆了眼睛,叽里呱啦地喊了几句,然后用刺刀指了指不远处地上的大米袋子和鸡蛋筐——那是鬼子刚从村里抢来的。“他比划着让我把东西扛到据点去,我心里恨得慌,可又没办法,只能咬着牙扛起大米袋子。从村里到鬼子据点要翻一座小山,我扛着袋子走在前面,那鬼子跟在后面,时不时用枪托戳我一下,催我走快点。”严老的手攥成了拳头,指节泛白,“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我瞅着前面有片茂密的灌木丛,心里突然有了主意——我故意放慢脚步,跟鬼子拉开距离,等我们之间隔着三十多米远的时候,我猛地把大米袋子往地上一扔,撒腿就往灌木丛里跑!”
身后立刻传来了鬼子的叫喊声,紧接着是“砰砰砰”三枪,子弹“嗖嗖”地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去,打在前面的石头上,迸起细小的石渣。“我不敢回头,只知道一个劲地往前跑,衣服被树枝刮破了,胳膊腿也被划伤了,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疼,就想着赶紧躲开鬼子。”严老说,他钻进灌木丛后,又往山里跑了好远,直到听不见鬼子的声音,才找了个山洞躲了起来。“山洞里又黑又冷,我缩在角落里,听着外面的风声,心里又怕又想家。直到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才悄悄摸下山,顺着小路往家走。”
推开门的那一刻,严传梅的心一下子揪紧了——父亲坐在门槛上,背对着门,肩膀一抽一抽的,手里还攥着他平时穿的那件蓝布褂子;母亲趴在桌上,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肿得像核桃,脸上还挂着泪痕。“我轻轻喊了声‘爹’,我爹猛地回头,看见我站在门口,愣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一下子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把我拽进怀里,声音都在抖:‘我的儿,你没死啊!你可吓死爹了!’”严老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抬手抹了抹眼角,“我娘听见动静,也跑过来抱住我,哭得说不出话。那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把鬼子赶出中国,让爹娘,让村里的人,都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1940年春天,经地下党员张大叔的介绍,严传梅加入了抗日十人团。“那时候我们哪有像样的武器?每个人就往袜子里藏一把匕首,都是自己用废铁磨的,刀刃闪着寒光,走在路上都得夹紧腿,生怕匕首掉出来被人发现。”严老笑着说,“我们十个人,白天假装是种地的、砍柴的,在村里打探鬼子的消息;晚上就聚在张大叔家的柴房里,听他讲抗日的道理,学怎么埋地雷、怎么传递情报。有次晚上开会,突然听见外面有狗叫,我们赶紧把匕首藏好,假装在睡觉,等鬼子的巡逻队走了,我们才敢接着开会。”
1941年11月,严传梅被推荐加入中国共产党。“入党那天,我们在柴房里挂了面用红布做的党旗,我对着党旗举起右手宣誓,声音特别响,手都在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激动,觉得自己终于成了能为国家、为老百姓扛事的人。”他说,那天晚上,他一夜没睡,脑子里全是宣誓的场景,“我想着,以后就算是死,也不能给党丢脸,不能给战友们丢脸。”
1942年8月,严传梅加入了新四军,被分到了抗日支队的通讯班。“那时候部队装备特别紧缺,我们每个人都背着子弹袋,看着挺威风,其实大多数人的子弹袋都是空的,能有三两颗子弹就算是‘富裕户’了。”严老叹了口气,“有次训练,班长让我们练习射击,每个人只有一颗子弹,我趴在地上,瞄准靶子练了半天,才敢扣动扳机,结果还打偏了——那时候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练枪法,以后多杀鬼子。”
直到1943年夏天,严传梅因为表现突出,被提升为警卫排排长,组织上才给他配了一把勃朗宁手枪和两颗子弹。“拿到枪的那天,我在河边对着水面看了半天,把枪擦了又擦,直到枪身亮得能照见人影。”严老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红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枚褪色的黄铜弹壳,“这就是当年那两颗子弹的弹壳,一颗打了鬼子军官,一颗在锄奸的时候用了,我一直留着,就当是个念想。”
说起那次抓鬼子军官的经历,严老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有天早上,我带着两个战友在敌后执行侦察任务,突然看见前面的小路上走来一个鬼子军官,穿着黄呢子军装,腰间别着军刀,身边没有卫兵——估计是跟部队走散了。”严传梅和战友们立刻躲进路边的草丛里,商量着抓活口,问出鬼子的情报。“等那鬼子走近了,我们三个一起冲了出去,我大喊‘不许动!’那鬼子反应特别快,立刻掏出手枪朝我们开枪,我们赶紧躲到树后面。”
鬼子的子弹很快就打光了,可他依旧不肯投降,拔出军刀就朝严传梅冲过来。“副班长王二柱见了,赶紧冲上去拦他,没想到那鬼子的刀很快,‘唰’的一下,就把副班长的小指削掉了一截,血一下子就喷了出来,副班长疼得直咧嘴,却还咬着牙喊‘别让他跑了!’”严老的声音沉了下去,“我看着副班长的手在流血,心里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掏出怀里的勃朗宁手枪,瞄准鬼子的胸口,‘砰’的一声,那鬼子晃了晃,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他们从鬼子身上搜出了一把手枪和一把军刀,还有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鬼子的布防情况。“那把军刀后来给了通讯班的小战士,让他用来劈柴开路;那个小本子交给了首长,为我们后来的战斗提供了不少有用的情报。”严老说,副班长的小指虽然没了,可他一点都不后悔,还笑着说“丢了个小指,换了鬼子一条命,值了!”
话题转到1943年11月的锄奸任务,严老的语气变得格外严肃。“那个汉奸叫周富贵,原本是我们地下党的交通员,后来被鬼子抓住,没扛住严刑拷打,就叛变了。”严传梅咬着牙说出这个名字,眼神里满是恨意,“他投敌后,住在钟祥附近的镇上据点里,天天带着鬼子去周围的村庄扫荡,抢老百姓的粮食,抓我们的地下党员,好几个同志都因为他牺牲了,老百姓恨得牙痒痒,都盼着能早点除了这个祸害。”
因为严传梅见过周富贵的面,知道他的长相和住处,所以他主动向首长请战:“首长,让我去吧!我认识周富贵,保证能把他抓回来,给牺牲的同志和老百姓报仇!”首长看着他,沉默了半天,才点了点头:“传梅,这个任务很危险,据点里有鬼子的一个小队,你们一定要小心,要是实在不行,就先撤回来,别硬拼。”
出发前,严传梅和四名战友在宿舍里做了准备——每个人都在腰里别了一颗手榴弹,还把身上的干粮袋清空了。“我们都没打算活着回来,”严老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股决绝,“我们商量好了,要是被鬼子围住,就拉响手榴弹,跟他们同归于尽,绝不能被鬼子抓住,给党丢脸。”
那天深夜,月亮躲在乌云后面,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远处鬼子据点的灯光隐约可见。严传梅带着战友们,借着夜色的掩护,急行十里路,终于摸到了鬼子据点的外围。“据点的围墙不高,上面拉着铁丝网,门口有个岗哨屋,里面亮着灯,我们趴在围墙外的草丛里观察,看见两个哨兵躲在屋里取暖,时不时还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严老压低声音,像是怕惊动了当年的敌人,“我跟战友们使了个眼色,通讯班班长孔传国先爬过围墙,悄悄摸到岗哨屋门口,用匕首轻轻拨开了门闩,然后我们四个一起冲了进去,没等哨兵反应过来,就用毛巾捂住了他们的嘴,把他们捆了起来。”
解决了门口的哨兵,他们顺着围墙根,悄悄摸到了周富贵住的房间。“周富贵的房间在据点的西头,窗户上挂着窗帘,里面亮着灯,我们能听见他跟鬼子说话的声音。”严传梅掏出匕首,轻轻拨开了房门的插销,然后猛地推开门,第一个冲了进去。周富贵正坐在桌前喝酒,看见突然冲进来的新四军,吓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刚要喊,严传梅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匕首顶着他的腰,低声说:“别喊!再喊我就宰了你!跟我们走!”
周富贵吓得浑身发抖,腿都软了,严传梅和战友们架着他,慢慢往据点外走。可就在他们绕过岗哨屋,快要爬到围墙边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岗哨屋里被捆着的一个哨兵,不知怎么弄开了绳子,冲出门就对着天上放了一枪,“砰”的一声枪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不好!”严传梅心里一紧,“快撤!”
据点里瞬间就炸了锅,鬼子的叫喊声、枪声、脚步声混在一起,越来越近。严传梅捡起地上哨兵的三八枪,对着追来的鬼子开了一枪,然后喊:“扔手榴弹!快!”五颗手榴弹同时飞向鬼子聚集的地方,“轰隆——轰隆——”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烟雾瞬间弥漫开来,鬼子的嚎叫声在烟雾里此起彼伏。
“我们架着周富贵,拼命往围墙外爬,他吓得走不动路,孔传国照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骂道‘你再磨蹭,就等着被鬼子打死吧!’”严老笑了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爬过围墙后,我们一路往根据地跑,那十里路,我们跑了还不到半个小时,每个人的鞋都跑掉了,脚底板被石头磨得全是血泡,可谁都没停下——我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汉奸带回去,给牺牲的同志报仇!”
回到根据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首长和战友们早就等在村口了。“首长看见我们押着周富贵回来,高兴得一下子冲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传梅,好小子!没白让我相信你!你们立大功了!’”严老说,那天战友们围着他们,又是递水又是递干粮,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那种完成任务的喜悦,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几天后,北山根据地召开了公审大会,处决周富贵。“那天,老百姓都来了,黑压压的一片,把公审的台子围得水泄不通。”严传梅站在台子旁边,看着周富贵被押上台,听着老百姓的骂声,心里终于松了口气,“当枪响的那一刻,老百姓一下子安静下来,然后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有的人哭了,有的人笑了——那是高兴的,是解气的。从那以后,北山根据地的军民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鬼子再也没人带路,不敢随便来扫荡了。”
后来的岁月里,严传梅又参加了七十多场战斗,从抗日战争打到解放战争。淮海战役时,他带领连队作为先头部队,冲锋在前,立下了特等功,奖状上“英勇顽强、功绩卓著”八个字,他至今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渡江战役中,他又带着战友们冒着枪林弹雨,渡过长江,再立战功。新中国成立后,他被调到福建沿海,担任营级干部,守护着祖国的海疆。
1958年3月,金门炮战打响,严传梅在战斗中被炮弹碎片击中,腰椎断裂,被战友们抬下战场。“在医院里躺了半年多,伤好后,医生跟我说,我的腰再也不能负重超过十五公斤,不能再上战场了。”严老摸了摸自己的腰,语气里带着些遗憾,“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不能再给部队添麻烦,就主动找组织,婉拒了提拔的安排,申请转业。”
1959年,严传梅转业到武汉水利电力学院,先后担任档案科科长、河流系党总支书记等职务,直到1983年3月离休。“在学校工作的那些年,我把当年在部队的劲头都用在了工作上,看着学生们毕业,为国家做贡献,我心里特别高兴,觉得自己又找到了新的‘战场’。”
2005年和2015年,严传梅先后收到了国家颁发的抗战胜利60周年和70周年纪念章。“拿到纪念章的那天,我特意去了烈士陵园,把章放在战友们的墓碑前,跟他们说‘兄弟们,我们胜利了,现在国家强大了,老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了,你们放心吧,我会替你们好好看着这一切’。”严老的声音很轻,却满是郑重。
注:2020年,武汉疫情爆发,94岁的严传梅毫不犹豫地一次性交纳了三万元特殊党费,支援抗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