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殷库不老,启胜长生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06 09:50:08 字数:10570
(一)
2000年秋,任丘县政协会议室的墙上,“纪念抗战胜利五十五周年”的红色横幅正中悬挂,老风扇的叶片转得慢悠悠,把殷库老英雄的烟味吹得满屋都是——他指间夹着支没滤嘴的烟,烟灰积了老长,却忘了弹,只盯着桌上自带的军用缸子出神。那缸子上印着“为人民服务”,瓷釉都磕掉了好几块,像极了他布满皱纹的脸。握手致意时,我看清他手腕上有道深深的疤痕,像条褐色的蚯蚓,他说,那是1942年10月15日那天,被鬼子的皮鞭抽出来的。
“那天的天,亮得特别早,可光一点不暖。”殷库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每说几个字就得咳一下,“我推开家门时,门轴‘吱呀’一声,惊得墙根下的蛐蛐都不叫了。刚迈过门槛,就听见头顶‘呼啦啦’一阵响——一群麻雀飞得又急又乱,翅膀拍得空气都发颤,不是往树上躲,是往村外飞,跟后头有刀子追似的。我心里立马揪紧了,咱在村里待了几十年,啥动静是好是坏,一耳朵就能听出来。”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烟头上的灰终于掉了,落在裤子上也没在意:“我踮着脚往街东头瞅,就看见远处的土路上,黄乎乎一片在动——是鬼子的马队!马鬃被风吹得竖起来,马蹄子踏在土路上‘咚咚咚’,跟打鼓似的,连地面都跟着颤。尘土扬得有一人高,把太阳都遮了半边。街旁李家的鸡,吓得扑腾着翅膀往鸡窝里钻,鸡冠子都白了,羽毛掉了一地;王家的狗更甚,夹着尾巴往柴垛里缩,连叫都不敢叫一声。”
我问他当时怕不怕,他笑了,嘴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怕?咋不怕?可我是民兵队长,村里一千多口人,区里的干部还在我家藏着,我怕也得撑着。”他顿了顿,眼神飘回了七十多年前,“那时候咱这儿是沦陷区,鬼子三天两头来扫荡,今天抢粮,明天抓壮丁,村口的老槐树上,去年还挂过咱村的教书先生,就是因为给八路军送过信。区里的干部都得藏在堡垒户家,白天不敢点灯,不敢大声说话,就蜷在炕角睡觉,等夜里鬼子睡熟了,才摸着黑出来发动群众、组织民兵。”
“10月14号晚上,张寅区长带着十多个干部来我家,进门时都裹着黑布衫,脸上沾着泥,连眉毛都是灰的。张区长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区里的文件,还有两把盒子枪,枪柄都磨亮了。他们说要开一夜会,商量怎么破坏鬼子的炮楼。为了保密,我没叫其他民兵,就揣着我那把老套筒——还是我爹当年打土匪时用的,枪膛都快锈了——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站岗。那夜的风特别冷,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我来回踱步,脚都冻麻了,也不敢跺脚,怕动静大了引来鬼子的巡逻队。”
“天快亮的时候,我听见村里的鸡叫了,才悄悄溜回家。灶房里还剩点玉米糊糊,我添了点水,架起柴火煮了煮,盛在粗瓷碗里端给干部们。他们饿坏了,端着碗就往嘴里扒,烫得直哈气也不停。张区长一边吃一边说,‘殷库,多亏了你,不然咱这会都开不安生’。我笑着说没事,等他们都吃完,躺到东厢房的炕上,我才敢松口气——那时候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眼皮沉得跟挂了铅似的,可还没等我挨着炕沿,就听见了那群麻雀的惊叫。”
说到这儿,殷老的手开始抖,烟都夹不住了,我赶紧帮他重新点了一支。他深吸一口,才接着说:“我转身就往院里跑,鞋都跑掉了一只也没顾上捡。东厢房的门是木头的,我一脚踹过去,‘哐当’一声,门闩都断了。屋里的干部们刚合上眼,被这动静吓了一跳,齐刷刷坐了起来,手里都摸向了藏在枕头下的枪。我喘得说不出完整话,指着门外,嗓子里像堵了棉花:‘鬼……鬼子到门口了!快,钻地道!’
“话音刚落,街上的马蹄声、鬼子的吆喝声就传了进来,‘八嘎呀路’‘站住’,听得清清楚楚,还有狼狗的叫声,‘汪汪汪’,越来越近,像催命的锣。张区长没多问,一挥手,十一个干部跟着他,猫着腰就往炕边凑——那地道口就在炕席底下,是我和我爹、我哥,趁夜里没人,用锄头、铁锹挖了两个多月才成的。”
殷库比划着,手在空中画了个圈:“咱挖的时候,特意选了结实的黄土层,怕挖塌了。地道有一人多高,能容两个人并排走,从咱家东厢房,一直通到隔壁我哥家的院子,中间还留了三个透气的小窟窿,就用玉米杆挡着,外人就算在院里转十圈,也找不着。之前区里干部来开会,遇上过三次险情,都是靠这地道躲过去的。有一回,鬼子就在炕边搜查,用刺刀戳炕席,离地道口就差一指头,也没发现。
“我看着最后一个干部——就是警卫员张耀增,才十八岁,脸上还带着孩子气——钻进地道,赶紧把炕席铺回原位,又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假装刚睡醒的样子。可还没等我闭眼,院大门就被‘哐啷’一声踹开了,那声音大得,连房梁上的灰尘都掉了下来。十几个鬼子举着三八大盖,枪上的刺刀闪着寒光,身后跟着几个汉奸,都穿着黑布衫,腰里别着盒子枪,还有一条大狼狗,黄澄澄的毛,吐着舌头,眼睛直勾勾盯着屋里,口水都滴在了地上。
“最前头那个鬼子小队长,留着八字胡,脸膛通红,应该就是后来的小林,他几步走到炕边,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从炕上提了起来。我个子不算矮,可在他手里跟小鸡似的,脚都沾不着地。他的中国话说得生硬,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土八路,枪的有?’旁边的翻译赶紧凑上来,弓着腰说:‘小林太君问你,土八路和枪藏哪儿了?’”
殷库哼了一声,眼神里满是不屑:“我故意揉了揉眼睛,装出迷糊的样子,声音拉得老长:‘啥土八路?啥枪?我刚睡醒,脑袋还懵着呢,正想出去拉屎呢。’小林皱了皱眉,指了指旁边站着的人——那人头上缠着黑布,只露着两只眼睛,手里还拿着根棍子,我一看他的身形,心里就咯噔一下,这不是村里跟我一起当过民兵的王凯吗?
“‘他是民兵队长殷库,肯定知道土八路在哪儿!’王凯的声音一落,我浑身的血都凉了——叛徒!这狗东西,上个月还跟我一起在村西头埋地雷,没想到转头就投靠了鬼子。没等我反应过来,两个汉奸就冲上来,把我的胳膊反绑在身后,绳子勒得我肩膀生疼,像要把骨头勒断似的。他们把我拖到院里的大椿树下,那树有两抱粗,树皮都裂开了,他们把绳子绕着树干缠了好几圈,把我捆得严严实实,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小林拔出腰间的战刀,刀身映着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他把刀背在我脖子上蹭了蹭,寒气顺着脖子往心里钻,眼神里的凶光像要吃人:“你说,土八路到哪里去了?枪藏在哪里?不说,死了死了的!
“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梗着脖子,看都不看那把刀。旁边的汉奸队长王彩臣,就是咱县上的恶霸,之前抢过不少乡亲的粮食,他凑到小林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无非就是“给他点颜色看看。”“软的不行来硬的。”小林手一挥,一个鬼子立马拎着根皮鞭走过来——那皮鞭是用牛皮做的,上面还钉着小铁刺,看着就吓人。
“啪!”第一鞭就抽在了我脸上,火辣辣的疼,血一下子就渗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胸前的衣服上,晕开一小片红。我咬着牙,没喊出声,可那鬼子见我不叫,打得更狠了,皮鞭像雨点似的落在我身上,后背、胳膊、腿,每一下都带着钻心的疼,衣服很快就被血浸透了,粘在肉上,一扯就疼得钻心。我看见王凯站在旁边,嘴角还带着笑,那眼神,比鬼子的刺刀还让人恶心。
“鬼子打累了,又换了个法子。”殷库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摸着手腕上的疤痕,“他们把我的双脚绑住,用绳子吊在院中的大槐树上,头朝下,脚朝上,血一下子就涌到了脑子里,晕得我天旋地转。一个汉奸端着个装辣椒水的大铁壶,那壶有二斤重,里面的辣椒水是红的,看着就辣。他把壶嘴对着我的鼻子,‘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那辣椒水辣得钻心,顺着鼻子流进嘴里、喉咙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又像有团火在烧。我呛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咳嗽,浑身抽搐着,眼泪、鼻涕、口水混在一起往下流,最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晒得头皮发烫,苍蝇在他身边嗡嗡转,闻着血腥味就不肯走。他迷迷糊糊听见“咚咚”的声音,睁开眼一看,鬼子和汉奸正拿着铁锨,在院里四处乱挖,土块飞溅,有的还砸到了他身上,疼得他一哆嗦。
“地道里的人肯定能听见这声音。”殷库的眼睛红了,“他们知道我没说,可我怕啊,怕他们挖着地道口——那地道口离地面就三尺深,万一被挖着,张区长他们十几个人,就全完了。每一声挖土的声音,都像挖在我心上,我想喊,让他们快跑,可嘴里被辣椒水烧得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鬼子的铁锨离东厢房越来越近。”
小林走过来,用战刀的刀尖抵住他的胸口,刀尖都快扎进肉里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的快说,枪藏在哪里?八路跑到哪里去了?再不说,我就把你的骨头一根根敲碎!”殷库闭着眼,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说,说了,就对不起那些信任他的干部,对不起村里的乡亲。
鬼子见他还不说话,又找来一根碗口粗的木头,压在他的腿上,木头两边还各压了一块大石头——那石头有五十斤重,压在腿上,骨头“咯吱”响,像要断了似的。殷库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开始出现幻觉,看见他爹在灶房里煮玉米糊糊,看见张区长在给他讲打鬼子的道理,可他还是没说话,嘴唇都咬出了血。
“就在我快撑不住的时候,眼角瞥见院子中央已经被挖开了一个大坑,鬼子的铁锨离东厢房的炕只有几步远了。”殷库的声音突然提了起来,“我心里一急,突然有了主意——我故意惨叫了几声,声音里带着‘屈服’的颤抖,还故意咳嗽了几下,让他们以为我撑不住了:‘别……别压了,我……我说!枪支、八路,都在东边的野王庄,藏在村头的破庙里!’”
小林眯着眼,显然不信,他把战刀架在殷库的脖子上:“撒谎死了死了的!野王庄离这里有十里地,土八路为什么要藏在那里?”“太君,您不知道,”殷库喘着气,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野王庄的保长是皇军的人,土八路以为那里安全,才敢藏在那儿。我要是撒谎,您现在就杀了我!”
小林犹豫了一会儿,挥了挥手,让汉奸把他放下来。两个汉奸架着他,他故意装出腿软的样子,走一步晃一步,心里却在盘算:野王庄根本没有八路,他就是想把鬼子引走,多耽误点时间,让张区长他们有机会转移。
不大一会儿,街上就传来了集合的哨声,二百多个鬼子和汉奸扛着枪,在大街上站成一队,枪上的刺刀在太阳下闪着光。殷库被两个汉奸架着,走在最前面——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故意拖拖拉拉,还时不时“哎哟”一声,说腿被压得疼,走不动。他心里数着步数,一步、两步、三步……走得越慢,耽误的时间越长,张区长他们就越安全。
“走到村东边的小河边时,我心里估摸着,张区长他们应该已经从地道的另一个出口逃出去了——那出口在我哥家的柴垛下,鬼子肯定找不到。”殷库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停下脚步,再也不走了。小林在后面催,他的左耳朵因为之前被蚊子咬了,还缠着纱布,他吼道:‘开路,开路,停下的不行!再不走,我就开枪了!’”
殷库转过身,冲小林招了招手,故意压低声音,装出要告密的样子:“太君,您过来,我跟您说个秘密——那破庙里有陷阱,我告诉您怎么避开,不然皇军会受伤的。”小林信了,他怕手下的人受伤,赶紧提着刀走了过来,还挥手让周围的鬼子退后。
就在小林凑近的瞬间,殷库猛地攒足力气,大喊一声:“小日本,王八蛋!”接着,他伸出胳膊,死死抱住小林的脖子,把他摁倒在地上,一张嘴就咬住了小林的左耳朵——他当时就想,就算死,也得拉个鬼子垫背,让他们知道,殷库不是好欺负的!
小林疼得“嗷嗷”直叫,像杀猪似的,左耳朵一下子就被殷库咬了下来,血喷了殷库一脸,热乎乎的,带着腥味。旁边的鬼子反应过来,端着刺刀就冲了上来,殷库只觉得后背一凉,接着就失去了知觉,倒在了河边的草地上。他最后看见的,是小河里的水变红了,像开了一片红荷花。
“后来啊,鬼子和汉奸走了,他们怕八路回来埋伏,没敢多待。村里的民兵和乡亲们才敢出来,他们在河边找到我的时候,我还有口气,浑身是血,跟个血人似的,衣服都被刺刀划成了布条。”殷库笑了,眼角的皱纹里带着骄傲,“他们把我抬回家,用草药简单包扎了一下——那草药是村里的老中医给的,专治刀伤枪伤,我爹当年打仗受伤,就是靠这草药活下来的。夜里,他们又用小推车,把我送到了根据地的医院,一路上躲躲藏藏,走了三天三夜,才到地方。
“我命大,活下来了,可身上的伤,一辈子都没好利索。”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这里有三道刺刀伤,现在阴雨天还疼得睡不着觉。为了安全,我改了个名字,叫‘殷勇’,直到抗战胜利,才敢用回‘殷库’这个名字。那个叛徒王凯,没过多久就被张寅区长带着人找到了——他躲在县城的妓院里,被抓的时候还在喝酒。张区长把他押回村里,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枪毙了,全村的人都去看了,大家都说,这是他应得的下场。”
新中国成立后,殷库回了东大坞村,政府给了他“抗日英雄”的表彰,还给他分了三亩好地。他娶了邻村的姑娘,生了三个儿子,儿子们后来都当了兵,跟他一样,保家卫国。
殷库说完这些,眼神望向窗外发呆,很快打起了瞌睡。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老英雄的活力正在令人心痛地失去。
2001年的时候,殷库老英雄走了,享年95岁,人们说他走的时候格外安详。
(二)
2017年夏,山东郯城的阳光带着麦收后的暖意,透过老干部活动中心的玻璃窗,落在徐启胜的膝头。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看着老兵指尖轻轻摩挲着两枚纪念章——一枚是2005年的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一枚是2015年的70周年纪念章,鎏金的边缘虽已有些磨损,却在光线下泛着沉甸甸的光。徐启胜的头发早已全白,可说起1940年第一次见八路军打鬼子的事,他的声音忽地提了几分,时光一下子倒回了七十多年前的沂河岸边。
“俺老家在重坊二村,就在沂河西岸,1926年生的。那时候村里穷,俺打小就跟着爹娘下地,啥苦都吃过,就是不怕事。”徐启胜的郯城方言带着乡土的醇厚,每一个字都像在讲一段活生生的画面。他说鬼子没来之前,村里的日子虽紧巴,却也安稳,孩子们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玩闹,大人们在地里种庄稼,傍晚时分,炊烟袅袅,能闻见家家户户的饭香。可1938年鬼子占了郯城后,这一切就都变了——鬼子的巡逻队天天在村里晃,看见鸡就抓,看见粮就抢,有村民敢反抗,就被他们用枪托砸,用刺刀逼,村里的老槐树底下,不知流过多少乡亲的血。
1940年5月的一天,天刚蒙蒙亮,村里突然来了一群穿灰布军装的人——是八路军东进支队的一个排。战士们背着长枪,有的扛着机枪,一个个精神抖擞,见了乡亲们还笑着打招呼,跟鬼子的凶神恶煞完全不一样。徐启胜那时才14岁,好奇得很,趴在自家院墙上看,看战士们在村头的打谷场搭工事,看他们给受伤的老乡包扎伤口,心里偷偷觉得:“这些人肯定能打跑鬼子。”可没等他看多久,远处就传来“轰隆隆”的声音——3辆鬼子坦克正朝着村里开,后面还跟着上百个端着枪的鬼子兵,枪上的刺刀在太阳下闪着寒光,尘土被坦克的履带卷得漫天飞扬。
“八路军战士一点都不慌,三挺机枪一架,‘哒哒哒’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像过年时放的鞭炮,可比鞭炮厉害多了!”徐启胜的手不自觉地抬了起来,像是还能摸到当年的机枪。他说自己当时眼馋极了——机枪开火时,亮晶晶的子弹壳“叮叮当当”地从枪膛里蹦出来,落在地上滚来滚去,他觉得那模样好看得很,竟忘了危险,撩起身上的蓝布长衫,下摆一兜就往打谷场跑,想把那些子弹壳都捡回来。刚跑出去几步,一只有力的大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一把把他揽倒在地,紧接着就听见“嗖嗖”的子弹从头顶飞过,擦着他的耳朵根,吓得他心都快跳出来了。
“救俺的是个八路军大哥,大概二十来岁,脸上还有块疤。他按着俺的肩膀,声音又急又沉:‘小娃子不要命了?快躲到麦秸垛后面去!’”徐启胜趴在麦秸垛里,透过缝隙往外看——八路军战士们抱着机枪,对着坦克的履带扫射,有的战士扛着炸药包,猫着腰往坦克底下冲,炸药包一扔,“轰隆”一声巨响,坦克就冒起了黑烟。有一辆坦克的顶盖被战士们撬开,一个战士迅速把手榴弹扔进去,再“啪”地把顶盖盖好,紧接着坦克里就传来爆炸声,坦克彻底不动了。战斗没持续多久,战士们怕鬼子的援兵赶来,很快就整队转移,徐启胜也跟着乡亲们往村外的芦苇荡跑,直到天黑透了,才敢偷偷回村。
他第一时间跑到打谷场,却发现被炸毁的坦克已经被鬼子拖走了,地上只留下一片黑糊糊的印记,还有几枚没被捡走的子弹壳。他小心翼翼地把子弹壳捡起来,揣进怀里,跑回家藏在床底下的木盒子里——那是他第一次离战争这么近,也是第一次真切地觉得,八路军战士是在用命保护老百姓。
没过几天,更多鬼子开进了重坊二村,把村西的天齐庙当成了指挥部。那座庙原本是乡亲们祈福的地方,鬼子来了后,却成了他们欺压百姓的据点,庙里的佛像被推倒,钟声再也没响过。徐启胜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去看,却总趁放牛的时候,绕到庙附近的杨树林里,趴在树后偷偷观察。他看见鬼子兵每天拿着个“方盒子”,摇着上面的手柄,嘴里“喂喂”地喊——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便携式手摇电话,专门用来跟其他据点联系,汇报“扫荡”的情况。
村里的维持会也跟着活跃起来,会长徐保栋是个出了名的软骨头,鬼子一进村,他就主动投靠。穿着鬼子给的黄军装,戴着军帽,每天跟在鬼子身后,指认谁家藏了粮食,谁家跟八路军有来往。有一次,徐保栋领着鬼子去邻居王大爷家,说王大爷给八路军送过粮食,鬼子当场就把王大爷的粮食抢走了,还把王大爷打得浑身是伤。“俺那时候就恨死他了,觉得他连狗都不如。”徐启胜说,那年冬天特别冷,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割,河面上结的冰能走人。有一天,他看见徐保栋坐在坦克的炮塔上,耀武扬威地领着鬼子出去“扫荡”,可到了傍晚,却没见他回来。后来听村里的地下党员偷偷说,八路军在半路设了埋伏,用炸药包把坦克炸瘫了,徐保栋就死在坦克里,尸体都没找着。“俺听说后,偷偷在心里乐了好几天,觉得这汉奸总算遭了报应,老天爷都看不过去。”
1943年,17岁的徐启胜成了村里的民兵。他跟着其他民兵一起搞游击,在鬼子的据点附近贴标语,上面写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汉奸走狗没有好下场”;还帮着八路军传递情报,把鬼子的动向偷偷报给部队。妇救会的韩大娘看着他机灵又勇敢,就经常找他聊天。有一次,韩大娘拉着他的手,笑着说:“启胜啊,你这孩子眼亮、心细,还不怕死,是块当兵的好料。你想不想去当八路军,跟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徐启胜一听,眼睛瞬间亮了,使劲点头:“想!俺早就想了!俺要跟着八路军,把鬼子全赶出中国!”
韩大娘笑得更开心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好!那大娘就代表村里推荐你。你等着,过几天就有消息了。”没过多久,村里就通知他可以去参军了,跟他一起去的还有邻居马文岭和梁友才——马文岭比他大两岁,力气大,能扛着长枪跑十里地;梁友才跟他同岁,脑子活络,会修农具。出发那天,村里敲锣打鼓,乡亲们都来送他们,有的给他们塞鸡蛋,有的给他们缝布鞋。区长还亲自牵来一匹枣红马,让徐启胜骑,马文岭和梁友才则坐着村民凑钱雇的轿子。“俺坐在马背上,心里又激动又紧张,手紧紧攥着缰绳,想着一定要好好打仗,不辜负村里人的期望,不辜负韩大娘的信任。”
徐启胜被分到了鲁南军区第三军分区邳县县大队,成了1营1连8班的一名战士。县大队的主要任务是在邳县以北打游击,日子过得比他想象中苦多了。“基本上每天晚上都要转移,怕被鬼子盯上。有时候一晚上要换四五个村庄,一夜跑百八十里是常事,腿跑得又酸又麻,停下来的时候,连路都走不动,只能靠在树上喘口气。”他说,累极了的时候,班长只让休息五分钟,“班长总说:‘休息多了,腿就懒了,再走就迈不开步了。鬼子可不会等咱们,咱们多歇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冬天更难熬。部队发的棉袄里塞的不是棉花,是从老乡家买的羊毛——那些羊毛没来得及仔细漂洗,还带着羊膻味,缝在衣服里又硬又扎。“阴历九月发的棉衣,等到快过年的时候,羊毛都掉得差不多了,衣服变得薄薄的,像层纸。夜里站岗的时候,北风往衣服里钻,冻得俺浑身打哆嗦,只能来回跑步取暖,跑累了就搓搓手、跺跺脚。”可就算再苦,没人抱怨。战士们每天晚上围在一起,听班长讲革命故事,讲胜利的消息,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只要把鬼子赶出去,就能过上好日子,到时候就能回家跟爹娘团聚,就能让乡亲们过上安稳日子。
1945年初的一个拂晓,灾难突然降临。徐启胜所在的1连驻在方庙村,村里的百姓都很热情,给他们腾房子、送粮食。那天天还没亮,徐启胜刚睡醒,就听见村外传来“砰砰”的枪声,紧接着就是战士们的喊杀声。“不好!鬼子来了!”班长一边喊,一边抄起枪往外冲。徐启胜赶紧穿上衣服,拿起自己的长枪跟了出去——原来鬼子趁着夜色摸了过来,他们先用刺刀捅死了村口的哨兵,没发出一点声响,直接冲进了2连和3连住的民房。等1连反应过来时,2连和3连已经被鬼子包围了。
“战士们来不及穿好衣服,有的光着膀子,有的没穿鞋,抄起枪就跟鬼子拼了。”徐启胜说,他跟着班长往村外冲,一路上都是枪声和喊杀声。他看见一个战友被鬼子的刺刀刺中了胸口,可那个战友还死死抱着鬼子的腿,不让鬼子往前冲,直到另一个战友冲过来,用枪托砸死了鬼子;他还看见班长拿着大刀,一刀砍在鬼子的肩上,鬼子惨叫着倒在地上,可紧接着又有一个鬼子冲了过来,班长只能继续战斗。那场战斗打得格外惨烈,1连拼死杀开一条血路,才冲出了鬼子的包围圈,可2连和3连损失惨重,很多战友都牺牲了。
撤退途中,徐启胜和10位战友趁着夜色躲到了方庙村附近的武河边。武河的水不深,河边有很多老乡淘沙留下的沙洞,他们就钻进了一个最大的沙洞——沙洞很小,11个人挤在一起,连呼吸都要放轻,生怕被鬼子发现。没过多久,就听见远处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们看见一小队鬼子端着枪走了过来,枪上的刺刀明晃晃的,在夜里像极了毒蛇的獠牙。
班长悄悄伸出手,数了数鬼子的人数——一共7个。他冲大伙比了个手势,所有人都悄悄上了刺刀,握紧了枪,手指扣在扳机上,大气都不敢喘。等鬼子走到离沙洞只有两米远的地方,班长突然喊了一声:“打!”11个人同时开枪,“砰砰砰”的枪声在夜里格外响亮。因为距离太近,子弹几乎百发百中,徐启胜瞄准一个鬼子的胸口,“砰”的一声,那个鬼子应声倒地;他来不及多想,又瞄准另一个鬼子,再开一枪,那个鬼子也倒了下去。剩下的5个鬼子受了伤,有的捂着胳膊,有的拖着腿,想转身逃跑。
“冲!别让他们跑了!”班长喊着,率先冲了出去。徐启胜和战友们也跟着冲上去,跟鬼子拼刺刀。他握着刺刀,朝着一个鬼子的后背刺去,鬼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战斗没持续多久,7个鬼子就全被解决了。可他们刚喘了口气,就听见远处传来更多的枪声和鬼子的喊叫声——敌人还在搜捕他们。大伙只能继续突围,可没跑多远,就被鬼子的巡逻队冲散了。
徐启胜和梁友才一起躲进了河边的芦苇荡里,芦苇长得比人还高,正好能遮住他们。他们在芦苇荡里躲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透了,才敢出来寻找大部队。后来他们才知道,全班11个人,只有他们俩活了下来,班长、马文岭还有其他战友,都牺牲在了突围的路上。“全营最后只剩下35个人,营里的干部就剩一个政委,1连也只留了一个连长。”徐启胜老人说到这儿,声音低了下去,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接着说,“政委后来点名,每喊一个名字,都没人答应,同志们就忍不住哭,哭得特别伤心。政委自己也红了眼睛,可他还是擦干眼泪,对俺们说:‘同志们,别哭!牺牲的战友在看着咱们,咱们不能让他们白死!只要还有一口气,咱们就一定要战斗到底,把鬼子赶出去!’”
那天,政委特意提到了徐启胜,说他“临敌镇静,不慌不忙,枪法还准,打死了两个鬼子,是个好战士”。这句话,徐启胜记了一辈子,每当想起牺牲的战友,想起政委的话,他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要替战友们活下去,替战友们多杀几个鬼子。
1945年3月,邳县县大队补充了兵力,不少新战士加入进来,部队的建制重新完整了。徐启胜和1连驻在铁佛寺,2连、3连住在附近的宋庄。铁佛寺里有几棵老柏树,长得又高又粗,战士们经常在树下训练、开会。一天早晨,1连刚站好队,准备开饭——早饭是玉米粥和红薯干,虽然简单,却是乡亲们省下来的粮食。可饭还没端上来,侦察班长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满是焦急:“不好了!宋庄那边出事了!3连被鬼子包围了,快去支援!”
战士们一听,顾不上吃饭,扛起枪就往宋庄跑。从铁佛寺到宋庄有8里地,他们一路跑,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到了宋庄村口,就看见鬼子正在围攻3连的阵地,3连的战士们趴在围墙后面,拼命抵抗。“冲啊!救战友!”连长喊着,率先冲了上去。徐启胜和战友们也跟着冲,对着鬼子开枪,打倒了几个鬼子后,顺利冲进了村里的围墙,跟3连的战士们汇合了。
进了村,徐启胜和战友们立刻在墙上掏枪眼——把墙掏个小洞,既能观察鬼子的动向,又能开枪射击。“等鬼子走到离墙10米左右的地方,俺们就开枪,这样命中率高。”徐启胜说,他当时一点都不慌,眼睛盯着枪眼,手指稳稳地扣着扳机。第一个鬼子刚走进射程,他就开枪了,“砰”的一声,鬼子应声倒地;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鬼子也先后被他打倒。可当他准备开第五枪时,枪却没响——是颗臭弹!他心里一紧,赶紧把臭弹退出来,换了一颗子弹,可那时他们每人只有7发子弹,很快就打光了。
“没子弹了,就用石头砸,用大刀砍!”战士们跟鬼子展开了巷战,在村里的小巷里跟鬼子周旋。一直打到天黑,鬼子怕夜战吃亏,慢慢撤退了,三个连才互相掩护,成功突围。这场战斗后,徐启胜因为表现英勇,被评为“一级战斗模范”,部队还给他发了一张奖状,上面写着“临危不惧,英勇杀敌”——这张奖状,他一直珍藏着,就算后来搬家、退伍,也没弄丢。
后来,徐启胜随部队转移到了文峰山。文峰山风景好,山上有很多松树,可战士们没心思欣赏风景,每天都在训练、战斗。就在那里,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入党那天,他对着党旗宣誓,说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这句话,他用一辈子践行了。1945年8月,他被调入三大队,跟着战友们参加了反攻,还俘虏了十几个鬼子。“当听说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时,俺们都哭了,抱着战友又蹦又跳,有的战士还把帽子扔到天上。俺们打了这么多年,终于胜利了!”
抗战胜利后,徐启胜被调入65师195团,继续参加战斗。后来在一次战斗中,他的右腿重伤,不得不退伍返乡。回到重坊二村后,他一边务农,一边侍奉年迈的老母亲,日子过得平淡却安稳。新中国成立后,他被安排在供销系统工作,负责给乡亲们供应化肥、种子,直到退休。
“俺这一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是当了几年八路军,打了几年鬼子。可俺不后悔,能为国家、为乡亲们做点事,俺觉得值!”徐启胜说完,把纪念章重新别在胸前,挺直了腰板,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