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立冬前的储竹谣
作品名称:清水里的刀子 作者:王真波 发布时间:2025-10-06 09:59:52 字数:5042
立冬的风还没来得及裹紧寒意,像夜郎古纱般带着三分轻软、七分温润,轻轻拂过扁担山的山脊。风里还裹着秋末最后一缕桂花香,掠过青灰的岩石、枯黄的茅草,最终落在成片的竹林上——那片沿着清水江蜿蜒铺开的楠竹林,早已褪去盛夏的浓绿,竹身泛着浅淡的蜡黄,却率先迎来了一年中最郑重的“储竹季”。
这不是杀伐气重的砍竹,而是一场与竹魂对话的收纳。护江盟的人踩着晨露进了竹林,脚下的腐叶“沙沙”作响,像大地在低声应和。他们要收集的,是秋天里自然落下的枯竹枝,是被虫蛀、被风雨打弯的老竹梢,还有修剪时从壮竹上卸下的“老弱枝”。按布依族流传三百年的“储竹礼”古俗,这储竹不是简单的囤积,是“藏竹魂,备冬用”——好的竹枝要留着编明年的竹篮、竹筐、竹筏索;稍次些的要铺在竹苗根部当保暖垫层,挡住冬日的霜冻;最次的病枝、碎渣,也要截成短节,留着冬天在火塘里烧火煮茶,让竹魂以暖意的形式延续。
“护江盟”的人散在竹林里,身影被疏密的竹影剪得细碎。每个人手里的工具都带着讲究:竹耙的齿间缠着红绳,那是阿花婶前几天用染布剩下的线头编的,说红绳能“引竹魂,避虫害”;竹篮的边缘用细竹丝刻着“储竹”二字,笔画里还嵌着极细的铜粉,是小勇用打磨护江刀剩下的铜屑混着树胶填的,在阳光下能泛出细碎的光。大家手里忙着活计,嘴里却没闲着,哼着王阿爷教的“储竹谣”,调子慢悠悠的,像清水江的流水般绵长:“枯竹枝,别乱跑,分类藏,暖冬到;编竹器,护新苗,烧火煮茶乐陶陶……”歌声混着竹枝碰撞的“沙沙”声、竹耙扫过落叶的“簌簌”声,还有偶尔传来的笑声,成了立冬前最特别的声响,在竹林间绕着竹干打转,又飘向江面上,引得水鸟扑棱着翅膀,像是在跟着哼唱。
小勇站在一片长势稍弱的竹丛前,手里握着一把特制的竹镰。这镰刀的刀身是用山里的精铁打的,边缘却嵌着一小块夜郎时期的铜片——那是去年在江边挖护岸时发现的古铜器碎片,他请镇上的铁匠熔了,细细嵌在刀身里,不仅让刀刃更锋利,还不易生锈。他眼前的几棵竹子,竹身已经出现了细密的虫眼,叶片发黄卷曲,尾端还挂着灰褐色的虫茧。“这病枝得赶紧剪,不然病菌会顺着竹汁传到新竹上。”他一边说着,一边举起竹镰,动作轻而准,只听“咔嗒”一声,病枝便从竹干上落下,切口平整得像用尺子量过。他蹲下身,把病枝截成半尺长的小段,每一段都要仔细检查,确认没有残留的虫卵,才放进身边一个特殊的竹篮里。那竹篮的篮身是用靛蓝色的蜡染布缝的,布面上印着螺旋状的竹纹,篮沿上还贴着一块小小的竹牌,用红漆写着“肥用”二字。“枯竹也是竹林的一部分,就算是病枝,也能给新竹当养分,不能浪费。”他摸着竹牌,声音里带着对老规矩的敬重,“这是太爷爷传下来的‘竹循环’规矩,让竹魂能顺着泥土回到竹林里,明年再长出新的竹笋。”
王阿爷坐在竹林深处的青石板上,那石板是祖上传下来的,表面被磨得光滑温润,上面还刻着繁复的“储竹纹”——纹路里有竹枝、竹节、竹笋,还有小小的人物,像是在记录着往年储竹的场景。他身边围着几个半大的孩子,石头和乐乐就挤在最前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阿爷手里的枯竹枝。王阿爷捡起一根枯竹枝,用手指轻轻捏了捏竹节,竹枝在他手里泛着浅黄的光,像是有了生气。“你们看,”他把竹枝举起来,对着阳光照了照,“这根枝子虽然枯了,但竹节紧实,没有虫眼,敲着还能听见‘咚咚’的响声,这就是好竹枝,能留着编小挂件、编竹篮,甚至能当竹筏的细索。”说着,他又捡起另一根枯竹枝,轻轻一捏,竹枝便碎成了几段,还露出里面灰褐色的霉斑。“你们再听这个,”他拿起碎竹枝,轻轻敲了敲青石板,只听见“空空”的闷响,“这种竹枝就不能留着用了,得埋进土里当肥料,让它给新竹‘喂饭’。”他顿了顿,伸手摸了摸石头的头,指腹蹭过孩子额前的碎发,语气里满是深意,“储竹跟做人一样,要分清好坏,把对的东西用在对的地方,才能把事做好。咱们护江也是这个理,知道什么该护,什么该治,才能让清水江一直清下去。”
石头听完,立刻拿起身边的小竹耙,干劲十足地冲进枯竹堆里。这竹耙是小勇专门按他的身高做的,竹柄粗细刚好能握住,耙齿也比普通竹耙短一些,轻便又好用。他弯着腰,把地上散落的枯竹枝一根根拢成小堆,动作认真得像在完成一件大事。拢堆的时候,他还不忘把混在里面的落叶挑出来,放进另一个竹篮里——那竹篮是乐乐的,篮身上画着一朵小小的菊花。“阿爷说过,落叶要单独收,铺在竹苗根上,比松针还暖和,能挡住冬天的寒气,让竹苗不冻根。”他一边挑落叶,一边跟身边的乐乐说着,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炫耀自己学到的本事。乐乐则跟在他后面,手里拿着一个比她还高的竹篮,把石头拢好的好竹枝一根根装进篮里。她踮着脚尖,把竹枝码得整整齐齐,连竹节的方向都要一致,动作麻利得像个小大人。“我要把这些竹枝带回家,”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脸上带着甜甜的笑,“让阿娘教我编个竹制的小暖炉,冬天就放在竹苗旁边‘烤火’,让它们暖暖和和过冬。”
林晓带着新盟员小夏,在竹林边缘搭竹制的储竹架。这架子是按夜郎古俗搭的,讲究颇多:立柱要用三年生的粗竹枝,这种竹枝质地坚硬,不易变形,柱底还要嵌着一小块圆形的小铜符——那是小勇从家里找出来的旧铜片,打磨成圆形后,刻上了“镇竹”二字,按古俗说,铜符能“镇竹料,防霉变”;横档要用细竹篾,先在水里泡上半天,让竹篾变软,再弯成需要的形状,牢牢绑在立柱上。整个架子分了三层,每层都有不同的用处:最上层要放编器用的枯竹枝,这些竹枝必须枝身直、无裂痕,还要在阳光下晒过三天,去除潮气;中层放烧火用的竹节,都截成一尺长,方便堆放,还能让火焰烧得更旺;最下层放当肥料的病枝和落叶,下面要垫着一层油纸,防止泥土弄脏其他竹料,也能让肥料里的水分慢慢渗透,不会积水。“储竹要分类放,不然用的时候找不着,还容易受潮发霉。”林晓一边用竹丝仔细绑着竹篾,一边跟小夏解释,竹丝在她手里灵活地穿梭,很快就把竹篾绑得严严实实,“咱们还要在架子上挂竹牌,写清楚是什么竹料,什么时候收的,谁负责管理。以后大家用着方便,也能知道每批竹料的来历,就像给竹料建了个‘身份证’。”
小夏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支竹笔,正在竹牌上写字。这竹笔是用细竹枝做的,笔尖削得尖尖的,沾着用松烟和江水调的墨——松烟是她昨天在火塘里收集的,江水是早上从清水江里打来的,墨色透着股自然的黑,写出来的字也带着淡淡的松香,还有股自然的拙气。她不仅在竹牌上写字,还在旁边画了小小的图案:编器竹料的竹牌上画着一个小小的竹篮,烧火竹料的竹牌上画着一团火苗,肥料竹料的竹牌上画着一颗嫩绿的新芽。“以前在城里,从来不知道枯竹还有这么多用处。”她一边画着,一边感慨,声音里满是新奇,“总觉得枯了就没用了,要么当垃圾扔了,要么就烧了取暖。现在才知道,每一根竹枝都有它的用处,都不能浪费,就像每个人都能为护江出份力一样——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不管是新来的还是老盟员,都能找到自己能做的事。”
陈雨的学生小李和小王,也背着书包来帮忙收集枯竹。他们的书包里装的不是课本,而是卷尺、笔记本和放大镜——这是陈雨特意让他们带来的,要给不同的枯竹枝建立“档案”。笔记本是竹制封面,上面刻着“竹料记录”四个字,里面画着详细的表格,表格里有“竹料类型”“长度”“粗细”“用途”“存放位置”等栏目。小李拿着卷尺,仔细测量着每一根枯竹枝的长度,从竹梢到竹节,精确到厘米;小王则拿着放大镜,检查竹枝上有没有虫眼和霉斑,还会用手掂量一下竹枝的重量,记录在笔记本上。“我们要做个‘竹料档案’,”小李一边记录,一边跟身边的盟员解释,“以后‘护江盟’储竹,就能更科学,知道哪种竹料需要多收,哪种竹料够了,不浪费也不短缺。明年储竹的时候,还能拿着这个档案当参考,让储竹的规矩越来越完善。”小王也点点头,举着笔记本给大家看:“你看,这根竹枝长一米二,粗细刚好能编竹篮,我们就记在‘编器竹料’里;这根竹枝虽然长,但有虫眼,我们就记在‘肥料竹料’里,这样分类清清楚楚,用的时候一看就知道。”
中午的太阳升到了头顶,竹林里的光影变得细碎,风也暖和了些。大家把收集好的枯竹枝捆成小捆,用竹绳绑好,扛在肩上,运往江边的储竹棚。这储竹棚是去年冬天搭的,用的是村里最粗的老楠竹做梁,梁上系着一束束晒干的枫香叶,风一吹,就会飘出淡淡的清香;棚顶铺着厚厚的竹席,竹席之间用竹钉固定,既能挡雨,又能通风,让竹料不会受潮。棚柱上贴着一张大大的竹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储竹谣”的歌词,字迹遒劲有力,是王阿爷写的,方便大家传唱。大家按照储竹架的分类,把枯竹枝整齐地摆好,每摆一层,还要在上面撒一点枫香叶——按布依族“护竹”古俗,枫香叶能防虫,还能让竹料带着淡淡的香气,存放更久。小勇扛着一捆编器用的竹枝,轻轻放在最上层,还特意把竹枝的竹节朝同一个方向摆好:“这样下次编竹篮的时候,拿起来就方便,不用再一根根调方向了。”
阿花婶带着几个女人,在储竹棚旁的空地上支起了一口铁锅,煮起了竹心茶。这茶是用今年春天采摘的嫩竹心晒干做的,泡出来的茶汤清澈碧绿,还带着淡淡的竹香;煮的时候,阿花婶还加了一把晒干的野菊花,那是她秋天在山上采的,用竹筛晒了半个月,既能清热,又能暖身。旁边还放着一个竹制的蒸笼,里面蒸着满满的红薯——红薯是山里种的,个头不大,但格外甜,用竹蒸笼蒸出来,还带着一股竹香。大家忙完活计,就围坐在竹凳上,手里捧着粗陶碗,喝着热茶,吃着红薯。红薯甜得流蜜,沾在手上黏糊糊的,大家却不在意,用手背擦了擦,又继续吃。
小勇咬了一口红薯,甜香在嘴里散开,他笑着说:“等明年春天,我要用今年储的好竹枝,编一艘新的竹筏,比现在的‘护江筏’还大,能载着大家去江中心看野鸭蛋、看新竹苗。到时候,咱们还能在竹筏上煮茶,吹着江风,多舒服。”王阿爷听了,也跟着笑,手里摩挲着手里的竹杯:“我要教孩子们用枯竹枝编竹制的农具,比如小竹锄、小竹筐,让他们知道老辈人是怎么用竹过日子的,让竹艺能传下去。咱们护江,不光要护江,还要护这些老规矩、老手艺。”
夕阳西下时,储竹的活终于干完了。金色的阳光透过竹林,洒在储竹棚上,给竹棚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储竹棚里的竹料堆得满满当当,每一层都摆得整整齐齐,竹牌上的字在夕阳下泛着浅红,透着股踏实的气息。棚外的“储竹谣”还在哼着,歌声比来时更响亮,还多了几个新的声音——是小夏和小李、小王,他们也学会了这首歌,跟着大家一起唱,调子虽然还有些生涩,却充满了热情。大家站在储竹棚前,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有的拍了拍编器用的竹枝,像是在跟老朋友打招呼;有的摸了摸烧火用的竹节,想象着冬天火塘里的暖意;还有的蹲下身,闻了闻肥料堆里的枫香叶,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大家心里都满是欢喜——这些枯竹枝,在冬天里能护竹苗、能暖身子,到了春天,又能变成竹器、变成肥料,这是竹林的馈赠,也是“护江盟”的心意,让每一份资源都能发挥最大的作用,让每一个人的付出都有意义。
小勇靠在储竹棚的柱子上,摸了摸腰间的护江刀。刀鞘是用牛皮做的,上面挂着几片枫香叶,此刻在夕阳下泛着浅红,像是染上了晚霞的颜色。盟徽挂在脖子上,是用铜片做的,上面刻着“护江”二字,贴着胸口,暖暖的,像是在跟着心跳一起发热。他想起太爷爷当年储竹的场景——那时候,护江盟还只有几个人,储竹全靠手抱、肩扛,竹料就堆在竹棚的角落里,没有分类,也没有储竹架,一到下雨天,竹料就容易受潮发霉。而现在,有了整齐的储竹架,有了详细的“竹料档案”,有这么多人一起忙活,储竹不再是几个人的事,成了“护江盟”的一件大事,成了传承的一部分。“惜竹、用竹、护竹”的规矩,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手里,变得越来越完善,越来越有力量。
江面上的风渐渐冷了,带着初冬的凉意,吹得竹林“沙沙”作响。远处的守竹灯已经亮起,那是几盏用竹篾做的灯笼,里面点着松脂灯,昏黄的灯光在竹林间闪烁,像一串温暖的星星,照亮了竹苗,也照亮了江边的小路。小勇知道,“护江盟”的储竹谣,会一年年唱下去;枯竹会一年年变成养分、变成竹器、变成温暖,守护着竹林,守护着清水江,守护着“护江盟”的每一个人。这歌声,这竹料,这规矩,会让冬天不再寒冷,让传承不再中断。
而他,会一直在这里。带着护江刀,带着盟徽,守着这山,守着这江,守着“护江盟”的每一个人,守着这一棚的枯竹,直到永远。直到储竹架年年满,堆着满满的竹料与希望;直到竹谣岁岁传,唱着浓浓的情义与规矩;直到这份守护与传承,成为山与江永恒的冬日序曲,成为世代相传的美好约定,刻在每一个热爱这片竹林、这片江河的人心里,永远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