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归来与迷失
作品名称:脱下戎装再冲锋 作者:渭北儒生 发布时间:2025-10-04 05:30:50 字数:4996
张春云最终被安置到A市里某个区级的文体局,任主任科员。这个结果,是姑姑李韩英多方协调,刘大强尽力运作下的“最优解”之一。单位领导客气地接待了他,言语间对军人表示尊敬,但也明确暗示:“春云同志啊,我们这里工作比较琐碎,跟部队不一样,你刚来,先熟悉熟悉情况,不急。”
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三人一间,另外两位是快要退休的老同志,每天的主要工作是看报、喝茶、聊家常。张春云的办公桌对着窗,窗外是一个老旧小区的篮球场,偶尔有孩子打球的声音传来,更反衬出室内的沉寂。
他的具体工作,是负责一部分群众性体育活动的材料汇总和报表填写。第一天,科长抱来一摞半人高的文件资料放在他桌上:“春云,这是上半年各街道社区报上来的体育活动总结,你整理一下,做个汇总表,下周交给我。”
张春云看着那堆杂乱无章、格式各异的总结报告,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仿佛接到了作战命令。他拿出在部队搞战术分析的劲头,准备大干一场。他先是制定了一个“作战计划”:分类、归纳、提取关键数据、建立标准化模板。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将材料按街道、活动类型、参与人数、经费等要素分门别类,并设计了一个在他看来清晰明了的Excel表格。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当头一棒。许多街道报上来的总结,充斥着“在领导的关怀下”、“取得了良好效果”之类的套话,具体数据含糊不清,甚至自相矛盾。他打电话去询问,对方往往不耐烦:“哎呀,张科,大概的数就行了,上面也就是要个材料,没人细看的。”
张春云皱紧了眉头。在他的字典里,没有“大概其”。“情报”不准,如何决策?他坚持追问,要求对方核实。几次之后,科长被惊动了,委婉地提醒他:“春云啊,基层工作有基层的实际困难,有些数据确实难以精确,我们把握一个大方向就好,不要太较真。”
更让他不适的是会议。局里每周一次的例会,成了他最煎熬的时刻。大家捧着茶杯,慢条斯理地讨论着一些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细节,发言冗长而缺乏重点。有一次,讨论一个社区运动会的开幕式流程,光是领导讲话的排序和时长,就争论了半个多小时。张春云听着有些着急,这要是在部队,一个简短的作战会议,任务、分工、时限必须明确,哪有时间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
他忍不住开口,试图用他习惯的方式提高效率:“科长,我认为我们可以先确定核心目标和关键节点,比如开幕式需要达到的宣传效果和必须完成的规定环节,然后逆向推演,分配时间和资源,这样可以避免无效讨论……”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科长和几位老同志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科长咳嗽了一声,打断他:“春云同志的想法很有……军队特色嘛。不过呢,我们机关工作,讲究程序,讲究协调,有些过程是必要的。”张春云愣住了。他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高效”和“目标导向”,在这里成了“不懂规矩”和“不合群”的表现。他提出的“核心目标”、“关键节点”、“逆向推演”这些词汇,与周围“再研究研究”、“再沟通沟通”的氛围格格不入。他开始被边缘化。重要的工作不再经过他,科室聚餐聊天时,他也常常插不上话。他仿佛一个误入文弱书生气息浓厚的翰林院的武将,空有一身力气和韬略,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腔调都和别人不一样。
深夜,家人都已睡下。张春云独自坐在书房里,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鬼使神差地,他铺开了那张陪伴他多年的、有些发黄的军事地图。山川河流、等高线、交通枢纽,一切了然于胸。他曾在这张图上运筹帷幄,推演过无数种进攻与防御的方案。可此刻,地图上空空如也,没有红蓝箭头,没有兵力部署。桌上,放着他从单位带回来的、只完成了一半的枯燥报表。他看着报表上那些模糊的数字和空洞的套话,又看看地图上清晰的地形地貌,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的战场在哪里?他的敌人是谁?难道他余生的价值,就要消耗在这些无意义的文字游戏和人际周旋中吗?他伸出食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划过,指尖最终停留在一片空白区域,那里,本应是他指挥的营的预设阵地。而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
李小江最终没有去镇上的物流公司搬货。在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愁容中,他通过“顶替”政策,进入了母亲退休前工作的县农机修配厂,成为一名学徒工。工厂的环境,与他熟悉的军营天差地远。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铁锈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机器轰鸣声不绝于耳。带他的王师傅,是个五十多岁、满脸油污的老师傅,话不多,眼神里透着精明和世故。
李小江是带着在部队养成的习惯来的。上班第一天,他提前半小时到岗,把工具间收拾得井井有条,工具擦得锃亮,摆放得横平竖直。王师傅来了,瞥了一眼,没说话,只是从工具箱底层摸出几个油腻腻的旧扳手,开始干活。
李小江学的很快,拆装、拧螺丝这些基础活,他上手极快,力气又大。但他很快发现了问题。王师傅教东西,总是“留一手”。关键的调试技巧、判断故障的诀窍,从不主动教,非得李小江反复问,甚至自己偷偷观察琢磨才行。李小江不明白,在部队,老兵带新兵,那是倾囊相授,生怕你学不会,因为战场上这关系到生死。怎么在这里,教点真本事这么难?
更让他不适的是工友们的工作态度。大家干活能磨蹭就磨蹭,聊天、抽烟、喝茶的时间比干活还长。流水线上传过来的零件,明明有些毛刺没处理干净,影响了安装精度,也没人在意,凑合着就装上去了。李小江看着难受,忍不住说:“这不行吧?有安全隐患,而且影响机器寿命。”
一个老工友嗤笑一声:“小江啊,你当是你们部队叠被子呢?差不多就行了,反正又坏不了。”李小江梗着脖子:“规定不是要求精度误差不能超过0.5毫米吗?这个明显超了。”“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另一个工友拍拍他的肩,“小伙子,别那么较真,大家都这么干。”李小江感到一种憋闷。他习惯了一切都有明确的标准和指令,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在这里,却似乎有一套看不见的“规矩”,叫做“差不多就行”,叫做“别多事”。
冲突终于爆发了。一天,厂里检修一台大型收割机的变速箱。李小江在清洗零件时,发现一个关键的传动齿轮根部有一道细微的裂纹。他立刻报告了王师傅。王师傅凑过去看了看,用手摸了摸,不以为然:“老毛病了,没事,装上能用。”“师傅,这裂纹在应力集中区,很危险!万一在田里作业时断裂,可能导致整个变速箱报废,甚至伤人!”李小江急了,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他的声音引来了车间主任。主任了解情况后,看了看王师傅,王师傅含糊地说:“问题不大,以前也这样,没出过事。”主任显然不想耽误检修进度,便对李小江说:“小李,你的责任心是好的。不过王师傅经验丰富,他说没题,应该就没事。抓紧时间装回去吧。”李小江站在原地,脸涨得通红。他不能理解,明明发现了安全隐患,为什么可以视而不见?在部队,任何一个微小的故障隐患,都必须立即排除,这是铁律!“不行!这不符合操作规程!必须更换零件!”他倔强地坚持。
车间主任的脸色沉了下来。王师傅也觉得面子挂不住,哼了一声,走到一边抽烟去了。最后,零件还是没有更换,机器被勉强组装起来。但从那天起,李小江在车间里彻底被孤立了。工友们背后叫他“楞头兵”、“刺儿头”,觉得他不懂人情世故,故意显摆,破坏了大家“默契”的工作氛围。没人再主动跟他说话,干活时也有意无意地排挤他。李小江每天默默地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却感觉自己像个异类,他的认真、他的负责、他坚守的标准,在这里成了笑话。他更加沉默了,常常一个人对着冰冷的机器,一待就是一天。他有力的拳头,不知该挥向何处。
李晓梅如愿进入了市邮电局,被分配在中心营业厅的窗口,负责售卖邮票、收寄普通包裹和汇款业务。这份工作稳定、清闲,在很多人看来是求之不得的“铁饭碗”。
然而,日复一日机械重复的劳动,很快让李晓梅感到了厌倦。收钱、撕邮票、盖章、填写单据……这些简单到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的工作,与她过去在机房值守、维护精密通讯设备、保障指令畅通的经历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她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拧在庞大机器上的、微不足道的螺丝钉,而且是一颗永远不会被用到其真正功能的螺丝钉。
她努力保持着部队养成的作风,坐姿端正,服务规范,用语礼貌。但她的内心是空洞的。她细腻的心思和沟通能力,在“请问办什么业务?”“一共八块五”“慢走”这样有限的对话中,完全无法施展。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忙碌的上午。一位中年男士怒气冲冲地来到窗口,把电话缴费单拍在台子上:“你们怎么回事!我这个月的长途话费这么多!我根本就没打几个长途!肯定是你们系统搞错了!”
面对客户的质疑,李晓梅没有像其他老员工那样,直接用“系统不会错”、“是不是家里人打了”之类的话搪塞过去。她习惯性地拿起单据,仔细查看上面的通话记录。凭借在通讯连工作的经验,她迅速发现了问题:有几个深夜时段的国际长途,通话时间很长,IP地址显示来自某个网络电话服务商。
她试图用专业的知识向客户解释,希望能帮助他找到问题根源:“先生,您看这几个通话,时间都在凌晨,是通过网络IP电话拨打的,可能不是通过普通电话线路产生的费用。您家里或者单位有没有安装这类网络电话设备?或者有没有可能被他人盗用了账号?”她的本意是清晰、准确地说明情况。然而,她使用的“IP地址”、“网络电话”、“盗用账号”等术语,对于这位对通讯技术一窍不通的客户来说,如同天书。而且,李晓梅在解释时,习惯性地保持着在部队汇报工作时的冷静、客观语调,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这激怒了客户。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女营业员不是在解决问题,而是在用一堆他听不懂的“行话”推卸责任,态度还如此“傲慢”。“你什么意思?!”客户猛地提高了音量,“什么IP、IQ的!我听不懂!我就问你们的话费为什么这么多!你是不是不想认账?!把你们领导叫来!”
营业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值班经理赶紧跑来,一边安抚客户,一边把李晓梅拉到一边了解情况。经理听完,皱了皱眉,低声对李晓梅说:“晓梅,跟客户解释要通俗易懂,要注意态度。你刚才说的那些,他听不懂,反而觉得你在狡辩。”
最终,经理以“系统可能出现异常”为由,给客户做了退费处理,平息了事端。但事后,李晓梅收到了一份因“服务态度问题、业务解释不清”引发的客户投诉单。
拿着那张轻飘飘的投诉单,李晓梅站在人来人往的营业厅里,感到无比的委屈和荒谬。她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试图帮助客户找到真正的原因,结果却换来投诉和批评。她第一次意识到,在部队,沟通讲究的是精准、高效,术语是共同语言;而在社会,尤其是在面对普通大众时,沟通首先需要的是共情、是通俗易懂、是情绪上的安抚。她的优势,在错误的环境和方式下,竟然成了短板。
下班后,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姑姑家。李韩英看到她脸色不对,关切地询问。李晓梅把事情的经过和委屈说了出来。
李韩英没有简单地安慰她,而是沉思了一会儿,说:“晓梅,你的专业没有错,你想解决问题的初心也没有错。错的是方式。就像一把好刀,用来切菜很快,但直接递到人手里,可能会割伤对方。你需要一个‘刀鞘’,也需要学会‘递刀’的方法。沟通,不仅仅是传递信息,更是建立信任。你试试,下次再遇到类似情况,先别急着说术语,先倾听,认同对方的情绪,比如可以说‘先生,话费突然多了这么多,换了我也会着急的’,然后再用最简单的话,引导他去想可能的原因。”
李晓梅听着姑姑的话,若有所思。她回想起在通讯连,面对紧张的新兵或者不了解技术的兄弟单位人员时,她其实也会调整沟通方式。为什么到了地方,反而忘了呢?或许是因为内心的轻视和失落,让她不自觉地筑起了一道墙。这次投诉,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她。她意识到,适应社会,不仅仅是被动接受安排,更需要主动调整自己,学会将自身的“硬核”能力,用社会能够接受的方式“翻译”和“呈现”出来。她的战场,从确保线路畅通的机房,转移到了复杂微妙的人际沟通场。这场战斗,同样需要智慧和策略。
张春云依旧在文山会海中挣扎,但夜深人静时,他铺开的地图上,开始偶尔出现一些城市商业区的地图,他用红笔在上面圈圈点点;李小江依然被孤立,但他不再公开顶撞,而是更仔细地检查每一个经手的零件,并在一个小本子上默默记录各种故障现象和解决方法;李晓梅开始有意识地观察身边老员工如何与客户沟通,练习着用更温和、更通俗的语言交流。迷失仍在继续,痛苦并未消失。但在看似凝固的“原点”之下,变化的潜流,已开始悄然涌动。他们需要一场契机,一个能将散落的星辰重新汇聚、点燃的契机。而这座城市里,一直关注着他们的李韩英,似乎正在为他们酝酿着这样一个机会。她深知,简单的“安置”无法释放这些老兵的能量,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让自己重新成为“尖刀”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