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手刃鬼子,抢回军长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03 13:34:46 字数:9953
(一)
2016年夏,安徽舒城蓬莱茶馆,我和沙南洋老伙计隔着一张藤桌对坐。他讲起1938年冬天那场肉搏战时,手腕猛地一沉,像是又握住了当年那把绑腿里的匕首——“那鬼子的血,喷在脸上是烫的,带着股铁锈味,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沙南洋是舒城本地人,1914年生在城郊的沙家村,家里就两亩薄田,常年吃不饱饭。他爹是个老实庄稼人,却认准“读书能救命”,硬是东拼西凑送他去了安徽测量学校。在学校读书时,他还偷偷拜了邻村一个退隐的武师学少林外家功夫,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扎马步、练劈掌,两年下来,胳膊上的肌肉能把粗布褂子撑出硬邦邦的轮廓。他后来跟我说,那会儿练功夫只是想不被人欺负,没想到多年后,这手艺成了战场上跟鬼子拼命的本钱。
1937年12月25日,芜湖城飘着冷雨,沙南洋正趴在测绘局的桌子上画市区图,笔尖刚在图纸上描完一条街道,窗外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日军的轰炸机来了。他跟我形容那场景时,声音都在发颤:“天上的飞机跟黑压压的老鸹似的,炸弹落下来的时候,房子都在晃,街上的人跑着跑着就倒了。我隔壁桌的老王,刚抓起图纸想跑,一块弹片就削中了他的肩膀,血一下子就把蓝布棉袄染透了,他喊我的名字,我却只能拉着他往桌子底下躲。”后来混乱中,他跟着逃难的人群蹚过结着薄冰的长江,江水冻得脚指头发紫,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好不容易扒上一列闷罐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连蹲的地方都没有。他就那么站了两天两夜,饿了就啃一口硬邦邦的窝头,渴了就喝一口凉水,直到火车哐当哐当的开进舒城地界,他才敢确信自己活下来了。
回到家没几天,一个穿着长衫、戴着圆框眼镜的人找上门来,正是皖东中共地下党领导人赵卓同志。那会儿赵卓在安徽读书人间名气很大,不仅加入了左翼作家联盟,还顶着“抗日动员委员会指导员”的身份,到处物色爱国志士。赵卓同志早就听说沙南洋身手好、有文化,开门见山就说:“现在鬼子占了南京,下一步就要打过来了,咱们得拉起队伍,跟他们拼到底。”沙南洋后来跟我说,他当时心里像烧着一团火,想都没想就应了:“鬼子把芜湖炸成那样,把老百姓逼得家破人亡,我一个读书人,不能光躲在屋里写文章,得拿枪跟他们干!”他甚至做好了“一命换一命”的打算,私下里跟战友说:“要是能多弄死几个鬼子,给芜湖那些死在炸弹下的同胞报仇,就算我这条命没了,也值!”
离家那天晚上,沙南洋没敢跟爹妈说实话。他知道爹妈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要是说了要去打仗,肯定会拦着他。屋里的油灯灭了之后,他摸着黑走到爹妈睡觉的房门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地,磕了三个响头,眼泪砸在地上,却没敢发出一点声音。溜出家门走到后院那棵老槐树下时,他又停住了脚步——那棵树是他小时候跟爹一起种的,如今已经长得枝繁叶茂。他对着家的方向,又实实在在地磕了八个头,每一个头都磕得很重,额头都红了,心里默念着:“爹,娘,儿子不孝,不能在跟前伺候你们了,要是我能活着回来,一定好好陪你们。”磕完头,他揣着一把磨得发亮的柴刀,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了家,加入了皖东抗日游击支队。
1938年早春,南京沦陷的消息传遍了全国,到处都能听到逃难的人说鬼子的暴行。支队领导看沙南洋有文化,还会看地图、辨方向,就任命他当侦察队长,手下有38个队员,大多是从沦陷区逃出来的,有的家人被鬼子杀了,有的房子被鬼子烧了,个个都跟鬼子有血海深仇。4月28日那天,队员小王从滁县打探回消息:驻守在那儿的鬼子要送一批武器到全椒县,给当地的伪军装备。沙南洋立刻带着队员们出发,在滁全公路旁边的山头上埋伏了大半天。那天太阳特别毒,晒得人头皮发麻,队员们趴在草丛里,连动都不敢动,生怕惊动了鬼子。直到太阳快偏西的时候,远处才传来汽车的轰鸣声——三辆鬼子汽车慢悠悠地开了过来,头一辆车上还架着一挺机枪。
沙南洋紧紧握着手里的步枪,眼睛盯着越来越近的汽车,心里数着“一、二、三”,等头一辆车刚拐进伏击圈,他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正好打中司机的胸口。那辆车一下子就横了过来,堵在了公路中间,后面的车也跟着停了下来。紧接着,队里的机枪手老王端起捷克式机枪就扫,“哒哒哒”的枪声在山谷里回荡,队员们的步枪也一起响,敞篷车上的5个鬼子没来得及开枪就全倒了。沙南洋带着队员们冲下去的时候,还看见一个鬼子躺在地上挣扎,想伸手去摸腰间的手枪。他毫不犹豫地举起步枪,用枪托砸在鬼子的头上,那鬼子哼都没哼一声就不动了。后来支队领导专门在大会上表扬了他们,说这仗打得干净利落,不仅缴获了一批武器,还断了伪军的补给,让大家都学着点。
到了夏天,沙南洋又跟两个战友干了一票漂亮的。那天他们在舒城白鸥溪一带侦察,远远就看见几个鬼子在溪里洗澡,脱下来的军装和枪都挂在岸边的草屋里,就一个鬼子背着枪,在草屋门口来回踱步站岗。沙南洋跟战友小李、老张使了个眼色,三人猫着腰,顺着溪岸的芦苇丛绕到那哨兵身后。那哨兵正低着头挠痒,沙南洋突然从芦苇丛里跳出来,伸出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使劲一拧,只听“咔嚓”一声,那鬼子的脖子就断了,软塌塌地倒在地上。他们赶紧冲进草屋,把四支三八式步枪扛在肩上,还顺手拿了几盒子弹。然后沙南洋端起枪,对着溪里的鬼子开枪,“砰”的一声,一个鬼子应声倒下,剩下的两个鬼子吓得赶紧往水里钻,可溪水太浅,刚没过膝盖,小李和老张也端起枪,几下就把他们打死了。等城里的鬼子听到枪声,扛着枪追过来时,他们早就扛着枪钻进山林里跑没影了,只留下溪里的三具鬼子尸体,还有草屋里的血迹。
真正让沙南洋九死一生的,是1938年冬天那场肉搏战。那天早上天还没亮,他们就跟着支队埋伏在舒城城郊的一片树林里,准备伏击鬼子的巡骑。从夜里到天亮,他们连口热粥都没喝上,肚子饿得咕咕叫,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沙南洋跟我说,那会儿他靠在树干上,手里紧紧握着步枪,心里一直在想:“等会儿一定要多杀几个鬼子,早点把他们赶出中国,好回家跟爹妈团聚。”太阳刚出来的时候,远处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鬼子的巡骑来了,大概有二十多个人,个个都背着枪,腰里还挂着刺刀。
支队领导喊了一声“打”,手榴弹像下雨似的扔了过去,“轰隆轰隆”的爆炸声此起彼伏,机枪和步枪也一起开火,十几个鬼子从马上摔了下来,有的当场就死了,有的还在地上挣扎。可剩下的几个鬼子也不含糊,从地上爬起来,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嗷嗷叫着冲了上来,双方很快就扭打在了一起。沙南洋刚用刺刀挑翻一个鬼子,还没来得及拔出刀,就被一个身强力壮的鬼子扑了上来。那鬼子比他高半个头,穿着厚厚的棉军装,脸上还留着络腮胡,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老兵。鬼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使劲一拧,把他摔倒在雪地上,然后左手死死地卡住他的咽喉,左膝顶住他的肚子,右手还按住了他握枪的左手。
沙南洋说,那会儿他没吃早饭,力气有点跟不上,脸憋得通红,眼前都开始发黑,耳朵里嗡嗡响,像是有无数只蚊子在飞。可他脑子却清醒得很——他知道要是松了劲,就再也见不到爹妈了,再也不能跟战友们一起打鬼子了。就在这时候,他猛地把头往旁边一甩,卡着咽喉的手松了一点,他赶紧吸了一口气,另一只手伸到绑腿里,掏出那把他一直带在身上的匕首——那把匕首是他参军前,爹给他的,木柄上还刻着一个“沙”字,他平时都藏在绑腿里,舍不得用。他紧紧握着匕首,狠狠地戳进了鬼子的右臂,“噗”的一声,鲜血一下子就喷了出来,溅在雪地上,红得刺眼。
那鬼子疼得“嗷”叫了一声,左手一下子就松了,膝盖也挪开了。沙南洋抓住这个机会,一翻身坐起来,左手按住鬼子的肩膀,右手把匕首狠狠插进了鬼子的胸膛。鬼子的血一下子喷了他满脸满身,热乎的血顺着他的脖子往衣服里流,把他的棉袄都浸湿了。那鬼子临死前,眼睛瞪得大大的,用尽全力一拳砸在沙南洋的左腰上,沙南洋疼得“啊”叫了一声,眼前一黑,也昏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支队的临时救护所里,战友小李正守在他旁边,看见他醒了,赶紧喊医生。医生过来检查的时候,皱着眉头说:“脾脏裂了,出血太多,得赶紧止血,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的命了。”战友们轮流照顾他,给他喂水、喂粥,还把自己的棉袄盖在他身上。他后来跟我说,那会儿他躺在铺上,左腰疼得钻心,却一直在想:“我不能死,我还没杀够鬼子,还没回家见爹妈。”
后来因为战争环境太艰苦,药品短缺,沙南洋的内伤恢复得很慢,经常疼得睡不着觉。支队领导商量后,决定送他回家养伤。从部队到舒城有七百里路,没有汽车,战友们就用竹子做了个担架,轮流抬着他走。白天怕被鬼子发现,他们就躲在山林里,晚上才敢赶路,走了十几天才到沙家村。他说,当时他躺在担架上,远远就看见爹妈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头发都白了,看见他回来,他妈一下子就哭了,扑过来抓住他的手,说:“儿啊,你可回来了,妈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也跟着掉眼泪,心里又愧疚又庆幸——愧疚的是没跟爹妈说一声就走了,让他们担心了这么久;庆幸的是自己还活着,能再见到爹妈。
抗战这一年多,沙南洋大大小小打了几十次仗,亲手弄死的鬼子不下10个。他后来跟我说,养伤的时候,他天天摸着腰上的伤疤,想的都是什么时候能再回部队,再跟鬼子拼一场。可医生来看过几次后,摇着头说:“你的脾脏伤得太重,再也不能上战场了,要是再受点伤,神仙都救不了你。”他听了之后,难受了好几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愿意跟人说话。好在党组织后来安排他去舒城梅河小学当老师,还派了人跟他谈话,说:“在后方教书育人,培养爱国学生,也是在为抗日做贡献。”他这才想通了,决定留在学校里,为抗日出一份力。
在梅河小学教书的时候,他不仅教学生们读书写字,还经常给他们讲抗战的故事,告诉他们鬼子的暴行,让他们从小就记住“要爱国,要跟鬼子拼到底”。后来,经当时安徽唯一设在黄麓师范的中共地下党支部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敌后,他还偷偷保荐了三个知识青年去参军,给他们写了介绍信,还把自己攒下来的钱塞给他们,让他们路上用。他跟那三个青年说:“到了部队,要好好打仗,多杀鬼子,别给咱们舒城人丢脸。”
抗战胜利后,沙南洋当了舒城民主政府教育科科长,负责给敌占区的学校宣传抗日思想,让那些被鬼子控制的学校,重新教学生们爱国的知识。解放舒城的时候,他任城关区长,带着全区的老百姓给渡江部队送粮食、运弹药,白天组织人装船,晚上还跟大家一起扛麻袋,手上磨起了水泡,也不肯休息。他说,那会儿心里就一个念头:“一定要帮解放军打赢,让老百姓早点过上好日子。”最后,他们圆满完成了支前任务,还受到了上级的表扬。
新中国成立后,沙南洋一直在舒城教育局工作,直到1974年才离休。离休后,他也没闲着,经常去学校给孩子们讲抗战故事,还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希望能留给后人。2009年建国60周年的时候,国家给了他一枚纪念章,是金色的,上面刻着“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他把那枚章放在手里摸了又摸,跟我说:“这章沉甸甸的,是我这辈子给国家、给老百姓交的答卷,我没辜负当年赵卓同志的信任,没辜负战友们的期望。”他还跟我描述过他最开心的一个场景:“那是1938年夏天,我们缴获了鬼子的一匹大洋马,我骑在马背上,腰里挎着从鬼子手里夺来的东洋指挥刀,在红霞满天的原野上溜达,手里还拿着本汉唐的边塞诗,念着‘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那会儿心里别提多痛快了,觉得再苦再累都值了。”
2019年,抗战老战士沙南洋去世,享年105岁。
(二)
2017年夏,安徽宣城的暑气裹着敬亭山的草木香,漫进老干部活动中心的玻璃窗。我和胡成周老伙计隔着一张铺着蓝格子桌布的木桌对坐,他面前的玻璃杯里泡着老茶,茶叶沉在杯底,像极了他压在心底八十年的往事。他说话时气息有些不稳,可一讲到1939年南昌会战的沼泽地,枯瘦的手突然按在桌沿上,指节绷得发白——“陈军长的遗体要是被鬼子拿去拍照炫耀,咱们29军上千弟兄的士气就垮了,那趟浑水,就算把命搭进去,也得把军长抢回来!”
胡成周于1916年生在湖北广济黄冈,父亲是私塾先生,母亲操持家务,家里虽不富裕,却总把最好的都留给他读书。他也争气,从县立中学一路考进武汉大学,学的是数理专业,1936年毕业时,还娶了同系的女同学林秀芝——那姑娘梳着齐耳短发,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跟他一起在珞珈山的樱花树下背过公式,也一起憧憬过毕业后去中学教书的安稳日子。可那年秋天,报纸上满是日军增兵华北的消息,胡成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就瞒着妻子报了黄埔军校第十四期,选了工兵科。“工兵能架桥、能爆破,真到了战场上,总能跟鬼子拼一拼。”他后来跟我说这话时,眼里还带着当年的执拗。
1937年6月,胡成周被分到87师师部当指挥排排长,专管前线与师部的情报传达。那会儿他还带着学生气,公文包里总装着本《孙子兵法》,直到淞沪会战打响,他跟着部队扎进上海郊区的战壕,才真正尝到了战争的苦味。“鬼子的飞机跟黑老鸹似的压过来,炸弹落下来时,战壕里的泥水都溅到脸上,混着血的味道,又腥又咸。”他抬手抹了把脸,像是还能摸到当年的泥泞,“有回我带着通信兵往前沿送情报,刚跑出没几步,一颗流弹就打中了那兵的胸口。他手里的电报本掉在泥里,我捡起来时,纸页上全是血,字都晕开了。”淞沪会战结束后,87师撤到无锡太湖的芦苇荡,靠着芦苇丛的掩护,以团为单位跟鬼子打游击。他带着指挥排的兵,白天躲在芦苇深处,夜里摸黑送情报,好几次都差点撞上鬼子的巡逻艇,全靠芦苇荡的雾气遮着才侥幸脱身。
1937年12月15日,南京陷落后的第三天,胡成周接到师部命令:带着所属班排长二十多人,去南京城郊清理战场、掩埋牺牲的官兵。那几天南京城里到处是残垣断壁,寒风卷着焦糊味,街边的大树上还挂着破碎的军装。他们从中华门摸到挹江门,在瓦砾堆里一点点搜,找到八十多个战友的遗体——有的还保持着举枪射击的姿势,手指扣在扳机上;有的怀里揣着家书,信纸被血浸透,字迹模糊不清。胡成周蹲在一具年轻士兵的遗体旁,发现他胸前的布兜里装着块啃了一半的窝头,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更让他揪心的是,路上还看到三十多具老百姓的尸体,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蜷缩在墙角,还有没断奶的孩子被裹在破布里,小脸冻得发紫。“鬼子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这指挥排排长我不想当了!”他攥着拳头,指节都泛了青,“我要上前线,亲手杀鬼子!”后来部队撤到太仓,他找师长、找团长,软磨硬泡了半个月,终于被调到79师469团,当了个基层排长,手里才算真正握上了能打鬼子的枪。
在前线打仗,升官从来不是靠资历,而是靠命。胡成周上任没几天,就遇上鬼子进攻阵地。当时他带着排里的弟兄守在战壕里,鬼子的机枪扫过来,营长当场被打中胸口,倒在战壕里没了气;连长临危受命,刚喊着“跟我冲”,就被一颗手榴弹炸伤了腿,鲜血顺着裤管往下流。469团团长皇甫毓超在阵地上吼:“谁是胡成周?黄埔出来的,敢不敢接下这个连!”胡成周从战壕里爬出来,抹了把脸上的泥:“团长放心,8连在,阵地就在!”他带着8连跟鬼子拼了三天三夜,白天躲在战壕里打冷枪,夜里摸去鬼子阵地扔手榴弹,硬是把阵地守住了。没过多久,刚被提拔成副营长的原连长伤重转院,皇甫毓超又拍了他的肩:“胡成周,升副营长,接着带弟兄们干!”那天晚上,他在阵地上对着月亮敬了杯酒,心里想的是:“得对得起团长的信任,对得起牺牲的弟兄。”
1938年2月28日,胡成周被调往江西瑞金,后来又转到预备第3师参谋处当上尉参谋。坐在办公室里整理作战地图、统计弹药数量时,他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总想起战壕里的硝烟味。可没等他适应参谋的角色,老家传来的一封家书,把他的世界砸得粉碎——武汉遭日军空袭,他的妻子林秀芝躲在防空洞里时,洞顶的预制板被炸弹震塌,正好砸在她身上,等救援的人挖出来时,人已经没气了。他拿着信纸,在参谋处的角落里蹲了半天,眼泪把信纸打湿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咬着牙,把信纸叠好塞进贴身的口袋里,声音沙哑地说:“鬼子杀了我媳妇,我这辈子跟他们没完!”
没过多久,东牯岭守卫战打响,他主动请缨去前线,跟着部队守在海拔八百多米的阵地上。鬼子的炮弹把阵地上的工事炸平了,连防空洞都塌了一半,他身边的文书小张,一条腿被埋在碎石堆里,几个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拽出来,可腿已经断了,鲜血顺着担架往下滴,没撑到后援就没了气。胡成周看着小张睁着的眼睛,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他带着剩下的弟兄,抱着“死也不丢一寸阵地”的念头,在阵地上守了七天七夜,哪怕伤亡过半,也没让鬼子往前挪一步。
1939年3月3日,胡成周被调到79师师部当少校参谋处处长,办公室里的木桌擦得锃亮,报表堆得老高,可他总觉得坐不住。每天听着前线传来的枪声,他就跟猫抓心似的难受,没等一个月,就去找师长段朗如:“师长,参谋处的活儿我能干,但我更想回前线,跟弟兄们一起杀鬼子!”段朗如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说“有硬仗再派你上”——他没想到,这硬仗来得这么快,还这么惨烈。
1939年4月,南昌会战打响。29军军长陈安宝带着部队,驻守在东乡、进贤、梁家渡、温家圳一线的沼泽地带——那地方到处是烂泥塘,芦苇长得比人还高,一脚踩进去能陷到膝盖,本来是天然的防御屏障,却也成了后来撤退的阻碍。战斗一开始,鬼子就把主力扑向19师李觉部,在梁家渡大桥打了三天三夜。那座桥是石头砌的,桥上的尸体堆得能挡住水流,鬼子的坦克开不过来,就用大炮轰,桥面上的石头碎块跟雨点似的往下掉。李觉师长故意示弱,边打边撤,把鬼子引到梁家渡、上高一线;早就埋伏在临川的40师趁机迂回,从鬼子侧面发起进攻,一下把鬼子的一个联队包了饺子,灭了大半。
鬼子吃了亏,恼羞成怒地撤回东乡,会合主力后,转头就猛攻温家圳的沼泽地。一百多架日军飞机在天上盘旋,炸弹像下雨似的往下扔,沼泽地里的泥水被炸得飞溅;坦克在烂泥里开得轰隆隆响,履带碾过芦苇,留下一道道深沟;步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嗷嗷叫着往我军阵地冲。79师师长段朗如没顶住压力,丢了一块阵地,32集团军总司令上官云相当场就把他押到阵前枪毙了,还喊着“谁再丢阵地,就是这个下场”。随后,上官云相命令陈安宝军长兼任79师师长,亲自指挥作战。
陈安宝军长带着指挥部往前挪,就设在离前线不到两里地的一个小土坡上。那天下午,鬼子的飞机突然来轰炸,一颗炸弹落在指挥部旁边,陈安宝当场被炸成重伤,没等医护兵赶到就牺牲了。消息传到战区长官部,长官急得直拍桌子:“必须把陈军长的遗体抢回来安葬!要是让鬼子拿去拍照宣传,说咱们军长战死还没人收尸,全军的士气就完了!”这个送死的任务,最终落到了胡成周头上——上级命令他带着军官队的两百多名学员,组成敢死队,再配合师搜索营的三百多人,连夜潜入日军阵地,务必把陈安宝的遗体带回来。
接受任务时,胡成周正在给学员们讲战术,听到命令后,他当即解散课堂,让学员们每人准备两颗手榴弹、一根爆破筒,再把绑腿扎紧——沼泽地难走,绑腿能防止泥水灌进裤管。那天深夜,天上没月亮,只有几颗星星躲在云层里,光线暗得只能看见前面人的背影。胡成周带着队伍,踩着没到脚踝的烂泥,往鬼子阵地摸去。沼泽地里的芦苇长得密,刮在脸上又疼又痒,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稍微有点动静,远处碉堡里的鬼子就会打冷枪,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
他趴在烂泥里,观察了半个多小时,发现鬼子的碉堡之间距离近,枪眼都对着开阔地,明显是防备正面进攻,却忽略了侧面的芦苇丛。“分三路行动!”他压低声音,跟身边的三个队长交代,“第一路去炸碉堡,把鬼子的注意力引开;第二路跟我去找军长遗体;第三路去摸鬼子的临时指挥部,能搅乱他们更好。记住,无论如何,天亮前必须撤回!”
第一路的二十多个学员,每人扛着一根爆破筒,借着芦苇的掩护,一点点摸到离碉堡五十米的地方。那会儿正好是鬼子换岗的间隙,碉堡里的灯光忽明忽暗,学员们猛地站起来,把爆破筒从枪眼里塞进去,拉了引线就往回跑。“轰隆——轰隆——”几声巨响,碉堡顶被炸开,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鬼子果然慌了,以为中国军队要夜袭,到处开枪、扔手榴弹,阵地上乱成一团,喊叫声、枪声、爆炸声混在一起。
胡成周趁机带着八十个学员,借着炮火的掩护,往陈安宝牺牲的小土坡摸去。烂泥地里到处是尸体,有中国士兵的,也有鬼子的,他们一个个辨认,手指冻得僵硬,心里却急得冒火——要是天亮前找不到,等鬼子反应过来,就再也没机会了。就在快到土坡时,一个学员突然喊:“副营长!你看!”胡成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棵被炸断的老槐树下,躺着一个穿着军长制服的人,正是陈安宝。他的胸前有个大窟窿,鲜血已经凝固,手里还紧紧攥着望远镜,镜片碎了一块。“快!抬担架!”胡成周喊着,跟几个学员一起,小心翼翼地把陈安宝的遗体抬上简易担架,用雨布盖好,转身就往回撤。
另一边,第三路的学员也没闲着。他们摸到鬼子的临时指挥部,往里面扔了几颗手榴弹,炸死了十几个鬼子军官,还活捉了八个负责后勤的日伪军——那些人当时正在煮红薯,听到爆炸声吓得瘫在地上,连枪都忘了拿。等鬼子发现上当,组织兵力追击时,胡成周他们已经带着陈安宝的遗体,撤到了我军阵地后面。学员们的军装全被烂泥浸透,有的还受了伤,却没人喊疼,只是围着担架,看着陈安宝的遗体,眼里满是悲痛。
第二天凌晨,天刚蒙蒙亮,我军六个师的兵力就从四面围攻抚河沼泽地带的鬼子。没了指挥的鬼子像没头的苍蝇,想突围却被沼泽地困住,只能在原地抵抗。到了中午,鬼子的空军赶来掩护,剩下的残兵才狼狈地往上高方向跑——可他们不知道,我军早就在那里设了埋伏,又歼灭了一大半。剩下的鬼子不敢再恋战,分散着往湖口方向逃。胡成周带着一百多个军官队学员去清扫战场,他正弯腰捡鬼子掉落的枪支,脚下突然传来“咔嗒”一声——是地雷!他还没反应过来,地雷就炸了,右腿当场被炸伤,鲜血一下子把裤管染红了。学员们赶紧把他抬到担架上,送往南昌兵站医院,医生说再晚来一步,腿就保不住了。
1941年3月,上高会战打响时,胡成周的腿刚好利索,他主动要求归队,带着警卫营随15团开到滕王阁一带的山区。山边有个湖,叫青山湖,15团本来想在湖边的树林里设伏,没想到鬼子早就摸清了他们的位置,反过来打了个埋伏。“鬼子的机枪从山上往下扫,咱们的人跟割麦子似的倒,我带着几个弟兄往沼泽地跑,想躲一躲,一颗炮弹就在旁边炸开,右腿又中了弹,疼得我直接昏了过去。”他指着自己的右腿,“现在阴雨天还会疼,就是那会儿落下的病根。”等他醒过来,已经躺在临川野战医院的病床上,团长告诉他,15团基本打没了,能活下来的没几个人。
伤愈后,上高会战已经结束,胡成周被推荐去考陆军大学第十四期工程兵专修科,去了贵州遵义学习。1942年春,他毕业后回到第三战区,在第二游击区二挺纵队任4团2营营长,还兼着营教导员。部队驻在宜兴张渚镇浮里村时,他没忘了自己是大学生,经常去当地中学讲课,讲世界史、讲国际形势,还讲国防地理。“那些学生跟我当年差不多大,得让他们知道,国家被欺负了,总得有人站出来保护。”他说这话时,眼里带着欣慰,“后来有几个学生还参了军,跟着我一起打鬼子。”
1943年,胡成周跟着部队轮换到老君峰至牛头山一线的阵地。那地方山势陡峭,易守难攻,可鬼子的飞机大炮天天炸,步兵一波接一波地冲锋,他们守了五天五夜。阵地上的工事被炸平了,就用尸体当掩体;子弹打光了,就拼刺刀;粮食吃完了,就嚼草根、啃树皮。胡成周的胸部被流弹打中,鲜血把军装染红了一大片,他却不肯下去,靠在石头上指挥,声音沙哑地喊:“弟兄们,再撑撑!援军就快到了!”第六天黄昏,他派预备队的一个连反攻,掩护40师来接防。等撤到广德门口塘时,整个营只剩下十二个人,每个人都带着伤,军装破得不成样子。第二天拂晓,收拢起来的官兵还不足一个营,干部伤亡了大半,士兵也少了三分之一。
1944年,胡成周伤愈后,在10月编入青年远征军,被派去负责史迪威公路的建设工程。虽然不能直接杀鬼子,但他知道,这条公路能运军火、运物资,是抗战的“生命线”,所以干得格外卖力,经常跟着工人一起扛木头、铺路面,手上磨起了厚厚的茧子。抗战胜利那天,他正在公路上检查工程,听到消息后,当场就哭了,跟身边的工人说:“鬼子投降了!咱们赢了!”
抗战胜利后,胡成周任南京卫戍二处副处长,后来跟着部队在湖南起义。新中国成立后,他定居在安徽宣城,在当地的中学当老师,教数学,直到1979年离休。2005年和2015年,他先后获颁抗战胜利60周年、70周年的纪念章,每次拿到纪念章,他都会把章戴在胸前,对着镜子敬个军礼,然后拿出当年妻子的照片,跟她说:“秀芝,咱们赢了,鬼子被赶出去了。”
2019年,胡成周老伙计走了,享年103岁。他的家人按照他的遗愿,把那两枚纪念章和妻子的照片一起放进了棺材里。我想起他跟我讲抢回陈安宝遗体时的样子,想起他说“中国人的骨气,不能丢”,心里就一阵阵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