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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潜水爆破,炮兵扬威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10-02 08:01:50      字数:7433

  (一)
  
  2013年夏,景德镇老干部活动中心的院子里,几株老樟树遮出大片阴凉,蝉鸣在枝叶间此起彼伏。我和抗战研究院的齐萍,听程银讲他十七岁那年的事——他手指上的老年斑像褪不去的弹痕,说起在冰河里潜游的瞬间,指节却不自觉地攥紧,仿佛还握着当年的炸药包。
  
  程银总说自己是“卢公祠的水耗子”,江苏射阳的水渠沟是他的游乐场。七八岁起,他就跟着村里的大孩子往水里钻,能憋足五分钟不换气,潜到河底摸螺蛳、抓鲫鱼,上岸时连头发丝都在滴水。1942年秋,鬼子的卡车开进卢公祠,烧了村头的祠堂,抢走了各家的粮食。十三岁的他揣着把磨得发亮的镰刀,跑去找区里的游击队参军,队长看着他还没枪高的个头,笑着把他分到盐东野战医院,说“先学着救伤员,也是打鬼子”。
  医院藏在海边的盐蒿地里,涨潮时水会漫到床边,空气里全是咸涩的味道。1943年春天,盐东的仗打得凶,三百多个伤号陆续送过来,绷带、药品全不够用。程银一个人管五十个伤员,白天蹲在床边喂水喂药,用烧过的棉花球擦伤口,夜里就蜷在伤员脚边的草堆上打盹。有次一个腿被打穿的战士疼得直哼哼,他就坐在床边,把战士的脚揣进自己怀里暖着,轻声讲卢公祠的趣事,直到对方睡着。后来鬼子的骑兵追着踪迹找过来,医院紧急疏散,他背着一个断了腿的排长,跟着民兵中队长张万发往南津口子跑。路上排长疼得厉害,他就把自己的布条解下来,在树干上磨软了,一圈圈缠在排长的腿上,走几步就问“叔,还疼不?再忍忍,快到地方了”。那夜的月亮被乌云遮着,只有星星点点的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就光着脚继续跑,脚底被石子划破,血混着泥水,却一点都不觉得疼。
  1944年6月,他总算盼来了归队的通知,进了23团特务连便衣侦察排。穿上军装那天,他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把领章抻得平平整整。那年秋天,地里的稻子黄得像铺了层金子,鬼子却盯着这块粮地,在小关子修了哨卡,还在河里架了六个水上炮楼,炮楼的机枪口对着稻田,老百姓连下地收粮都不敢。团里决定拔掉这颗钉子,老叔和战友们领了侦查任务——白天躲在芦苇丛里,盯着炮楼的岗哨换班,记准每次换岗的间隔、人数;夜里就往水里钻,水温凉得像扎针,他只能靠来回游动保持体温,潜到炮楼底下摸桩子的粗细、位置,还要避开水下的暗礁和鬼子设的铁丝网。有天夜里,他正摸着火炮楼的桩子,突然听到上面的鬼子咳嗽,吓得赶紧往水里缩,憋了足足三分钟,直到鬼子的脚步声走远,才敢把荷叶秆露出水面换气——那荷叶秆是提前选好的,空心粗秆,能藏住气,还不容易被发现,他和战友们每人揣着几根,在水里就靠这个呼吸。
  爆破任务定在九月的一个夜里,全连选了三十三个会潜水的战士,分成六个组,程银因为能长时间憋气,被分到炸最大炮楼的八人小组。出发前,班长把炸药包递给他们,外面裹着三层油布,用麻绳捆得紧实,他摸了摸炸药包,心里又紧张又激动。那炮楼离他们的隐蔽点有八九百米,他们趴在水里,只把荷叶秆露出来一点点,像水里长的草。八个人轮流驮着炸药包往炮楼底下送,程银驮着炸药包时,尽量把身子压低,水没过胸口,凉得他牙齿打颤,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有次水下的石头硌了腿,他疼得差点叫出来,赶紧咬住嘴唇,直到血渗出来,才忍住。把炸药包绑在炮楼桩子上时,他特意多绕了几圈麻绳,怕被水流冲掉,又摸了摸油布有没有破,确认没问题了,才慢慢往回游。
  忙到上半夜,六个炮楼的炸药包都安好了。程银负责把大碉堡的导火线顺回阵地,导火线也用油布缠了好几层,他趴在水里,一点一点把线往回拉,水里的鱼撞到腿上,他都没敢动一下,生怕线被拉断。回到阵地时,他的衣服全湿透了,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却舍不得把衣服脱下来烤,怕火星溅到导火线上。
  拂晓前,鸡叫头遍的时候,天边刚泛起一点鱼肚白,连长压低声音喊了声“点火”,六个点火员同时点燃导火线。程银趴在导火线旁边,看着“哧哧”冒出来的火花,红得晃眼,像地里的火星子。他屏住呼吸,盯着火花一点点往前爬,心里数着数“一、二、三……”过了一刻钟,“轰隆”一声巨响先炸开,震得地面都在晃,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爆炸,水面上掀起的浪头有一人多高,把他的衣服都打湿了。他爬起来往河边看,大碉堡塌了半边,碎片往水里掉,还有鬼子的帽子漂在水面上。五声巨响过后,五个炮楼全塌了,里面的鬼子连叫都没来得及。只有最后一个炮楼没炸响,后来才知道,是旁边碉堡塌下来的废砖块、水泥块把导火线压断了,里面的鬼子借着清晨的浓雾,抱着枪往据点跑,战友们想追,却被连长拦住了,说“别追了,保住粮食最重要”。那天上午,老百姓们扛着镰刀、背着筐来收稻子,看到塌了的炮楼,都对着他们竖大拇指,程银站在旁边,心里暖烘烘的,觉得之前受的苦都值了。
  
  也就是这年冬天,1944年初冬的一个凌晨,天还没亮,北风刮得脸生疼,程银又接到了任务——小牛桥据点的鬼子添了两艘汽艇,经常在河里晃悠,看到老百姓的船就开枪,还上岸抢东西,沿河的村子都遭了殃。团里决定炸掉汽艇,程银因为上次爆破立了功,被指定当爆破手。出发前,吴金财班长拍着他的肩膀说“银子,小心点,不行就回来,别硬拼”,他点点头,把棉袄脱下来,叠好放在岸边,只穿了件单衣,就跳进了河里。
  河里的水冷得像冰,刚跳进去,他就打了个寒颤,牙齿咬得咯咯响。三十多米宽的河面,他来回潜游了好几次,才摸清汽艇的位置——两艘汽艇并排停着,舵桨露在水里,上面还缠着水草。他把炸药包抱在怀里,慢慢游到汽艇底下,用麻绳把炸药包捆在舵桨上,捆了三道,又拉了拉,确认结实了,才把导火线拉回岸边。点火后,风突然大了,河里的水流也急,汽艇被浪打得来回晃,只听“轰”的一声,一艘汽艇炸了,碎片飞得老远,另一艘的导火线却断了——可能是被浪冲断的,也可能是被汽艇晃断的。
  鬼子被惊动了,据点里的枪声一下子全起来了,子弹“嗖嗖”地往河里打,溅起一串串水花。汽艇上的鬼子忙着发动机器,想跑,烟囱里冒出黑烟,突突突的声音在夜里特别响。程银一看没炸成,抓起地上的炸药包就要往水里跳,吴金财班长一把拽住他,胳膊勒得他生疼,喊:“别去!危险!鬼子火力太猛!子弹不长眼!”他回头跟班长说:“班长,不炸掉它,老百姓还得遭殃!你们掩护我,我在水里走,他们看不见,我一定能炸掉!”说完就挣开班长的手,又跳了进去。
  战友们的枪声响起来,“哒哒哒”的枪声把鬼子的火力吸引过去,程银在水里潜着,只敢偶尔抬头换口气,水面上的子弹擦着头皮飞过,他能感觉到水花溅在脸上。到了汽艇底下,他摸出火柴,擦亮了就往炸药包的导火索上凑,火柴梗被风吹得晃了晃,差点灭了,他赶紧用手挡住风,直到导火索“哧”地冒起火苗,才猛一甩,把炸药包甩到汽艇上,自己赶紧往河底钻。
  又是一声巨响,汽艇炸得碎片乱飞,他在水里都能感觉到震动,耳朵嗡嗡响。等他浮出水面的时候,浑身已经冻得没了知觉,嘴唇发紫,连话都说不出来,手脚像灌了铅一样,划水都没力气。吴金财班长赶紧让人把他抬到附近的老乡家,老乡找了三床厚棉被,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又端来一碗热姜汤,他喝了两口,才慢慢能说话。捂了三个小时,他的手指尖还是麻的,班长看着他,笑着说“你小子,真是不要命了”,他也笑,笑得牙都在打颤。
  
  程银后来随军去了东北,打辽沈战役的时候,他还在水里炸过敌人的碉堡;1950年,他跟着39军去了朝鲜,在冰天雪地里扛过枪;回国后,他被分到飞行指挥所,天天对着雷达屏幕,直到1982年从江西昌河离休,就在景德镇安了家。
  2013年那天,程银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每个细节仍记得清清楚楚,连当年炸药包的重量、河里的水温,都能说得明明白白。临走时,他握着我的手说:“李明,这些事不能忘啊,多少战友都没等到胜利就没了,我们得替他们记着,记一辈子。”
  
  (二)
  
  2016年底的柳州,雨水像扯不断的线,裹着凉风斜斜打在窗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痕。我坐在尹同道老兵家的藤椅上,看着他从樟木抽屉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红绒盒子,里面躺着枚泛着铜光的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老兵枯瘦的指腹反复摩挲着章面上的“1945-2015”字样,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讲起1941年那个阴雨连绵的黎明——那是他作为炮兵排长,第一次在战场上让迫击炮“撕开鬼子防线”的日子。
  
  尹同道于1918年生在湖南衡阳的农家,屋后就是成片的稻田。他总说,自己的读书路是“踩着田埂子走出来的”:早上揣个红薯去尹兴国民小学堂,下午放学就帮家里割稻子,晚上在煤油灯底下抄课文。后来他考上衡阳省立五中,又进了湘桂铁路运输人员训练学校,本想毕业后跟着铁路跑运输,让家里过上安稳日子。可1938年秋天,鬼子的飞机炸得衡阳城浓烟滚滚,火车站的铁轨被炸得扭曲变形,他看着乡亲们扶老携幼逃难,心里像被火烧一样。那天晚上,他和三个同学凑在油灯下,偷偷商量着去考黄埔军校——“炮管子比步枪粗,能把鬼子炸得更远,也能护着老百姓”。
  去桂林军校报到时,他背着母亲连夜缝的蓝布包,里面裹着两件单衣、一双布鞋,还有一本翻得卷了边的《算术》。被编进炮校总队第八中队后,日子过得比在铁路学校苦十倍: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练队列,立正站到腿发麻;正午顶着毒太阳扛炮架,炮架铁管子烫得能烙破衣服;晚上在煤油灯底下背《炮兵射击教程》,背着背着就趴在桌上睡着,醒来时油灯把书页烧了个小洞。
  1939年元旦,中队在广西鹿寨县集中,刚过春节,又接到命令徒步去贵州都匀强化训练。一路上翻山越岭,鞋磨破了就用布条裹着脚,脚底板磨出了血泡,就挑破了撒点草木灰继续走。到了都匀,没等歇口气就投入实弹射击考核,他是班里的炮长,蹲在炮旁调整方位,喊“装弹”“放”的声音比谁都响。三发炮弹出去,全落在靶心附近,成绩在中队里排第三。队长拍着他的肩膀笑:“尹小子,天生就是玩炮的料,这炮在你手里,比长了眼睛还准!”
  
  1940年8月30日,尹同道和同学们穿着崭新的黄军装毕业,帽檐上缀着青天白日徽,胸前别着毕业徽章,排着队唱着军歌离开军校。9月中旬回衡阳老家时,他刚进家门就觉得浑身发冷,当天晚上就发起了疟疾——一会儿冷得裹着两床棉被还打哆嗦,牙齿咬得咯咯响;一会儿又热得浑身冒汗,把枕头都浸湿了。老母亲急得团团转,背着他去十几里外的郎中家求医,郎中开了几包草药,她就天天守在灶房,把草药熬在陶罐里,一碗碗逼着他喝。草药苦得他直皱眉,母亲就往碗里放颗冰糖,摸着他的头说:“娃,喝了药病才好,病好了才能去打鬼子。”半个月后,他的病真就好了,可母亲的眼睛却熬得通红。
  同年10月,他揣着母亲煮的熟鸡蛋,背着行李往江西前线赶,报到后被任命为57师师属炮兵营1连排长。因为他刚满22岁,比班里的老兵小了五六岁,大家都喊他“小排长”。老兵们都乐意教他:“小排长,迫击炮瞄准得看风向,风往左边吹,炮口就得往右偏半指,不然炮弹就飘了。”“装炮弹要快,左手递弹,右手推弹,慢一秒,鬼子的枪子就可能飞到跟前。”“拆炮的时候要记准零件位置,不然到了战场上装不起来,那就是等死。”他把这些话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白天跟着老兵练操作,晚上就翻着本子琢磨,没两个月,就把迫击炮的瞄准、射击、拆装摸得门儿清,连老兵都说:“小排长现在比咱们还懂这炮的脾气。”
  
  1941年春节刚过,上高会战就打响了。尹同道的炮兵排里,士兵都是从步兵连挑来的壮汉,个个能扛能跑,可上高的早春比衡阳冷得多。天寒地冻的,全排人就穿一身单衣,衣服洗了没地方晾,就湿着穿在身上,风一吹,冷得像针扎。晚上睡在老百姓家的堂屋里,地上铺些稻草,盖一床薄得能看见线缝的棉絮,没几天,身上就长满了虱子,痒得钻心,一抓就是一个红印子。有的士兵长了疥疮,胳膊上、腿上全是流脓的小疙瘩,可没人喊苦——晚上围着篝火取暖时,大家都盯着远处的山,说“等把鬼子赶跑了,就能回家盖新房、种庄稼了”。
  他们用的是82毫米轻型迫击炮,拆开后有炮筒、炮架、座板三部分,光炮筒就有五六十斤重,再加上炮架、炮弹,每个士兵都得扛二三十斤的东西。走的都是坑坑洼洼的山路,有的地方连路都没有,得踩着石头往上爬。有次一个叫王大壮的士兵脚底打滑,炮筒“咕噜噜”滚到山下,尹同道赶紧带着两个人下去找,在灌木丛里翻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炮筒上还挂着荆棘。扛着炮筒往山上爬时,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冻在衣服上,硬邦邦的,像披了层铠甲。
  3月的一天,上高一带连着下了好几天雨,天空阴沉沉的,道路泥泞不堪,脚一踩进去就陷到脚踝,拔出来时溅得满裤腿都是泥。黎明时分,雨还没停,连里突然接到命令:鬼子要从锦江渡江,让他们火速赶到锦江边的山上阻击。尹同道心里一阵窃喜:“下雨天好啊,鬼子的飞机飞不起来,咱们的迫击炮就能放开打,不用怕被飞机炸了!”
  上高多是丘陵地带,野炮、山炮又重又大,根本带不上山,迫击炮轻便,两个人就能扛着走,他们排一共带了4门。赶到山上时,天刚蒙蒙亮,雨丝飘在脸上,凉丝丝的。尹同道趴在湿漉漉的草丛里,举起望远镜——一公里外的锦江面上,20个鬼子的橡皮筏子正慢悠悠往江心划,筏子上的鬼子挤在一起。有的背着步枪,有的抱着弹药箱,还有的叼着烟,完全没察觉山上的动静。连筏子划水的“哗啦”声,都能顺着风飘过来。他心里一紧,赶紧压低声音喊:“都隐蔽好!调整方位!目标江心橡皮筏,4门炮齐射!”
  士兵们迅速架起炮:王大壮扛着炮筒,稳稳放在座板上;旁边的小李调整炮架角度,尹同道趴在旁边,盯着望远镜里的筏子,手一挥:“装弹!”小李把炮弹塞进炮口,“咚”的一声,炮弹滑了进去。“放!”4声“轰隆”几乎同时响起,炮弹像长了眼睛似的,精准落在鬼子的筏子中间。尹同道在望远镜里清楚地看见,最前面的两个筏子一下子翻了,鬼子像下饺子似的掉进水里,有的被炸得血肉模糊,有的在水里挣扎着喊救命,江面上顿时乱成一团,鬼哭狼嚎的声音隔着风都能听见。
  打了三炮,尹同道立刻喊:“快!拆炮转移!”他知道,鬼子的炮兵肯定会循着迫击炮的声音找过来,再晚一秒就可能被炸。士兵们手脚麻利地拆炮,扛着炮筒、炮架往山的另一侧跑,刚跑出几十米,身后就传来“轰隆轰隆”的爆炸声,鬼子的炮弹全落在他们刚才射击的地方,泥土和碎石溅了他们一身,有块小石子砸在老叔的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没敢停下脚步。
  跑到新的射击点,他们顾不上喘口气,赶紧架起炮又打了四炮,接着再转移。第三次射击时,尹同道让4门迫击炮一起开火,“轰隆”声接连不断,江心的20个橡皮筏子全被轰翻了,几十具鬼子的尸体顺着江水往下漂,有的尸体还挂着橡皮筏的碎片。岸边的鬼子一看不对劲,扛着枪就往后退,有的甚至扔下武器,撒腿就跑。尹同道举着望远镜看了半天,确定鬼子真的溃退了,才瘫坐在草丛里,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就被冷汗浸透了,衣服贴在身上,冷得发抖。这场战斗,前后也就十几分钟,可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走。
  
  同年6月,第二次长沙会战打响时,尹同道正在长沙的第九战区干训团学习。课本还摊在桌子上,上面记满了炮兵战术的笔记,就传来鬼子进攻的消息,干训团立刻解散,学员们各自归队。他背着行李往营里赶,路上到处都是逃难的老百姓,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扛着行李,哭喊声、脚步声混在一起。回营后,他被升为代理连长,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常跟士兵们说:“当炮兵,半点疏忽都不行,得会找时机,还得懂技巧,咱们的炮是用来打鬼子的,不是给鬼子当靶子的。”执行任务前,他们会先侦查鬼子的路线,把鬼子可能通行的桥炸个缺口,等鬼子来修桥或者渡江时,再突然开炮;有时还会盯着鬼子的驻地,等他们早上集合训话时,悄悄把炮架在附近的山坡上,等鬼子站成一排,就突然开火——“炮兵讲的就是出其不意,一旦被鬼子发现位置,必须马上跑,晚一步就可能没命”。
  尹同道还摸清了迫击炮的“脾气”:射程一般在3000米以内,超过这个距离,炮弹就会偏离目标;树林、村庄、桥梁这些地方不能藏,鬼子的飞机会专门炸这些地方,一炸就是一片废墟;暂时能躲的只有岩洞,还得躲在洞口,耳朵贴着岩壁听动静,一有飞机的轰鸣声,就能立刻往洞里缩,等鬼子的飞机走了,再出来继续作战。那段日子,他们天天被鬼子的飞机追着炸、追着扫,飞机飞得低的时候,能清楚看见飞行员的脸。尤其是在新墙河附近,部队伤亡惨重,有的士兵刚架起炮,就被飞机的机枪扫中,倒在血泊里;有的炮被炸弹炸得扭曲变形,再也用不了。行军速度也慢了下来,原本一天能走三十里,现在只能走十几里。
  夏天的蚊子又大又毒,晚上睡觉没蚊帐,也没被子,尹同道这个代理连长,也只有一条洗得发白的毯子盖,半夜常常被蚊子咬醒,身上全是红疙瘩。不少士兵都得了疟疾,他自己也没能幸免,又一次打起了摆子。冷的时候,他裹着毯子还直哆嗦,牙齿咬得咯咯响,士兵们想给他找床厚被子,他摆摆手说“不用,大家都一样,我扛得住”;热的时候,浑身像着火似的,头晕得厉害,他就坐在炮旁边,靠在树干上歇一会儿,一听见动静,立刻站起来指挥。有次他正在调整炮位,突然一阵头晕,差点栽倒,旁边的王大壮赶紧扶住他,劝他歇会儿,他摇摇头说“没事,鬼子还没跑,我不能歇”。
  
  1942年秋天,他因为反复得疟疾,身体严重虚脱,脸瘦得只剩下颧骨,连扛炮架的力气都没有了。部队看着他实在撑不住,就批准他伤病退役。离开前线那天,士兵们送他到村口,王大壮塞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个烤红薯,说:“连长,你路上吃,等你病好了,还回来跟我们一起打鬼子。”他攥着布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敢掉下来,只说了句“你们多保重,多打鬼子”。
  后来他回到湘桂铁路会计处工作,每天对着账本算账,可心里总惦记着前线的战友。1943年冬天,他从报纸上看到常德会战的消息,心里一紧,赶紧打听57师的情况。当得知57师8000名官兵抵御三万鬼子的进攻,最后只有83人活下来,他曾经的炮兵连战友全牺牲了时。他坐在椅子上,手里的账本掉在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那天晚上,他找出当年在军校的照片,照片上的战友们笑得灿烂,他看着照片,哭了整整一夜。
  
  新中国成立后,尹同道搬到广西柳州定居,在一家工厂当会计,安安稳稳地过了一辈子。2005年,他收到了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那天他特意穿了件新衣服,把纪念章别在胸前,在镜子前照了又照;2015年,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寄来的时候,他激动得手抖,反复摸着章面,跟我说“这是战友们用命换来的,我得替他们好好戴着”。
  那天我们离开尹同道家时,雨已经停了,天边露出一点微弱的光,风也没那么冷了。我想起他说的,在锦江边上扛着炮转移的模样,想起他打摆子还坐在炮旁指挥的模样,想起他说起战友牺牲时红了的眼眶。那些藏在炮声里的往事,是刻在骨子里的家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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