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夏至夜的星灯船

　　夏至这天，仿佛时间也眷恋着这片土地，日头落得分外迟缓。直到傍晚七点，天边依旧泛着浓郁的橘红色光芒，那光芒宛如一条璀璨的金边，细细地镶嵌在清水江的边缘。江面在余晖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片金红色的瑰丽景象，涌动的浪尖上，水珠闪烁着碎金般的耀眼光芒，仿佛无数颗灵动的宝石在跳跃。就连岸边那郁郁葱葱的竹丛，也被这暖光温柔地笼罩，竹叶的影子错落有致地落在地上，恰似铺上了一层细碎而华丽的金箔，整个画面如梦如幻，美得让人窒息。
　　就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护江盟”即将举行一场意义非凡的活动——放“星灯船”。这个习俗，源于小勇从阿爷口中听来的古老故事。按照古夜郎“星祭”的传统习俗，在夏至夜星河最为璀璨之时，用竹制的小船载着明灯，顺着江水缓缓漂向远方。这一仪式，不仅是对山江安宁的虔诚祈求，更是一种情感的寄托，能让散落在各地的盟员，看到这束来自扁担山的温暖之光，知晓“护江盟”永远敞开怀抱，等待着他们归来。
　　午后时分，大家便在江边的竹棚里忙碌开了。竹棚内堆满了细竹篾、油纸、彩纸，空气中弥漫着竹香与彩纸散发的甜香，交织出一种独特而温馨的气息。小勇和王建军承担起编星灯船船身的重任。他们选用三年生的细竹篾，精心编织巴掌大小的小船。劈竹篾是个精细活，必须均匀一致，方能保证船身的美观与坚固。依照布依族“编船礼”，每艘船的船舷都要精心编上“水纹”，据说这样能使小船顺江而行，稳如磐石，不翻不沉。船底则铺上油纸，油纸的边缘用竹胶严密封牢，确保江水无法渗入，为小船在江面上的漂流提供坚实保障。
　　阿花婶带领着女人们，在船舷上用红丝线绣上小小的盟徽图案。红丝线在竹篾间穿梭缠绕，恰似给小船系上了一条鲜艳的红腰带，为其增添了几分灵动与喜庆。她们还在船尾绣上一片精致的小竹叶，寓意着“让竹魂护着船，漂得更远”，饱含着对星灯船的美好期许。
　　孩子们无疑是最兴奋的，他们像一群欢快的小鸟，围着竹桌叽叽喳喳。他们将蜡烛小心翼翼地插进小勇用“护苗竹”制作的灯座里，灯座上刻着星星图案，充满童趣。随后，孩子们又用彩纸折成一颗颗小星星，细心地贴在灯座周围。石头更是别出心裁，在星星上画了小盟旗，兴奋地说：“要让星灯船像真的星星一样亮，让外地的盟员一眼就能看到！”那纯真的眼神里，满是对星灯船的期待与憧憬。
　　“星灯船要编得轻巧，竹篾间距务必均匀，否则难以漂向远方。”小勇一边讲解，手中的竹篾一边上下翻飞，指尖灵活地穿梭其中。不一会儿，一艘精巧的小船便在他手中诞生，船身透着一种质朴而灵动的美。“还要在船尾系上细竹绳，绳子上拴个小竹牌，写上咱们的祝福。如此，江水流到何处，祝福便会传到何处，情义也将紧紧相连。”小勇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星灯船的珍视与对情义传递的坚定信念。
　　林晓手持记号笔，在轻便又防水的竹浆纸压制而成的小竹牌上认真书写祝福。“给陈雨的船牌写‘盼君归，共守江’，让她知道咱们盼着她早日归来；给邻镇盟员的写‘河同清，盟同心’，愿咱们守护的心意紧密相连；给孩子们的写‘星灯亮，江长旺’，祈愿山江永远充满生机活力。”每个竹牌上，她都用心画上小小的星灯船，笔触可爱，每一笔都倾注着满满的心意。
　　陈雨特意从城里带来荧光粉，当粉色、蓝色的荧光粉撒落在彩纸上时，仿佛一把碎星洒落人间。“等天黑下来，这些星星就会发光，星灯船漂在江里，就像把天上的星河搬到了水里，又好看又好认。”孩子们好奇地围在荧光粉旁，忍不住伸手沾了一点，在手上画出小小的星星，然后手拉手凑在一起，宛如一群闪耀的“小星河”，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那笑声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的阴霾。
　　夜幕完全降临，江面上的风渐渐变得凉爽起来，带着江水特有的清冽气息，轻轻拂过人们的脸庞。天边的星河在黑暗的映衬下，慢慢显露出清晰的轮廓。一颗一颗的星星，宛如撒在黑色丝绒上的碎钻，璀璨夺目，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银河横跨天际，与江面上的波光隐隐呼应，仿佛天地之间架起了一座神秘的桥梁，将现实与梦幻相连。
　　小勇带领着大家，小心翼翼地把做好的星灯船搬到江边，一艘艘整齐地摆在浅滩上。此时，蜡烛尚未点燃，彩纸上的荧光粉已然开始散发微光，远远望去，如同一片梦幻般的小小星海，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柔和的光晕，仿佛给他们披上了一层神秘的纱衣。
　　“点蜡烛要轻，千万小心别烧到竹篾和彩纸。”小勇说着，轻轻点燃第一根蜡烛，缓缓放进星灯船的灯座里。暖黄的光透过彩纸，将小船照得透亮，荧光粉在烛光的映照下愈发闪亮，为整个星灯船增添了一份梦幻而迷人的色彩。“咱们按辈分来放，先请王阿爷放第一艘，为山江祈福，这是老规矩，表达咱们对山江的敬重。”小勇的话语庄重而虔诚，仿佛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小小的星灯船上。
　　王阿爷双手接过星灯船，枯瘦的手轻轻托着，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小心翼翼地将星灯船放进江里，嘴里念念有词，念叨着古老的祈福语，声音里满是虔诚与敬畏：“竹王保佑，江神保佑，让咱们的竹常青，江长清，让‘护江盟’的人平平安安，让远方的盟员常回家看看，让山江的规矩代代传。”小船顺着水流缓缓漂远，荧光粉在夜色里闪烁着微光，宛如一颗会移动的星星，拖着细细的竹绳，带着人们美好的祝福，悠悠地向远方送去。
　　接着是小勇，他放的星灯船上，拴着一块精心雕刻着“护江刀”的竹牌，竹牌边缘被磨得光滑圆润。他凝视着星灯船，轻声说道：“太爷爷，阿爷，我带着‘护江盟’的人，一直坚守着这山这江，守着你们传下来的规矩。如今，咱们的队伍日益壮大，有城里的朋友，有邻镇的伙伴。星灯船会把这份守护，传递到更远的地方，让你们也能看到，护江的心意，从未间断。”话语中，既有对先辈的缅怀，也有对守护使命的坚定承诺。
　　孩子们也纷纷跟着放星灯船。石头的小船刚放进水里，就被一个浪头轻轻推了一下，船身摇晃起来，他着急地大喊：“小勇哥，我的船要歪了！”小勇赶忙走过去，用竹篙轻轻拨了一下船身，竹篙尖的夜郎铜片在星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别慌，江会带着它走，就像山会呵护竹成长，咱们的盟会传承情义，一切都不会偏离正轨。”石头看着小船稳稳地漂远，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小手依旧紧紧攥着剩下的荧光粉，仿佛那是他对美好未来的执着信念。
　　江面上的星灯船越来越多，一艘艘顺着水流悠然漂远。暖黄的烛光与荧光粉的微光相互交融，在江面上连成一条长长的光带，从浅滩一直延伸到江中心。这条光带与天边的星河遥相呼应，在这浩瀚的天地间，仿佛模糊了天与水的界限，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的奇妙景象。风里传来竹牌碰撞的“叮叮”声，宛如一首温柔的摇篮曲，与江浪的“哗哗”声交织在一起，格外动听。就连竹丛里的虫鸣，也仿佛受到了感染，变得轻柔起来，像是在为这场盛大而美好的仪式低声伴奏。
　　大家静静地坐在江边的竹凳上，望着江里的星灯船，望着天边的星河，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却都觉得心里格外安稳宁静。王阿爷指着远处的星灯船，轻声说道：“以前我年轻时，也跟着老阿爸放过星灯船，那时候只有寥寥几艘，是单纯给江神送祝福的；如今有这么多，有给盟员的，有给孩子的，咱们的‘护江盟’，真的壮大了，守护的心意也愈发深厚了。”话语中，满是感慨与欣慰。
　　小勇轻轻点点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护江刀，刀鞘上的枫香叶碎在星光下泛着浅红色的微光，宛如燃烧的火焰，又似对这片土地深深的眷恋。盟徽挂在脖子上，紧贴着胸口，传来暖暖的感觉，仿佛与他的心跳同频共振，传递着“护江盟”的使命与力量。他不禁想起第一次放星灯船，是和阿爷一起。那时的他还年幼，尚不懂得什么是守护，什么是传承，只觉得星灯船好看，便追着船在江边欢快地奔跑；如今，他已然明白，星灯船不仅仅是用来祈福的物件，更是“护江盟”的情感纽带——它将散落在各地的人紧紧相连，把过去与未来无缝衔接，将山江的情义深深凝聚，让每一个人都深知，自己并非孤独的守护者，而是这个温暖大家庭的一员。
　　当星灯船渐渐漂远，江里突然跃出几条鱼，银亮的鱼鳞在星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它们时而追逐着星灯船，时而又像是在为其引路，仿佛也被这美好的氛围所感染。竹丛里的虫鸣声也变得愈发响亮起来，像是在为这美好的夜晚奏响一曲激昂的赞歌。大家终于忍不住，一起唱起了“护江盟”的盟歌，歌声在江面上缓缓散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温柔，却又无比坚定：“扁担山的竹啊，直溜溜地长，护着清水江的鱼，游啊游远方；护江盟的人啊，手拉手地扛，守着山和江，永远不分开；星灯船的光啊，亮堂堂地淌，带着咱们的约，传啊传四方……”歌声中，饱含着对山江的热爱，对守护使命的担当，以及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歌声渐渐落下，江面上的星灯船又漂远了一些，荧光粉的光在夜色里依旧清晰可见。小勇知道，这夏至夜的星灯船，将漂向远方——漂到陈雨所在的繁华城市，漂到邻镇宁静的小河，漂到每一个有“护江盟”盟员的角落；它会让外地的盟员看到，知晓扁担山的明灯永远为他们照亮归途；它会让山江听到，明白守护的心意从未有过片刻停歇；它会让岁月铭记，在扁担山，在清水江，有这样一群人，以竹为船，以灯传情，用守护与传承，将山江的情义，将“护江盟”的约定，永远延续下去，直至永恒。
　　夜深了，星灯船渐渐消失在江的尽头，天边的星河却愈发璀璨明亮，仿佛在为它们指引前行的方向。大家带着满足与安宁，慢慢往回走。竹棚里的火塘还留着丝丝余温，阿花婶煮的绿豆汤盛在竹碗里，还冒着袅袅热气。喝上一口，凉丝丝的，瞬间驱散了身体的疲惫，让人倍感舒畅。小勇走在队伍的最后，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江面，仿佛还能看到星灯船那微弱的光芒，还能听到竹牌碰撞发出的“叮叮”声，还能感受到那份跨越距离的深厚联结。
　　他深知，“护江盟”的故事必将继续书写——会有更多的夏至夜，会有更多的星灯船，会有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加入这个温暖的大家庭，会有更多的守护与传承在这山这江之间、在这璀璨星河之下延续。它们将永远温暖，永远明亮，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照亮这片土地。而他，会一直坚守在这里，带着护江刀，带着盟徽，守护着这山这江，守护着“护江盟”的每一个人，守护着星灯船承载的深厚情义，直到山无棱，江无竭，直到这份情义，成为永恒的星河印记，深深地刻在每一个守护过这片土地的人心中，成为他们心中永不磨灭的神圣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