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无名者之血>第一百一十二章 衡山红桃,福大命大

第一百一十二章 衡山红桃,福大命大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9-29 08:50:57      字数:8440

  (一)
  
  2015年腊月的衡山,风吹得研究院院子里的松柏枝桠“呜呜”作响,像极了老人呜咽的回忆。志愿者推开会议室木门时,暖气裹着一股淡淡的茶烟味扑面而来,窗边藤椅上坐着位头发雪白的老兵——那是黄定球先生,原国民党74军57师骑兵连指导员。他手里摩挲着个巴掌大的蓝布包,布角磨得发毛,见我进来,颤巍巍地把布包往怀里拢了拢,眼里的光却亮了些:“你就是要听‘小红桃’故事的老兵李明吧?那得从1942年的岳云中学说起。”
  
  那年黄定球刚满15岁,是贯塘乡有名的独苗,爹娘盼着他读完书当先生,可9月的一天,日军的飞机突然掠过衡山。“我在课堂上背《论语》,‘仁义礼智信’刚念到‘智’,窗外就炸开了花。”他的手指在藤椅扶手上抠出浅浅的印子,“我跑出去看,校门口的老樟树被拦腰炸断,教国文的周先生趴在课桌上,后背插着弹片,手里还攥着给我批改的作文本——上面红笔写着‘少年当有报国志’。”那天傍晚,他揣着娘连夜缝的布鞋,鞋里塞着攒了半年的学费,步行四十里到57师招兵处。长官看他瘦得像根豆芽,劝他回去,他却把布鞋往桌上一摔:“鬼子炸了我的学校,杀了我的先生,我不当兵,谁来护着爹娘?”
  后来他被分到军工处战斗服务团,跟着队伍在湘南各县演抗日剧。“我演《放下你的鞭子》里的少年,每次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台下的老乡就哭,有老太太把怀里的烤红薯塞给我,说‘娃,多吃点,好打鬼子’。”可他总想着扛真枪,偷偷跟着情报员学认日军的暗号,夜里在油灯下画地形图,直到1943年10月,骑兵连要组建的消息传了过来。
  “骑兵连不公开招人,得军官推荐。”黄定球笑了,“我在师长面前演《松花江上》,唱到‘流浪’那两个字,把嗓子都喊哑了。师长拍着我的肩说‘这小子眼里有火’,连长也点头,说‘让他来试试’。”可骑兵连的考核比他想的难太多——测视力要能看清百米外松树上的松子,骑马要在奔跑时稳稳端起马枪打靶,他练得大腿内侧磨出血泡,夜里就用盐水蘸着布条擦,第二天照样爬上马背。有次从马背上摔下来,胳膊擦破了皮,老兵想扶他,他却自己爬起来,咬着牙翻身上马:“这点疼算啥?鬼子的刺刀比这疼多了!”
  正式入连那天,黄定球被任命为指导员。“一百二十七个弟兄,我第一天点名就把名字全记下来了。”他掰着手指数,“湖南的有89个,河南的23个,还有15个是从江苏逃过来的。有个叫王铁牛的铁匠,带着自家打的菜刀来参军,说‘鬼子砍我爹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刀,我得用它砍回去’。”第二天点名,他不用名册,叫一个名字,下面就应一声,有个河南兵愣了半天,抓着他的手说“指导员,你还记得俺的名字”,他拍着那兵的手说“咱是兄弟,咋能忘”。
  
  那会儿部队驻扎在湘潭天马山,黄定球常跟弟兄们在战壕边的空地上打排球——球是用破布裹着棉絮做的,网是用铁丝和麻袋片编的,谁赢了就能多喝一碗米汤。有次江苏兵小李发烧,烧得说胡话,喊着“娘,我要回家”。黄定球把自己的军饷省下来,托老乡买了退烧药,夜里守在小李床边,每隔半个时辰就用凉水擦他的额头。“小李醒了说:‘指导员,你咋不睡觉。’我笑着说:‘我是你哥,得看着你好起来。’”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后来小李在常德会战里没回来,他的菜刀还在我这儿,我一直没敢扔。”
  说到“小红桃”,黄定球慢慢打开怀里的蓝布包——里面是一缕暗红色的马毛,用红绳系着,毛梢还沾着点泥土。“1943年冬天,我们在天马山打游击,上级送来一匹马。红棕色的毛,脑门有块白印,像朵小桃花,就叫它‘小红桃’。”可这马是匹烈马,谁碰跟谁急。“张果朝团长是骑术最好的,刚翻身上马,小红桃就前腿立起来、后腿蹲着——我们叫这招‘挂牌’,直接把团长甩到了雪地里。”后来有老兵试着骑,要么被它用“插针”(后腿蹬起、前半身前倾)甩下来,要么被它往树干上蹭,磨得胳膊流血。
  没人敢碰小红桃,黄定球却来了劲:“我就不信它是铁做的。”他每天天不亮就去马厩,不骑马,就给它喂最好的草料,用梳子一点点梳它的毛,小红桃踢他,他就躲;咬他,他就把手里的胡萝卜递过去。“第三天早上,它居然用头蹭了蹭我的手。”第五天,他试着伸手去牵缰绳,小红桃没躲,他翻身上马,小红桃先是原地打转,见甩不掉他,竟慢慢迈开了步子。“合格的骑手,手指能碰到马的腋窝,我那天就做到了。”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缕马毛,“从那以后,小红桃只认我。我睡觉时,它就守在帐篷外;我喂它草料,它会用舌头舔我的手——那时候我就想,它不是马,是我的兄弟。”
  
  1944年春,57师奉命驻守常德德山。“德山是武汉到常德的咽喉,鬼子要占常德,必先过德山。”黄定球的声音沉了下来,“我们在山上挖战壕,深的有一人多高,弟兄们白天趴在里面,夜里就轮流放哨,马枪都上了膛,饭就在战壕里吃——米饭掺着野菜,就着咸菜,枪就靠在桌边,生怕鬼子突然来。”骑兵连的任务是掩护步兵,步兵冲锋时他们在后面压阵,用马枪打退鬼子的反扑;步兵退下来时他们就冲上去,马刀劈向敌人。“马枪比步枪短,比手枪长,骑马射击时得把身子贴在马背上,我练了无数次,直到能在马跑起来时,一枪打中五十米外的树干。”他还自己掏腰包买了支勃朗宁小手枪,藏在腰里的皮套里,“那是我的后招,万一马枪没子弹了,还有它能拼一下。”
  战斗打响在3月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鬼子的炮弹就砸了过来。”黄定球的身体微微发抖,“我们原计划伏击,可鬼子绕到了我们身后,枪声一下就炸了锅。我骑着小红桃冲出去,马枪‘砰砰’响,子弹很快就打光了。”他扔下马枪,拔出战刀,小红桃像是懂他的心思,猛地跃起,把一个鬼子撞翻在地。“我一刀劈下去,砍在鬼子的钢盔上,火星子直冒,震得我虎口发麻。砍了十几个鬼子,战刀就卷了刃,像块弯月亮。”
  后来一个鬼子从侧面扑过来,用枪托砸向他的胳膊,战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小红桃疼得直蹦——它的后腿中了弹,血顺着马毛往下流,却还是驮着他往涓江跑。“后面有四五个鬼子追,骑着马喊‘抓活的’,对面的山头上还有鬼子的机枪在扫。”他回头看,涓江就在前面,水面泛着冷光,“那江看着不宽,也就五六米,可水深得很,底下全是乱石头,小红桃腿受了伤,肯定跳不过去。”
  鬼子越追越近,黄定球手摸向腰里的勃朗宁,才想起只剩三发子弹。“我突然勒住缰绳,小红桃人立起来,我转身对着最前面的两个鬼子扣了扳机。”“嘣嘣”两声,鬼子倒在地上,血染红了地上的草。剩下的鬼子停了下来,举着枪对着他,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胸口,心里就一个念头:“不能被抓,死也得当中国的鬼,不能给小红桃丢脸。”
  就在这时,一个鬼子举着刺刀冲过来,嘴里喊着听不懂的话。他拔转马头想躲,可小红桃的后腿一软,慢了一步——刺刀扎进了他的右脚,血一下就流了出来,染红了小红桃的毛。“我疼得昏了过去,摔在地上,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把我往马背上拉。”是勤务兵胡光喜,他骑着自己的马冲过来,脸上全是血,喊“指导员,快上马!”
  黄定球抓着小红桃的缰绳,眼泪混着血往下流,滴在小红桃的背上。“我拍着它的脖子说‘小红桃,咱得跳过去,跳过去就活了,跳不过去,咱就一起走’。”他扬起皮鞭,却没舍得抽下去,只是轻轻碰了碰小红桃的耳朵。小红桃嘶鸣一声,像是听懂了,后腿蹬地,身子腾空而起——它居然跳过了涓江!
  可落地时,小红桃的前腿搭在河埂上,后腿却卡在了水里的石头缝里,动弹不得。黄定球刚想下去拉它,就看见日军的皮筏子划了过来,几个鬼子举着刺刀,一下就扎进了小红桃的身子。“小红桃叫了一声,声音特别哑,像是在哭,然后就不动了。”黄定球的声音哽咽了,手里的马毛被攥得变了形,“我想冲回去,光喜死死拽着我,背着我往山里跑。我趴在他背上,能听见身后鬼子的叫喊声,能感觉到小红桃的血顺着我的裤腿往下流——那是陪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啊,就这么没了。”
  后来他在后方养伤,右脚留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可伤还没好透,就偷偷跑回了前线。常德会战打了四个多月,最后日军放了毒气,德山失守,57师撤到芷江集结。“撤的时候,我专门绕回涓江,想把小红桃的尸体找回来,可江边上只有一摊干了的血,还有几根它的毛。”他把那几根毛小心地收起来,缝进了蓝布包,“我想带着它,一起等胜利的那天。”
  
  1945年8月15日那天,他正在芷江的营地擦枪——擦的是那支勃朗宁,枪身已经磨得发亮。突然外面有人喊“鬼子投降了!”,他跑出去,看见弟兄们举着枪欢呼,有人把军帽扔到天上,有人抱着战友哭。“我也哭,把枪扔在地上,坐在地上哭了好久。”他抹了抹眼睛,“那时候就想,小红桃没白死,小李没白死,那些牺牲的弟兄都没白死——我们赢了。”
  再后来,黄定球作为警卫兵,在芷江参加了日军投降仪式。“我站在台下,看着鬼子军官弯腰递降书,眼泪又流了下来。”解放战争时,他被解放军俘虏,后来回了衡山,在中学当老师,教孩子们念“少年中国说”;再后来当了《大衡山报》的主编,写了很多关于抗战的文章。2015年,他拿到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那天,特意去了涓江边:“小红桃,咱的国家现在好了,没人敢欺负咱了,你可以安心了。”
  那天的谈话一直到天黑,志愿者扶着老兵走出研究院,衡山的夕阳正红,把天空染得像一片火海,又像极了小红桃的毛,像极了当年战场上弟兄们流的血。那是属于衡山的红,属于“小红桃”的红,更是属于中国人骨头里的红。
  
  (二)
  
  2015年冬至前的攸县桃水镇,晨霜把田埂染得发白,我们按着地址找到李维凡老兵家时,烟囱正飘着浅蓝的烟。院门口的老梨树下,李维凡坐在竹椅上,他抬头看见我们,眼睛像蒙尘的枪口被擦出火,亮晶晶的,“李明,你们要听福州的事?得从1943年那个秋天说起,我哭湿了粗布褂子。”
  
  那年我刚满18,在衡山东湖镇永明村种着两亩水稻,地里的稻子刚抽穗,娘每天都要去田埂上看两回,说“等稻子熟了,给凡儿攒着娶媳妇”。大哥已成家,膝下有个三岁的娃,弟弟还在村里的私塾念“人之初”,家里的重活累活,基本都落在我身上。8月12日那天,天刚蒙蒙亮,保长带着两个挎枪的兵闯进家门,枪托在门槛上磕出“咚咚”的响。“三丁抽一,前线缺人,你家必须去一个。”保长把泛黄的告示拍在八仙桌上,字里行间的“救国”二字,像块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娘当时正端着粥碗,一听这话,碗“哐当”掉在地上,粥洒了一地。她扑过来抱着我的胳膊,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把我的粗布褂子浸湿了一大片:“保长,俺家凡儿是顶梁柱,不能走啊!让俺家老大去行不行?”大哥也跟着点头,说:“我去,我是长子,该我去。”可保长却摇着头,手指戳了戳告示:“有家室的不能去,得留着传宗接代。你家就这老二合适,今天必须走。”
  我攥着娘粗糙的手,能摸到她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洗衣做饭、下地干活磨出来的。“娘,别哭。”我声音发紧,却还是硬撑着笑,“我命大,打完鬼子就回来,到时候还帮您种稻子。”娘还想说什么,却被兵推到一边,我被两个兵架着往外走,走到村口时,还听见娘在后面喊:“凡儿呀!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娘在家等你啊!”我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我知道,这一去,能不能回来,谁也说不准。
  乡公所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都是各村被抽中的壮丁。我在人群里看见了同村的李喜卿和旷志贤:喜卿比我大两岁,手巧,会编竹篮,之前还帮我编过一个装工具的竹筐;志贤是个书呆子,兜里总揣着本翻烂的《论语》,见人就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们十多个人挤在一辆牛车上,牛走得慢,走了半个多月,才在农历九月下旬到了福建漳州的山区。这里的山比衡山高,林子里满是潮气,我们被编进国民革命军七十军107师280团3营9连,开始了三个月的新兵集训。
  
  集训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苦十倍。天不亮就被哨声叫醒,穿着单衣在山路上跑五公里,跑完还要练队列,“立正”“稍息”喊得嗓子冒烟;中午顶着太阳练卧倒,石子硌得胸口疼,汗顺着脸往下流,流进眼里,涩得睁不开;晚上别人都睡了,我还得在油灯下背枪械零件——轻机枪有27个零件,连长说“连零件都认不全,怎么打仗”,我每天睡前都要摸黑拆装三遍,直到闭着眼都能把零件拼好。有次练拆装时,手指被零件划破,血滴在枪身上,我赶紧用袖子擦了擦,怕被班长看见骂。
  连长陈安雄是个广东人,说话带着口音,第一次见我,就拍着我的肩膀笑:“这小子身材高大,胳膊有力,是块当轻机枪手的料!”我当时别提多高兴了,觉得轻机枪手最威风,能打鬼子,还能保护战友。可夜里,老兵老张偷偷拉着我,蹲在战壕边说:“凡娃,你可别高兴太早。机枪手是鬼子的活靶子,鬼子的狙击手专打机枪手,十个里有九个活不长。”我当时年轻,不服气,拍着胸脯说:“张叔,我命大,要是真死了,就当我白说这话。”可躺在床上,我总想起娘的眼泪,想起村口那棵老槐树,心里也发怵——子弹没长眼,鬼子的枪可是盯着机枪手打的,我要是死了,娘怎么办?
  
  1943年底,我们师开赴泉州打游击,专打小股鬼子。福建籍的战友林阿福是本地人,熟悉山里的路,他带着我们钻竹林、绕山沟,老百姓也常给我们送情报——有次,山下的王大爷提着一篮红薯来,说“明天有五个鬼子去镇上抢粮,走的是后山那条小路”。我们提前在小路旁的竹林里埋伏,我抱着轻机枪趴在土坡后,枪管架在一块石头上,手指扣着扳机,手心全是汗。
  等了快两个小时,终于听见鬼子的皮鞋声“噔噔”响。五个鬼子背着枪,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嘴里还哼着听不懂的歌。陈连长趴在我旁边,手一挥,低声喊“打”!我立刻扣下扳机,“哒哒哒”的枪声在山谷里响起来,最前面的鬼子应声倒地,子弹打在他的钢盔上,溅起火星子。剩下的鬼子慌了,想往回跑,却被战友们的步枪拦住,没一会儿就全被消灭了。
  那天,我打死了两个鬼子,可夜里擦枪时,手却一直在抖。老张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第一次杀人都这样,习惯了就好。”我看着枪管上的血迹,想起娘说的“活着回来”,心里突然明白:我得活着,不仅为了娘,也为了能多杀几个鬼子,让更多人能活着回家。
  后来我慢慢摸出了活命的法子:打一阵就换个地方,绝不在一个位置待超过三分钟——有次我刚换完阵地,原来的位置就被鬼子的炮弹炸了个坑;有时趴在石头后,只露出机枪的枪口,缩着脑袋打,尽量减少暴露的面积;遇到鬼子的狙击手,就故意把钢盔顶在枪托上,举起来晃一晃,骗鬼子开枪,再顺着枪声找狙击手的位置。有一回,鬼子的狙击手打穿了我的钢盔,还好我缩着脖子,子弹擦着头皮过去,只划了道小口子。陈连长见了,笑着说:“李维凡这小子,不仅机枪玩得比我手枪还灵活,命还硬!”战友们也都喊我“福大命大的机枪手”,可只有我知道,每次换阵地时,我的后背都被冷汗浸湿——我怕自己死在战场上,怕娘等不到我回家。
  
  1944年5月17日,我们转战南坪,担任主攻。那天清晨,天还没亮,炮火把天空炸得通红,鬼子的碉堡在浓烟里摇晃,碎石和尘土四处飞溅。我们趴在战壕里,耳朵被炮声震得嗡嗡响,陈连长拿着望远镜,眉头皱得紧紧的:“各机枪手注意,等炮火停了,给我往碉堡的枪眼死里打!”我抱着轻机枪,手指都抠酸了,眼睛死死盯着碉堡的方向,心里默念“娘,保佑我”。
  终于,炮火停了。陈连长喊了声“冲”,我猛地站起来,对着碉堡的枪眼扫射。“哒哒哒”的枪声里,我看见碉堡里的鬼子探出头来,刚想开枪,就被我的子弹打中。战友们举着刺刀,喊着“杀鬼子”,往碉堡冲去。那天,我们把南坪到福州的鬼子驻点全拔了,我裤子上溅满了血,不知道是鬼子的,还是自己的——小腿被弹片划了道口子,流了不少血,我用布条随便缠了缠,没敢告诉别人,怕被送回后方,就再也没法打鬼子了。
  最惨烈的是6月打福州。鬼子在福州的城乡结合处修了好多坚固的工事,钢筋水泥做的,子弹打上去只能留下个白印。我们冲锋时,鬼子的机枪像泼水一样扫过来,近百个战友倒在壕沟前,鲜血把壕沟里的水都染红了。我躲在一具鬼子尸体后,心怦怦跳——那尸体还热着,脸上还带着狰狞的表情。我咬咬牙,把鬼子的钢盔摘下来,扣在自己头上,猫着腰,匍匐着往前爬。地上的石子硌得膝盖疼,我却不敢停,怕一停就被鬼子的子弹打中。
  离工事只有十米时,我猛地站起来,轻机枪对准工事的枪眼,狠狠地扣下扳机。“哒哒哒”的枪声持续了半分钟,鬼子的机枪声终于停了。可就在这时,一颗子弹打中了我的肩膀,疼得我差点昏过去,轻机枪也掉在了地上。我咬着牙,捡起机枪,继续扫射,直到爆破组的战友冲上来,把炸药包塞进工事。“轰隆”一声巨响,工事塌了半边,尘土和浓烟把我笼罩住,我咳嗽着,看见战友们踩着瓦砾冲进去,喊杀声震天。
  我端着机枪,跟在后面追溃逃的鬼子,六七个鬼子倒在我的枪下。可战斗结束后,我才知道,喜卿和志贤没了——喜卿在冲锋时,被鬼子的手榴弹炸伤了腿,他趴在地上,还想往前爬,却被一个鬼子冲过来,用刺刀捅进了胸口;志贤抱着炸药包,想炸掉最后一个碉堡,刚跑到碉堡前,就被鬼子的机枪打中,和炸药包一起炸成了碎片。我坐在地上,从志贤的口袋里摸出那本翻烂的《论语》,书页上还留着他的笔记,写着“杀尽日寇,早日还乡”。我把脸埋在书里,哭了好久,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我们说好的,打完鬼子一起回家,可他们却永远留在了福州。
  那天下午,天空突然传来“嗡嗡”的飞机声。我们抬头一看,是飞虎队的飞机!几十架战斗机在福州上空盘旋,和鬼子的飞机打了起来。子弹在空中穿梭,像流星一样,我们趴在地上,仰着头看,看见鬼子的飞机一架架往下掉,冒着黑烟,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战友们都站起来,喊着“赢了!我们赢了”,有的甚至把帽子扔到了天上。后来我们收复了福州,我站在福州的城墙上,看着手里的轻机枪——枪管都打红了,上面还留着不少弹痕,心里却空落落的——喜卿和志贤,再也看不到这一天了。
  
  抗战胜利那天,我正在漳州的营地擦枪。突然,外面有人喊:“鬼子投降了!天皇宣布投降了!”我手里的枪一下子掉在地上,跑出去一看,战友们都在欢呼,有的抱着哭,有的举着枪朝天开枪。我也哭了,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想起了娘,想起了喜卿和志贤,想起了那些牺牲的战友,我们终于赢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后来,我们随70军去了台湾受降。在台北的受降仪式上,我站在队伍里,看着鬼子军官低着头,弯腰把降书递给我们的长官,心里特别激动。那一刻,我觉得之前吃的苦、受的伤,都值了。之后,我拿着机枪看守鬼子的武器仓库,仓库里堆满了枪支弹药,夜里值班时,我总对着月亮想:娘现在是不是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我?她是不是还在给我攒着稻子?
  1945年12月,我们离开台湾,从上海登陆。在上海休息了三天,又坐火车去了山东金县。1947年,在解放军二野纵队地下党的策反下,我们师全部投诚起义,我成了八路军。后来,我还当了担架排排长,跟着部队千里跃进大别山。大别山的冬天特别冷,零下十几度,我们没棉衣,只能把稻草塞进衣服里御寒;没粮食,就挖野菜、啃树皮,有次我发高烧,烧到迷糊,战友们轮流背着我走,走了三天三夜,才把我送到后方医院。那时候我就想:不管是国民党兵,还是八路军,都是中国人,都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都是为了让像娘一样的人,能安心在家等孩子回家。
  1948年参加完淮海战役,我实在忍不住了,向团长请假:“团长,我想回家看看娘。六年了,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我怕再晚,就见不到她了。”团长看着我,点了点头:“你去吧,看完娘,要是想回来,就回来。”我揣着团长给的几块大洋和干粮,就往湖南走。走到攸县时,因为我穿着旧军装,被四野的侦察连当成国军溃兵抓了起来。我把自己的经历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们又去核实了情况,才把我放了。
  我拖着病弱的身体,一路打听着回衡山,可走到攸县桃水镇时,实在走不动了——脚上磨起了好几个大水泡,疼得没法走,身上也没钱了。我在一户人家门口徘徊,想借点水喝,没想到,这户人家的大娘见我可怜,不仅给我水喝,还让我住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这户人家就一个女儿,大娘想招个上门女婿,见我老实,就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来。我想了想,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衡山,也不知道娘还在不在,就答应了。
  没想到,这一住,就住到了现在。我跟着岳父种几亩地,春种秋收,日子虽苦,却安稳。后来,我和妻子生了三个儿子,儿子们都很懂事,帮着我们下地干活。有一天,我在村口的集市上,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娘!她头发全白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在人群里打听“有没有人见过我家凡儿”。我跑过去,喊了声“娘”,她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扑过来抱着我,哭着说:“凡儿,你真的回来了!娘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天,娘跟着我回了家,妻子做了腊肉炒辣椒——那是我最爱吃的菜,我吃了三大碗,眼泪混着饭一起咽下去。娘坐在我旁边,一直看着我,好像怕我又走了一样。后来,娘就在桃水镇住了下来,直到1998年去世,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说:“凡儿,你活着回来,娘就放心了。”
  
  李维凡说到这儿,拉着我的手说:“你在北我在南,但打鬼子是一样一样的,我们能活着,是多少战友用命换的。喜卿、志贤,还有那些没留下名字的战友,他们都该被记住。”
  “现在好了,娘走了,我也老了,可我没忘当年对娘说的话——我活着回来了,还看到了咱国家越来越好,高铁、飞机都有了,孩子们能安安稳稳上学,这就够了。”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