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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龙祥忘死,正华扫射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9-28 08:23:28      字数:10437

  (一)
  
  2016年夏末的盐城,江淮平原的湿热还没褪尽,抗战研究院的老青砖墙上爬着暗绿的爬山虎,风一吹,叶子就“沙沙”地响,像在低声讲着过去的事。我坐在窗边的老木椅上,和工作人员聊天。这时门轴“吱呀”一声响,一个拄着枣木拐杖的老战士慢慢走进来,深蓝色的中山装洗得有些发白,领口却扣得整整齐齐。他就是彭龙祥,盐都高家沟人,这年89岁,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一片枯叶,可眼神里藏着的劲,却像极了当年我们队伍里的年轻兵。
  “李明同志,让你等久了。”彭龙祥坐下,接过我递的水杯,指尖在杯沿转了两圈,才慢慢开口。他说话时带着盐城本地的乡音,每个字都裹着岁月的沉劲儿。
  
  “我家原先在高家沟,就一间土坯房,门口搭了个磨坊,磨盘是祖上传下来的,每天天不亮就转,磨出来的面粉要挑到镇上换粮,换的糙米掺着糠才能喂饱一家五口。”他顿了顿,喝了口茶,“1941年秋,鬼子又来扫荡,邻村的王大伯家被烧了,他儿子被鬼子抓去当挑夫,到现在都没回来。我那时候才14岁,夜里躺在磨坊的草堆上,听着远处的狗叫,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不能就这么看着鬼子欺负人。”
  第二天鸡还没叫,彭龙祥就揣了两个玉米面窝头,悄悄摸出了家门。他没跟爹娘说,怕他们哭着拦着,只在磨坊的石磨上压了张纸条,写着“我去当兵,等打跑鬼子就回来”。他沿着田埂往二区走,鞋底子磨破了,就光着脚走,脚底板被石子硌出了血,也没敢停。“到了区小队驻地,门口的哨兵以为我是来要饭的,要赶我走。我急了,扯着他的衣角喊‘我要当兵打鬼子’,正好被刘大成区长听见。刘区长是个大高个,嗓门洪亮,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鬼,有志气!不过当兵要能吃苦,你能扛住吗?’我当时就挺直了腰说:‘能!’”
  最开始,彭龙祥是区小队里最小的兵,扛不动步枪,就帮着抬担架、送水;后来因为跑得快、记性好,成了通信员。“那时候送信,全靠两条腿,怀里揣着密信,要绕着鬼子的炮楼走,遇到伪军巡查,就往麦田里钻。有一次,我揣着给三连的信,在田埂上遇到两个伪军,我赶紧趴在麦地里,麦子没我高,我就屏住呼吸,看着他们的皮鞋在我眼前晃。等他们走了,我爬起来一看,怀里的信都被汗浸湿了,我赶紧把信摊开晾干,生怕字糊了。”说到这,彭龙祥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后来区小队编入县总队,再到1942年进新四军盐城独立团,我第一次穿上灰布军装,摸着胸前的红星徽章,晚上睡觉都舍不得脱——那是我这辈子最神气的一天。”
  
  彭龙祥第一次真刀真枪打仗,是1943年秋天的同心村保卫战。那年新收的稻谷刚囤进村里的粮库,日伪军就带着歪把子机枪、掷弹筒来抢粮,要是粮被抢了,乡亲们冬天就得饿肚子。“我们连夜从驻地出发,天还黑着,星星躲在云里,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走。战友们都揣着枪,裤脚扎得紧紧的,没人说话,只听见脚步声和风吹稻穗的声音。”到了同心村外的树林,连长让大家找掩体埋伏,彭老趴在一棵老槐树下,树叶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军装,凉得刺骨。他手里握着一把老旧的“汉阳造”,枪托磨得发亮,枪膛里只有五发子弹——那是全连统一分配的,每个人都省着用。
  “远处的伪军营地亮着三盏马灯,能看见他们围着篝火坐着,有的在喝酒,有的在骂骂咧咧地抱怨天凉。”彭龙祥压低声音,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又看到了当年的场景,“连长在我身边趴着,手指着一个靠在树干上抽烟的伪军,对我比划‘等我枪响,你就打那个’。我点点头,把枪托抵在肩膀上,瞄准那个伪军的胸口,手心全是汗。”突然,连长的枪响了,像一声惊雷划破夜空,那个抽烟的伪军“哎哟”一声就倒了。紧接着,树林里的枪声全响了,前面放哨的三个伪军没反应过来,就被打成了筛子。
  可剩下的日伪军很快就回过神来,端着枪朝树林里扫射,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有的打在树干上,溅起的木屑落在彭龙祥的脖子里,又痒又疼。“他们的歪把子机枪‘哒哒哒’地响,掷弹筒的炮弹落在树林里,炸得泥土和树叶到处飞。我身边的战友小张,比我大两岁,刚探出头想射击,一颗子弹就打中了他的肩膀,鲜血一下子就渗了出来,染红了他的军装。他咬着牙,从口袋里掏出块布条裹住伤口,还跟我说:‘龙祥,别慌,接着打。’”彭龙祥的声音沉了下去,指尖微微发抖,“我们的枪不如他们的好,有的枪打两发就卡壳,子弹也少,我打光了五发子弹,就捡起地上伪军的枪接着打,打倒了三个冲过来的敌人。”
  就这么僵持着,从天亮打到下午3点,太阳晒得人头晕,彭龙祥的嘴唇裂了口子,渴得咽不下唾沫。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号声——是尚庄的四连来增援了!“我听见号声,一下子就来了劲,站起来喊:‘同志们,援军来了,冲啊!’”两边夹击,日伪军顿时乱了阵脚,有的扔了枪就跑,有的举手投降。这一战,他们毙伤了二十多个伪军,俘虏了二十多个,缴获了三挺机枪、十几支步枪,还有满满两马车粮食。“我们把粮食送回村里,乡亲们拉着我们的手,往我们口袋里塞煮鸡蛋、贴饼子,那鸡蛋的香味,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是老百姓的心意,比啥都金贵。”
  
  但最让彭龙祥难忘的,还是1944年10月攻打北袁家庄的战斗。那地方是日伪军在盐城北门外的“硬骨头”,外围有四道封锁线:第一道是一人高的铁丝网,上面挂着铃铛;第二道是地雷区,埋着密密麻麻的地雷;第三道是开阔地,光秃秃的,没有任何遮挡;第四道是一人深的壕沟,沟里还灌了水。四个角落的碉堡像四只恶狼的眼睛,死死盯着外面,每个碉堡里都有两挺重机枪,之前新四军打了好几次,都没能攻下来,牺牲了不少同志。
  “10月15日凌晨3点,天还黑得像墨,进攻的号声吹响了。”彭龙祥的声音里带着一股狠劲,像是又回到了当年的战场,“我跟着部队往前冲,敌人的碉堡里喷出火舌,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我们连120多个人,没一会儿就牺牲了80多个——我眼看着班长老王冲在前面,刚跨过壕沟,就被碉堡里的子弹打中了胸口,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倒了下去,他的手还紧紧攥着枪。”
  彭龙祥红着眼眶,冒着枪林弹雨往铁丝网那边爬,手里攥着一把镰刀——那是出发前从村里老乡家借的,老乡说“孩子,用这个割铁丝网,能快些”。子弹在他身边的地上溅起泥土,有的擦着他的胳膊飞过,留下一道血痕。他爬到铁丝网前,用镰刀使劲割,铁丝划破了他的手,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地上,可他却没感觉到疼,只想着快点割开,让后面的战友冲过去。“割了大概有三分钟,终于割开了一个口子,我刚想喊战友过来,一颗子弹就打在我身边的铁丝网上,‘叮’的一声,吓得我赶紧缩了回去。”
  就在这时,连长带着几个人抬着迫击炮跑了过来——那是从兄弟部队借来的,全连就这两门炮。“连长喊‘瞄准碉堡,开炮!’第一发炮弹打偏了,落在了碉堡旁边的空地上;第二发炮弹正好打在碉堡的枪眼里,‘轰隆’一声,碉堡就塌了半边;紧接着,第三发、第四发炮弹,正好打掉了剩下的三个碉堡!”彭龙祥的声音突然高了些,眼里闪着光,“碉堡一塌,部队立刻发起总攻,冲锋号响得震天响,我忘了害怕,第一个就冲进了敌人的阵地。”
  阵地上一片混乱,枪声、喊杀声、爆炸声混在一起,到处都是倒塌的工事、散落的枪支。彭龙祥正往前冲,突然一个伪军军官从战壕里跳了出来,穿着黑色的军装,戴着大盖帽,手里举着一把手枪,直接抵在了彭老的太阳穴上。“那枪口凉飕飕的,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抖。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就觉得天要塌了,甚至想到了家里的爹娘,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能不能等到我回去。”彭龙祥的呼吸有些急促,“可就在那伪军军官扣动扳机的瞬间,枪却‘咔嗒’一声卡壳了。我反应过来,立刻用自己的枪指着他的胸口,吼道:‘举手投降!’”
  那伪军军官愣了一下,看着彭龙祥,又看了看周围溃败的伪军,突然叹了口气,脸上的凶劲一下子就没了。他慢慢抬起手,却不是举手投降,而是把枪口转了过来,对准了自己的头颅。“我想拦,都来不及,‘砰’的一声,他就倒在了地上,眼睛还睁着,像是不甘心。后来我缴了他的枪,拉开弹匣一看,里面还剩一发子弹——要是当时枪没卡壳,我可能就见不到你们了。”
  那场战斗一直打到晚上8点多,天黑透了,阵地上的枪声才渐渐停了下来。他们清理战场时,彭龙祥看到到处都是牺牲的战友,有的还保持着冲锋的姿势,有的手里还攥着手榴弹,手指扣在引信上。“我在一个战友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封没寄出去的信,上面写着‘娘,等打跑鬼子,我就回家娶媳妇’。我把信收起来,想着以后要是能找到他的家人,就把信给他们——可到现在,我也没找到。”彭龙祥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一战,我们终于攻克了北袁家庄,拔掉了这个据点。表彰大会上,连长把二等功的勋章别在我胸前,说‘龙祥,好样的!’我摸着勋章,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那勋章上的光,是战友们的血换来的。”
  
  转过年来的冬天,天气冷得邪乎,零下十几度,哈口气都能结成霜,河里的冰厚得能走人。新四军第3师要消灭新安镇的日伪军,彭龙祥所在的独立团负责配合,在新安镇西边的瓦窑挖战壕。“那冻土比石头还硬,铁锹挖下去,只能留下一个白印子。我们轮流挖,手冻得肿成了馒头,连枪都握不住,就往手上哈点热气,接着挖。有的战友的手冻裂了,流出来的血冻在铁锹把上,一握就粘手。”彭龙祥搓了搓手,像是还能感觉到当年的寒冷,“挖了一夜,终于挖好了战壕,我们躲在里面,等着敌人进包围圈。天亮的时候,风刮得更紧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个冻硬的贴饼子,咬了一口,差点把牙硌掉。”
  早上八九点,信号弹“嗖”地一下升上天空,红色的光在蓝天上格外显眼。战斗打响了,敌人有400个鬼子和300个伪军,还带着小钢炮,炮弹“轰隆隆”地落在阵地上,炸得冻土和碎瓦片子到处飞。“有个班的同志在山里埋伏,负责截断敌人的退路,结果被鬼子的小钢炮炸了,我们后来去找,只看到他们的枪、军帽,还有几块染血的军装碎片——那都是跟我一起训练、一起吃饭的兄弟啊。”彭龙祥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当时就红了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给他们报仇!”
  冲锋号一响,彭龙祥跟着部队往前冲,肩膀被一颗流弹擦到了,鲜血一下子就渗了出来,冻得结了冰,贴在衣服上,又冷又疼。可他没顾上管,只想着往前冲,找到那个开小钢炮的鬼子。混战中,他看到一个鬼子机枪手正趴在地上,疯狂地扫射,身边还躺着两个牺牲的战友。“我悄悄绕到他后面,拔出刺刀,用尽全力刺了进去。那鬼子哼了一声,倒在地上,我又补了一刀,心里的火气才消了一点。”这一仗,他们打了四个多小时,除了300多个鬼子趁乱跑了,消灭了80多个鬼子,俘虏了300多个伪军,缴获了两门小钢炮、五挺重机枪。“打完的时候,我坐在雪地里,看着满地的敌人尸体,突然就哭了——不是怕,是觉得解气,终于能给牺牲的战友报仇了。”
  
  抗战胜利后,彭龙祥又跟着部队打国民党。1946年在益林、东沟,他们伏击了敌人的后勤船队,俘获了7艘大船,船上全是衣服、枪支、子弹,还有不少罐头。“我们打开罐头,里面是肉,那是我第一次吃罐头,可我没吃几口就吃不下去了——我想着,要是牺牲的战友能吃到,该多好。”因为作战勇敢,彭龙祥被提升为盐城独立团3连3排的排长,同年还入了党。“入党宣誓那天,我穿着新军装,举起右手,对着党旗庄严宣誓,心里想着,我这辈子都跟着党,为老百姓打天下,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1947年12月的盐南战斗,天寒地冻,雪下得有一尺厚。彭龙祥带着全排战士坚守阵地,连续7天没下火线,渴了就吃雪,饿了就啃冻硬的干粮,困了就靠在战壕里眯一会儿。“有一天晚上,我觉得脚越来越冷,像是冻成了冰块,后来才知道是冻伤了,医生说再晚一点,脚就保不住了。”在老乡家里养伤的半个多月,老乡每天给他熬草药泡脚,还给他做鸡蛋面,“我跟老乡说谢谢,他说‘你们为我们打仗,我们做这些都是应该的’——老百姓的好,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1948年,因为身体原因,彭龙祥复员到了地方,先在团结乡当民兵中队长,带着民兵训练、巡逻,保护乡亲们的安全;后来又到南吉乡当指导员,跟着乡亲们一起种地、修水利,日子过得踏实又安稳。1957年,他和乡妇女主任张桂英结了婚。张桂英是个能干的姑娘,不仅帮着乡亲们解决困难,还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们生了两女一儿,孩子们都很孝顺,现在孙子、孙女都上了大学,有的当了老师,有的当了医生。”彭龙祥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眼里满是欣慰。
  彭龙祥说完,又喝了口茶,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告别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彭龙祥还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爬山虎,或许他又想起了当年的岁月,想起了那些一起并肩作战的兄弟,想起了高家沟磨坊里那台转个不停的磨盘。
  
  (二)
  
  2015年底的浙江金华,细雨像扯不断的银丝,裹着江南特有的湿寒,打在老城区的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我裹紧了身上的棉服——走在风里,还是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跟着志愿者穿过一条窄巷,墙头上的枯草在风里晃荡,尽头是一座白墙黛瓦的小院,木门上贴着褪色的红春联,隐约能辨出从右到左“国泰民安”四字横批,门环上的铜绿亮得发亮。
  推开门,院里的腊梅开得正盛,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堂屋的藤椅上坐着个老兵,头发花白得像雪,却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对襟棉袄,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相册,指腹在照片边缘反复摩挲。他就是杨正华,这年101岁,曾是黄埔军校17期学员,也是长沙会战里扛着重机枪跟鬼子拼命的老兵。听见动静,他抬起头,眼睛亮得不像百岁老人,带着股军人特有的锐利劲儿。
  “李明兄弟,快坐,快坐。”杨正华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股硬朗,他指了指身边的藤椅,又朝里屋喊了声,“老婆子,倒两杯热茶。”不一会儿,一位头发同样花白的老人端着两杯热茶出来,笑着说:“你们聊,我去厨房看看炖的汤。”她是杨正华的老伴鲍沁馨。
  茶是本地的绿茶,滚烫的茶水裹着茶香,喝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传到肚子里。杨正华翻开相册,指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年轻人穿着学生装,眉眼清亮,嘴角带着笑:“这是我18岁在杭州农校的样子,那时候还想着毕业后种庄稼,改良水稻品种,让乡亲们多收点粮食,没承想后来扛了枪。”
  
  杨正华的老家在兰溪汇头村,村外就是一片稻田,家里穷得叮当响,哥哥姐姐从小就跟着爹娘下地干活,连学堂的门都没进过。“我爹是个老实的庄稼人,却认准了‘读书能明理’,说家里总得有个识字的,以后能给乡亲们写个信、算个账,不被人欺负。”他捧着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我6岁那年,爹把家里唯一一头猪卖了,凑了学费,送我去村里的私塾读书。每天天不亮,我就背着书包往私塾跑,放学了再帮着爹娘喂猪、挑水,晚上就着煤油灯背书,有时候困得睁不开眼,就用冷水洗把脸接着学。”
  高小毕业那年,杨正华听说杭州农校招生,心里动了念想——农校教的是种庄稼的本事,学好了能让地里多打粮。他揣着攒了半年的零花钱,还有娘连夜烙的十张饼,独自一人步行去杭州。“那时候火车少,从兰溪到杭州,两百多里路,我走了三天两夜。白天走得脚底板磨起了水泡,就用布条裹着接着走;晚上没地方住,就睡在破庙里,盖着自己的棉袄。”他笑着说,“到杭州那天,我穿着磨破的布鞋,背着打补丁的书包,站在农校门口,心里又紧张又期待。”农校录取名额少,全省只招50人,竞争激烈得很,杨正华却凭着扎实的功课考了名列前茅,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全村人都来道喜,爹还杀了只下蛋的母鸡,炖了一锅香喷喷的鸡汤,那香味,他到现在都记得。
  杨正华从农校毕业,可这时抗战正紧。“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鬼子打进来了,我们这些学生娃难道要当亡国奴?难道要看着爹娘被鬼子欺负?不行,我得去当兵!”他瞒着家人,偷偷去报了名,报考中央军校二分校。金华地区近2000名考生,最后只录取了50人,他幸运地成了其中之一。“回家跟爹娘说的时候,娘哭了,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我收拾行李,临出发前,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娃,到了部队好好干,多杀鬼子,给咱中国人争口气。’”
  按要求,他们要从金华徒步前往湖南武冈的军校报到,全程一千多里路。“上级规定一天走一个县,每过一个县,部队给每人发八毛钱,一天两顿饭,路过县城就自己找小馆子吃碗面,要是在乡下,就啃干粮、喝井水。”杨正华回忆道,“那时候日本鬼子把路炸得坑坑洼洼,有的地方连路都找不到,我们就跟着向导,在山里绕着走。有一次遇到山洪,溪水涨得比人还高,我们抱着树在水里泡了半个多小时,才算捡回一条命。还有一次,我们在山里遇到了狼群,大家一起举着枪喊,才把狼吓跑。”
  走到湖南衡阳时,天刚蒙蒙亮,突然响起了刺耳的防空警报,几架日军飞机低空飞来,机翼下的太阳旗看得清清楚楚,轰鸣声震得耳朵嗡嗡响。“所有人都往路边的稻田里跑,我趴在稻穗堆里,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大声。飞机的机枪‘哒哒哒’地扫过,泥土和稻穗溅得我满脸都是,我能听见身边有人惨叫,还有飞机投弹的轰鸣声,震得地面都在抖。”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眼睛里满是怒火,“有个同学跑得慢,被飞机的机枪打中了,我看着他倒在稻田里,鲜血染红了身边的稻穗,却什么也做不了。那时候我在心里发誓,到了军校,我一定要学机枪,亲手用机枪扫射这些日本鬼子,为死去的同胞报仇!”
  他们走了40多天才到武冈,脚上的布鞋磨破了好几双,有的人甚至光着脚走,脚底全是血泡。杨正华一报到就提交了学习机枪的申请,他说:“我要学最厉害的武器,要让鬼子尝尝被机枪扫射的滋味!”最后,他被分到六总队重机枪班,班里的学员都是跟他一样,憋着一股劲想杀鬼子的年轻人。“每天半天在教室学军事理论,背弹道公式、武器构造,教员讲得仔细,我们听得认真,生怕漏了一个字;半天在操场上操课,扛着重机枪跑圈、练习瞄准。重机枪有三十多斤重,刚开始扛着走几步就喘得不行,肩膀也被压得红肿,后来练得多了,扛着跑两里地都不费劲。”他笑着说,“那时候我视力好,800多米外的靶子,我能看得清清楚楚,教员总夸我是‘天生的机枪手’,说我扣扳机的手稳,打得准。”
  毕业后,杨正华属于黄埔17期,被分配到99军92师274团3营6连做少尉见习,军长是傅仲芳,师长是艾涭,团长是周钻中,连长是唐方,排长是杨剑。“到部队的第一天,连长就跟我们说‘你们是黄埔出来的学生,要拿出黄埔的精神,在战场上多杀鬼子,不能给黄埔丢脸’。”1943年,24岁的他回了趟老家,和家人给定下的姑娘鲍沁馨成了亲。“沁馨是邻村的,人勤快,心也好,之前只见过两次面,可她不嫌弃我是个当兵的,愿意等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手帕是淡蓝色的,上面绣着“平安”两个字,丝线已经褪色,却依旧平整,“结婚才三天,部队就来通知要开拔,我连夜赶回部队,临走时她塞给我这块手帕,眼泪汪汪地说‘正华,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这块手帕,我在战场上带了好几年,每次想她了,就拿出来看看,想着一定要活着回去见她。”
  
  到部队才三个月,因为杨正华识文断字,又在战场上表现勇敢,上级就任命他为第3排排长兼指导员。“那时候很多士兵都是农民出身,不识字,想给家里写信都写不了,有的士兵因为想家,夜里偷偷哭。我就每天晚上在煤油灯下,帮他们写家信。有的士兵不会写字,就跟我念。‘娘,我在部队挺好的,您别担心’‘媳妇,等打跑鬼子,我就回家跟你过日子’,我一句一句记下来,写完再念给他们听,有的士兵听着听着就哭了。”他还教士兵们认字,用树枝在地上写字,从“一、二、三”教到“保家卫国”,“士兵们都很认真,有的晚上还拿着树枝在被窝里练,说以后要自己给家里写信,让爹娘知道自己在部队好好的,让家人放心。”
  1944年5月,日军第四次进攻长沙,杨正华所在的部队被派去防守长沙城外围,任务是守住阵地,不让鬼子靠近长沙城。“日军装备精良,有飞机、大炮、坦克,我们国军正规军加游击队一共80万人,可装备差远了,很多士兵还在用老旧的步枪,有的甚至连子弹都不够,每人只能分到五发子弹。”在薛岳将军的指挥下,99军负责侧翼攻击,要把鬼子的队伍切成两半,再进行追击,杨老则负责带领机枪班压制敌人火力,掩护战友冲锋。
  战斗打响那天,天刚蒙蒙亮,日军的飞机就黑压压地飞来了,炸弹像雨点一样落在阵地上,泥土和碎石到处飞,爆炸声震得耳朵嗡嗡响。“鬼子占领了对面的山头,那是个制高点,对着我们的阵地扫射,我们趴在战壕里,抬个头都得冒着生命危险。”杨正华所在的排有两挺马克沁重机枪,他亲自操控一挺,“这挺机枪最远能射5000米,虽然有效射程没那么远,但我视力好,1000米外奔跑的鬼子,我能看得清清楚楚。我把机枪架在战壕里,瞄准鬼子,扣动扳机,子弹‘嗖嗖’地飞出去,一个又一个鬼子倒在地上,看着他们倒下,我心里解气极了。”
  他说,日军的军事素养确实高,战术配合也默契,每次都是先用飞机大炮轰炸,把阵地炸得稀烂,然后趁着中国军队后退的间隙冲锋。“我一直在射击,手指扣扳机扣得发麻,胳膊也震得酸痛,可身边的战友要么牺牲,要么被打散,没一会儿,阵地上就剩下我和弹药手了。”鬼子很快发现了他的重机枪位置,一群鬼子端着枪冲了过来。“我心里一点都不怕,只想着多杀几个鬼子,我连续换了几个弹夹,心里就盼着这些鬼子不怕死,尽管冲过来,我好再多杀几个,为牺牲的战友报仇。”短短几分钟,14具鬼子的尸体就躺在了机枪阵地前,鲜血染红了阵地前的土地。
  可鬼子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冲过来,他的两个弹药手先后被鬼子的子弹打中牺牲,一个倒在他身边,手里还攥着弹夹;另一个刚想给他递弹夹,就被鬼子的机枪扫中,倒在了战壕外。就在杨正华准备换弹夹时,一枚迫击炮弹落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轰隆”一声巨响,弹片打在机枪上,溅起火星,机枪一下子就哑了。他赶紧翻身躲开,却感觉左腿一阵剧痛——腿被弹片炸伤了,鲜血瞬间染红了裤腿,顺着裤脚流下来,滴在战壕里。
  紧接着,他看到几个鬼子朝他冲来,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眼神凶狠。他急忙去捡掉在地上的手枪,可手刚碰到枪,就觉得右肩一阵发麻,低头一看,肩膀也被子弹击中,血顺着胳膊流下来,染红了他的军装。“我当时想,这下完了,可能再也见不到沁馨,再也见不到爹娘了。”就在这危急时刻,几个之前被打散的战友突然从旁边的战壕里冲了回来,他们手里拿着手榴弹,朝鬼子扔过去,“轰隆”几声巨响,暂时挡住了鬼子的进攻。“战友们架着我往后方撤,刚走没几步,就听到远处传来炮声——是团部的火炮支援来了!炮弹落在鬼子阵地上,把他们打退了,我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进攻的鬼子被大量杀伤后,国军部队发起了追击,杨正华却没撤下战场,他让战友把他扶到附近的松树林里。“我不能走,我是排长,我要看着战友们把鬼子打退。”他在松树林里待了一晚,身边有几个战友因为流血过多,就在那晚上牺牲了,“有个战友才18岁,是河南人,家里就他一个儿子,他还跟我说,等抗战胜利了,要回家娶媳妇,可他再也没等到那一天。我看着他们的脸,心里难受极了,想着一定要多杀鬼子,为他们报仇。”
  
  后来,上级派担架把伤员送到后方治疗,杨正华全身有三处伤:右肩被子弹击伤,子弹从肩膀穿过,差点伤到骨头;左肋骨被子弹擦伤,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左腿被迫击炮弹炸伤,弹片嵌在肉里,医生取了半天才取出来。“在医院里,医生给我取弹片时,没有麻药,我咬着牙,手里攥着沁馨给我的手帕,没喊一声疼。我跟医生说,我还要回部队,还要当机枪手,还要杀鬼子。”他先是在离长沙90多里的医院医治了40多天,后来因为战局紧张,又转到醴陵的医院,再转到广西桂林的后方医院,前后三个月才伤愈。“在桂林治疗的时候,我收到了沁馨的信,她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养伤,等着我回去,我拿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盼着早点回到战场,早点打跑鬼子。”
  伤愈后,杨正华回到浙江,他本来想归队,可听说小学老师徐志余在了你上虞组织自卫队,就去找了徐老师。“徐老师是我小学时的先生,教我读书写字,还跟我说要爱国,要为国家出力。他说上虞需要人保卫,让我留下来,一起保护乡亲们。”杨老加入了省保安团自卫队,任上尉中队长,徐志余则当了县长。“一个中队有150人左右,相当于一个连,队员大多是当地的农民,没经过正规训练,我就每天带着他们训练,教他们开枪、瞄准、扔手榴弹,把我在军校学的知识都教给他们。”他们配合正规军作战,主要在侧翼袭击敌人,破坏鬼子的运输线。有一次,他们在公路旁伏击日军运输队,杨正华用轻机枪扫射,一下子消灭了2个鬼子,还缴获了几箱弹药和粮食,“那时候心里特别解气,觉得没白受那么多伤,能为国家、为乡亲们做点事,值了。”
  1945年7月,杨正华被调到江山国民团任督导员,负责教学员们打机枪和军事理论。“我把在军校学的知识,还有在战场上的经验,都教给学员们,告诉他们在战场上要灵活应变,要保护好自己,才能多杀鬼子。”
  8月15日那天,他正在给学员们上课,讲解重机枪的操作技巧,突然听到街上有人喊“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他赶紧跑出教室,看到全城的人都涌上街头,不管是当兵的还是老百姓,都在拍手欢呼,有的还放起了鞭炮,有的甚至激动得哭了。“我当时也激动得哭了,抱着身边的学员,说‘鬼子投降了,我们胜利了!’想着终于把鬼子打跑了,牺牲的战友们也能瞑目了,我也能回家见沁馨了。”
  
  抗战任务结束后,杨正华不想再留在部队,他厌倦了战争,只想回家过平静的日子。他选择了退伍,回到老家金华,在金华四中当初中教员,教学生们数学和历史。“我想把知识教给孩子们,让他们知道今天的好日子来之不易,是无数先烈用生命换来的,让他们好好学习,将来为国家做贡献。”
  新中国成立后,他继续当中学老师,教书育人,直到1988年退休。2005年和2015年,他先后获颁抗战胜利60周年和70周年纪念章,他把勋章放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每次拿出来看,都会想起当年的战友。“这两枚勋章,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是给所有为抗战牺牲的战友们的,是他们用生命换来了今天的和平。”
  杨正华说,现在每年都有学生来看他,听他讲当年的抗战故事:“我愿意讲,只要有人愿意听,我就一直讲下去,让更多人知道那段历史,知道我们中国人曾经为了保卫国家,付出了多少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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