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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地下战线,炮兵排长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9-27 09:17:47      字数:8175

  (一)
  
  2015年夏天的常州,老干部中心的院子里种满了香樟树,浓密的枝叶把阳光筛成碎金,蝉鸣声裹着湿热的风钻进屋里。我攥着提前整理好的笔记,跟着志愿者小陈穿过走廊,心里满是期待——要见的是曾在新四军从事地下情报工作的季爱民老战士。推开门时,他正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一张泛着黄边的老照片,照片上的青年穿着灰布军装,眼神亮得像星星。见我进来,他缓缓放下照片,声音里带着江苏人特有的温和腔调,却透着股历经风雨的沉稳:“你就是李明同志吧?小陈说你也打过鬼子,咱俩今天好好唠唠,说说那些藏在暗处的‘仗’。”
  
  季爱民生于1928年的盐城乡下,家在一个叫季家洼的小村子里。6岁那年,他就跟着父亲去田埂上放牛,牛绳攥在手里,得时刻盯着不让牛啃了地主家的庄稼;12岁学会了耕田耙地,光着脚踩在泥水里,冰凉的泥水顺着脚趾缝往上钻,一天下来,脚底板全是被碎石子磨出的血泡;13岁时,家里租了地主两亩薄田,他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天黑了还得帮着母亲搓草绳到深夜,可就算这样,一年忙到头,交完租子也剩不下多少粮食,常常得靠野菜充饥。“那时候就盼着能有口饱饭吃,直到1942年,新四军区队到我们村宣传,说要打鬼子、救中国,还要给老百姓分田地。”季爱民手指轻轻敲了敲藤椅扶手,眼神飘向窗外,像是落进了几十年前的晨光里,“我一听就动了心,趁着爹娘睡着,偷偷揣了两个红薯就去报名了。同年7月,我在党旗下宣了誓,成了一名共产党员——那时候我才14岁,在队伍里年纪最小,可扛枪、行军一点都不含糊,力气比好些老兵还大。”
  在区队里,季爱民是出了名的“肯钻”。操场动作练匍匐前进,他趴在滚烫的地上,膝盖和手肘磨得渗血,缠块破布继续练,直到动作标准得让教官点头;单兵教练练瞄准,他能顶着正午的太阳,趴在草丛里纹丝不动半个钟头,眼睛盯着准星,连眨都不眨;出去打野外,利用地形地物的本事更是让战友们佩服——遇到开阔地,他能借着田埂和土坡快速隐蔽;碰到树林,他知道哪棵树后面视野最好,哪片灌木丛最适合伏击。1943年初,他跟着20个战友去距离敌人据点两里多路的地方侦察,刚走到一片油菜花地,就听见远处传来伪军的吆喝声——是伪军下乡催粮要草的队伍。“队长压低声音喊‘打’,我们二十多支枪一起开火,两排枪下去,五个伪军倒在地上,剩下的吓得掉头就跑。”季老说,可没等他们撤离,据点里的敌人就追了出来,足足一个连的伪军,机关枪“啪啪啪啪”地响,子弹像雨点似的落在身边,溅起一片片泥土。“我那时候一点都不怕,跟着队长断后,等战友们都撤到安全地带,我们才借着油菜花地的掩护往后退。”
  区队的行军大多在夜里,一天最多要换三个地方,有时候刚在破庙里铺点稻草坐下,哨声一响,就得马上起身转移;有时候甚至刚躺下,还没合上眼,就听见“有敌情”的喊声,只能摸黑收拾装备赶路。“有一回,一个小队的哨兵实在太困,坐在树底下睡着了,结果被鬼子摸了过来,用刺刀捅死了。鬼子顺着踪迹找到小队的宿营地,那个小队的战友们虽然奋力抵抗,可最后还是全部牺牲了。”季爱民的声音沉了下去,手指紧紧攥着藤椅的扶手,“从那以后,我就记死了——干我们这行,半点麻痹都不能有,哪怕是眨一下眼的功夫,都可能丢了性命。”
  
  1943年秋天,15岁的季爱民跟着区队编入盐东总队。总队领导见他虽然年纪小,却比同龄人沉稳得多,遇事不慌,还熟悉盐城一带的地形地物——哪条河能涉水,哪条小路能绕开据点,哪个村子有可靠的老百姓,他都门儿清——就把他调到了第3师第2科,从事情报工作。“别人送情报,得今天出去,明天才能回来,我不一样,早上天不亮出发,当天晚上就能赶回来。”季爱民笑了笑,伸手比划着当时的样子,“不是慢慢走,是跑,一路跑,还得赤着脚跑。你想啊,那时候农村的老百姓,大多是赤着脚干活的,伪军看见赤脚的,多半以为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会多盘问。”有一回,他要送一份紧急情报到总队部,得穿过三道伪军的封锁线。他把情报折成小方块,用油纸包好,藏在裤腰里,外面再扎上腰带,挑着个空竹筐就出发了。第一道封锁线的伪军见他赤着脚,筐里空空的,只问了句“去哪”,他说“去邻村找亲戚”,就顺利过了;第二道封锁线的伪军要搜身,他故意装作害怕的样子,把筐子翻给他们看,伪军见没什么可疑的,就挥挥手放他过了;到第三道封锁线时,天已经黑了,伪军的手电筒照在他脸上,他低着头,假装被晃得睁不开眼,嘴里念叨着“俺就是个农民,没干啥坏事”,趁着伪军不耐烦,赶紧跑了过去。“那一路,脚底板被石子划破了好几个口子,渗出来的血把草鞋都染红了,可我不敢停,心里就想着,情报早一分钟送到,前线的弟兄们就能早一分钟做好准备,少牺牲几个人。”
  季爱民总说,搞情报比在前线打仗更危险。“在前线打仗,手里有枪,能跟敌人拼,就算打不过,也能凭着地形往后撤;可情报工作不一样,天天都得跟敌人打交道,还不能带武器——你揣把枪在身上,一被搜出来就露馅了。”1944年,伪军孙良诚部从开封调到盐城,上级让他摸清伪军军部的布局和兵力情况。他琢磨了半天,挑了个大竹筐,装了满满一筐红辣椒,辣椒红得发亮,看着就新鲜。他把裤腿卷起来,露出黝黑的小腿,赤着脚,挑着竹筐,装作是进城卖辣椒的农民,顺利混进了城。刚走到伪军军部附近的街口,就听见前面传来“鸣哇鸣哇”的声音——是维持会组织的慰问队,前面有吹洋号的,后面有吹铜管的,跟着一百多个被强拉来的老百姓,浩浩荡荡地往伪军军部去。“我一看,这是个好机会啊,就挑着竹筐,慢慢跟在队伍后面,假装是想趁着人多,把辣椒卖给军部的人。”
  军部门口站着六个伪军,个个端着枪,刺刀擦得亮晃晃的,在太阳底下闪着冷光。季爱民低着头,假装整理筐里的辣椒,眼睛却飞快地往军部院子里扫——最东边的那间屋子挂着“军长办公室”的木牌,门口站着两个卫兵;对着大门的屋子是参谋处,窗户开着,能看见里面摆着几张桌子,墙上好像挂着地图;旁边的屋子窗户上挂着蓝布帘,门口堆着几个弹药箱,应该是作战处;最西边的屋子门口堆着粮袋和油桶,大概率是总务处。这些信息,他都在心里记了个清清楚楚,半点不敢错。原以为慰问队会有接待仪式,汉奸们会跟伪军军官说半天话,他还能多观察一会儿,可没想到,维持会的汉奸递上慰问信,说了几句“辛苦军爷”的客套话,就带着慰问队往回走了。季爱民一回头,队伍已经走出去老远,院子里就剩他一个人,还有几个伪军正往他这边看。“冷汗一下子就从脊梁骨冒了出来,心‘怦怦’跳得像要蹦出来,手里的竹筐都有点攥不住了。”他定了定神,心想不能慌,一慌就露馅了。他慢慢挑起竹筐,装作要离开的样子,一步一步往门口走。门口的伪军看了他两眼,见他就是个卖辣椒的农民,身上也没什么可疑的,就没盘问,挥挥手让他走了。“走出军部大门,我不敢马上跑,怕引起怀疑,就挑着竹筐,慢慢往前走,直到拐进一条小巷子,才敢加快脚步,一路跑回了驻地。到驻地时,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凉飕飕的——那回要是被伪军盘问,我肯定会慌,一慌就会说错话,说不定就真的壮烈了。”
  
  最让季爱民难忘的,是1944年夏天在班头地据点的那次遭遇。那天,他奉命去班头地据点旁边,跟一位代号“老麦”的地下情报员联络。他按照约定的路线走,前面十户人家安安静静的,烟囱里飘着炊烟,看着没什么异常,可刚拐过一个墙角,迎面就撞见了两个伪军,手里的枪还下意识地对准了他。“那地方我不熟,不知道哪条路是老百姓常走的,也不知道附近有什么标志性的东西。要是伪军问我是哪儿的人,要去哪里,或者让我带路,我肯定答不上来,一准露馅。”季爱民的心跳瞬间加速,脑子却在飞快地转着,眼睛四处张望,想找个脱身的办法。就在这时,他看见路边二十多米远的麦地里,有个青年妇女正在挖菜,穿着一件红棉袄——在盐城一带,只有刚结婚的新娘子才会穿红棉袄。他心里一动,赶紧高声喊:“哎,大嫂!”喊第一声时,那位妇女正低着头挖菜,没听见;他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声,那位妇女才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你喊我?有什么事吗?”“大哥在家吧?”季爱民故意装作着急的样子,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家里妈妈病得重,快不行了,我找大哥商量商量后事!”那位妇女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顺着他的话说:“哦,是小叔子啊!他去邻居家借东西了,马上就回来,要不你先跟我回家等他?”
  季爱民心里松了一口气,赶紧挑着空竹筐,快步走进麦地里,顺手拎起那位妇女放在旁边的菜篮子,里面装着大概两斤多的野菜。“走,大嫂,咱回家等大哥。”“好,到家我给你倒碗水喝。”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站在路边的伪军听见。两个伪军站在原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见是本地人家里有急事,没再多问,挥了挥手就让他们过去了。“走出大概半里地,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我才敢跟那位大嫂说实话,说我是新四军的情报员,刚才多亏了她帮忙。”季爱民笑着说,那位大嫂听了,也笑了,说:“俺知道你们是新四军,是打鬼子的好人,俺们老百姓都护着你们!之前也有新四军的同志在这一带活动,遇到危险,俺们都会帮一把。”季爱民说,那时候,老百姓和新四军就像一家人,老百姓知道新四军是为了他们好,所以只要有机会,都会尽自己的一份力——要是没有那位大嫂的帮忙,他那天能不能安全脱身,真的不好说。
  1945年初,季爱民从第3师调回盐东总队,负责传递盐东一带的情报。有一回,他要去合德送情报,走到一条河边时,看见对岸有日伪军在巡逻,他们的刺刀在太阳下闪着冷光,看得清清楚楚。他赶紧缩到河堤后面,不敢露头,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过河。就在这时,他听见旁边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转头一看,是几个老百姓在河边砍草,准备带回家喂牛。他灵机一动,赶紧走过去,笑着说:“老乡,俺来帮你们抱草吧,多个人多份力。”老百姓见他面善,就同意了。他一边帮着抱草,一边跟老百姓闲聊,装作是附近村子的人,来河边闲逛。对岸的鬼子发现了他们,拿着望远镜看了一阵,还朝这边打了两枪,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可见他们只是砍草、抱草的老百姓,没什么异常,就没再理会,转身继续巡逻了。“等鬼子走远了,我跟老百姓道了谢,赶紧跑到河边的渡口,乘着渡船过了河。上岸后,我不敢停留,沿着小路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直到看见总队的联络点,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抗战胜利后,季爱民没有停下脚步,继续从事地下情报工作,先后参加了苏中七战七捷等多个重大战役。在苏中七战七捷中,他多次深入敌人后方,摸清敌人的兵力部署和动向,为前线部队提供了准确的情报,帮助部队打了好几个胜仗。战后,首长还专门表扬了他,说他“脑子活、胆子大、心思细,是块搞情报的好料”。
  1955年,季爱民从部队转业,被分配到第十后方医院工作,后来因为工作调动,定居在了常州。“现在日子好了,能吃饱饭,能住暖房,可我总忘不了当年的苦——多少战友没等到胜利的那一天,多少老百姓为了帮我们,冒着生命危险,这些都不能忘啊。”
  
  (二)
  
  2015年腊月的长沙,芙蓉区敬老院飘着零星冷雨,玻璃窗上的薄霜被水汽晕开,模糊了窗外的香樟树影。我裹着志愿者小周递来的厚围巾,推开门时,暖融融的热气扑面而来,康焕湘老兵正坐在藤椅上,用一块绒布擦拭铜质纪念章,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银白的头发上,竟让那些沟壑纵横的皱纹显得柔和了些。
  “你就是李明吧?”他抬头看我,声音带着老湖南人特有的尾音,沙哑却有力,“小周说你也打过鬼子,还劳心费力记下老兵的事,咱们有得聊。”他指了指身旁的木椅请我坐下,我看见他眼神忽然飘远,像是落进了几十年前的时光里。
  
  康焕湘生于1919年的长沙县康家冲,家里七个兄弟,他排行老三。全面抗战打响那年,保长揣着征兵册上门,说按规矩得抽两人参军,兄弟几个在堂屋里吵得脸红脖子粗,大哥拍着胸脯说要去,二哥攥着镰刀不肯松手,连最小的七弟都哭着喊“我能扛枪”。“最后我急了,翻出爹给我攒的学费,连夜跑去乡上报名,进了军训部78后方医院的初级军医培训班。”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我那时候想,学医能救更多人,可没等我学会包扎,武汉就陷了。”
  1938年深秋,临湘被日军占领的消息传来,78后方医院决定西迁至四川綦江,康焕湘跟着队伍走了半个月,走到衡阳时却改了主意。“夜里听见伤兵说,前线的弟兄们连枪都不够用,哪还顾得上治伤?我想通了,光救死扶伤不够,得拿枪打鬼子,就偷偷离队,转去了南岳游击干部训练班。”往祁阳转移的路上,日军的轰炸机来了,轰鸣声像滚雷似的压过来,他坐的卡车被炸弹冲击波掀翻,整个人摔进灌满水的稻田里,烂泥顺着衣领往脖子里灌,冰冷刺骨。“我趴在田埂的土坑里,看着身边的同学被弹片划得满脸是血,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声,炸弹落在旁边田里,泥水溅得我睁不开眼,那时候才知道,鬼子的炸弹没长眼睛,想活命,就得比他们狠。”
  1942年春天,康焕湘考进了武冈黄埔分校十八期,报到那天,他特意在军校门口的石碑前站了好久,石碑上“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十六个字,他至今都能背得一字不差。两年里,他先学步兵战术,趴在操场上练匍匐,膝盖磨破了就裹块破布;后练炮兵测算,拿根竹竿当炮管,在地上画满坐标,对着远处的山头算距离。“那时候条件苦,没有计算器,全靠算盘和公式,夜里就着煤油灯背《炮兵操典》,连做梦都在喊‘方位角多少度’。”他还学了日语,教员是个留过学的军官,教他们听日军的口令,“不是为了跟鬼子说话,是想在战场上提前知道他们要开炮还是冲锋,多躲一次,就能多杀一个鬼子。”
  1943年冬天,康焕湘毕业,被分到湖北恩施第六战区长官部,刚报到没几天,就接到了补充到74军57师的命令。“那时候常德会战刚打完,57师的弟兄们几乎拼光了,我去的时候,169团防毒连就剩半个排的人,连防毒面具都缺了好几副。”他当少尉排长,白天教弟兄们怎么快速戴面具、分辨毒气类型,晚上就抱着枪在战壕里坐着,数着天上的星星等天亮,“夜里冷,就把稻草裹在身上,听着远处的狗叫,总怕鬼子突然摸过来。”1944年8月,他调升57师司令部参谋处中尉参谋,跟着师长在地图前熬夜,标日军的动向,算部队的补给,“那时候才知道,一场仗要打赢,不光要靠前线拼命,后方的算盘也得打明白。”
  
  真正让康焕湘记了一辈子的,是1945年5月的雪峰山会战。那时他刚从师部下到部队,任169团迫击炮连中尉排长,部队沿着邵阳往洞口推进,一路上全是被日军炸毁的房屋,偶尔能看见老百姓逃难时丢下的破筐、布鞋,还有没来得及埋的尸体。“鬼子想打通这条线去重庆,他们的大炮比我们的厉害,重机枪‘哒哒哒’地响,压得我们抬不起头。”康焕湘说,他们用的迫击炮是老装备,炮管上都生了锈,想打远些就放平炮口,想打近点就抬高角度,全靠他和观测兵趴在石头后面,用望远镜量距离、算角度。“我们躲在洞口一线的山坳里,那地方是个反斜面,敌人的平射炮够不着,我趴在一棵大松树下,手里攥着测远镜,盯着鬼子的重机枪阵地——那两挺机枪架在土坡上,旁边还堆着弹药箱,鬼子趴在后面,时不时探出头来扫射。”
  康焕湘看了看表,又抬头望了望太阳,在本子上飞快地记:“距离三百二十米,方位角三十度,高低角五度。”然后爬起来,拍了拍炮手的肩膀,指着目标方向,声音比风声还急:“都看清楚了!就打那两挺机枪,别让鬼子再嚣张!”炮手们迅速调整炮位,炮弹摆在旁边,擦得发亮。康焕湘深吸一口气,猛地举起手,又用力挥下:“连环炮,药弹五包,预备——放!”
  第一发炮弹飞出去时,带着尖锐的啸声,他盯着炮弹的轨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咚!”炮弹落在离机枪阵地几米远的地方,溅起一片尘土。他赶紧喊:“再调半度!往左偏一点!”第二发炮弹出去,这次准了,正砸在弹药箱上,“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冲天,紧接着,第三发、第四发炮弹接连落下,那两挺重机枪瞬间被炸成了废铁,几个鬼子没来得及跑,就倒在了血泊里。“弟兄们都喊起来了,我也高兴,可没等我们笑出声,就听见侧面的树林里有动静——鬼子的步兵迂回过来了!”
  保护炮兵的步兵弟兄们端着枪冲上去,枪声、喊杀声混在一起,康焕湘也拿起旁边的步枪,准备随时支援。突然,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嗖”的一声,带着热风,他甚至能闻到子弹的火药味。“我回头一看,一个鬼子正趴在树后面,举着枪对着我。我赶紧往旁边一滚,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那颗子弹打在石头上,火星子都溅起来了。”他说,那时候他一点都不怕,就想着不能让鬼子靠近炮位,“我们的炮是弟兄们的命,丢了炮,就等于丢了阵地!”
  好在友邻部队的交叉火力及时赶到,从侧面打退了鬼子,偷袭的日军全被消灭。“我们几个师像钉子一样钉在这条线上,师长说,等鬼子再往前挪挪,进了伏击圈再打。”康焕湘说,后来日军果然来了,他们的大部队沿着公路推进,没等靠近,埋伏在山上的弟兄们就开火了,轻重武器一起响,鬼子像割麦子似的倒下去,“他们想退,可后面的部队又上来了,进退两难,只能挨打。”
  大概过了三四天,远征军回援的部队到了,局势彻底扭转。日军开始撤退,康焕湘和战友们跟着追,一路上都在打,“我们的迫击炮在后面轰,步兵在前面冲,鬼子跑不动了,就躲在老百姓的房子里,我们就喊话,让他们投降,可没几个肯降的。”清扫战场时,他看见三具鬼子尸体抱在一起,手里还攥着枚手雷,手雷已经炸了,把他们的尸体炸得血肉模糊,“那是自炸的,他们知道跑不掉了。”地上撒满了鬼子的饼干、罐头,还有军靴、钢盔,“他们跑得太急,什么都没带走,可我们的弟兄,也埋了不少在那山里——有跟我一起从军校出来的,有在防毒连一起守过战壕的,都没回来。”
  
  说到这儿,康焕湘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拿起矮柜上的搪瓷缸,喝了口热水,又从口袋里摸出块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展开给我看。那布是天蓝色的,边缘有些磨损,上面还能看见细细的线缝。“这是战友们捡的降落伞布,那次打完仗,他们说我指挥得好,就把这个送给我了。”他轻轻摸着布面,像是在摸一件珍宝,“我后来在安江,找了个裁缝,做了顶蚊帐,那蚊帐又轻又结实,夏天蚊子都进不来,我一直用到抗战胜利。”
  1945年8月,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时,康焕湘正在安江的营地整理装备。“有人跑进来喊‘鬼子投降了’,我还不信,直到师长拿着电报出来念,弟兄们都哭了,有的抱在一起,有的对着天喊,还有的拿出酒,倒在地上,敬那些没回来的弟兄。”没过多久,他们师接到命令,空运到南京受降。“下飞机的时候,我们全员全副武装,枪里都上了膛,就怕鬼子耍花招。”他说,受降仪式那天,他站在队伍里,看着日军军官低着头,把军刀交给中国将军,“那时候我觉得,之前吃的苦、受的罪,都值了——我们赢了!”
  可命运偏不饶人。1946年6月,部队要过江去安徽,那几天天天下雨,康老的气管炎突然发作,咳嗽得喘不过气,第二天就走不动路了。“部队用担架把我送到锡州医院,后来又转到南京三中医院,再送到上海,检查出是肺结核。”他在上海住了大半年院,病好后,就向部队申请了退役,拿着上尉退役证,回了长沙县老家。“我回家才知道,弟弟尧生1944年就牺牲在衡阳保卫战了,他所在的部队大部伤亡,连个尸骨都没找着,就给家里寄回了一件染血的军装。”康焕湘抹了把眼睛,声音有些哽咽,“我娘拿着那件军装,哭了好几天,我也哭,我觉得对不起弟弟,我活着回来了,他却没回来。”
  
  后来,他在长沙市都正街认识了爱人,两人结了婚,一起去了乡村小学教书。“我教孩子们读书,也跟他们说抗战的事,可那时候不敢多说,怕惹麻烦。”康焕湘说,直到2005年,政府工作人员上门,给了他一枚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那枚章沉甸甸的,我拿在手里,哭了——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记得我们这些打过鬼子的老兵了。”2015年,他又得了一枚70周年纪念章,就是他擦的那枚,“现在孩子们来敬老院看我,我就给他们看这两枚章,跟他们说,当年我们为什么打仗,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安安稳稳地读书,不用再怕鬼子。”
  我跟康焕湘聊了一下午,直到夕阳西下,冷雨又下了起来。临走时,他握着我的手,说:“李明啊,我们这代人老了,可抗战的事不能忘,你得把这些事记下来,告诉更多人。”我点点头,眼眶发热,走出敬老院时,雨丝落在脸上,冰凉的,可心里却暖暖的。
  2018年8月,小周给我打电话,说康焕湘老兵走了,享年99岁,临终前还攥着那枚70周年纪念章,嘴里念叨着“打鬼子”“回家”。我在家里翻出那天记的笔记,仿佛又听见了他沙哑的声音,看见了他坐在藤椅上,擦着纪念章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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