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O九章 大牛参军,美林入伍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9-26 08:33:36 字数:10641
(一)
2015年腊月廿三,义乌苏溪镇飘着碎雪,我裹着厚羽绒服,在志愿者帮助下,按电话约定来到傅大牛家。
“李明来啦?快坐。”老兵看见我,眼睛一下子亮了,那是双浑浊却有神的眼睛,眼尾的皱纹堆得像核桃纹,他敏捷地站起来,拉我坐定沙发。我坐下时,才发现他手边放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泛黄的老照片,最上面一张是个穿灰军装的小个子青年,“这就是我年轻时,你看,是不是比现在精神?”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指腹的老茧刮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响。
“我本名叫傅绍瑞,楼存傅村人,”他剥了颗花生递过来,花生壳上还带着体温,“可村里老少爷们都喊我大牛——我小时候长得壮实,像头小牛犊,喊着喊着,连私塾先生都跟着叫,到后来,我自己都忘了‘绍瑞’俩字咋写,只会歪歪扭扭写‘大牛’。”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十二岁那年,爹得了肺痨,没钱治,把我送到邻村地主家当长工。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喂牛、挑水,牛棚比我住的柴房还暖和,要是挑水慢了点,地主家的管家就拿鞭子抽我后背,冬天衣服薄,抽破了皮,结了痂又被磨破,疼得夜里睡不着。”他抬手摸了摸后背,像是还能摸到当年的伤疤,“那时候哪敢想参军?能混口饱饭,不饿死,就不错了。”
1935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别大,傅大牛说,那天他刚把地主家的牛喂完,正蹲在柴房啃冷窝头,柴房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两个穿灰军装的人堵在门口,枪托上还挂着雪花。“他们说‘抓壮丁’,我还不知道是啥意思,就被他们推搡着上了路。”他裹紧了棉袄,像是又感受到了当年的冷,“走了三天三夜,脚冻得流脓,到了武义的训练营,才知道是要当兵打鬼子。每天凌晨四点,哨子声能把冻硬的地面都震得发颤,我们得跑十公里才能吃早饭。我一米五的个子,站在一群高个子兵里像根细竹竿,他们总笑我‘小矮子,跑不动’,可我偏不服气——长工出身,有的是力气,十公里跑下来,他们喘得像拉磨的驴,我还能帮炊事班挑水。”
说到训练,他的眼睛亮了些,手里的搪瓷杯轻轻磕了磕煤炉边:“打靶的时候最有意思。那些高个子总端不稳枪,趴在地上手还抖,我不一样——小时候给地主家看瓜,老远就能看清瓜田里的田鼠,眼睛准得很。我趴在地上,枪托抵着肩膀,眼睛盯着靶心,手指一扣扳机,‘砰’的一声,十发能中九发。有次教官过来查岗,正好看见我打靶,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这小个子,战术动作比大个子还硬’,这话我记了一辈子,比吃了肉还高兴。”他说着,还下意识地做了个握枪的姿势,手臂虽然瘦,却绷得笔直。
训练了一年半,部队被拉到武义县城维护治安。“每天在城里巡逻,看着老百姓摆摊、赶集,心里踏实。”可没等喘口气,1937年12月,杭州陷了的消息就传了过来。那天营里静得吓人,炊事班没开火,有人偷偷哭,有人攥着枪杆发呆。“我坐在城墙上,看着远处的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鬼子再往南打,要是鬼子占了义乌,我爹娘就没活路了。”1938年12月,上级命令他们加入浙江省国民抗敌自卫团,开赴杭州、萧山一带。出发那天,他没敢给家里捎信——怕爹娘担心,也怕自己再也回不来。
到萧山的那天晚上,天刚擦黑,车队还没停稳,枪声就响了起来。“子弹‘嗖嗖’地从车顶上飞过去,我们跳下车就往山上跑,我跟在一个山东兵后面,他比我高一个头,总把我往身后护。”闲下来的时候,他们就挖坑道,冻土硬得能硌坏铁锹,手上的血泡破了又起,裹上布条接着挖。“鬼子的炮打得勤,有时候刚挖好的坑,一颗炮弹下来,就变成了更大的坑,里面还埋着战友的尸体。有次我挖着挖着,铁锹碰到了个硬东西,扒开土一看,是山东兵的军帽,上面还沾着血——前一天他还给我分了半块干粮。”他声音发颤,抬手擦了擦眼角,“更让人心寒的是,打仗的时候,营长总躲在后面督战,手里拿着手枪,谁要是往后退,就开枪打谁;带队冲锋的是副官,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河南人,说话带着口音,总喊‘兄弟们,跟我上’。”
后来鬼子不攻山了,他们就转到山下平地上打。冲锋的那天,傅大牛记得特别清楚:天特别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割,地上的雪被踩得稀烂,变成了泥疙瘩,裹在裤腿上,沉得像灌了铅。“副官喊‘冲’的那一刻,我猫着腰往前跑,个子矮成了优势,子弹都从头顶飞了过去,有的擦着耳朵边过,能听见‘嗡嗡’的响。”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我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左边的安徽兵,子弹穿了胸膛,他捂着伤口,嘴里还喊着‘冲’;右边的浙江兵,腿被打断了,趴在地上,手里还攥着刺刀,想往鬼子那边爬。我没敢停,也没敢回头——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腿了。”
他独自冲到了鬼子的阵地前,战壕里的一个鬼子刚端起枪,他就握着刺刀扑了上去。“我当时啥也没想,就想着不能让他开枪,不然更多战友要倒下。”刺刀捅进鬼子身体的那一刻,温热的血溅到了他的脸上,带着腥味,他没敢看鬼子的脸,拔出刺刀,又往另一个鬼子的方向扑。“其他鬼子朝我开枪,我一骨碌滚进战壕,战壕里全是积雪和血,冷得刺骨。我摸出腰间的手榴弹,拉了弦,往鬼子扎堆的地方扔了过去,‘轰隆’一声,鬼子的叫声就没了。”等战友们冲上来的时候,战壕里已经躺了好几具鬼子的尸体,而他们这边,又少了十几个熟悉的面孔——副官也没了,他的尸体趴在战壕边,手里还攥着半截国旗。
在萧山的一个月,是傅大牛这辈子最苦的日子。“天冷得能冻掉耳朵,我们没有棉鞋,就把稻草塞进单鞋里,走几步稻草就散了,脚冻得发紫,一按一个坑。”不打仗的时候,他们就挤在山洞里取暖,两个人背靠着背,才能勉强睡着。“有次我刚眯上眼,就听见前面的枪声响了,爬起来就往阵地跑,鞋跑丢了一只,也顾不上捡,光着脚在雪地里跑,脚底板被石子划破了,血冻在脚上,钻心的疼。”
炊事员送饭上来,没有碗,他们就把毛巾铺在地上,抓着冷饭往嘴里塞。“饭是糙米饭,里面还有沙子,嚼着硌牙,可谁也没抱怨。”鬼子的炮弹总往炊事班那边打,有时候饭刚送过来,还没等吃,炮弹就落下来了,饭被埋进了土里。“我们扒开土,把混着泥的饭抓起来就吃,有的战友还开玩笑说‘加了料,更香’,可我知道,他是怕我们难过。”有次炊事班的老班长,为了给他们送热汤,被炮弹炸伤了腿,汤洒了一地,他躺在地上,还喊着“汤……汤没了……”。傅大牛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老班长哭——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没把汤送到战友手里。
有天晚上轮到傅大牛站岗,他蹲在低洼处,身边放着捆干草,手里握着枪,眼睛盯着山下的动静。“我个子矮,藏在草里不容易被发现,营里总让我当暗哨,说我‘目标小,安全’。”后半夜,风小了些,他听见远处有“沙沙”的响,仔细一看,是鬼子的偷袭队,穿着白衣服,混在雪地里,正往阵地这边摸。“我立马开枪报警,‘砰’的一声,鬼子的机枪‘哒哒哒’就扫了过来,子弹打在我身边的石头上,火星子乱飞,有的子弹钻进雪里,溅起的雪粒打在脸上,冷得疼。”他没敢迟疑,一侧身就滚出了低洼处,滚到一棵大树后面,对着鬼子机枪的方向打了两枪,然后撒腿就往阵地跑。“哨兵被偷袭,十有八九活不成,我能跑出来,真是捡了条命——后来才知道,是大树帮我挡了子弹,树干上全是弹孔。”
还有一次,一个排长出去办事,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站岗的士兵是个新兵,刚入伍没几天,紧张得厉害,喊了三声口令,排长没答上来——他忘了。“新兵以为是鬼子,就开枪了,排长当场就倒了。”傅大牛说,那天早上,全营的人都站在排长的尸体旁边,没人说话,新兵蹲在地上哭,手还在抖。“营长没骂他,也没打他,只是叹了口气说‘都怪我,没让你们把口令记牢’。”他顿了顿,“那时候人人都绷着弦,生怕鬼子钻了空子,可谁能想到,会错杀自己人呢?到现在,我还记得排长的样子,他是江西人,总给我们讲他老家的橘子有多甜。”
就这么打打停停,傅大牛在杭州、萧山一带跟鬼子周旋了一年半。后来部队抵挡不住了,鬼子的援兵越来越多,他们开始撤退。“撤退的时候,乱得像一锅粥,鬼子在后面追,子弹像下雨一样。”他肩上挂着一个米袋,是用粗布缝的,里面装着三斤生米和三斤炒米——那是他全部的口粮,是炊事班老班长临走前塞给他的,老班长说“拿着,饿了能垫垫肚子”。“我跑着跑着,就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像是有人推了我一把,我伸手一摸,米袋破了个洞,米顺着洞往外漏,像沙子一样。”他低头一看,子弹穿过了米袋,在背上留下了一道浅印,却没伤到骨头。“米全漏光了,我饿着肚子跑,跑不动了就爬,爬不动了就歇一会儿,再接着爬。”后来他跟团部失去了联系,身边的战友越来越少,最后跟他一起退到东阳的,全营不到五十个人——出发时,他们营有三百多人。
到东阳的时候,傅大牛实在撑不住了,他发着高烧,咳得厉害,连路都走不动了。“我家就在义乌,离东阳不远,我跟排长说‘排长,我想回家看看爹娘,看完就回来’,排长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还塞给我两块大洋,说‘路上用’。”他拄着一根树枝,走了两天两夜,终于回到了楼存傅村。“到家的时候,爹娘都认不出我了——我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衣服破得不像样,脸上全是灰。”爹娘抱着他哭,说以为他早就没了,他也哭,把这一年多的委屈都哭了出来。“那时候我就想,再也不回部队了,就在家陪着爹娘,种地过日子。”
可没待几个月,驻扎在苏溪的日军就进村抓劳工,把他抓去当了伙夫。“我每天给鬼子做饭,看着他们吃着白米饭,想着战友们在前线饿着肚子打仗,心里恨得牙痒痒,却只能忍着——我要是反抗,爹娘就没命了。”他每天偷偷给鬼子的饭里加沙子,看着他们吃的时候皱眉头,心里就痛快些。直到有一天,岗哨上的鬼子全出去扫荡了,他趁机跑了出来,没敢回家——怕鬼子报复爹娘,一路跑到金华农场,在那里帮人种地、喂猪,干了两年多。“农场的老板是个好人,知道我是逃出来的,没问太多,还给我发工钱,让我能寄点钱回家。”
1944年下半年,他想家了,趁着过年,偷偷回了趟家。可刚到家没几天,就被国军抓了壮丁——那时候兵源紧张,见了青壮年就抓。“这次被送到了福建的部队,给一个义乌籍的连长太太当勤务兵,每天帮她洗衣服、买菜、看孩子。”他说,那段日子不用上战场,却比上战场还难受,“看着连长太太过着好日子,穿绸缎衣服,吃细粮,再想想前线的战友,心里不是滋味。有次我看见连长太太把没吃完的馒头扔了,我捡起来,偷偷藏着,晚上拿出来啃,眼泪都掉在馒头上——这要是在萧山,多少战友想吃都吃不上啊。”直到1945年8月,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他正在给连长太太洗衣服,听见外面有人喊“鬼子投降了”,他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愣了半天,然后放声大哭——总算把鬼子赶跑了,总算能回家了。
1947年上半年,他所在的部队跟解放军打仗,连长被打死了,部队乱了套。“我趁着混乱,偷偷跑回了家,这次没再被抓——国民党的部队也快散了。”他在家种了两年地,日子过得平静,直到1949年9月6日。那天傅大牛挑着一担柴去苏溪集市卖,路过苏溪区公所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区公所门口挂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牌子,里面的士兵正帮老百姓挑水、扫地,脸上带着笑。“我想参军,可又怕自己年纪大了——那时候我已经三十三了,比年轻士兵大了一圈。”他犹豫了半天,还是走了进去,对着一个穿军装的同志说:“我想参军,年纪大不大?”那个同志就是毛区长,他笑着拍了拍傅大牛的肩膀说:“不大,正好!我们部队就需要你这样有经验的人。”
就这样,他第三次入伍,也是第一次自愿参军,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炊事兵,部队番号是安徽军区训练团八六医院。“这次参军,我心里踏实——我知道,这支部队是为老百姓打仗的,跟以前不一样。”在部队里,他把炊事班的活儿干得井井有条: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生火,给战士们做热汤热饭;战士们训练回来,他就烧好热水,让他们泡脚;有战士生病了,他就熬粥,端到床前。“我没啥大本事,就想让战士们吃饱、吃好,有力气保家卫国。”因为表现突出,他荣获了一次三等功,奖章现在还放在他的铁皮盒子里,擦得锃亮。
1955年2月,傅大牛退伍回家,村书记知道他踏实、负责,就介绍他去龙祈山安珠弄水库做管理工作。“水库里的水是老百姓的命根子,我每天早上起来绕着水库转一圈,看看有没有漏水的地方;下雨的时候,就盯着水位,生怕淹了庄稼;冬天的时候,就把水库边的冰敲碎,让老百姓能挑到水。”他在水库管了二十多年,从没出过差错,多次受到上级的表扬,奖状贴满了家里的墙。“看着水库里的水灌溉庄稼,看着村里的人用上干净的水,看着孩子们在水库边玩耍,心里比啥都高兴——这就是我当年打仗想要的日子啊。”
后来他娶了东青姑娘楼奶,楼奶是个勤劳善良的姑娘,知道傅大牛的经历后,没嫌弃他穷,反而说“你是英雄,我跟着你,踏实”。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四个女儿,子女们都很孝顺,知道父亲不容易,长大后都尽心尽力照顾他。“孩子们总说‘爹,您这辈子苦,以后我们养您’,我听了,心里暖烘烘的——这辈子值了。”
说到这里,傅大牛打开那个铁皮盒子,拿出一枚三等功奖章,递给我看。奖章上的字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出“三等功”三个字,边缘有些磨损,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年龄大了,傅大牛被女儿接到家住,他每天还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几圈,女儿给他炖的鸡汤,还能喝小半碗。
(二)
2016年秋的临沂,一场秋雨刚歇,空气里裹着桂树的甜香和泥土的湿润。在抗战研究院协助下,我来到李美林老战士的病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翻报纸的沙沙声。轻轻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一声洪亮的“进”——那声音不像出自九旬老人之口,倒带着股军人特有的利落劲儿。
推开门,果然见李美林坐在窗边的藤椅上,银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的蓝布病号服扣得严丝合缝。他手里捧着份《临沂日报》,老花镜滑到鼻尖,见我进来,立刻放下报纸,指了指床边的木椅:“是李明同志吧?快坐,我让护工泡了菊花茶,晾着呢。”窗台上的玻璃杯里,菊花舒展着花瓣,热气袅袅升起,把李美林脸上的皱纹都熏得柔和了些。他抬手时,我看见他手背和手腕上留着好几道浅疤,有的是细长的划痕,有的是圆形的印记,像极了子弹擦过的痕迹。
寒喧已毕,他眼神忽然飘向窗外,像是落进了七十多年前的时光里。我想他知道我们要来,早已陷入了连续的回忆之中。
“我1928年生在东北,那会儿叫奉天省,具体哪个村记不清了——太小,才六个月,娘就因为肺痨没了。”老人的声音慢了下来,带着点回忆的涩味,“爹靠给地主扛活过日子,我跟着邻居张婶长大,她总把窝头掰一半给我,自己啃树皮。后来有年冬天,土匪闯进村里,把爹抓走了,说要拿粮食赎人。张婶凑了半袋小米,跑了三十多里地,才把爹赎回来——可爹的腿被土匪打断了,再也直不起来。”
九一八事变爆发那年,东北到处是鬼子的枪声,爹背着他,揣着仅有的两件破棉袄,一路向南要饭。“爹的腿不好,走几步就喘,我们白天躲在破庙里,晚上赶路,有时候遇上鬼子巡逻队,就得趴在草堆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得憋着。”走了三个多月,终于回到了山东临沂郑旺镇坊上村——那是爹的老家。可家乡的日子也不好过,地里的庄稼被鬼子和汉奸抢得差不多了,父子俩只能靠挖野菜、摘榆树叶度日,“有次我饿极了,啃了口生地瓜,肚子疼得满地滚,爹抱着我哭,说‘美林,是爹没本事,让你受苦了’。”
1939年2月的一天,村口突然传来马蹄声,村里人都躲回屋里,生怕是鬼子或汉奸来了。“可没听见抢东西的动静,反而有人喊‘大爷,借个火’。”爹让他趴在门缝里看,只见一群穿灰布军装的人,背着步枪,腰里别着手榴弹,却没像以前见过的兵那样横冲直撞。有个高个子战士看见爹在磨镰刀,还走过来帮忙,“他力气大,三两下就把镰刀磨得锃亮,还说‘大叔,您这镰刀该好好保养,割麦子才快’。”后来部队跟爹商量,想在院里支口大锅烧水,爹一口答应,还把家里仅有的半袋玉米面拿出来,让战士们熬粥。
“那些首长见了我,总爱摸我的头,喊我‘小鬼’,问我几岁了,想不想学打枪。”李美林说着,嘴角露出点笑意,“我那时候才11岁,啥也不懂,就觉得他们亲切,不像鬼子那样吓人。他们跟我讲,他们是八路军山东游击二支队,专门打鬼子,保护老百姓,我就想着,要是能跟着他们,就再也不用饿肚子,再也不用怕鬼子了。”
部队在村里驻扎了十几天,李美林天天跟着战士们转,帮着递水、擦枪、整理弹药箱。开拔那天清晨,天还没亮,他背着爹连夜缝的小布包——里面装着两件单衣和半块干硬的窝头,偷偷跟在队伍后面。“走了没二里地,就听见爹喊我的名字,我不敢回头,可脚步越来越慢。”爹追上来,没骂他,也没拉他回家,只塞给他两个菜团子,把他的布包又紧了紧,“他说‘美林,跟着队伍好好干,别想家,也别惹首长生气,要是想爹了,就看看天上的月亮,爹也在看’。”他攥着菜团子,看着爹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眼泪掉在布包上,晕开了一小片湿痕。
第一次参军,他跟着部队去了沂南。战士们都很照顾他,晚上睡觉让他睡在中间,暖和;吃饭时总把自己碗里的野菜多夹点给他;训练时,老班长手把手教他握枪、瞄准。“我那时候个子矮,枪比我还高,老班长就找了块木头,垫在我脚下,说‘小鬼,别急,慢慢来,以后你肯定能成好兵’。”可没过多久,部队接到命令,要去沂蒙山支援总部反扫荡,他和另外三个年龄小的战士跟不上急行军的速度。
“营里决定让我们回家等通知,王干事蹲在我跟前,眼睛红红的,说‘小鬼,委屈你了,在家里要注意隐蔽,别跟陌生人说话,更别被汉奸抓去,等打完仗,部队一定来接你’。”临走前,王干事把自己的搪瓷缸子送给了他,“他说‘这个你拿着,渴了能喝水,饿了能盛饭,看见它,就像看见我一样’。”他们四个由堡垒户护送回家,走了三天,才到坊上村。他把搪瓷缸子藏在床底下,每天都拿出来擦一遍,盼着部队的消息。
1939年底,八路军区中队开进坊上村开辟根据地、建立地方政权的消息传来时,李美林正在地里挖野菜。“我扔下铲子就往大队部跑,跑得鞋都掉了一只,光着脚在石子路上跑,脚底板磨破了也不觉得疼。”他冲进大队部,看见张队长正在跟村干部说话,立刻跑过去,拽着张队长的衣角:“张队长,我要归队!我能打枪,能送信,你们别不要我!”张队长看着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归队!以后你就是区中队的正式战士了!”这是他第二次参军,也是从这时起,他开始系统地学习军事技能——练瞄准、学侦查、摸地形,成了区中队里最勤快的小战士。
他记得第一次真正参加战斗,是在汤山。那天晚上,月亮被乌云遮住,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跟着张队长和十几个战友,摸着山路往山上爬,“山上的鬼子有一个班,还带着两个汉奸,装备精良,有歪把子机枪,还有掷弹筒,我们只有五支步枪和三枚手榴弹。”张队长让他跟在后面,负责掩护,“他说‘美林,你年龄小,拼刺刀太危险,看准了再开枪,别慌’。”
到了鬼子的岗哨附近,两个战友悄悄摸上去,捂住岗哨的嘴,一刀解决了他。冲锋号一响,战友们像猛虎一样冲上去,跟鬼子拼刺刀。“我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手指扣着扳机,眼睛盯着战场。有个鬼子举着刺刀,朝着我们班的老王冲过去,老王的刺刀刚捅进一个汉奸的肚子,没来得及拔出来,眼看就要被鬼子扎中。”李美林屏住呼吸,瞄准鬼子的腿,“砰”的一声,子弹打在鬼子的膝盖上,鬼子惨叫着跪倒在地,老王趁机拔出刺刀,一下子挑死了他。
“我当时特别兴奋,又想瞄准第二个鬼子,可剩下的鬼子见势不妙,拖着受伤的同伙就跑,还把歪把子机枪扔在了山上。”那次战斗,区中队干掉了五个鬼子、三个汉奸,缴获了一挺歪把子机枪和六支步枪。他抱着那挺歪把子机枪,摸了又摸,整夜没合眼,“老班长说‘美林,你这一枪打得好,救了老王的命’,我听了,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1940年春,敌后形势越来越危急,鬼子的“扫荡”越来越频繁,部队决定撤往沭河东的根据地——那里有主力部队驻守,相对安全。一天下午五点多,他们急行军到了沭河西岸的许口村,“大家都累坏了,有的战士走着走着就打趔趄,有的肩膀被枪托磨破了皮,渗着血,可没人叫苦。”只要过了河就安全了,大家都松了口气,围着河边议论起来:“过了河我要先睡一天一夜,谁叫我都不起!”“我要去主力部队,混条三八大盖,比现在这破步枪好用多了!”“我就想先吃十个煎饼,再喝三碗糊粥,这几天净啃树皮了!”李美林也跟着笑,他想着,过了河要是能有个馒头吃,就心满意足了——那时候部队粮食紧张,每天只能喝两顿稀粥,根本填不饱肚子。
许口村的沭河宽两三百米,水很浅,最深的地方也只到膝盖,河底到处是松软的沙滩。“大家都脱了不太合脚的鞋子,有的战士鞋子破了,脚趾头都露在外面,光着脚踩在沙滩上,反而觉得舒服。”他也脱了鞋,把鞋拎在手里,跟着队伍往河边走,沙滩软软的,踩着像棉花,风里带着河水的清凉,连呼吸都觉得顺畅了些。
可就在队伍正要下到河水中时,突然有人大喊:“有鬼子骑兵!快隐蔽!”李美林心里一紧,回头一看,远处的土路上尘土飞扬,几十匹战马正往这边冲,马背上的鬼子穿着黄军装,手里的马刀在夕阳下闪着冷光,像一道道寒光。“队伍一下子乱了,同志们扔掉手里的衣服,赶紧抬枪就打,我也把鞋扔在沙滩上,端起枪瞄准鬼子骑兵。”他开了一枪,可鬼子骑兵跑得太快,子弹打在地上,溅起一团沙土。
转眼间,鬼子骑兵就到了跟前,马嘶声、枪声、喊杀声混在一起,沭河西岸瞬间成了战场。“有个鬼子骑着马冲过来,马刀一挥,就把我们班老周的胳膊砍伤了,老周忍着疼,一枪打在马腿上,鬼子从马上摔下来,老周扑上去,用刺刀结果了他。”混战中,张队长大喊:“快,小李!你们几个年龄小的,快朝河东跑!别回头!”李美林这才反应过来,掉头就往河里冲,冰冷的河水没过脚踝,冻得他一哆嗦,可他不敢停,拼命往对岸跑。
有个鬼子骑兵冲到他们前头,想拦住他们,却被后面的战友一枪打下马,可更多的鬼子冲进了队伍。“我看见副中队长和另一个战士被鬼子的马刀削中,副中队长的胸口流着血,他还想举起枪,可没等开枪,就扑倒在水里,河水一下子被染红了。”李美林吓得浑身发抖,跑都不知道怎么跑,脚像灌了铅一样沉。张队长又喊,声音都哑了,带着哭腔:“小李!快点跑!朝树林里跑!别管我们!”他这才回过神,眼泪掉在河水里,拼命往河东的树林里跑。
鬼子骑兵也钻进了树林,树林里的树不高,枝桠纵横,马跑不快,可鬼子还是紧追不舍,马刀不断削断树枝,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我看见前面有个坟包,坟包后面的草有半人高,还有几棵小洋槐树能挡着,就赶紧趴了过去,把身体埋在草里,连气都不敢喘。”鬼子骑着马在树林里转悠,马刀胡乱削着杂草和小树,冷不丁还有子弹打过来,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顶飞过,打断了一根洋槐树枝,树枝“啪”地掉在他身边,叶子落在他的脖子上,痒得他想挠,可他不敢动——生怕一动就被鬼子发现。
过了二十多分钟,马蹄声、枪声渐渐远了,鬼子撤了。天慢慢暗下来,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河水的“哗哗”声。李美林从草堆里爬出来,嗓子干得发紧,他喊着“张队长”“老周”“副中队长”,声音在树林里飘着,却没人回应。他沿着树林边缘往河边走,看见张队长正蹲在河边,手里拿着副中队长的绑腿,绑腿上还沾着血,张队长的眼泪掉在河水里,一圈圈涟漪散开。“我走过去,拉着张队长的衣角,哭着问‘张队长,其他人呢?老周呢?副中队长呢?’张队长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后来他们又在附近找了找,只找到了另外四个战友——原本57人的区中队,只剩下6个人。
“部队没了,王队长拍着我的肩膀说‘美林,你先回家,等我们跟主力部队汇合了,就来接你’。”他攥着那个搪瓷缸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沭河边,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回家的路上,他走了五天,饿了就挖野菜,渴了就喝河水,脚上磨起了好几个水泡,水泡破了,疼得钻心,可他不敢停——他怕自己一停,就再也走不动了。
在家等了一两个月,李美林实在坐不住了,四处打听八路军的消息。有天,邻村的一个堡垒户告诉他,莒南有八路军的部队在招兵。他揣着那个搪瓷缸子,又一次偷偷离开了家——这是他第三次参军。“这次我找到了老四团,团长见我年纪小,却有打仗的经验,就让我在组织股当勤务员,后来又调到参谋处,跟着参谋们画地图、送情报。”1944年6月,刚满16岁的他,在党旗下宣誓,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那天我特别激动,晚上睡不着觉,摸着胸前的党徽,觉得自己长大了,能为国家、为老百姓做更多事了。”
后来部队改番号为八路军山东军区滨海支队,他因为表现突出,被选调到司令部,给万毅司令员当勤务员。“万司令员特别和蔼,总教我认字、学文化,他说‘美林,咱们打仗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等战争结束了,建设国家需要有文化的人,你得好好学习’。”他跟着万司令员,学到了不少知识,也明白了更多革命道理。1945年9月,鬼子投降的消息传来时,他正给谷牧政委当警卫员,“那天司令部里特别热闹,战士们放鞭炮、唱歌,谷政委拉着我的手,笑着说‘美林,咱们赢了!鬼子投降了!以后再也不用打仗了!’我听了,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这么多年的苦,总算没白吃。”
再后来,他跟着部队参加了济南战役、淮海战役。在淮海战役中,他被鬼子的炮弹炸伤了腿,“当时我正在给前线送情报,一颗炮弹落在我身边,我只觉得腿一麻,就倒在了地上,醒来的时候,腿已经缠满了绷带,医生说‘你这条腿能保住就不错了,以后可能不能再打仗了’。”可他没放弃,伤刚好一点,就又回到了部队。1949年4月,渡江战役打响,他在战斗中又负了伤,这次伤在了胸口,差点丢了性命。伤愈后,他被安排到华东军政干校学习,“在干校里,我第一次系统地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才真正明白,我们为什么要革命,为什么要建立新中国。”
干校毕业后,因为二等乙级残废,他不得不离开部队。“离开那天,我抱着战友们哭了,舍不得啊!我从11岁跟着部队,打了十年仗,部队就是我的家,战友就是我的亲人。”他把那个搪瓷缸子带在身上,“它陪我打了那么多仗,救过我的命——有次我在野外迷路,就是用它接雨水喝,才活了下来。”
新中国成立后,他回到家乡洪瑞区,恰逢临沂要修飞机场,他主动请缨,带着两千多民工上了工地。“那时候条件苦,没有大型机械,全靠手挖、肩扛,白天我跟民工们一起扛水泥、挖土方,晚上就在工棚里给他们讲打鬼子的故事,鼓舞大家的士气。”民工们都喊他“李同志”,喜欢听他讲过去的事,“他们说‘李同志,要是没有你们当年打鬼子,我们现在哪能安安稳稳地修飞机场啊’,我听了,觉得所有的苦都值了。”
“我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三次参军,没当逃兵,没丢过八路军的脸。”“我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认准了一条:跟着党,跟着八路军,准没错。打鬼子的时候是这样,建设国家的时候也是这样。”
李美林说,等春天来了,要再去沭河边看看,看看当年战友们倒下的地方,现在是不是长满了草木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