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无名者之血>第一百O八章 县委书记,中尉连长

第一百O八章 县委书记,中尉连长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9-25 08:44:55      字数:8875

  (一)
  
  2012年秋的保定,银杏叶刚染了点金黄,风里就带了凉意。抗战研究院的会议室在一栋老楼里,阳光透进来,把台上老战士的影子拉得很长。那是苏玉振同志,头发白得像院里的蒲公英,可腰杆还挺得直,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道泛白的疤痕——那是子弹穿过后留下的印记,一开口,沙哑的嗓音就裹着硝烟味,把我们这些听的人,全拽回了七十多年前的冀中平原。
  “我是1919年生在保定的,”苏玉振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像是在数当年的日子,“1937年鬼子占了北平,接着就往南打,我家那片地全让鬼子的马踩了。那会儿我才十八,揣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就去参了军,想着就算砍不死鬼子,也不能让他们舒坦。”我坐在后排,手里攥着个搪瓷缸子,指尖都发紧。我想起1938年我刚参军时的模样,也是揣着把破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鬼子赶出去。苏老比我早一年扛枪,1939年当上霸县县委书记时,也才二十岁出头——在如今,这年纪的娃还在学堂里读书,可那会儿,他已经要背着枪,在鬼子的“囚笼政策”里钻来钻去,护着一县的百姓。
  
  苏玉振讲得最细的,是1941年5月那回躲苇塘的事。“那天拂晓,天刚蒙蒙亮,我带着通讯员小王转移到朱家铺头。老乡张大爷一见我们,就拉着往屋里拽,说‘快歇会儿,我给你们贴饼子’。”苏玉振笑了笑,眼里有了暖意,“灶膛里的柴火烧得旺,玉米糊的香味飘出来,刚把饼子从锅边揭下来,就听见村东头有人喊‘鬼子进村了!骑兵!’”他的声音突然沉了,“我拽着小王就往外跑,刚到村口,就看见东北、西北两边的尘土扬得老高——鬼子的骑兵来了,马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光,马蹄子踩在土路上,‘踏踏踏’的,像敲在人心上。”
  我屏住呼吸,仿佛也听见了那马蹄声。那会儿冀中平原的青纱帐还没长起来,一眼能望出去二里地,没个遮拦。“万幸啊,村南有片三亩地的苇塘,”苏玉振拍了下桌子,“芦苇长得比人还高,杆儿粗,叶儿密,我跟小王一头扎进去,把身子埋在苇丛底下,连气都不敢大喘。”刚躲稳,就听见“踏踏踏”的马蹄声从塘边过,是敌人的骑兵往南迂回,马肚子擦着芦苇杆,“哗啦哗啦”响。苏玉振说,他那会儿攥着枪,手心全是汗,枪柄上的木头都被浸得发潮。
  到了上午十点,太阳升得老高,大批扫荡的队伍来了,正好在塘南边那两棵老槐树下歇脚。“伪军们把枪往地上一杵,就坐在树根下抽烟,有的还脱了鞋抠脚。”苏玉振模仿着当时的样子,引得底下人笑了笑,可笑声很快就停了——风一吹,芦苇“哗哗”响,一个伪军突然跳起来,端着枪朝苇塘喊:“里边有人!快出来!不出来就开枪了!”
  “我当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苏玉振的手攥成了拳,“小王想摸枪,我赶紧按住他——我听那伪军的声音发颤,就知道他也怕,怕真遇上八路,自己先送了命。”果然,喊了半天,苇塘里没动静,几个伪军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往里头迈一步。“有个胖伪军骂了句‘妈的,是风’,就又坐回去抽烟了。”苏老松了口气似的,“要是鬼子来搜,那回就悬了——鬼子的刺刀可比伪军的枪杆硬,他们真敢往芦苇丛里扎。”
  
  没过一个月,1941年6月,苏玉振又在固安县东湖庄遇上了险事。“那会儿永定河边上不太平,鬼子天天沿着大堤巡逻,我们白天不敢待在村里,只能夜里两三点躲到大堤的柳林里。”柳林里全是老柳树,枝桠纵横,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天快亮时,哨兵突然喊了一声‘有情况!’,我一抬头,就看见晨雾里晃着黄军装——是鬼子的尖兵!”
  “‘是敌人!撤!’我喊了一声,提着盒子枪就往堤下跑。”苏玉振的声音快了些,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早晨,“鬼子的子弹‘嗖嗖’地从耳边过,有的打在柳树上,‘噗’的一声,树皮渣子溅了我一脸。我回身打了两枪,就看见追得最近的那个鬼子倒在堤坡上,黄军装浸了血。”
  跑到安全地方,通讯员郭凤池突然拽住他的胳膊,声音都变了:“书记!你胳膊流血了!”苏玉振这才觉得疼,撸起袖子一看,一道血口子从右大臂后侧一直划到肩前侧,血顺着胳膊肘往下滴,把衣服都浸透了。“后来才知道,子弹是从后侧穿进去,前侧钻出来的,万幸没伤着骨头,不然这条胳膊就废了。”说到这儿,他把胳膊抬起来给我们看,那道疤痕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虫子,在老兵松弛的皮肤上格外显眼,“现在阴雨天还疼,一疼就想起那会儿——要是再偏一点,打在心脏上,我就见不着你们这些同志了。”
  最让人揪心的,是1942年春天那次躲草棚的事。“那会儿鬼子搞‘五一大扫荡’,到处抓人,我们十来个干部躲在离马庄据点只有五六里地的营子村。”苏老说,营子村是八路军的堡垒村,“保长”秦世禄看着是给鬼子办事的,其实是他亲自派去的党支部书记,“村里的老乡都信我们,有啥消息第一时间就报过来。”那天他们住在村南口一户新联系的老乡家,刚坐下喝了碗水,秦世禄就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裤腿上全是泥:“不好了!敌人来了!骑兵加步兵,快躲!”
  苏玉振跟通讯员郭凤池跑到院门口一看,心凉了半截——村南是一片光秃秃的开阔地,刚种上的麦子才齐脚脖子,连个土坡都没有。“鬼子的长枪能把这儿扫得明明白白,我们俩要是跑出去,就是活靶子,还会把敌人引到其他干部藏身的地方。”两人急得转圈,眼瞅着远处的尘土越来越近,苏老突然看见外院的草棚:“就那儿!”
  草棚在院子的角落里,门挂着秫秸帘子,里头堆着半屋刚铡碎的谷草,软乎乎的,草堆上还撂着两个苇席编的篓子,比人矮一点,正好能扣在头上。“我拉着凤池蹲进去,把碎草往身上埋,直到胸口以下全被草盖住,连脚脖子都埋住了,再把席篓子扣在头上——篓子的缝小,能看见外头,外头却看不见里头。”刚藏好,就听见街口“哗啦”一声响,是鬼子的刺刀挑开了村门,接着就有鬼子兵在院门口站岗,皮鞋踩在土路上“咯吱”响,每一下都像踩在他们心上。
  没多久,有人敲着锣在村里喊:“皇军到村里来开会!男女老少都去!不去的按通八路算!”房东一家慌慌张张地走了,就剩个四五岁的孩子留在屋里,坐在门槛上哭。“鬼子听见哭声,就进屋哄孩子,说‘小孩,糖的有’,那孩子吓得直往床底下钻,鬼子还笑。”苏玉振说到这儿,声音有点哑,“我在草堆里不敢喘气,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生怕鬼子听见。”
  突然,“咚嗒、咚嗒”的皮鞋声朝草棚来了。苏玉振摸出手枪,把子弹推上膛,枪柄抵在腰上,郭凤池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肩膀微微发抖。鬼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草棚门口,苏玉振盯着秫秸帘子的缝,看见一双黑色的大皮鞋——再往前一步,鬼子就能掀开帘子。“我心里想:只要帘子一动,就先撂倒一个,就算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可脚步声擦着草棚门过去了,进了二门的里院,接着就听见翻找东西的声音,大概是在找水喝。
  他刚松口气,又听见皮鞋声往回走——是鬼子出来了。“我赶紧碰了碰凤池的胳膊,小声说‘别出声,枪别走火’。”鬼子在门口站了会儿,嘴里还哼着听不懂的调子,又转身去了里院。就这样,鬼子来来回回走了三趟,每一次脚步声靠近,苏玉振都觉得心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后背的汗把碎草都浸湿了。“我不是怕自己死,”苏玉振的声音沉了沉,眼里有了光,“是怕万一开枪,鬼子知道村里藏了八路,会把老乡们全抓起来,烧房子、杀人——营子村这个堡垒村要是毁了,以后我们这些干部再没地方藏身,老百姓也会遭大罪。咱们是为老百姓打仗的,不能给他们添麻烦啊。”
  直到日头偏西,村里的会散了,鬼子吹着哨集合,站岗的兵也扛着枪走了,秦世禄才偷偷跑进来,擦着汗说“可算糊弄走了,他们以为村里全是良民”。苏玉振这才敢把席篓子掀开,草屑从头上往下掉,他刚爬出来,就看见房东家的孩子跑过来,举着个烤红薯,脸上还挂着泪痕,却笑着喊:“叔叔,鬼子走啦!我娘让我给你送红薯!”
  
  苏玉振说,1949年后他调回保定工作,在政府部门干到1984年离休。“离休后没事干,就一头扎进了冀中抗战研究,”他指了指桌上的一摞笔记本,“把当年的事一件一件记下来,有的是我亲身经历的,有的是找老战友问的——怕啊,怕再过几十年,年轻人就忘了这些事,忘了当年多少人流血才换回来今天的日子。”
  那天散会后,我在研究院的院子里站了很久,秋风卷着落叶,落在脚边。我想起自己当年在战场上的样子,想起躲在山洞里啃干馍的日子,想起那些跟苏玉振一样的干部——他们藏在草堆里、苇塘里,不是怕鬼子,是怕老百姓受连累;他们扛着枪在前面冲,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让老乡们能安安稳稳地种庄稼、养孩子。这县委书记的名头,从来不是官,是扛在肩上的责任,是跟老百姓一条心的念想。直到现在,我一想起苏老胳膊上的疤痕,想起那个喊“鬼子走啦”的孩子,就觉得心里热烘烘的。
  2014年,苏玉振走了,享年95岁,临终前还攥着那本记满了往事的笔记本。
  
  (二)
  
  
  2009年底的桂林,冷雨裹着桂花香,打在雁山老巷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我在志愿者帮助下,按着地址找到谭延煦老兵家时,木质院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见堂屋亮着灯。推开门,就见老兵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相册,指腹反复摩挲着一张穿军装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年轻人肩扛中尉军衔,军帽檐下的眼神亮得像怒江上空的太阳,胸前的纽扣映着光,那是1944年的他,也是腾冲战场上的预二师直属团步兵连中尉连长谭延煦。
  “坐吧,都是扛过枪的,别客气。”他抬头看见我,声音里带着老广西人特有的温厚,指了指旁边的木凳,让志愿者帮忙倒茶。我接过他手里的相册翻了翻,里面夹着不少老物件:一枚磨得发亮的黄埔军校校徽、一张泛黄的入伍通知书,还有几页写满字的信纸,字迹已经有些模糊。“这是当年在成都军校时写的家信,没来得及寄,后来就跟着我跑遍了滇西。”谭延煦叹了口气,指尖落在信纸上,像是又摸到了当年的笔墨温度。
  
  他说自己是1919年8月生在雁山的,家就在漓江边,小时候常跟着父亲去江边打鱼。1938年冬天,刚高中毕业的他,在桂林城里看见学校门口、大街墙上到处贴着黄埔军校的招生告示,红底黑字刺得人眼睛发烫。“那会儿鬼子都打到武汉了,桂林城里天天能听见防空警报,有时候白天上课,警报一响,就得往防空洞里钻。”他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像是看见当年的场景,“我跟三个高中同学在江边的大榕树下合计,书是没法安心读了,啥也别想了,当兵打鬼子去!”
  报考那天,谭延煦揣着母亲煮的鸡蛋,走了两个小时的路才到考点。作文题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握着笔,想起家乡被鬼子飞机轰炸的样子,眼泪差点掉在稿纸上,“我写‘身为中华儿郎,当执戈卫社稷,纵死亦不悔’,没想到还真考上了。”分到成都黄埔军校十七期一总队工科后,他学的是爆破、筑城、阵地构筑,每天天不亮就出操,夜里还得背军事理论,“那会儿苦啊,冬天没有棉衣,就裹着单衣训练,手上冻得全是裂口,可没人喊苦——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早点学好本事,早点去打鬼子。”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在军校里练的本事,后来会用在腾冲那座坚硬的石头城墙上。
  1942年4月毕业,谭延煦被分到中国远征军第七集团军参谋处参谋科,后来又调去中央干部训练团学生总队当区队副,队长是曹团长。“曹大哥是湖南人,个子高,性子直,待我像亲弟弟。”谭延煦的声音软了些,嘴角露出笑意,“他知道我是广西人,爱吃辣,每次食堂做了辣椒炒肉,都会多打一份给我;夜里查哨,看见我在灯下看地图,还会从口袋里掏出个烤红薯,塞给我说‘暖暖心’。”半年后,曹团长升了预备二师团长,特意找他喝酒,红着脸说:“延煦,跟我去当连长,咱们兄弟一起打鬼子,多杀几个仇敌!”
  “我心里热乎得很,当场就想答应。”谭延煦的手指攥了攥,“可没过两天,总部的调令就到了,让我去预二师直属团步兵连当中尉连长。”他拿着调令去找曹团长,心里满是愧疚,可曹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没事,咱们虽不在一个团,可都在预二师,说不定哪天就并肩作战了!”没想到这句“并肩作战”,后来竟成了两人最后的约定。
  
  1944年初,日军翻过高黎贡山,一路打到怒江边,谭延煦随部队在怒江对岸的保山驻防。“江对面就是鬼子的阵地,夜里能看见他们的篝火,忽明忽暗的,有时候还能听见他们喊口号,那声音顺着江风飘过来,气得我们攥着枪杆直咬牙。”鬼子先后三次尝试强渡怒江,想占领保山,都被他们打了回去。“第一次他们趁夜里偷渡,我们早就在江边布了岗,等他们的船刚到江心,机枪就‘突突突’地响,鬼子的船翻了一片,江水都染红了。”最后,日军一个联队退往腾冲,另一个联队扎在松山、龙陵一带,形成掎角之势。
  到了5月,腾冲之战正式打响。前线打得惨烈,牺牲的士兵一批接一批地往后送,上峰下了死命令:预二师紧急补充上去,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腾冲城。“那回行军,这辈子都忘不了。”谭延煦的手指敲了敲藤椅扶手,像是在数路上的艰难日子,“我们穿着草鞋,不分白天黑夜地赶,鞋底磨破了,就用破布裹着脚走。过保山的时候,路边全是运送伤员的担架,有的兵腿上还流着血,绷带渗着红,却还在喊‘别管我,先送弹药去前线’。”
  走到怒江边,刚过浮桥就开始爬高黎贡山。山上的路是临时挖的,又陡又滑,像是抹了油,走一步滑三步。“有个湖南兵,才十八岁,跟在我后面,走着走着脚下一滑,‘啊’的一声就滚下山了,我伸手去抓,只抓到他的衣角,眼睁睁看着他掉进山下的云雾里,连个影子都没找着。”谭延煦的声音低了下去,眼里泛起水光,“山上冷得邪乎,明明是5月,却跟寒冬腊月一样,风刮在脸上像刀割,呼出的气都能看见白霜。”
  有支广西补充团在山里迷了路,断了粮食和柴火,在山上冻了三天三夜。等大部队找到他们的时候,100多人全没了气,“有的兵还保持着抱枪的姿势,手指冻得跟冰疙瘩似的,掰都掰不开;有的互相抱着,想靠体温取暖,可最后还是一起冻僵了。”山路上到处都是牛、羊的尸体,还有战士们的遗体,有的被野兽啃得不成样子,有的身上还插着鬼子的刺刀。“我们找了块空地,挖了个大坑,把他们埋在一起,没有碑,就用刺刀在一块大石头上刻了‘广西子弟兵之墓’,想着以后要是能回来,再给他们立个正经的碑。”
  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离腾冲城只剩几公里,总部却突然下令:预二师原地待命。“那才叫熬人啊!”谭延煦叹了口气,双手交握在一起,“每天从早到晚,都能听见前面的机枪声、大炮声,还有士兵们的厮杀声,近得像在耳边炸,两个人面对面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不然根本听不见。”夜里更难熬,战斗要打到凌晨两点才停歇,静下来的时候,只能听见伤员的呻吟声,还有风刮过树林的“呜呜”声,像无数人在哭。
  他实在坐不住,每天都借着巡查的名义往一线跑,一来是想找机会参战,二来是想看看几个熟悉的同学。有个黄埔十六期的同乡,叫张德胜,跟他一起考的军校,后来也当了连长,两人约定打完鬼子就一起回桂林吃米粉。头天晚上两三点,他还跟张德胜在战壕里聊天,张德胜从口袋里掏出半块炒米糖,塞给他说:“留着垫肚子,等咱们打进腾冲,我请你吃好的!”
  可第二天上午10点多,就听见有人在战壕里喊:“张连长牺牲了!在东门攻城的时候中了冷枪!”谭延煦心里“咯噔”一下,当时就慌了,“总觉得是不是昨晚跟他聊太久,分了他的心,才让他没注意到鬼子的冷枪。”他顾不上危险,约了三个要好的同学,猫着腰穿过炮火连天的阵地,在一片被炸烂的战壕里找到了张德胜。“他胸口中了一枪,鲜血把军装染透了,手里还攥着半截枪杆,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还在盯着前方的城墙。”
  他们四个小心翼翼地把张德胜抬到路边,找了块被炸断的木板当棺材,又从附近的树上折了些松枝铺在里面。“没有碑,就捡了块平整的石头,用刺刀一点一点刻他的名字和籍贯——‘湖南长沙张德胜,民国三十三年五月殉国’。”谭延煦摸了摸眼角,“我当时跟他说,德胜,等打完仗,我一定带你回桂林,咱们说好的米粉,我替你多吃一碗。”
  
  待令的日子里,他每天都趴在阵地的土坡上,看着攻城的态势,心都揪成了一团。“前面的士兵刚冲上去,就被鬼子的机枪扫倒,后面的人连眼泪都来不及擦,举着枪就接着冲,有的兵腿断了,就爬着往前挪,手里还握着手榴弹。”冲锋的时候,士兵们的喊叫声、枪声、炮弹的爆炸声混在一起,乱得像麻雀造反,可每一声都透着一股子狠劲——那是跟鬼子拼命的劲!“打了不到半个月,腾冲城里的鬼子子弹快打完了,枪炮声才渐渐弱了些,可他们还是不投降,躲在城里的房子里顽抗。”
  可腾冲城太难打了!那是座方形的明代古城,外墙用的是当地的火山条石,又厚又硬,“飞机扔的重磅炸弹砸上去,就听‘咚’的一声闷响,顶多在墙上留个浅坑,根本炸不破。”后来有个参加过淞沪会战的老兵出了个主意:把炮弹的尾部绑上带尖刺的铁架,像给炮弹装了“爪子”,这样投弹的时候,尖刺能扎进石墙里,让炸弹短暂附在墙上,爆炸的威力能集中在一点。
  “我们试了三次,前两次都失败了,第三次的时候,‘轰’的一声巨响,城墙终于炸出个宽十多米的口子,跟个大城门似的!”谭延煦激动地拍了下桌子,“国军士兵们喊着‘冲啊!杀鬼子!’就往城里冲,可城里的仗更难打——鬼子躲在街巷的拐角处、老百姓的房子里,甚至是井里,冷不丁就放一枪,每进一条街,都得付出血的代价。”后来实在牺牲太多,连原本负责防备鬼子增援的部队都调过来攻城了,“有的团打下来,只剩下一半人,可没人退缩,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鬼子赶出腾冲!”
  终于等到命令,集团军总部让预二师派一个团进城清扫战场。曹团长主动请缨,带着特务排先去巡查城内的敌情。“他走在最前面,手里握着枪,刚到城门口,突然‘啪’的一声枪响,他晃了晃,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谭延煦的声音发颤,“我们跑过去一看,子弹正好打在他的脑壳上,鲜血从他的额角流下来,染红了他的军装,他的眼睛还睁着,像是还在看着前方。”
  是躲在城门口废弃地堡里的鬼子开的枪。那地堡藏在一堆烧毁的木柴和断墙后面,堡眼开得极低,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特务排的士兵红了眼,对着地堡拼命开枪,可子弹打在厚厚的水泥堡壁上,只留下一个个小坑,根本伤不到里面的鬼子,反倒被鬼子的冷枪伤了3个兵。“有个兵的腿被打穿了,躺在地上还喊‘团长!我给你报仇!’”
  谭延煦和战友们赶到的时候,曹团长的遗体还躺在冰冷的城门口,他蹲下来,轻轻合上曹团长的眼睛,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曹大哥,你说过要跟我并肩作战的,你怎么就先走了……”他看着那处顽固的地堡,牙咬得咯咯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为曹团长报仇!
  就在这时,特务排的士兵抱来一把火焰喷射枪——那是从美军那里得到的武器,当时全师也没几挺。“我一把抢过来,说‘我来!’”战友们赶紧架起机枪,对着地堡的方向扫射,掩护他前进。“我猫着腰,一步一步往地堡挪,脚下的石子硌得脚疼,可我不敢停,每走一步,都能想起曹团长的样子。”离得近了,能听见地堡里鬼子叽里呱啦的喊叫声,还有拉动枪栓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把火焰喷射枪的喷头对准堡眼,扣下扳机——第一发火焰喷过去,‘呼’的一声,火舌裹着黑烟冒出来,地堡前的木柴瞬间就烧着了,火苗窜得有一人高,把地堡的入口堵得严严实实;第二发我调整了角度,直接喷进堡眼,里面传来鬼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跟杀猪似的,还夹杂着东西燃烧的‘滋滋’声。”
  没一会儿,地堡的小门突然被推开,先跑出来一个鬼子,他的衣服全着火了,头发烧得焦黑,“嗷嗷”叫着往远处跑,没跑两步就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接着又跑出来两个鬼子,一个胳膊被烧伤,一个腿一瘸一拐,他们刚想举枪,战友们早就端着枪等着,“啪、啪”几声枪响,两个鬼子也倒在了血泊里。
  谭延煦走到地堡门口,往里看了一眼,里面全是黑黢黢的,一股焦臭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熏得人想吐,“那是鬼子应得的下场!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毁了我们的家乡,这是他们欠我们的!”
  腾冲之战打了三个多月,最后以“焦土”之战收尾——远征军全歼了守敌,可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光是我们预二师,就牺牲了两千多人。”战后,预二师奉命留在腾冲,动员当地的老百姓跟医疗队一起抬伤员、救死扶伤、埋葬烈士。“老百姓可热情了,有的大妈提着熬好的粥,冒着危险送到阵地;有的大爷扛着担架,一天跑好几趟;还有小孩送来自己攒的糖,拉着我的手说‘叔叔,你们辛苦了,谢谢你们打鬼子’。”谭延煦笑着说,“他们不管我们是哪个部队的,只知道我们是打鬼子的中国人,这份情,我记了一辈子。”
  后来有人问他,在战场上怕不怕死,他总是说:“怎么不怕?我也想活着回桂林,想再吃一口母亲煮的鱼。可真到了战场上,就没空想那么多了——你身后是你的战友,是老百姓,是咱们的家国,你退了,他们怎么办?你尽管放开胆子,死就死,活就活,考虑也没用。喊一声冲锋,你就得冲上去,这是军人的本分。”
  
  1945年七夕节的第二天,谭延煦正在营地里擦拭枪,突然听见外面传来鞭炮声,有人跑进来喊:“胜利了!日本人投降了!”“我当时还不信,以为是有人开玩笑,跟战友们说‘别瞎传,鬼子那么嚣张顽固,怎么会投降?’”直到长官拿着电报,站在高台上大声宣读:“日本天皇已向全世界广播,宣布无条件投降!”他们才敢相信,“整个营地都疯了,有的兵抱着哭,有的兵朝天开枪,我跟几个战友坐在地上,拿出珍藏了很久的酒,一口一口地喝,眼泪混着酒往下咽——我们赢了,终于把鬼子赶出去了!”
  1947年9月,谭延煦被调到参谋处当上尉参谋,做了一年多,又任工兵连少校连长。1949年12月,他随部队在昆明起义,次年被安排到昆明军政大学学习。1952年结业后,他终于回到了离开13年多的桂林雁山老家,可推开老房子的门,里面满是灰尘,爹娘早就不在了——母亲在他参军后的第三年就病逝了,父亲在1944年鬼子进攻桂林时,为了保护乡亲们,被鬼子打死了。“桌上还放着我当年的高中课本,书页都黄了,我拿起来翻了翻,看见里面夹着一张母亲给我写的字条,上面写着‘吾儿,平安归来’,当时我就坐在地上哭,哭了很久很久。”
  后来他进了大埠乡白米石厂当会计,一辈子没结婚,“不想连累别人,也忘不了那些牺牲的兄弟和爹娘。”垂暮之年,他跟着外甥过活,视力还好,每天都爱坐在藤椅上读书,读的大多是关于抗战的书籍,“想看看当年的事,也想记住那些永远留在战场上的年轻面孔——他们还等着我们告诉后人,曾经有一群中国人,为了家国,拼过命。”
  
  2013年7月,谭延煦老兵走了,享年94岁。我每每记起他说的话,总想到腾冲的火山石、怒江的风,还有那些永远留在1944年的年轻生命。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