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O七章 居无定所,生死度外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9-24 08:53:06 字数:13026
(一)
2012年秋的贵阳,老干部活动中心的院子里飘着淡淡的桂花香,梧桐叶被秋风染成金红,落在青石板路上沙沙作响。我坐在藤椅上,面前的水杯里泡着老茶,热气氤氲中,抗战研究院的冉砚农同志缓缓开口。他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沟壑,说起七十多年前的事,声音虽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像是在我眼前铺开了一幅烽火连天的画卷。
“我生在1920年正月,山东肥城县王瓜店镇新利村的,家里就我一个独苗。”冉砚农手指轻轻敲着藤椅扶手,眼神飘向远处,像是回到了那个山东乡村的清晨。“1935年从孔子庙高等小学堂毕业时,我才十五岁,心里就一个念想——当教员,教村里的娃读书识字。”那年考小学教员,他揣着母亲连夜缝的粗布书包,里面装着几本翻烂的课本,在考场里写得手都酸了。放榜那天,他挤在人群里找自己的名字,看到“冉砚农,第二名”时,高兴得一路跑回家,把消息喊给在田里干活的父母听。
后来冉砚农被分到张家峪小学,第一次站上讲台,望着台下三十多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孩子,紧张得喉咙发紧。他提前把课文背得滚瓜烂熟,还编了些田间地头的小故事,把“国家”“民族”这些词揉进去。讲到岳飞抗金时,孩子们听得眼睛发亮;说到家乡的庄稼,有孩子举手说“我爹也种麦子”。课后,几个家长围着他,手里攥着刚蒸好的红薯,笑着说:“这个小老师可以,不简单呢!能把书讲活,俺家娃以前不爱上学,现在天天催着要去!”那时候的日子,虽不富裕,却有着烟火气的安稳——他以为,这辈子就会守着这方讲台,看着孩子们从识文断字到长大成人。
可这份安稳,在1937年下半年被彻底撕碎。“那天中午,我正在给孩子们讲《论语》,突然听见天上‘轰隆隆’的响,声音越来越近。”冉老的声音沉了下来,手指攥紧了藤椅的扶手。“我跑出教室一看,好几架日本飞机飞得特别低,翅膀上的太阳旗看得清清楚楚。”没等他反应过来,炸弹就落了下来,“轰隆”一声,镇东头的粮店塌了,烟尘滚滚。孩子们吓得哭成一团,他赶紧把孩子往课桌底下护,玻璃碎片像刀子一样飞进来,划破了他的胳膊。
之后的日子,枪声、爆炸声成了常态,学校没法再开课。冉砚农背着简单的行李回到家乡,看着被炸弹炸塌的房屋,看着乡亲们逃难的身影,心里又急又恨。“那时候就觉得,光教书不行,得拿起‘另一种武器’保护家。”没多久,他听说中华民族青年解放先锋队在招队员,连夜走了十几里路去报名。入队那天,他和其他队员一起宣誓,“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喊得震天响,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教员,而是有了沉甸甸的责任。
1939年初,组织上在肥城办了抗日小学训练班,既要教文化,更要讲抗日道理。冉砚农第一个报了名,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跟着大家练队列、学射击,晚上还要在油灯下学理论。“有天晚上,区委的同志找我谈话,问我愿不愿意加入中国共产党。”冉老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又看到了当年的场景,“我当时激动得手都抖了,连着说了三个‘愿意’,生怕人家反悔。”入党宣誓那天,没有像样的党旗,就用红布画了一个,他对着红布举起拳头,“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誓言,每一个字都刻进了心里。
可当冉砚农回家跟父母说,组织要安排他出去工作时,家里的气氛瞬间沉了下来。母亲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他的衣服,眼泪不停地掉:“儿啊,你是家里唯一的根,外面枪林弹雨的,能不能不去?”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杆抖得厉害,半天说了句:“爹知道你想抗日,可爹就你一个儿子,要是你没了,俺和你娘可怎么活?”他看着父母花白的头发,看着母亲哭红的眼睛,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可他还是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爹,娘,我是党员,党员就得服从组织。等打跑了鬼子,我一定回来陪你们。”
那年夏天,日军集中了大批兵力围剿肥城的抗日根据地,“从早到晚,枪声就没停过,村里的狗叫得都哑了。”冉砚农跟着第七区区长尹恒卓等二十多个同志,往肥城县西北地区撤。一路上,大家走得急,饿了就啃口干粮,口干得冒火,就捧起田边的泥水喝。有个年轻的通信员,才十六岁,走不动了就拽着他的衣角,小声说:“冉同志,我不想死,我还没见着俺娘呢。”他拍着通信员的肩膀说:“别怕,咱们一定能冲出去。”
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叫“李家庄”的村子,老乡们听说他们是抗日的队伍,赶紧腾出家里的屋子,还端来热粥和贴饼子。粥是玉米粥,贴饼子带着焦香,他饿了两天,刚端起碗,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村里的农会主席就急慌慌地跑进来,脸都白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不好了!日本鬼子来了!都到村口了!”
大家瞬间就慌了,赶紧放下饭碗往外跑。刚出村口,就看见东边、西边、南边的土路上,全是戴着钢盔的鬼子,黑压压的一片,枪上的刺刀在太阳底下闪着冷光,还有几辆摩托车在前面开路,“突突突”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慌。“北边!北边还有空隙!”尹区长大喊一声,拔出腰间的手枪,朝着鬼子的方向开了一枪,“大家快往芦苇地跑!”
他们掉头就往北边的芦苇地冲,鬼子的枪声在身后追着响,“砰砰砰”的子弹擦着耳边飞过。还有汉奸的叫嚷声:“别跑!抓活的!谁不跑就饶了谁!”他能听见身边的同志倒下的声音——那个十六岁的通信员,刚跑了几步,就被一颗子弹打中了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想回头拉,通信员却推着他喊:“冉同志,你快走!别管我!”没等他再伸手,鬼子就冲了上来,通信员骂着“狗汉奸”,捡起地上的石头砸过去,最后被鬼子用刺刀挑了起来。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往前跑,芦苇叶刮在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渗出血来,火辣辣地疼。
跑着跑着,他脚下一滑,摔进了芦苇丛里,浑身沾满了泥水。他赶紧趴在地上,把身子往芦苇深处缩,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不敢大声。没过一会儿,就听见“哗啦啦”的声音,离他特别近,像是有人在拨弄芦苇。他心里“咯噔”一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是不是鬼子追来了?他悄悄摸向身边的一块石头,紧紧攥在手里,心里想着:要是被发现了,就跟鬼子拼了,不能当俘虏。
可等冉砚农顺着声音慢慢看过去,却看见一条黄狗从芦苇里走出来,狗的身上也沾着泥,耷拉着尾巴,像是也在躲枪炮。那狗看了他一眼,没叫,摇了摇尾巴,就慢悠悠地走了。他这才松了口气,后背的衣服早就被冷汗浸湿了,贴在身上,又冷又黏。
敌人还在四处开枪,子弹打在芦苇杆上,“嗖嗖”地响,还有鬼子的喊叫声:“出来!再不出来就放火了!”他趴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看着芦苇杆被子弹打断,一片片落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哗啦啦,哗啦啦”的声音又响了,他这次没那么慌了,仔细一看,是几只刺猬在芦苇丛里爬,小短腿迈得飞快,像是也在找地方躲。他看着刺猬慢慢走远,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这战火纷飞的年代,连小动物都活得这么难,更何况是人呢?
一直熬到天黑,外面的枪声才渐渐停了,只有偶尔传来几声鬼子的吆喝。他从芦苇丛里慢慢爬出来,身上全是泥和草屑,腿麻得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揉了半天。他小声喊着同志们的名字:“尹区长!老张!小李!”喊了半天,才有三个同志从芦苇丛里钻出来,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有个同志的胳膊还受了伤,血把衣服都染红了。“咱们往西南走,找个地方先躲躲。”尹区长的声音很沙哑,脸上也挂了彩,“天亮之前,一定得找个安全的地方。”
他们四个人,互相搀扶着,在黑夜里慢慢走。没有月亮,只能凭着星星辨方向,走得磕磕绊绊,好几次差点掉进沟里。天亮的时候,终于到了一个地主家——这个地主是倾向抗日的,之前跟组织有过联系。地主赶紧把他们领进后院的柴房,端来热水和干粮。刚想歇口气,就听见外面有人喊:“鬼子来了!快躲起来!”大家赶紧拿起枪,躲到柴房的角落里,紧张地盯着门口。
可没过一会儿,就看见一个穿着伪军衣服的人跑了进来,嘴里还喊着:“别开枪!是自己人!”走近了才看清,是县政府的财政科长。科长也愣了,看着他们手里的枪,接着哈哈大笑:“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见一家人啊!我这是乔装出来办事的,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你们了!”大家这才放下枪,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到了晚上,科长要去肥安办事,路过王瓜店镇——那是冉砚农的家乡。他跟科长商量:“科长,我想回家看看父母,就一会儿,看完我就归队。”科长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行,我陪你去,早点出来,夜里不安全。”他跟着科长悄悄进村,村里静悄悄的,只有几户人家亮着灯,还透着哭声。刚到家门口,就看见母亲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他的旧衣服,一边缝一边抹眼泪;父亲在院子里来回走,手里攥着烟杆,烟早就灭了。
“爹!娘!”他忍不住喊了一声。母亲抬头看见他,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一下子就扑了过来,抱着他哭:“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娘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父亲站在一旁,眼圈也红了,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半天说了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屋,娘给你留了鸡蛋。”他跟着父母进了屋,母亲赶紧给他煮鸡蛋,父亲坐在他身边,问他在外面的情况,他不敢说自己遇到的危险,只说“挺好的,同志们都照顾我”。
可没等冉砚农吃完鸡蛋,邻居家的大婶就悄悄跑进来,压低声音说:“砚农,你快躲起来!小六知道你回来了,正往这儿来呢!”小六是他的发小,跟他一般大,后来当了日本鬼子的特务,专干出卖乡亲、举报抗日分子的事,村里好几个同志都被他害了。他心里一紧,赶紧从后门出去,大婶把他领进自家的夹墙里——这夹墙是之前藏粮食的,只有一个小口子能透气。
刚藏好,就听见前院传来小六的声音,又尖又细:“大叔大婶,我听说砚农回来了,特意来看看他。”母亲强装镇定:“小六啊,你听错了,砚农没回来,俺们也好久没见他了。”小六不相信,在院子里翻来翻去,还去地窖和红薯坑里找,嘴里骂骂咧咧的:“不可能!我明明听说他回来了,你们是不是藏起来了?要是让皇军知道了,你们也没好果子吃!”他在夹墙里听着,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都嵌进了肉里。小六找了半天没找到,才骂着走了。
冉砚农在夹墙里待了半个多小时,确定小六走了,才出来。“娘,我不能待在这儿了,小六肯定还会来。”他看着母亲哭红的眼睛,心里很不是滋味,“等打跑了鬼子,我一定回来陪你们。”母亲把家里仅有的几块银元塞到他手里,又给他包了几个馒头,哽咽着说:“儿啊,你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娘等着你回来。”父亲送他到村口,一直看着他走远,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才慢慢往回走。
冉砚农走了两夜,脚底板磨起了好几个水泡,疼得钻心,可他不敢停——他怕小六带着鬼子追上来,更怕找不到党组织。走到唐山一带时,他已经快撑不住了,饿了就啃口干粮,渴了就喝河里的水,身上的衣服也破了好几个洞。好在遇到了一个姓王的老乡,知道他是抗日的干部,赶紧把他拉到家里,给了他一碗热粥,说:“同志,你别急,我晚上带你去见组织的人,白天走不安全。”
那天晚上,王老乡领着他在山里绕来绕去,走了好几个时辰,才到了唐山大山里的一个秘密据点。见到肥城县县委书记时,他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把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从鬼子围剿,到芦苇地逃生,再到回家遇到小六。书记拍了拍他的肩膀:“砚农同志,辛苦了,你能活着回来,就是胜利。归队就好,组织永远是你的家。”
之后他跟着书记在县委活动了几天,帮着整理文件、传递消息。没过多久,组织就派他到一区任区委书记。可一区是鬼子的重点占领区,到处都是岗楼,特务也多,“走在街上,都得小心有没有人盯着你。”他白天只能藏在老百姓家的地窖或柴房里,地窖又潮又黑,待久了浑身都疼;到了晚上,才敢摸黑出来,跟党员接头,传达组织的命令,有时候还要去发动群众,让大家支援抗日。
每次活动结束,冉砚农就跑到一家农户的高粱地里睡觉。高粱杆又高又密,能遮住身子,就是晚上冷,他只能把高粱杆拢在一起,裹着衣服蜷缩在里面。天亮以后,农户就会给他端来一碗热粥,有时还会带个窝窝头,说:“同志,你为了抗日受苦了,俺们也帮不上啥大忙,只能给你一口饭吃。”他说,那时候老百姓的恩情,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要是没有老乡们冒着风险帮他、护他,他根本活不下去。
跟他一起躲藏过几次的,还有肥城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冉斌成。冉斌成是个大学毕业生,家里是地主,却放弃了优渥的生活,跑来抗日。“冉斌成有文化,能写会说,给老百姓讲课的时候,大家都爱听。”可冉斌成受不了在高粱地里睡觉,觉得又潮又冷,还容易被蚊子咬。有一天晚上,他没跟任何人说,就偷偷跑到老岳父家里藏着。可他老岳父家的邻居是个汉奸,看到他来了,就偷偷报了信。没过多久,鬼子就把老岳父家围了,把冉斌成抓了去。
鬼子对冉斌成用了各种刑,鞭子抽、烙铁烫,还把他吊在房梁上。冉斌成一开始还嘴硬,骂鬼子“畜生”,可熬了几天,实在受不了了,最后当了汉奸队的负责人。大家都以为他叛变了,都恨他,可没过多久,组织就收到了他偷偷送来的情报——哪里有鬼子的岗楼,什么时候有鬼子的运输队,甚至还有鬼子要扫荡的消息。“冉斌成心里一直没忘自己是中国人,他当汉奸是假的,是想在鬼子内部给咱们送情报。”冉老叹了口气,“后来,汉奸小六就是因为冉斌成提供的情报,被武工队在一个晚上处死的,也算替乡亲们报了仇。”
可冉斌成的日子也没长久。在一次跟组织接头时,他被鬼子的特务发现了。鬼子把他拉到肥城县城墙上,当着老百姓的面,用刺刀挑了他。“冉斌成临死前,还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声音特别大,整个县城都能听见。”冉砚农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虽然屈从过,可终究是为了抗日死的,是个英雄。”
那时候,一区被捕被杀的同志越来越多,冀鲁豫抗日军区党委怕干部们都牺牲了,就下了命令,把敌占区的干部集中到冀鲁豫区委党校学习。他接到命令时,正藏在一个老乡家的柴房里,借着油灯的光看文件。看到信上“立即前往党校报到”的字样,他忍不住哭了——终于能暂时不用躲躲藏藏,能安安稳稳地学点东西了。
可党校的学习,也像是打游击。“我们没有固定的地方,走到一个村子,就在老乡家的院子里上课,黑板是用门板做的,粉笔是用炭条代替的。”老师都是有经验的干部,有时候讲理论,有时候讲战术,大家坐在小板凳上,听得特别认真,记笔记的本子都是用草纸订的。学个三四天,只要听到鬼子要来的消息,大家就赶紧收拾行李,背着书包往另一个村子转移。一百多个学员,背着打了补丁的行李,白天专挑没人走的小路走,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也没人抱怨;晚上就分散住在老乡家的柴房或偏屋,几个人挤在一张土炕上,盖着又薄又硬的被子,却能睡得格外沉——毕竟比起在敌占区提心吊胆的日子,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已经是难得的安稳。
有一次,他们在一个叫“郭家村”的地方上课,老师正讲着《论持久战》,突然有老乡跑进来喊:“鬼子的扫荡队离这儿只有十里地了!”大家立刻行动起来,有的收拾黑板和炭条,有的帮老乡把院子里的东西归置好,还有的搀扶着年纪大的学员往村外走。冉老说,那时候大家早就练出了“快反”的本事,从接到消息到全部撤离,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等他们钻进村后的山林里,还能看见远处鬼子的队伍举着太阳旗,慢悠悠地进了村。他们在山林里躲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敢出来,每个人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有个女学员还发了烧,却没一句怨言,只是靠在树上,轻声说:“等咱们学好了本事,一定把鬼子赶出去。”
在党校学习期间,冉砚农还参加了区党委组织的政民工作队。那时候正是秋收时节,工作队的任务就是到各村开展减租减息,帮老乡们讨回被地主霸占的粮食,同时还要揪出藏在村里的汉奸和恶霸。他们走到一个村子,先跟农会主席接头,然后挨家挨户地跟老乡聊天。有个老乡叫张老汉,家里的三亩地被恶霸刘三抢了去,还被打得躺在床上起不来。冉老和队员们听了,气得攥紧了拳头,当天就带着老乡们去找刘三理论。刘三一开始还很嚣张,说:“我跟皇军有关系,你们敢动我?”可当工作队拿出他勾结鬼子、欺压百姓的证据,又有几十个老乡围着他控诉时,刘三终于怕了,不仅把地还给了张老汉,还把抢来的粮食都退了回去。张老汉拉着冉老的手,哭得老泪纵横:“同志,你们真是老百姓的救星啊!”冉砚农说,那一刻,他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抗日不仅是打鬼子,更是要让老乡们过上好日子。
工作队的任务结束后,组织上把他派到了濮县五区任区委书记。五区跟肥城一区不一样,这里早就有了预备的反扫荡措施:老乡们会提前在村里挖好地道,地道的入口藏在磨盘下、灶台里,有的还通到村外的树林里;每个村都有“情报员”,一旦发现鬼子的踪影,就会用敲锣、吹哨子的方式报信。
有一次,鬼子突然来扫荡,冉老正在跟几个党员开会,听到村口的锣声,赶紧带着大家钻进地道。地道里又黑又窄,只能弯着腰走,空气里满是泥土的味道。他们在地道里待了两个多小时,听见上面传来鬼子的脚步声和砸东西的声音,却一点都不慌——他们知道,老乡们会帮他们应付。果然,等鬼子走了,农会主席告诉他们,老乡们故意把鬼子引到了空房子里,还说“抗日的干部早就跑了”,鬼子搜了半天没找到人,只能骂骂咧咧地走了。
在五区的日子,虽然也有过几次危险,比如有一次他去邻村接头,差点被鬼子的巡逻队发现,多亏了一个老乡把他拉进家里,让冉砚农装成自己的儿子,才躲了过去,但相比在肥城一区的“朝不保夕”,已经算是安全多了。他白天跟老乡们一起下地干活,晚上就组织党员开会,传达组织的指示,有时候还会教村里的孩子认字,教他们唱抗日歌曲。孩子们学得特别认真,晚上走在村里,能听见家家户户传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歌声,那歌声虽然稚嫩,却充满了力量。
冉砚农说到这里,端起杯喝了口茶,茶已经凉了,可他脸上却带着暖意。“后来啊,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那天,我正在五区的一个村里跟老乡们收庄稼。”他笑着说,“有人从镇上跑回来,喊着‘鬼子投降了!咱们胜利了!’。全村的人都疯了,有的敲锣,有的打鼓,还有的把家里的好酒好肉都拿出来,大家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一直闹到天亮。我那天喝了不少酒,哭了又笑,笑了又哭——那么多年的苦,终于熬出头了。”
抗战胜利后,他被调到濮县任县委宣传部长,忙着组织老乡们恢复生产,建设家乡;可没过多久,解放战争爆发了,他响应组织的号召,报名参了军,编入了刘邓大军七纵十九旅五十五团二营任教导员。“那时候就想着,要把国民党反动派也打跑,让老百姓能真正过上安稳日子。”冉砚农跟着部队强渡黄河,在鲁西南战役里,他带着战士们冲锋陷阵,子弹擦着头皮飞过,胳膊被子弹划伤了,他咬着牙继续往前冲;张风集战斗中,他跟战士们在战壕里待了三天三夜,没吃一口热饭,没喝一口热水,却没一个人退缩;梁山战斗时,他为了掩护战友撤退,被炮弹碎片炸伤了腿,躺在医院里,还惦记着前线的情况。“三次负伤,每次都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可一想到还有那么多战友在拼命,还有老百姓在等着咱们胜利,就又有了劲。”
千里跃进大别山后,他被调到地方工作,任湖北省红安县县委书记兼区委书记。红安县是革命老区,可经过战火的摧残,到处都是断壁残垣。他带着老乡们修房子、开荒地、办学校,一点点把家乡的样子找回来。湖北解放后,他又先后任黄平县委副书记、大悟县委书记、孝感县委书记,每到一个地方,他都把老百姓的事当成自己的事,老乡们都说:“冉书记是个实在人,跟着他干,心里踏实。”
后来,他被调到贵州安顺地委工作,直到1989年离休。离休后的日子,他也没闲着,经常去学校给孩子们讲抗战故事,还加入了抗战研究院,把自己的经历整理成文字,希望能让更多人知道那段历史。“能活到现在,能看到国家这么富强,老百姓这么幸福,我已经很满足了。就是有时候会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想起那个十六岁的通信员,想起冉斌成……要是他们能看到现在的日子,该多好啊。”
(二)
2015年底的湖南攸县,刚下过一场小雨,山间的雾气还没散,青石板路滑溜溜的,踩上去能听见细微的“咯吱”声。我在志愿者帮助下,按着地址找到吴德瑞老兵的家,他坐在竹椅上,手里摩挲着一个磨得发亮的弹棉花弓——弓杆是老松木的,弓弦虽换过新的,却依旧透着岁月的温润。见我来,老兵慢慢起身,声音带着点山间的清润:“是李明吧?你们都请坐。”
吴德瑞让儿子给我们都倒了热茶喝,他已知来意,目光落在窗外的雾气上,像是透过大雾,看到了七十多年前的自己。
“我十五岁那年,爹把我送到邻村的弹棉花师傅家学徒。”吴德瑞开口,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柔软,“那时候弹棉花是个金贵手艺,师傅脾气倔,头三个月只让我打杂——劈柴、烧火、理棉絮,连弹弓都不让碰。我性子急,可也知道师傅是为我好,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把师傅家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棉絮理得整整齐齐。”直到第四个月,师傅才把那把老松木弹弓交到他手里,“第一次握弓时,手都在抖,师傅站在旁边骂:‘没出息!握稳了!’”他学着师傅的样子,把棉花铺在木板上,木槌轻轻敲在弓弦上,“噔——噔——”的声音在屋里回荡,棉絮随着弓弦的震动,慢慢散开,像天上的云。
练了半年,吴德瑞的手艺就有模有样了,师傅常说:“你这娃,手稳眼准,是块弹棉花的料。”十七岁出师那天,师傅把自己用了二十年的弹弓送给了他,“拿着它,好好过日子,凭手艺吃饭,不丢人。”他挑着弹弓和棉絮,走村串户,攸县的十里八乡,都知道有个“吴弹匠”,弹的棉花又软又匀,盖在身上暖和。也是这一年,父母给他说了门亲事,妻子是邻村的刘姑娘,眉眼清秀,手脚勤快,新婚那天,他把自己弹的第一床新棉絮送给妻子,妻子红着脸收下,说:“以后咱们就靠你这手艺,好好过日子。”
可日子刚有了盼头,1937年的冬天,征兵的消息就传到了攸县。“那天我正在村里弹棉花,突然来了几个穿军装的人,拿着名单,挨家挨户抓壮丁。”吴老的声音沉了下来,手指攥紧了搪瓷缸,“我娘抱着我的腿哭,说‘娃啊,咱不去当兵,咱还弹棉花’,可当兵的人拿着枪,指着我爹的头,说‘不去就抓你爹顶数’。”他看着父母花白的头发,看着妻子通红的眼睛,只能咬着牙点头:“娘,我去,等我回来,还给你弹棉花。”
吴德瑞被接兵干部带到茶陵集训,军营里的日子苦得超出想象——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跑步,跑得慢了就被鞭子抽;练队列时,稍息、立正稍微错一点,就被罚站军姿,一站就是半天。第一次摸枪时,他心里又怕又好奇,枪身冰凉,沉甸甸的,班长教他们瞄准,他却总也瞄不准。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弹棉花的手艺竟帮了他大忙——弹棉花时要盯着棉絮的松紧,练出了极好的眼力;握着弹弓的手,常年用力,格外稳,握枪时也比别人稳得多。“第一次打靶,33环的靶,我打了28环,班长都惊了,说‘你这娃,以前是不是练过’?”他没说弹棉花的事,只是闷头练,后来每次打枪比赛,他都能拿第一,甩刀的功夫也练得炉火纯青——刀一甩出去,能精准地扎在靶心的红圈里,连班长都夸他“天生就是打仗的料”。
集训结束后,吴德瑞被分配到107师321团,成了一名正规军。“那时候吉安是江西省的大后方,省里的政府机关、兵工厂都在那儿,还有很多从沦陷区逃过来的老百姓,街上到处都是难民,有的穿着破衣服,有的抱着孩子,哭着找家人。”吴老喝了口热茶,“日本人早就盯上了吉安,飞机天天来炸,有时候一天炸三四次,炸弹落在兵工厂里,火光冲天,爆炸声能传几十里地。”
1941年2月的一天上午,日军攻占了吉安城外的“鹰嘴崖”阵地——那是个陡峭的山头,能俯瞰周围十几里的防线,一旦丢了,吉安城就暴露在鬼子的炮火下。“师长下了死命令,中午之前必须把鹰嘴崖夺回来,不然咱们都得死。”吴老说,“连长找我谈话,说‘德瑞,你枪法好,刀法硬,尖刀班班长非你莫属’。”他看着连长的眼睛,知道这是九死一生的任务,却还是点了点头:“连长放心,我一定把阵地夺回来。”
出发前,炊事班杀了一头猪,是部队里仅有的一头种猪,平时舍不得杀,这次却全炖了,给尖刀班的17个人每人盛了一碗,还倒了半碗米酒。吴德瑞捧着碗,猪肉的香气飘进鼻子里,可他却没胃口——他想起了家里的父母,想起了妻子,不知道这碗肉吃完,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我旁边的小兵叫王小二,才十六岁,哭着把肉往我碗里塞,说‘班长,我怕,我还没见着俺娘呢’。”他拍着王小二的肩膀,把肉又推了回去,“别怕,跟着班长,咱们打完鬼子,一起回家。”
尖刀班每人都配了一把加拿大造冲锋枪和两把短刀,吴德瑞背着冲锋枪,枪身贴着后背,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不少。他们刚冲出战壕,日军的飞机就来了,“轰隆隆”的声音震得耳朵疼,炸弹像雨点一样落下来,身边的泥土和碎石溅得满身都是,有个弟兄没躲及,被炸弹碎片击中,当场就没了气。“别躲!往前冲!”吴德瑞喊着,带头往鹰嘴崖跑,17个人猫着腰,在炮火中穿梭,机枪子弹“嗖嗖”地擦着头皮飞过,有的打在石头上,迸出火星子。
奇怪的是,越靠近鹰嘴崖,飞机就越不追着轰炸了——后来他们才知道,鬼子怕炸到自己人,特意停了空袭。冲到阵地前,吴德瑞端起冲锋枪,对准战壕里的鬼子就扫,“哒哒哒”的枪声在山谷里回荡,子弹打在鬼子的钢盔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打光了第一个弹夹,赶紧换弹夹,手指因为紧张,好几次都没对上弹夹槽,王小二在旁边喊:“班长,小心!”他刚躲到一块石头后面,一颗子弹就打在了石头上,碎石子溅到他的胳膊上,火辣辣地疼。
等吴德瑞打光第三个弹夹时,身边的弟兄们也倒下了不少,战壕里的鬼子见他们没了子弹,端着刺刀就冲了上来,“呀呀”地喊着。“拼了!”吴德瑞拔出两把短刀,迎着鬼子冲上去,他看准一个鬼子的脖颈,手腕一甩,短刀“噗”地扎了进去,鬼子的血喷了他一脸,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另一个鬼子举着刺刀刺过来,他侧身躲开,反手一刀,砍在鬼子的胳膊上,鬼子惨叫着倒在地上,他又补了一刀,结束了鬼子的性命。
王小二跟在他后面,也拔出短刀,可没经验,被一个鬼子盯上了,刺刀刺进了他的肚子。“班长!救我!”王小二喊着,吴德瑞赶紧冲过去,一刀解决了那个鬼子,可王小二已经不行了,他拉着吴德瑞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班长,我……我想俺娘……”话没说完,头就歪了过去。吴德瑞抱着王小二的尸体,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这个才十六岁的小兵,还没来得及见娘最后一面,就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战斗结束后,鹰嘴崖终于被夺了回来,可尖刀班的17个人,只剩下了3个。吴德瑞站在阵地上,看着满地的尸体,有鬼子的,也有弟兄们的,风刮过山头,带着血腥味,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命,是弟兄们用命换回来的。“那时候我才明白,啥叫生死置之度外——你不杀鬼子,鬼子就杀你,杀你的弟兄,杀你的亲人,与其等着死,不如拼一把。”
之后部队重组尖兵班,吴德瑞还是班长,他把王小二的短刀带在身上,每天都拿出来磨一磨,“我要带着他的刀,多杀几个鬼子,替他报仇。”他们白天躲在山林里,身上裹满了树枝和草叶,连脸上都抹着泥巴,远远看去,就像一截截树干。有一次,日军的巡逻队从山林边经过,离他们只有十几米远,吴老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不敢大声,巡逻队走了半天,都没发现他们。“白天飞机多,一动就会被发现,只能等晚上再行动。”到了晚上,他们先摸去鬼子的据点附近,把鬼子放的狗打死或赶跑——狗一叫,就会惊动鬼子。有一次,他们遇到一条特别凶的狼狗,扑上来就要咬,吴老眼疾手快,一刀扎在狗的喉咙上,狗哼了一声就倒了。
吴德瑞还特别重视训练,每天晚上都带着弟兄们在野外练射击、练刀法、练战术。“我的枪法在师里能排上前三名,33环的靶,我最高打过32环,师长黄毕国三次给我发奖金,每次都是两块大洋。”说起这个,吴老的眼里闪过一丝自豪,“每次拿到奖金,我都请连长唐梅清和司务长张洪远吃大餐——我们三个都是醴陵老乡,在部队里互相照应,就像亲兄弟一样。”有一次,张洪远得了风寒,发烧到昏迷,吴老背着他跑了十几里地,找到医疗队,才把他救了回来。唐梅清常说:“德瑞,你这班长,比排长还尽心,以后肯定有出息。”没过多久,吴老就升了中士,团里的长官都对他另眼相看。
吴德瑞常跟弟兄们说:“打仗不是光靠勇,还得靠脑子,要会用地形地貌,要懂战术。”有一次,他们去突袭鬼子的一个岗楼,岗楼周围是开阔地,硬冲肯定会有伤亡。吴德瑞观察了半天,发现岗楼后面有一条小河,他带着弟兄们,从河里游过去,绕到岗楼后面,趁鬼子不注意,一下子就冲了进去,没费多大劲就拿下了岗楼。“有些新兵不懂这些,平时训练偷懒,上了战场就瞎冲,很容易就死了。”他每次训练都会把这些经验教给弟兄们,“我不想再看到弟兄们白白牺牲。”
后来,日军因为兵力不足,匆匆撤出了吉安,吴德瑞看着鬼子撤退的背影,心里特别解气:“那时候我就知道,鬼子不行了,他们的气数尽了。”部队一路追着日军往福建赶,刚到福建,就接到命令——驻守福州的第100军被日军进攻,福州失守了,107师要去收复福州。“当时我们兵力不够,在福建招了很多新兵,这些新兵大多是当地的农民,没打过仗,可都恨鬼子,训练特别刻苦。”
攻打福州的战斗打了7天7夜,城里有地下党做内应,给他们送来了鬼子的布防图。“那天晚上,我们按照布防图,从城门的侧门攻进去,内应早就把守门的鬼子解决了。”吴德瑞带着尖兵班,冲在最前面,冲锋枪扫倒了几个负隅顽抗的鬼子,后面的大部队跟着冲进来,鬼子见状,只能往城外跑。7天后,福州终于被收复了,老百姓们拿着鸡蛋、馒头,站在路边欢迎他们,有个老大娘拉着吴德瑞的手,哭着说:“谢谢你们,把鬼子赶跑了,我们终于能回家了。”
之后,吴德瑞又跟着321团打到了厦门,负责驻守海岸线。“从福州到厦门,上千里的海岸线,我们要日夜巡逻,防止鬼子从海上偷袭。”黄毕国师长看重他,提拔他当了排长,还送他去军事学校集训,“在军校里,我学了战术、地图测绘,还有怎么指挥部队,那是我第一次系统地学习打仗的知识。”集训结束后,他拿到了政府颁发的抗战证章,证章是铜制的,上面刻着“抗战胜利”四个字,他把证章贴身戴着,像宝贝一样。
1945年8月15日那天,吴德瑞正在厦门的海岸线上巡逻,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鞭炮声,还有人喊:“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投降了!”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连长唐梅清跑过来,抱着他喊:“德瑞!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他才反应过来,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打了八年仗,吃了那么多苦,牺牲了那么多弟兄,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那天晚上,厦门城里到处都是人,老百姓们敲锣打鼓,举着灯笼,喊着“胜利了”,吴德瑞和弟兄们也跟着一起笑,一起哭,喝了很多酒,直到天亮都没睡。
没过多久,部队接到命令,要跨过海峡,去光复台湾。“我们坐的是小舰,每艘舰能坐100多人,船很小,在海上晃得厉害。”吴德瑞说,“有的弟兄晕船,吐得昏天黑地,有两个士兵,因为晕船太严重,加上之前受伤没好,没撑过去,死在了船上。”他们把尸体用帆布裹着,放在船尾,每个人都低着头,没人说话——胜利了,可还是有人没能回家。
走了三天三夜,终于到了台湾。“我们上岸的时候,看到日军军官都在营地门口集体自杀,有的切腹,有的开枪,没怎么抵抗就投降了。”吴德瑞说,“当时我们穿着草鞋,背着雨伞,有的还挑着锅碗瓢盆,样子很狼狈,可台湾民众看到我们,都夹道欢迎,喊着‘中国万岁’,有的还拿着水果、点心往我们手里塞。”有个台湾老伯伯拉着他的手,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你们是从大陆来的吧?我们终于等到你们了!”那一刻,吴德瑞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抗战胜利后,吴德瑞想退役回家,他太想念父母和妻子了。可长官说他年轻,身体好,还能为国家出力,劝他留下。他没办法,只能继续留在部队,直到1946年,才从台湾回到大陆,被分配到杭州的14兵站分站,1949年才正式退役。
回到攸县老家的那天,他穿着军装,背着弹棉花弓,兴冲冲地往家里跑。可推开家门,却发现家里空荡荡的——邻居告诉他,因为他多年音讯全无,妻子以为他死了,两年前就改嫁了;父母也因为思念他,身体越来越差,去年先后去世了。“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我以前弹棉花的地方,眼泪止不住地流,觉得自己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妻子。”他在父母的坟前跪了很久,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都跟父母说了。
后来,在邻居的介绍下,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妻子也是个苦命人,丈夫在抗战中牺牲了,带着一个女儿。他们结婚后,吴德瑞又拿起了弹棉花弓,走村串户,靠手艺养家。“我弹棉花的时候,特别认真,每一缕棉絮都理得整整齐齐,每一针都缝得扎扎实实。”乡亲们都说,“吴弹匠的棉花,盖在身上暖和,心里也踏实。”他弹了几十年棉花,直到七十多岁,手没力气了,才停了下来。“现在乡亲们提起我,都说‘那是弹棉花的吴老’,没人知道我当年打过仗,”吴德瑞笑着说,“这样也挺好,平平静静的,比啥都强。”
我看着吴德瑞手里的弹棉花弓,忽然明白,这个老兵,用两种“武器”守护了他的家国——年轻时,他用枪和刀,在战场上与鬼子拼杀,把生死置之度外;年老后,他用弹棉花弓,为乡亲们弹制温暖的棉絮,守护着平凡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