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O六章 白面书生,家中独子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9-23 09:02:23 字数:9009
(一)
2015年12月的长沙,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里飘着湘樟树的清苦味儿。我提前半小时到了长沙抗战研究院,站在走廊里翻看湖南抗战老兵回忆录——那些口述的战场细节令人身入当年,可一想到马上要见的周海青老兵,心里还是有些发紧。毕竟,能听一位亲历过黄埔军校、打过藕池口阻击战的老兵亲口讲往事,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时,我正对着玻璃窗整理衣领。回头看见一位老兵拄着木拐杖进来,蓝布棉袄的领口缝着块洗得发白的补丁,袖口磨出了细细的毛边,唯独胸前别着的那枚纪念章,在暖黄的灯光下闪着亮。他步子慢,却走得稳,走到我面前时,先伸手握了握我的手——掌心粗糙,指节上有几道深深的纹路,像是刻着岁月的疤。“你就是李明吧?”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子军人的硬朗,“我是周海青,咱们坐下说,有些事儿,得慢慢讲才够味儿。”
周海青坐下后,先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泛黄的老照片——有穿黄埔军校制服的年轻小伙,有骑着马的士兵,还有一张是一群人围着一面军旗。他指着那张穿制服的照片,嘴角弯了弯:“这是我1938年刚进黄埔时拍的,那时候才十六岁,脸白得像抹了粉,同学们见了就笑。”
他说自己1922年4月生在长沙城郊的周家村,爹是个教书先生,走得早,娘一个人靠纺线织布拉扯他长大。“我从小就爱躲在爹的书房里看书,见了生人就往娘身后躲,说话细声细气的。”周老用拐杖轻轻敲了敲地面,“1938年秋天,听说黄埔军校在长沙招生,娘连夜把家里仅有的半袋米卖了,换了块蓝布,缝了件新衣裳给我。送我去报名时,她拉着我的手说:‘海青啊,去当兵,练出胆子来,别总像个姑娘家似的。’”
可到了黄埔军校,周海青才知道,“练胆子”比读书难多了。第一次集合,教官让报数,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被教官罚站了半小时;出操时,北方来的同学步子大,他总跟不上,好几次被落在后面;最让他头疼的是打靶——第一次进靶场,他攥着步枪的手心里全是汗,总怕枪走火伤了人。“教官在旁边喊‘三点一线!觇孔、准星、目标点,看清楚了再扣扳机!’我站在那儿,反复念叨这三句话,念得旁边的同学都回头看我。”周老笑着摇了摇头,“扣扳机的时候,我实在怕,就把眼睛闭了。枪响后,我听见同学喊:‘周海青,你这枪打哪儿去了?’我睁眼一看,子弹擦着靶边儿,没脱靶!”
周海青说当时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有个山东来的同学拍了拍我的肩,喊我‘白面书生,不错啊,没脱靶就是赢!’我听了更不好意思,从那以后,一到休息时间,我就抱着枪去靶场练。”他说自己那时候,天不亮就起床,背着枪跑到后山,找棵树当靶子,反复练瞄准;中午别人休息,他还在靶场里,对着靶纸琢磨怎么才能把子弹打在八环里;晚上熄灯后,他躺在被窝里,还在心里默念“三点一线”的要领。“练了三个多月,再打靶时,我能把子弹稳稳钉在八环里,教官还夸了我一句‘进步快’。”周老的语气里,带着股子当年的骄傲。
1940年夏天,周海青从黄埔军校毕业,被分配到53军130师390团。可胆子小的毛病,还是没彻底改过来——第一次骑马,就闹了个笑话。“那是在湖北团山,部队刚到驻地,连长让我们练骑马。马缰绳递到我手里时,我手都在抖,生怕马会咬我。”他比划着当时的样子,“我小心翼翼踩着马镫上马,坐稳后,手一抖,不小心抽了下马背。那马突然就狂跑起来,我在马背上颠得像要飞出去,手里的缰绳也抓不住了,最后‘咚’地一声摔在地上,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
旁边的战士赶紧跑过来扶他,周海青爬起来一看,裤子摔破了,膝盖也擦出了血。“连长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说‘周海青,别怕,骑马跟打仗一样,你越怕它,它越欺负你。’”周老说,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想起娘的话,又想起连长的话,咬着牙决定:一定要把骑马学会。从那以后,他每天天不亮就去马棚,牵着马慢慢走;中午吃完饭,就请老兵教他怎么握缰绳、怎么夹马肚子;晚上练到天黑,才回营房。“练了一个多月,我终于能骑着马跟着部队行军了,虽然还是有些怕,可至少不会摔下来了。”
真正让周海青“胆子变大”的,是1941年湖北藕池口的阻击战。那天,他随部队驻守在藕池口的制高点,山下就是日军的阵地。“我们团守在山上,往下丢手榴弹,鬼子还往上冲,红着眼,像不怕死似的。”周老的声音沉了下来,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拐杖,“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股鬼子冲了上来。我趴在战壕里,看见一个鬼子兵正好对着我——他大概四十多岁,脸上有一道刀疤,从额头一直划到下巴,端着枪,一步步朝我逼过来。”
他说当时自己心里直打鼓,手心里全是汗,可转念一想:“我二十出头,身强力壮,他都四十多了,我凭啥怕他?”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军校教官教的“出奇制胜,先发制人,兵不厌诈”——这三句话,他记在笔记本上,每天都看一遍。“我脑子一热,朝着左右大喊:‘同志们过来过来!这边有鬼子!’”周老比划着大喊的样子,“那鬼子果然顿了一下,四处张望,想看看我的战友在哪儿。就是这一秒钟,我猛地扑上去,步枪的刺刀一下子扎进了他的肩胛。”
鬼子痛得叫出声来,伸手想抓周海青的衣领。周海青赶紧抬脚,一脚把鬼子踹倒在战壕里。“我正要再刺,那鬼子突然一滚,顺着山坡滚了下去,枪也丢了。”他说自己当时啥也没想,爬起来就追——“他受了伤,肯定跑不过我!”追到河边时,鬼子没了退路,突然把头上的钢盔摘下来,朝周海青扔过来。“我把头一偏,钢盔擦着我的耳朵飞了过去,‘咚’地一声砸在石头上。”
鬼子见没砸中,转身就往河里跳。周海青赶紧举枪射击,可那鬼子游泳技术太好了,在水里像条鱼似的,转眼就游出了他的射程。“我当时急得直跺脚,心想这下可让他跑了。”周老笑了笑,“可我没白开枪——河对岸正好有我们130师的一个团,他们听见枪声,就朝河边跑过来。那鬼子刚游到对岸,还没来得及爬上岸,就被战友们抓了俘虏!”他说自己站在河边,看着战友们押着鬼子往回走,忍不住大笑起来——那是他第一次觉得,鬼子也怕死,只要敢跟他们斗,就能赢。此战之后,部队给周海青配了一把左轮手枪,他天天别在腰上,像是多了份底气。
1942年初的一天,周海青和全连战士在湖北某地遭遇了一队鬼子。“两边一见面,就开火了。子弹‘嗖嗖’地飞,我趴在地上,扔了颗手榴弹过去——‘轰’的一声,炸倒了五个鬼子。”他说当时冲锋号一吹,他第一个跳起来,朝着鬼子的阵地冲过去,战友们跟着他一起冲,没一会儿就把鬼子赶出了村子。
刚喘了口气,周海青就听见有妇女喊“救命”。他顺着声音跑过去,看见一间屋的门没栓,就一脚踹开。“屋里,一个鬼子正按着个妇女,那妇女哭得撕心裂肺。鬼子背对着我,没看见我进来。”周海青摸出腰上的左轮手枪——那是他第一次用这把枪,里面有六颗子弹。他对准鬼子的脑袋,手指一扣扳机,“砰”的一声,鬼子就倒在了地上。
那妇女吓得浑身发抖,手不停地抖,话也说不出来。周海青正想安慰她几句,就听见部队的集合号响了——这已经是第三次吹集合号了,再不去,就要掉队了。“我急着要走,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扑通”一声跪下,哭着说‘请老天爷保佑英雄老弟长命百岁!’”周老说,当时他心里又酸又暖,赶紧把妇女扶起来,说了句“大姐,你保重”,就朝着集合地点跑去。
那年春天,周海青因为表现突出,升了连队指导员。他说自己当了指导员,最记挂的就是战士们的冷暖。“有天下雪,天特别冷,我看见一个老兵穿着破布鞋,两个脚趾头露在外面,冻得通红。”周老叹了口气,“那老兵姓王,从军二十多年了,脸上满是皱纹,手上全是老茧。我找了根稻草杆子,量了量他的脚长,然后把自己省下来的津贴——那是我攒了三个月,想寄给娘的钱——托炊事班的陈班长,去镇上买了双棉鞋。”
他说那天晚上,他把棉鞋送到王老兵手里时,王老兵先是愣了愣,然后接过棉鞋,手不停地抖。“他穿上棉鞋,站起来走了两步,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拉着我的手说‘指导员,我从军二十多年,走了好多地方,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过我。’”周老的眼睛有些湿润,“我当时拍了拍他的肩,说‘王大哥,咱们都是战友,就该互相照应。’”
可他没想到,这双棉鞋后来救了他的命。藕池口阻击战结束后,部队开往湖南华容,路上遭遇了日军飞机轰炸。“当时我们正在路边休息,突然听见飞机的声音——‘轰隆隆’的,特别响。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有人喊‘指导员!卧倒!’然后我就被人扑倒在地,压在身下。”周老的声音有些哽咽,“飞机走后,我爬起来一看,压在我身上的就是王老兵。他背上嵌了块弹片,血把棉袄都染红了,可他还笑着说‘指导员,你没事就好’。”
后来,王老兵被送回后方医院治疗,周海青再也没见过他。“我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是好是坏,我都不知道。”周老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可我总想起他扑过来的样子,想起他穿上棉鞋时的笑容——要是没有他,我可能就不在这儿了。”
1943年,周海青调到常德县政府民政科,参加常德反细菌战。“当时防疫区里特别乱,到处是感染的人,每天都有人去世。”他说自己每天都在防疫区里忙,从早上忙到半夜,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有一天,我看见一个14岁的小姑娘,躺在病床上,烧得特别厉害,嘴唇都干裂了。她拉着我的手,声音特别轻,说‘叔叔,我痛,我不想活了,你让他们把我火化了吧。’”周老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当时心里特别难受,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么小的孩子,本该在家里读书、玩耍,却要受这种罪。我就想,鬼子太造孽了,他们怎么能这么狠心?”
那时候,很多人怕被感染,不敢去防疫区工作。可周海青不怕——“我上过战场,打过仗,子弹没长眼睛都没打死我,这点病算啥?”他说自己每天都穿着防护服,给病人喂药、换药,帮着医生照顾病人。“有时候累得站都站不住,可一想到那些病人,我就又有劲儿了。”
抗战胜利那天,周海青正在常德的防疫区里工作。“听见有人喊‘胜利了!抗战胜利了!’我当时就哭了,抱着身边的同事,哭得像个孩子。”他说那天,防疫区里的人都在笑,都在哭,都在喊——大家盼这一天,盼了太久了。
抗战胜利后,周海青留在常德防疫部门工作。新中国成立后,他成了一名小学老师,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给他们讲抗战的故事。1982年,他退休了,回到常德老家生活。2012年,因为女儿在长沙工作,他就搬到了长沙,和女儿一起住。
2015年,周海青获颁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那天,女儿陪我去领纪念章,工作人员把纪念章别在我胸前时,我又哭了。”他摸了摸胸前的纪念章,“这枚章,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是给所有为抗战牺牲、为抗战努力的人的。”
采访结束时,已经是傍晚了。我送老兵出门,他走在前面,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周海青回头跟我说:“李明啊,你一定要把这些事写下来,让后人知道,当年不管是‘白面书生’还是老兵,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大家都在为了国家、为了老百姓,跟鬼子拼命。这些事,不能忘,也不敢忘。”
我站在门口,看着周海青慢慢走远的背影,这些人,怎么能忘呢?他从胆小的“白面书生”,到敢跟鬼子拼命的战士,再到教书育人的老师,他的一生,是千千万万抗战将士的缩影。
(二)
2016年秋的常州,一场秋雨刚过,空气里飘着桂树的甜香,混着老城区特有的烟火气。我提前半小时赶到老干部活动中心,站在走廊里等待——今天要见的董江天老战,是抗战研究院的同志特意推荐的,说他的故事里,藏着无数“家中独子”奔赴战场的缩影。
活动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时,我正对着玻璃窗整理衣领。回头望去,一位老战士拄着枣木拐杖缓缓走来,藏青色中山装的领口熨得平整,袖口却磨出了细细的毛边,唯独胸前别着的“独立自由奖章”,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步子慢,却走得稳,每一步都像踩在岁月的刻度上。走到我面前时,他先伸出手,掌心粗糙得像老树皮,指节上几道深深的纹路,一看就知道是握过刀、扛过枪的手。“你就是李明同志吧?”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子军人特有的硬朗,“我是董江天,咱们坐下说,有些事儿,得慢慢聊才说得透。”
董江天说自己1925年生在山东寿光稻田镇董家村,家里有五个孩子,四个是丫头,就他一个男孩,爹娘把他当“命根子”疼。“那时候俺家有二亩薄田,爹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娘在家纺线织布,虽说不富裕,可一家七口守在一起,日子也有滋有味。”董老喝了口热茶,眼神飘向窗外,像是落进了八十年前的时光里,“可1938年2月27日那天,一切都变了。”
那天清晨,村外突然传来“轰隆隆”的炮声,震得房梁上的尘土簌簌往下掉。董江天刚穿好衣服,就听见有人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他跟着爹娘往村后的草垛跑,躲在里面不敢出声。“透过草缝,我看见鬼子端着枪,见人就杀,村里的王大爷刚出门,就被鬼子一枪打倒在地;李婶抱着孩子跑,鬼子追上去,一把夺过孩子摔在地上……”董老的声音沉了下来,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拐杖,“可他们坏得很,一边杀人,一边让个穿黄军装、蹬大皮鞋的鬼子给小孩发糖——那鬼子满脸横肉,嘴角挂着笑,手里的糖纸闪着光,可我们这些娃子,谁也不敢过去,都缩在草垛里发抖。”
那次惨案后,董家村死了三十多口人,往日的欢声笑语没了,只剩下断墙残垣和乡亲们的哭声。董江天的爹娘怕他出事,再也不让他出门,每天把他锁在家里,让他跟着姐姐学认字。直到1940年春天,八路军清河军区的赵寄舟和杨国夫部队来了,在董江天家南边的破庙里,建了座秘密兵工厂。“那庙离俺家就隔了两道墙,每天都能听见里面‘叮叮当当’的声音,爹娘说那是‘织布坊’,不让我靠近。”董老笑了笑,“可八路军的同志常来家里借东西,今天借把镰刀,明天要壶开水,一来二去就熟了。有次赵寄舟团长来借柴,见我趴在墙根看,就笑着说:‘小子,想知道里面干啥不?’我点点头,他就把我领了进去——里面哪是什么织布坊?地上堆着铁疙瘩,战士们有的在打大刀,有的在装手榴弹,还有的在熬硝石,满屋子都是火药味。”
赵团长见他机灵,又对兵工厂的事好奇,就说:“江天,给我们放哨咋样?看见陌生人来,就赶紧来报信。”从那天起,董江天每天背着个草筐,装作割草的样子,在村口转悠。他把村里的小路摸得门儿清,哪个是赶集的乡亲,哪个是外来的生人,一眼就能分清。“有次来了个卖货郎,我见他总往兵工厂的方向瞅,就悄悄跟着他,直到他出了村才回来,把这事跟赵团长说了。后来才知道,那是汉奸派来打探消息的。”
1941年4月的一个午后,天气格外热,董江天正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乘凉,一个高个子男人突然走了过来。那人穿件灰布褂子,裤腿卷到膝盖,手里拎着个布包,眼神却直勾勾的,盯着兵工厂的方向。“娃,问你个事,”男人蹲下来,从布包里掏出块糖,递到他面前,“你们村是不是有兵工厂啊?”董江天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赵团长说的“不能跟陌生人说实话”,就摇了摇头:“没有,俺们村就种庄稼,啥工厂都没有。”男人皱了皱眉,把糖收了回去,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可到了傍晚,那男人又回来了,这次没带糖,脸色也沉了下来。他一把抓住董江天的胳膊,力气大得让他生疼:“你这小孩,跟我说实话!你们村是不是有八路军的兵工厂?有共产党的兵工厂?”董江天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还是咬着牙摇头:“没有,啥都没有!”男人见他不说,狠狠推了他一把,骂了句“小兔崽子”,就气冲冲地走了。
“我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越想越不对劲——这人中午来问,傍晚又来,肯定没安好心!”董江天撒腿就往兵工厂跑,喘着粗气把这事跟赵团长说了。赵团长一听,脸色立刻变了,马上召集战士们开会:“不好,是汉奸把消息报给鬼子了!今晚必须搬,晚了就全完了!”他转过身,拍了拍董江天的肩:“江天,你报的信救了大伙,立了大功!可你不能再待在村里了,鬼子要是来报复,第一个找的就是你。今晚跟我们走,等安全了,再想办法联系你爹娘。”
那天夜里,董江天跟着兵工厂的战士们,往广饶方向走。他走几步就回头望一眼家的方向,月光下,他家的茅草屋顶隐约可见,可他却连句道别都没跟爹娘说。“我心里又怕又舍不得,怕再也见不到爹娘,又怕连累他们。”董老的声音有些发颤,“走了大概有三里地,我听见身后传来枪声,还有鬼子的叫喊声——我知道,鬼子来董家村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逃出来的乡亲说,一百多个鬼子进了村,把兵工厂的破庙烧了,还抢了乡亲们的粮食,杀了两个不肯说兵工厂去向的老人。“我爹娘躲在菜窖里,才逃过一劫,可家里的房子被烧得只剩断墙,纺车、锄头,全被鬼子砸了。”董老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就想,鬼子不除,咱们就没有安稳日子过。1941年5月,我在广饶报名参加了八路军——穿上军装的那天,我对着董家村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心里说‘爹,娘,儿子去打鬼子了,等把鬼子赶出去,我就回家陪你们’。”
参军后没多久,董江天就跟着武工队,摸到了那个汉奸的住处。“那汉奸住在广饶县城的一个小院里,每天晚上都去酒馆喝酒。我们等在酒馆门口,等他出来,我冲上去,用兵工厂造的大刀,一下子就把他砍倒了。”董老的眼神变得坚定,“我不后悔,他害了那么多乡亲,毁了那么多家庭,该杀!”
1942年3月的三官庙战斗,是董江天这辈子最难忘的一仗。当时,鬼子三百多人,伪军八百多,带着重机枪、燃烧弹,来“扫荡”三官庙。八路军清河军区的一个加强连驻守在三官庙的土围子里,手里只有步枪和手榴弹,装备差得远。“鬼子先对着土围子打了十几分钟炮,‘咚咚咚’的,土围子上的土块哗哗往下掉,我们趴在战壕里,耳朵都快震聋了。”董老比划着当时的场景,“炮声一停,日伪军就端着枪往里面冲,我们扔手榴弹,‘轰轰轰’的,把他们打了回去;可没过多久,他们又冲上来,来来回回打了四五趟,一直打到天黑,双方都累得不行,鬼子和伪军就在村里生火做饭,打算歇一晚再进攻。”
当晚,赵寄舟司令员和杨国夫政委决定组织“大刀队”反击——一队十几个人,每人一把兵工厂造的大刀,胳膊上扎块白毛巾。“夜里黑,看不见人,看见白毛巾就是自己人,没毛巾的,不管是鬼子还是伪军,直接用刀砍。”董江天第一个报了名,他把白毛巾紧紧扎在左臂上,手心攥着刀柄,指节都泛了白。“我那时候十七岁,第一次要跟鬼子面对面拼刀,心里也怕,可一想到董家村的乡亲,想到被鬼子害死的人,就不怕了。”
天黑透了,月亮躲在云后面,大地一片漆黑。董江天和战友们猫着腰,贴着墙根,悄悄摸到鬼子的营地。营地门口有两个哨兵,正靠着树抽烟,火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我和班长绕到哨兵身后,班长捂住一个哨兵的嘴,我一刀砍在他脖子上;另一个哨兵刚要喊,战友就冲上去,用大刀把他劈倒了。”董江天压低声音,像是怕惊动了当年的鬼子,“我们冲进去的时候,鬼子正围着篝火吃饭,有的在喝酒,有的在聊天,根本没防备。我看见一个鬼子刚站起来,手里还拿着饭碗,我冲上去,一刀砍在他肩上,他‘哇’地叫了一声,倒在地上;又有个鬼子举着枪朝我开枪,我侧身躲开,反手一刀,砍在他的胸口,他倒在篝火里,衣服一下子就烧着了。”
那天夜里,大刀队杀了七十多个鬼子、一百多个伪军,还打死了一个鬼子大佐——后来才知道,那个大佐就是指挥“扫荡”三官庙的头目。“我们连夜撤离,走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营地,火光冲天,鬼子的叫喊声、哭声,老远都能听见。”董老的语气里带着股子自豪,“第二天一早,鬼子从济南调了飞机来轰炸,可我们早就撤到了安全地带,他们炸的,只是一座空营。”
1943年夏天,清河军区选派董江天等十几个人,秘密前往国民党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驻鲁干部训练班学习。“我们换上便衣,揣着窝窝头,背着水壶,白天躲在树林里,晚上赶路,走了十几天,才到安徽阜阳,被编入黄埔军校第十九期,在第十五总队第八中队第三区队。”董老说,因为他们来自解放区,身份特殊,必须严格保密,“我们十几个人,不能扎堆,不能说话,吃饭要错开时间,睡觉要分在不同的宿舍,就算在路上碰见,也得装作不认识。有次我跟宋平同学在操场碰见,刚想打招呼,他就把头扭过去了,后来才知道,他是怕被人发现我们认识。”
在黄埔军校学习的一年多里,董江天格外刻苦。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练队列,白天学战术、练射击,晚上还要背军事理论,有时候累得倒头就睡。“我想把本事学好,将来能多杀几个鬼子,早点把鬼子赶出去,早点回家见爹娘。”毕业那天,李仙洲校长在毕业典礼上讲话,还给每人发了黄埔军校的毕业证书。“我把证书揣在怀里,摸了又摸,心里想,等抗战胜利了,一定要把这证书带回家,给爹娘看看,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出息了。”
1945年8月15日,董江天正在潍坊参加战斗,跟鬼子打得难解难分。8月19日那天,上级突然召集全体战士,大声宣布:“同志们!抗战胜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当时大伙一下子就炸了锅,有的哭,有的笑,有的抱着战友又蹦又跳。”董老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们还在战壕里开了个庆祝会,有人唱歌,有人演戏,上级还每人发了两块钱,我们凑钱买了猪肉和白菜,煮了一大锅菜,吃得比过年还热闹。那天夜里,我躺在战壕里,望着天上的星星,第一次敢大声喊:‘爹!娘!鬼子投降了!我能回家了!’喊完之后,眼泪就流下来了——这一天,我们等得太久了。”
可和平的日子来得不容易。解放战争时期,董江天又参加了潍坊战役和济南战役。在济南战役中,他带着战士们冲锋,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飞过去,弹片划伤了他的额头;在潍坊战役中,他的腿部被弹片击中,差点截肢。“有次在战场上,我倒下的时候,以为再也见不到爹娘了,就想着,要是能活着,一定要好好孝敬他们。”董老摸了摸额头和腿部的疤痕,“后来伤好了,我第一件事就是往家跑——爹娘见了我,抱着我哭了半天,说以为我早就不在了,连我的坟都偷偷修好了。”
新中国成立后,董江天于1954年转业到中国人民银行常州分行工作,负责会计核算。他工作认真,从不马虎,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1985年离休后,他就一直住在常州,跟儿子一家生活在一起。“现在我97岁了,每天早上起来遛遛弯,看看报纸,有时候还跟老战友们通个电话,聊聊当年的事。”董江天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坐在轮椅上,身边围着儿孙,笑得格外开心,“这是去年我生日的时候拍的,一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我这辈子,最满足的就是看着儿孙们平平安安,看着咱们的国家越来越好。”
采访结束时,夕阳透过窗户,洒在董江天的中山装上,胸前的奖章闪着微光。他握着我的手,眼神坚定:“李明同志,你一定要把这些事写下来,让后人知道,当年有多少像我这样的独子,离开爹娘,扛着枪上战场——不是我们不怕死,是我们知道,只有把鬼子赶出去,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家,才能保住咱们国家这个大家。这些事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