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O五章 俊光机枪,发祥大炮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9-22 09:01:23 字数:9188
(一)
2015年冬,广州的冷雨带着湿意敲打着广东抗战研究院的玻璃窗,会议室里却暖得很——老兵们身上的棉衣、玻璃杯里冒的热气,还有陈俊光开口时,那带着潮汕口音的、裹着硝烟味的回忆,把整个屋子都烘得滚烫。我坐在离他不远的藤椅子上,看着他布满老年斑的手一次次摩挲膝盖,仿佛那不是膝盖,而是七十多年前,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冰冷的机枪枪身。
“1923年在泰国出生,可我娘总说,根在揭西。”陈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她教我讲潮汕话,教我认‘员墩村’三个字,说将来要是想家了,凭着这三个字就能找回来。”1937年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传到曼谷时,陈俊光才十四岁,在唐人街的杂货铺当学徒。那天晚上,铺子里的华人聚在煤油灯底下哭,有人说“祖国要没了”,有人说“得回去打鬼子”。他攥着给娘买的花布帕子,一夜没睡,第二天就跟掌柜辞了工,揣着攒下的三块银元,跟着同乡往祖国的方向走。坐船、搭牛车、翻山路,走了三个多月,才终于踩上了员墩村的泥土。扑进娘怀里时,他的草鞋都磨穿了,脚底板全是血泡。
真正让陈俊光把“打鬼子”三个字刻进骨头里的,是1939年6月的河婆圩轰炸。“那天是圩日,我去给娘买她爱吃的腐乳饼,刚走到帝爷街的牌坊下,就听见天上‘嗡——’的一声,跟打雷似的。”陈老的手突然顿住,眼神飘向远处,像是又看见当年的场景,“有人喊‘飞机!是鬼子的飞机!’,街上的人跟疯了似的往巷子里钻。我抱着牌坊的石狮子蹲下来,耳朵里全是‘轰隆’的爆炸声,碎瓦片、断木梁往下掉,砸在头上生疼。”轰炸停了之后,他从石狮子后面爬出来,看见西门街的药铺塌了半边,掌柜的小儿子被压在柜台下,小手还攥着半块糖;区署前的空地上,几个妇人抱着死去的孩子哭,眼泪混着血水流在地上,渗进砖缝里。他跌跌撞撞跑回家,娘看见他满身灰尘,抱着他哭,他却推开娘,从灶房里抄起砍柴刀,红着眼说:“娘,鬼子再这么炸,咱们都活不成!我要去当兵,把他们赶下海!”娘没拦他,只是连夜给他缝了件粗布夹袄,把银元缝在衣领里,送他到村口时,只说了句“活着回来”。
1942年1月20日,陈俊光在揭西县城报了名,被分到独立20旅3团3连。连长张继先是河北人,个子高,嗓门更大,第一次见他就拍着他的肩膀笑:“小伙子身子骨结实,跟我学打枪,保准能杀鬼子!”训练时,陈俊光肯下苦功——别人练瞄准练一个时辰,他就练两个;别人扛着步枪跑,他就抱着比步枪重三倍的机枪零件跑。有次练机枪拆解,他的手指被弹簧夹破了,血渗进零件缝里,他也不吭声,用布条裹住继续练。半年后考核,他趴在地上,对着两百米外的靶心,一梭子子弹下去,十发九中。张继先拿着靶纸笑:“好小子!以后你就是咱连的机枪手,这挺捷克式,归你了!”那天晚上,他抱着机枪在营地里坐了半宿,摸着冰冷的枪身,像是摸到了救命的稻草——有这挺枪,就能护着战友,就能打鬼子。
1943年9月,大脊岭保卫战打响时,陈俊光第一次尝到了战场的残酷。大脊岭是惠州的门户,山高林密,鬼子的种田中队带着钢炮来攻,天没亮就开始轰山。“炮弹落在身边,土块子往嘴里灌,我抱着机枪缩在掩体里,耳朵都快震聋了。”陈老说,“鬼子的炮轰了半个时辰,然后就听见‘嗷嗷’的叫喊声,他们以为我们都被炸死了,端着刺刀往山上冲。”当时他藏在“佛脐”地段的岩石后面,那地方是个凹陷处,正好能架机枪。张继先趴在他旁边,盯着山下的鬼子,等他们走到五十米内,突然喊了声“打!”——陈俊光立刻扣动扳机,“哒哒哒”的机枪声在山谷里响起来,子弹像长了眼睛似的,扫向鬼子的队伍。他看见最前面的鬼子应声倒地,后面的鬼子还想往前冲,战友们的手榴弹就扔了下去,“轰隆”一声,鬼子的队伍乱了套。
“种田那个鬼子官,穿着黄呢子大衣,举着指挥刀喊,我对着他的方向扫了一梭子!”陈俊光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热血沸腾的瞬间,“就看见他晃了晃,倒在地上不动了!鬼子没了指挥,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们追着打,山上的轻重机枪、步枪全响了,跟炒豆子似的。”仗打完后,他们清点战场,光鬼子的尸体就抬了两百多具,最后只有十个鬼子趁着天黑跑了。3连被评为“英雄连”,张继先把他拉到团长面前,拍着他的胸脯说:“这小子,机枪打得比狙还准!”那天,他摸着机枪上的弹孔——那是鬼子的子弹擦过留下的痕迹,心里突然觉得,这挺枪,就是他的兄弟。
后来部队奉命开赴惠州,编入63军。第一次全军动员大会,军长张瑞贵的样子,陈俊光记了一辈子。“张军长穿着灰布军装,腰带勒得紧紧的,走上台没说两句话,突然‘哗啦’一下把上衣扒了!”陈俊光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你猜怎么着?他身上全是疤!大大小小的,有的像月牙,有的像铜钱,最显眼的是胸口那个,碗口那么大,是子弹穿过去留下的。”张瑞贵指着那些疤,对着台下上千名战士喊:“弟兄们!这些疤,都是鬼子给的!民国二十七年在上海,民国二十八年在武汉,鬼子的子弹没打死我,今天站在这里,就是要告诉你们——上了战场,别怕死!你越怕,鬼子越凶;你敢冲,鬼子就怕你!我张瑞贵能活着,你们也能活着,打完鬼子,咱们都回家!”台下的战士们喊得震天响,陈俊光攥着机枪背带,指节都捏白了,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流——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这么多人拧成一股绳,鬼子一定能打跑。
到了惠州,陈俊光被调进153师457团1营3连,营长梁日魁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戴个圆框眼镜,看着文质彬彬,打起仗来却比谁都猛。“梁营长总说,‘鬼子占着咱们的城,咱们不能让他们安生’,隔三差五就带我们去袭扰。”有次他们去打横沥镇,那地方驻着一个小队的鬼子,还有两挺重机枪。梁日魁带着他们绕到镇子后面的山头上,等到半夜,陈俊光架起机枪对准鬼子的炮楼,梁日魁喊了声“打”,他的机枪先响,接着战友们的手榴弹就扔进了炮楼。鬼子没防备,乱作一团,有的从炮楼里跑出来,刚露头就被步枪打死;有的想开枪还击,却被陈俊光的机枪扫倒。不到半个时辰,战斗就结束了,他们收复了横沥,还缴获了一挺重机枪。
可撤退时,意外发生了。张继先连长走在队伍后面,突然“噗”的一声,身子晃了晃,倒在地上。“陈俊光听见声音回头,看见连长胸口在冒血,地上流了一大滩。”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哭腔,“我们冲过去,把连长抱起来,他还睁着眼睛,想说什么,却只吐了口血。”有人喊“是狙击手!在那边的瓦房上”。陈俊光抱着机枪往瓦房冲,可等他爬上去,只看见一个空的狙击枪套,狙击手早就跑了。“我蹲在瓦房上,抱着机枪哭,心里恨啊!恨自己没早点发现,恨自己没保护好连长!”那天晚上,他们把张继先埋在横沥的山脚下,没有墓碑,只在树上刻了个“张”字。陈俊光摸着那个字,跟自己说:“连长,以后我替你杀鬼子,杀够本!”
1943年11月的惠州城东之战,成了陈俊光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噩梦。那天早上,部队刚开进惠州城东的巷子,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是狙击枪!走在最前面的战士应声倒地,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枪响传来,转眼就有十多个战友倒在地上,有的还在挣扎,有的已经没了呼吸。陈俊光蹲在墙角,给一个叫“小柱子”的河南兵包扎胳膊。小柱子才十七岁,哭着说:“陈哥,我怕,我想俺娘。”他刚安慰了两句,突然听见“嗖嗖嗖”的风声——那是子弹飞过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一梭子子弹擦着他的脑门飞过去,“啪”的一声,他的军帽掉在地上,帽檐上被打出一个圆圆的弹孔,离太阳穴只有一指宽。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就觉得头皮发麻,接着就反应过来——子弹是从头顶上来的!”陈俊光连滚带爬躲到墙后,从墙缝里往外看。巷子两边是老榕树,枝繁叶茂,粗粗的树枝横在头顶上。他眯着眼睛仔细看,突然看见一根树枝上,有片叶子在动——不是风吹的,是有人在呼吸!再仔细看,树叶后面露出一点黄布,是鬼子的军装!“有鬼子!在树上!”他爬起来,连滚带爬跑到指挥官身边,指着榕树喊,“至少有五个,都趴在树杈上,用树叶挡着!”指挥官皱着眉,往树上看了一眼,立刻下令:“迫击炮准备!陈俊光,你的机枪对准树枝,听我命令,一起打!”
陈俊光立刻架起机枪,对准最近的一棵榕树。他的手不抖,眼睛紧紧盯着树叶后面的黄布,手指扣在扳机上,等着命令。“打!”指挥官一声令下,他立刻扣动扳机,“哒哒哒”的机枪声在巷子里炸开,子弹像雨点似的射向树枝。与此同时,迫击炮也响了,“轰隆”一声,炮弹落在榕树上,树枝“咔嚓”一声断了,树叶“哗啦啦”往下掉。他看见一个鬼子从树枝上掉下来,摔在地上,一动不动;另一个鬼子想往另一根树枝爬,他立刻调转枪口,一梭子下去,那鬼子也掉了下来,手里还攥着狙击枪。
“打了大概五分钟,树上的鬼子全掉下来了,五个人,一个都没跑掉。”陈俊光喘着气,看着地上的鬼子尸体,突然觉得浑身发软,坐在地上。有战友走过来,捡起他的军帽,笑着说:“老陈,你命大!这弹孔再偏一点,你就交代在这儿了!”他接过军帽,摸了摸那个弹孔,又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才发现手心全是汗。后来清理战场时,有人量了量弹孔和他太阳穴的距离,说“也就五厘米”——五厘米,差一点,他就见不到战后的太阳了。
1945年春天,陈俊光被提拔为机枪班班长,手下有四个兵,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他把自己的经验全教给他们:“打机枪要稳,胳膊要撑住,别慌;看见鬼子别乱扫,瞄准了再打,子弹金贵;还有,不管多危险,都要护住枪——枪在,人在。”那年7月中旬,部队接到情报:日军有一支运输船队,从和平、龙川、河源抢了大批物资,有鸡鸭、粮食,还有弹药,要从东江运往广州,护送的是一艘小型军舰,上面有十多个鬼子,还有两挺重机枪。
“团长说,这是鬼子的‘补给线’,必须断了它!”陈俊光带着机枪班,跟着大部队连夜赶到古竹镇以北的东江河岸。那里的山很陡,长满了茅草和灌木,正好能藏人。他们趴在山坡上,往下看,能清楚地看见东江的江面,江水泛着绿光,静静流淌。“等了大概两个时辰,听见远处有‘突突突’的马达声——是鬼子的船!”陈俊光握紧机枪,盯着江面。很快,船队出现了:最前面是一艘军舰,后面跟着五艘运输船,船上堆满了东西,能看见鸡在笼子里扑腾。
“等船进了埋伏圈,团长喊了声‘开火!’”陈俊光的声音突然亮了起来,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热血沸腾的时刻,“山上的机枪、迫击炮全响了!我抱着机枪,对着军舰的甲板扫,子弹‘嗖嗖’地飞,打在钢板上‘叮当’响。鬼子的机枪也响了,对着山上扫,子弹打在茅草里,溅起一片片土。我不管,接着打,五个弹夹全打光了,换弹夹的时候,手指都在抖,却一点都不觉得累。”迫击炮的炮弹落在军舰上,“轰隆”一声,军舰的甲板被炸出一个大洞,冒着黑烟;运输船也被打中了,有的着了火,有的开始往下沉。鬼子们慌了,有的往水里跳,有的还在负隅顽抗,对着山上开枪。
“我看见一个鬼子军官,举着指挥刀喊,想让鬼子们反击。我对准他,一梭子下去,他立刻掉进水里,没再上来。”陈俊光笑着说,“后来船沉了,水里的鬼子还在扑腾,我们就对着水里扫,直到江面上没了动静。”战斗结束后,他们下到江边,看见江面上飘着鬼子的尸体、鸡的尸体,还有粮食袋子。战士们脱了帽子,站在江边喊:“胜利了!我们赢了!”喊声在山谷里回荡,陈俊光也跟着喊,喊着喊着,眼泪就流了下来——这是他打得最痛快的一仗,也是离胜利最近的一仗。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到古竹镇时,陈俊光正在擦他的机枪。那挺捷克式机枪跟着他打了两年多,枪身上全是划痕,有的是子弹擦的,有的是石头碰的,他却擦得干干净净,连枪托上的木纹都看得清清楚楚。“有人跑过来,喊‘鬼子投降了!天皇下诏了!’,我还以为是开玩笑,把枪放下,跑出去看。”古竹圩上已经乱成了一团,百姓们举着小旗子,有的敲锣,有的打鼓,还有的放鞭炮,鞭炮声从早响到晚,把耳朵都震麻了。
“圩上的酒铺、肉铺全被抢空了,有人提着酒坛子,见了我们就往手里塞,说‘解放军(当时百姓对国军抗日部队的统称),辛苦了,喝一口!’”陈俊光说,“我们部队也收到了百姓送来的劳军物资,有鸡蛋、猪肉、花生,还有小孩送来的手工小红旗。晚上,我们在营地里煮了肉,喝了酒,有人唱歌,有人摔跤,还有的抱着枪哭。我也哭了,想起了张继先连长,想起了那些牺牲的战友,要是他们能看见今天,该多好啊!”那天晚上,他抱着机枪睡在营地里,睡得特别香,梦里都是娘在村口等他回家的样子。
抗战胜利后,陈俊光随部队调到翁源县休整。1946年,解放战争爆发,他所在的部队被打散,他被遣散回家。路过韶关时,他在一家教会医院当了阵子校医——在部队里,他跟着卫生员学过包扎、打针,也算有点经验。1949年,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传到韶关,他收拾好东西回了员墩村。
回家后,他娶了邻村的姑娘,种了三亩田,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农闲时,他会给孩子们讲当年打鬼子的故事。孩子们总问:“爹,你当年怕不怕?”他说:“怕,怎么不怕?可一想到后人能过上太平日子,就不怕了。”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政府给他送来了纪念章,金色的,上面刻着“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2015年,抗战胜利70周年,又一枚纪念章送到他手里,比之前的更大,更亮。他把两枚章用红布包着,藏在抽屉最里面,每次拿出来看,都要洗干净手,轻轻摸,那是他的宝贝。
(二)
2016年夏天的运城,太阳把柏油路晒得发烫,风里却裹着一丝麦收后的清甜。我在工作人员协助下,来到老干部活动中心时,一眼就看见窗边藤椅上的韩发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手里捧着个铁皮盒子,指腹反复摩挲着盒盖的锈迹,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眼睛里突然闪过一道光,那光里藏着的,是七十多年前炮火连天的杀气。
“我是绛县人,1941年参军时,刚满十七岁。”韩发祥的声音带着山西人特有的厚重,一开口就把我拉回了那个年代,“那会儿部队招兵,我背着娘缝的粗布包袱就去了。首长问我‘读过书没’,我说‘念过高小,能写自己的名字,还会算算术’,他当即就拍板‘好小子,去炮兵营!’”
炮兵营在当时是“宝贝疙瘩”,可装备却杂得很。韩发祥记得第一次见炮时,兴奋得整夜没睡:“一连的一三式山炮,是阎锡山部队留下来的,炮身上全是补丁,开炮时震得人胳膊发麻;我们二连的九四式山炮,还有三连的九二式步兵炮,都是从鬼子手里缴来的!炮尾上还刻着‘昭和十三年’的日文,我们擦炮的时候,就用粗布使劲磨,非要把那些字磨掉才甘心——那是鬼子的东西,咱们用着,就得让它只认中国人!”
韩发祥被分到炮二连观测班,成了一名观测员。观测班的器材,同样是“缴获来的家底”:一台日本造的测量机,黑铁外壳泛着冷光,镜头上蒙着块薄薄的玻璃,“把镜头对准目标,调整下面的刻度盘,‘咔嗒’一声卡住,距离多少米就清清楚楚了,比老木匠量木头还准”;还有一个黄铜方向盘,沉甸甸的,握在手里能感觉到纹路,“间接瞄准的时候全靠它,测方向、定高低,差一丁点儿,炮弹就可能飞到山后头去”。
那会儿部队里没几个识字的,韩发祥算是“文化人”,可摆弄这些精密仪器,还是得从头学。老班长是个打过淞沪会战的老兵,把测量机往他手里一塞:“发祥,记住了,咱们炮兵的眼睛不是自己的眼,是这机器!机器不准,炮弹就是废铁,战友们就要多流血!”从那天起,韩发祥天天抱着测量机练,白天在山坡上对着树测距离,晚上就着煤油灯看说明书,连吃饭都把说明书揣在怀里,“有时候梦里都在喊‘800米!方向偏东5度!’”
最金贵的还是炮弹。每一发炮弹都用油纸包着,存放在山洞里,领用时要签字画押,“首长总在动员时说‘咱们的炮弹是从鬼子手里抠出来的,一发都不能浪费!打出去,就得炸响在鬼子的阵地上!’”为了提高命中率,他们常常要把炮推到离敌人极近的地方——有时候是五六百米,能看见鬼子炮楼上的膏药旗;有时候甚至要推到一二百米,“从炮膛里直接瞄准,能看清鬼子在炮楼里走动的影子,这样开炮,才敢保证‘指哪打哪’”。
1942年秋天的曲阳县下河之战,是韩发祥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仗。那会儿鬼子在下河驻了一个中队,还带了一门山炮,天天对着附近的八路军营房和百姓村落轰,“有次我跟着老班长去村里侦察,看见老乡的土房塌了半边,一个老大娘抱着被炸死的孙子哭,眼泪把衣襟都湿透了。我攥着测量机的手,指甲都快嵌进肉里——那时候就发誓,一定要把鬼子的炮打哑!”
上级很快下了命令,让炮兵营配合冀中部队,端掉下河的鬼子据点。行动定在夜里,韩发祥跟着战友们,背着测量机、扛着炮零件,从下河西山的羊肠小道摸进一片杨树林。树林里的蚊子跟小苍蝇似的,往人脸上扑,可没人敢抬手拍——怕惊动了据点里的鬼子。他趴在一棵老杨树下,拨开草丛,把测量机架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镜头缓缓对准鬼子的碉堡。
那碉堡是用青石头砌的,有两层楼高,顶上架着一挺重机枪,偶尔有鬼子探出头来张望。韩发祥调整着镜头,刻度盘上的数字一点点清晰:“820米!”他压低声音报给身边的通信员,通信员立刻猫着腰跑到连长身边。战友们迅速组装九四式山炮,炮架插进土里,炮口对准碉堡,装填手小心翼翼地把炮弹塞进炮膛,“咔嗒”一声上膛。
“放!”连长的命令刚落,韩发祥就看见炮身猛地向后一退,一发炮弹带着刺耳的呼啸声,划破夜空,直扑碉堡。他紧紧盯着观测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下一秒,“轰隆”一声巨响,炮弹不偏不倚落在碉堡中央!“火光一下子窜起来,有房顶那么高,碉堡的石头碎块往天上飞,没被炸死的鬼子跟疯了似的往碉堡外跑,有的连枪都扔了!”
步兵战友们的机枪立刻响了,“哒哒哒”的声音在树林里回荡,跑出来的鬼子一个个倒在地上。可没等他们松口气,鬼子的山炮突然开始反击,炮弹落在树林边缘,炸起的土块溅了韩发祥一身。“我赶紧调整测量机,镜头扫过碉堡西边——看见了!鬼子的炮就架在那儿!”他大喊“200米!方向正西!”,战友们立刻调转炮口,三发炮弹连着打了出去。最后一发炮弹落在鬼子炮旁边,“轰隆”一声,那门曾祸害百姓的山炮,瞬间变成了一堆废铁。
1943年初,炮兵营又接到任务,配合二军分区攻打韩庄。韩庄是晋察冀边区的交通要道,鬼子在那儿修了个炮楼,里面驻了一个小队,还架着两挺重机枪。“过去步兵同志们打炮楼,都是扛着炸药包往上冲,每次都要牺牲好几个兄弟。有次我看见担架队抬着牺牲的战士过去,他们的手还紧紧攥着炸药包的引线——那场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那天韩发祥跟着连队,把炮藏在韩庄北边的土坡后面。他趴在土坡上,用测量机对准炮楼,“700米!”这次他们有两门炮——一门九四式山炮,一门九二式步兵炮。连长说“两门炮一起打,给步兵同志省点力!”,装填手们同时把炮弹塞进炮膛。“放!”随着命令,两发炮弹一前一后飞向炮楼,第一发打在炮楼的枪眼上,第二发直接炸塌了炮楼的半边墙。“步兵同志们冲上去的时候,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后来一个步兵班长拍着我的肩膀说‘韩同志,你们这炮打得太解气了!今天咱们没牺牲一个人!’”
可平静的日子没持续多久,1943年秋天,鬼子开始了大规模“扫荡”。炮兵营的山炮成了最大的负担——一门炮要六个人抬,还得有人扛炮架、运炮弹,根本没法在游击战时灵活转移。上级下了命令:把大炮拆开,用粗布包好,埋在预先选好的山沟里,拉炮的战马送到五台山深山里藏起来,“我们这些炮兵,全发了步枪和三十发子弹,变成了步兵,跟着大部队在山里跟鬼子周旋。”
韩发祥第一次用步枪打鬼子,是在1943年11月的一个下午。那天他和战友们在阜平的一条山沟里休息,刚拿出怀里的黑豆啃了两口,就听见远处传来狗叫——是鬼子的狼狗!“我们刚想收拾东西转移,山沟口就响起了枪声,鬼子已经把我们包围了!”他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手里攥着步枪,手指因为紧张而发白。过去都是用炮打鬼子,如今要面对面开枪,他的手忍不住发抖。
“一个鬼子举着刺刀冲了过来,离我只有十米远!”韩发祥深吸一口气,想起老班长说的“瞄准胸口打”,他把枪口对准鬼子的胸膛,扣动扳机——“砰”的一声,鬼子“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鲜血从胸口渗出来。“我当时心里又紧张又兴奋,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也能像步兵同志一样,亲手杀鬼子了!”
天黑后,连长带着他们往东北方向突围。“我们摸着黑跑,鞋都跑掉了,脚底板被石头划破,流的血把袜子都染红了,也不敢停。鬼子在后面追,枪声响了一路,我好几次感觉子弹擦着耳朵飞过去。”一口气跑了几十里,直到听不见身后的枪声,他们才敢停下来,靠在树上大口喘气。
大“扫荡”最艰难的时候,晋察冀根据地被压缩到深山里,韩发祥他们在阜平山里住了整整三个月。“天天吃黑豆,煮得半生不熟,吃多了胀肚子,可不吃就没力气行军。”冬天来得早,山里冷得刺骨,每人只有一床薄被子,发的棉衣是半截裤腿,“我们就用绑带把裤腿扎紧,实在冷得受不了,就把被子披在身上,缩在山洞里,像一群稻草人似的。可没人抱怨,大家都知道,只要能把鬼子赶出中国,再苦都值!”
1944年初,鬼子的大“扫荡”终于被粉碎了。他们回到之前埋炮的山沟,小心翼翼地把大炮挖出来,擦干净炮身上的泥土,又装上从鬼子那儿缴获的炮弹,准备去打曲阳的老虎山。老虎山的鬼子据点是个加强工事,炮楼修在半山腰,周围挖了战壕,还拉了铁丝网,“鬼子在那儿驻了快两年,天天欺负山下的百姓,抢粮食、抓壮丁,百姓们早就盼着我们来收拾他们了。”
这次他们把炮推到了离炮楼只有400米的山坡上。韩发祥趴在地上,用测量机反复核对距离:“400米!方向正南!高低负2度!”战友们调整好炮口,装填手把炮弹塞进炮膛。“放!”第一发炮弹打在炮楼的门楼上,把门楼炸塌了;第二发炮弹直接从炮楼的枪眼钻了进去,“轰隆”一声,炮楼瞬间塌了半边,里面的十七八个鬼子全被炸死。
步兵战友们趁机冲上山,剩下的六七个鬼子往深山里跑,韩发祥他们架着炮,对着鬼子逃跑的方向又打了两发炮弹,“虽然没打中,可把鬼子吓得魂飞魄散,最后全被步兵同志抓了回来。”战斗结束后,山下的百姓提着鸡蛋、拿着烙饼来慰问,一个老大爷拉着韩发祥的手说“同志,你们可算把鬼子打跑了!以后我们能睡个安稳觉了!”
抗战胜利后,韩发祥跟着部队参加了解放石家庄战役,后来在解放太原时,被敌人的炮弹炸伤了左腿。“现在阴雨天还会疼,可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我能活着看到新中国成立,已经很幸运了。”新中国成立后,他转到二炮工作,直到1985年离休,回到了运城老家。
那天临走时,韩发祥打开了那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一个小小的观测镜镜片,边缘已经有些磨损。“这是当年那台日本测量机上的,打老虎山的时候,炮弹碎片把镜片崩裂了,我舍不得扔,就一直留着。”他把镜片举到阳光下,光斑落在地上,像极了当年炮弹炸开时的火光。“你看,这镜片虽然破了,可它见证过咱们中国人怎么打鬼子,怎么把侵略者赶出家门。”
2022年,我又托运城的朋友打听韩发祥的消息,他已经98岁了,身体还很硬朗,每天早上都会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偶尔还会跟邻居家的孩子说起当年打炮的事。那些关于炮火、关于勇气、关于家国的记忆,早已刻进了他的生命里,也成了这些抗战老兵永远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