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霜天里的竹信
作品名称:清水里的刀子 作者:王真波 发布时间:2025-09-24 07:34:58 字数:3692
霜降过后,扁担山的楠竹丛染上一层薄霜,竹梢的叶子泛着银白,像给挺拔的竹身裹了层透光的纱。风掠过竹丛时,霜粒簌簌落下,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细屑,像撒了把冰凉的碎银,混着竹节的清苦香气,漫过整个山坳。清晨的清水江面上飘着淡雾,把江面笼成幅晕染的夜郎古画——只有岸边的青石板护江牌隐约露出“护江盟”三个字,在霜气里透着股清亮,牌面嵌着的夜郎铜符(按老辈人说法是“镇水灵”)泛着浅绿铜锈,像在与江雾、霜气轻声对话。
小勇刚撑着竹筏巡完江,竹篙头还沾着霜水与江藻,远远就看见阿花婶站在竹编棚前,手里捧着一叠折成楠竹形状的蜡染布。布面还留着竹棚的暖温,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晾透的,靛蓝色的底上绣着银白的竹纹,风一吹,布角轻轻晃,像片小小的竹帆。“小勇,快过来验验!”阿花婶笑着招手,蜡染布在她掌心展开,露出细密的针脚,“给外地盟员做的‘竹信’都齐了,你看看绣得合不合心意,有没有漏了他们念叨的景致。”
“竹信”是“护江盟”上个月定下的主意——外地盟员没法常回扁担山,大家便按布依族“传情布”的老规矩,把护江近况、山江变化绣在蜡染布上,折成楠竹的形状寄过去。布角必缝一根苏木红绳,阿花婶总说“红绳能系住情义,不让山江的心意散在风里”;染布的染料也有讲究,是用清水江边的蓝草熬煮的,染出来的布透着江的灵气,还带着淡淡的水草香,老辈人说“这样布能记住江的味道”。
小勇接过最上面一块“竹信”,指尖抚过布面,蜡线绣的江边竹筏格外鲜活:竹筏是三艘并排的,筏上站着几个绣得极小的人影,是“护江盟”的人在撒护鱼网;筏尾的盟旗绣着细碎的铜铃纹,针脚里还嵌了点银粉,在晨光下闪着微光,像能听见旗子飘动时的“叮当”声。布边缘绣着一圈缠枝竹纹,每节竹枝上都缀着小小的“护江盟”盟徽(竹与鱼的图案),是阿花婶带着两村的布依妇女绣了半个月的——夜里就着竹油灯的光绣,手指被针扎破了也只裹层布条继续,“要让外地的娃子知道,咱们惦记着他们”。“阿花婶,这竹筏绣得跟真的一样!”小勇凑近闻了闻,布面还留着靛蓝染料的清苦香,混着丝线的棉柔气,“外地盟员一摸这布,肯定能想起扁担山的竹、清水江的浪,还有咱们一起巡江的日子。”
阿花婶点点头,又从怀里掏出块“竹信”,布面上的芦苇丛随风飘动,银白的苇絮绣得蓬松,竹枝上还冒出几点嫩绿的芽,鲜活得像要从布上跳下来:“这块是给陈雨的,她上次视频时说,最记挂盟誓滩的芦苇,我就照着上个月拍的样子绣了;还绣了她去年插的那根竹枝——王阿爷说那枝已经冒出新绿芽了,我特意多绣了几针绿线,让她知道自己种的竹还活着,还在护着江。”布角的红绳上,还系着片干芦苇,是从盟誓滩摘的,带着浅黄的秋意,像把滩上的风也一并寄了过去。
正说着,林晓骑着电动车来了,车筐里装着一摞竹浆纸信封。信封上印着淡绿的竹与鱼图案,右上角盖着“护江盟”的竹制印章——印章是王阿爷用老楠竹刻的,刻着“山江情”三个字,按夜郎“印信”古俗,盖章时必蘸一点竹汁墨,这样字能带着竹的清苦香,“外地盟员一闻就知道是咱们寄的”。“信封都按你说的印好图案了!”林晓举起一个信封,风把信纸吹得轻轻鼓起来,“特意多印了几版,下次再寄‘竹信’就不用等了——你看这鱼的眼睛,我让印刷厂加了点银墨,像江里的鱼在眨眼睛。”
大家围着竹编桌,一起把“竹信”折成楠竹形状,小心装进信封。每个信封里还会放一小片竹篾——是从盟誓滩的老竹枝上削下来的,带着山江的灵气,竹篾上用小刀刻着小小的“护”字,王阿爷说“竹篾能护着信平安到,不让路途的风雨打湿”。小勇给陈雨装“竹信”时,还额外放了张自己画的竹王树:树是用竹汁墨画的,树干上刻着“盟誓滩”三个字,树下用小字写着“你插的竹枝又长高了,等你回来一起看江景”,纸边还留着点竹纤维,是用自家竹浆纸画的,透着原始的粗粝感。
“我再给陈雨添几句话。”小勇拿出竹笔(笔杆是用细竹枝做的),在竹浆纸上写道:“陈雨,最近江里的鲫鱼多了,我们新修了两处护鱼栅,用的是今年秋天的老楠竹,竹桩埋得深,特别结实,鱼崽再也不会卡在石缝里了;盟誓滩的芦苇也长得更旺了,夕阳照上去像一片金浪,风一吹能听见‘沙沙’响。你插的竹枝已经长到半人高,竹梢总朝着江的方向,像在盼着你回来。冬天快到了,我们准备给护鱼栅裹层竹席,下次你来,教我们用城里的环保竹席,一起把江护得更清、更亮。”
林晓也在给邻镇盟员的信里写道:“咱们镇上的小河也搭了竹制护鱼栅,是跟着你教的‘三横两纵’编法做的,竹篾编得密,连小鱼苗都能护住;昨天我去巡河,还看见几条小鲤鱼顺着水流游,尾巴扫着竹篾,像在打招呼。下次我骑电动车带你回扁担山,一起编竹器、一起撒护鱼食,再去盟誓滩看看,那里又多了几棵新插的竹枝,是孩子们种的。”
中午的太阳把霜气晒化了,大家拎着装满“竹信”的竹编篮,一起去镇上的邮局。邮递员老周接过篮子,看着信封上的竹鱼图案,好奇地翻来覆去看:“这信封真特别,还带着股竹子的香味,上面的鱼画得活灵活现。”“这是‘护江盟’的‘竹信’!”小勇笑着展开一块没装信封的蜡染布,“里面绣的是咱们清水江的景致,还有护江的事,寄给外地盟员,让他们也知道咱们的山江好不好,‘护江盟’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老周点点头,眼里满是敬佩,小心地把“竹信”放进邮包最上层:“你们真是有心,护着江还想着远方的人。我今天优先送这些信,让它们早点到,别让外地的娃子等急了。”他还特意找了块干净的竹布,把“竹信”裹住,“怕别的邮件压坏了这些绣活,得好好护着”。
从邮局回来的路上,小勇和林晓路过邻镇的小河。河边的竹制护鱼栅已经搭好了,是邻镇盟员跟着小勇学编的:竹桩笔直立在水里,露出水面半尺高,竹篾编得紧密均匀,按“护江盟”的规矩,栅顶挂着小小的红布盟旗,风一吹,旗子猎猎响,像在提醒过路人“护鱼护江”。几个穿校服的小孩在河边捡垃圾,手里拎着竹编小篮(是“护江盟”发的),篮沿系着红绳,是“小盟员”的标志——自从林晓在镇上小学开了“护江传承课”,越来越多孩子加入,他们还自己编了首“护河歌”,捡垃圾时就哼着,调子清亮,像江水流过石头的声音。
“小勇哥,林晓姐!”最前面的小男孩举着竹篮跑过来,篮子里装着几个塑料瓶,脸上沾着点泥,却笑得露出小虎牙,“我们今天捡了二十三个垃圾,小河变干净了!刚才还看见一条小鱼游过去,尾巴是红色的!”小勇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个自己编的迷你“护江结”——用红绳和竹篾编的,结中央嵌着片小竹片,递给小男孩:“你们真棒。这个结送给你,以后带着它护河,像‘护江盟’的大人一样,把咱们的河护得清清爽爽。”小男孩赶紧把结系在竹篮把手上,蹦蹦跳跳跑回河边,竹篮晃着,像个小小的希望在岸边移动。
夕阳西下时,小勇和林晓回到扁担山。江边的竹编棚里,王阿爷和李支书正围着竹制护江图商量事——图是用竹纤维纸画的,上面用竹枝标着护鱼栅、警示牌的位置,按夜郎“绘图”古俗,危险的浅滩处画了小小的石蛙纹(代表“需小心”),还写着“禁渔期”的日期。“冬天江里的鱼要冬眠,得在浅滩多立几块警示牌。”王阿爷指着图上的江段,竹枝做的指示棍点在纸上,“还要给护鱼栅裹层竹席,得用‘顺山竹’编的席子,抗冻还不漏水,明年春天拆下来还能当晒鱼网的垫子。”
“小勇,你回来得正好。”王阿爷抬头看见他,招了招手,竹烟斗在手里晃了晃,“咱们腊月里组织一次‘护江盟’大巡江,让两村的人、邻镇的盟员都来,一起检查护江设施,顺便在盟誓滩插新竹枝。到时候把巡江的事也绣进‘竹信’,寄给外地盟员,让他们知道咱们冬天也没闲着,还在护着这江。”
小勇点点头,目光落在棚角堆着的蜡染布上:“我还要把冬天护江的注意事项写进‘竹信’。比如怎么给护鱼栅裹竹席,怎么分辨破冰捕鱼的工具,让外地盟员也能学着护自己那边的河——咱们的‘护江盟’,要像竹根一样,扎到更多地方去。”
晚上的霜气更浓了,小勇坐在院子里的竹编凳上,手里拿着一块没绣完的“竹信”——布面上刚用白蜡线勾出竹王树的轮廓,月光洒在布上,蜡线泛着浅白光,像给树镀了层银。竹丛里传来轻微的“沙沙”声,是竹枝在风里轻晃,像在跟他说话;霜气落在竹凳上,凉丝丝的,却不觉得冷——心里装着“竹信”的暖,装着外地盟员收到信时的笑脸,装着孩子们在河边捡垃圾的身影,满是踏实的温暖。
他知道,“竹信”从来不止是一封信,是“护江盟”的心意,是山江的情义,是传承的纽带。不管外地盟员走多远,只要看到“竹信”上的竹筏、芦苇、竹枝,就会想起扁担山的晨雾、清水江的夕阳,想起盟誓滩上一起插竹枝的约定;只要摸到布上的蜡线、闻到蓝草染料的香,就会知道,扁担山永远有一群人在等着他们——等着一起巡江,一起编竹器,一起守着这山这江,不让这份与自然共生的情义,散在岁月的风里。
霜气渐浓,小勇摸了摸腰间的护江刀——刀鞘是竹编的,鞘口系着的护江结还很新;又看了看手里的“竹信”,突然觉得,这份护江的传承,已经像楠竹的根一样,深深扎在每个人的心里。不管冬天多冷,不管距离多远,都会在时光里慢慢生长,慢慢延续,直到把扁担山、清水江的心意,传到更远的地方,传到更多人的心里,让更多人知道:护着江,就是护着自己的根,护着代代相传的山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