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O四章 大刀片子,同归于尽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9-21 08:24:58 字数:10377
(一)
2017年夏,毕节水城的雨刚停,青石板路上还沾着泥点。我在志愿者陪同下,来到宫万荣的小院时,他正坐在堂屋门口的竹椅上,手里摩挲着一把半旧的木质大刀模型——刀身刻着细密的纹路,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绳,是他照着七十多年前那把尖钩大砍刀亲手做的。“你好啊李明兄弟。”他让外孙女给我倒了杯热茶,“说起1943年那回,就像昨天刚发生的事。”
宫万荣说,他生在察哈尔省龙关县的一个小山村,1925年的春天,娘在自家土炕上生下他时,窗外的杏树正开得热闹。小时候跟着爹去集镇赶集,最盼着看跑江湖的耍把式——穿短打的汉子握着大刀,“唰唰”几下就能把空中的铜钱劈成两半,刀刃上连个印子都没有。他躲在人群后头,偷偷学着汉子的姿势挥胳膊,回家就找了根磨光滑的扁担,对着院里的老槐树练“劈砍”,树皮被他砍得簌簌掉渣。娘总笑着骂他“野小子”,却从没拦着。后来爹没了,他给地主家扛活,天不亮就起来挑水、喂牲口,夜里就借着月光练刀,把扁担耍得呼呼响,心里总憋着股劲:要是哪天遇到欺负人的,他也能用“刀”护着家人。
那把尖钩大砍刀是爹早年在镇上铁匠铺打的,刀身长二尺多,刀尖带个小弯钩,能勾能劈,刀身磨得亮闪闪的,能照见人影。爹走的那天,拉着宫万荣的手说:“荣儿,这刀你拿着,以后要是遇到难处,它能给你壮胆。”1943年初,爹的后事刚办完,村里传来消息,说八路军在招兵打鬼子。他夜里躺在炕上,听见娘在隔壁屋偷偷哭,又想起前几年鬼子“扫荡”时,邻村的王大爷被鬼子用枪托砸断了腿,家里的房子也被烧了。天没亮,他就把刀绑在背上,走到娘的炕边,“噗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娘,儿子去打鬼子,等把鬼子赶跑了,我就回来陪您。”弟弟妹妹拉着他的衣角哭,他咬着牙把他们的手掰开,转身钻进了山里的晨雾里。山风刮得他的粗布褂子猎猎响,他回头望了一眼自家的草舍,烟囱里冒出的青烟渐渐淡在风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杀尽鬼子,绝不回头。
到了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独立5旅15团2营4连的驻地,宫万荣背着刀站在营部门口,引来不少战士围观。营长从屋里出来,个子不高,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伤疤,目光落在他背上的刀上,笑了:“小伙子,背着这么大家伙来参军,是想跟鬼子比划比划?”他挺直腰板说:“营长,我会耍刀,能杀鬼子!”当时正赶上部队要准备伏击,军情紧急,营长没多问,叫警卫员把他送到4连:“让他跟着你们连长,好好练,别浪费了这把好刀。”
连长姓赵,是个河北汉子,拍着他的肩膀说:“先跟着班长学,战场上别慌,有咱八路军在,鬼子翻不了天。”他跟着班长住到老乡的柴房里,柴房里堆着晒干的玉米秆,夜里躺在上面,他总摸着背上的刀,想着第二天会不会就能上战场。
第二天拂晓,宫万荣正睡得沉,就被班长一把薅了起来。班长姓周,比他大五岁,脸上满是风霜,手里拿着个粗布包:“快起来,有行动!”他揉着眼睛坐起来,脑子还没清醒,问:“班长,啥行动啊?是要练操吗?”周班长把粗布包往他怀里一塞,压低声音说:“练啥操,打仗!你这口大刀,今天就能见真章了。”他掀开布包一看,里面是几个黑面馒头,还有一小袋咸菜,心里“咯噔”一下——昨天才到部队,连枪都没摸过,今天就要打仗?他下意识摸了摸背上的刀,刀身冰凉,他喃喃道:“班长,我这刀还没沾过血呢,要是砍不准咋办?”周班长瞪了他一眼,语气却软了些,蹲下来帮他紧了紧裤带:“我当年刚参军,当天就跟鬼子干上了,第一回开枪还打偏了呢!你小子有劲儿,又会耍刀,别怂,跟着我,保准没事。”他咬了咬牙,把馒头塞进怀里,跟着周班长去集合。
全连战士趁着夜暗往山背后的伏击阵地走,山路崎岖,露水打湿了裤脚,凉得刺骨。宫万荣走在队伍中间,手里紧紧攥着刀柄,掌心全是汗。到了阵地,周班长让他趴在土坡后面,指着山谷那头的小路说:“等会儿鬼子从这儿过,听连长的命令,他让冲,咱再冲。”他趴在地上,透过草缝往山谷里看,小路弯弯曲曲的,两旁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连长蹲在不远处,压低声音给各班排长训话:“都听好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不准出声!今天伏击的是扫荡回城的小鬼子,他们抢了老百姓不少东西,咱们得给老百姓报仇,把东西夺回来!”他心里的紧张劲儿还没消,却想起邻村被烧的房子,想起娘偷偷哭的样子,握着刀柄的手又紧了紧。
天刚蒙蒙亮,东方泛起鱼肚白,太阳慢慢冒出山尖,把山谷里的野草染成了金色。忽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周班长拍了拍宫万荣的胳膊,示意他做好准备。他赶紧把头埋低,透过草缝看见一队人从山谷那头过来——前面是几个伪军,穿着灰军装,歪戴着帽子,手里拿着枪,却没什么精神;后面是二十多个鬼子,黄皮军装,绑着绑腿,扛着三八大盖,腰里别着刺刀,走路时耀武扬威的,还时不时用枪托打路边的野草。他第一次这么近看鬼子,他们的脸上带着凶气,嘴角还叼着烟,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窜了上来:就是这些人,毁了老百姓的家,杀了那么多中国人!刚才的紧张劲儿一下子没了,只剩下恨。
等鬼子和伪军全进了伏击圈,连长从腰里掏出二十响驳壳枪,“啪”地一个点射,子弹正好打在最前面那个伪军的帽子上。紧接着,全连的枪一下子就响了,“砰砰砰”的枪声在山谷里回荡,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宫万荣看见前面的伪军倒了一片,有的还在地上哀嚎,鬼子也乱了阵脚,有的找地方躲,有的举着枪胡乱射击。几十秒的工夫,日伪军就倒下了三分之一。他趴在那儿,心里急得慌,手里的大刀还没派上用场,就听连长高喊:“冲啊!杀光这帮狗杂碎!”
他猛地从土坡上跃起来,顾不上多想,第一个往山谷里冲,手里挥着大刀,学着战友们的样子喊“杀啊!杀鬼子”。风刮着他的嗓子,喊得生疼,可他一点都不觉得。脚下的石头硌得脚疼,他也没在意,眼里只有那些慌乱的鬼子和伪军。冲到谷底,他看见周班长已经跟三个敌人缠上了——两个伪军缩在后面,一个鬼子举着三八大盖,正对着周班长刺过去。他正想冲过去帮忙,忽然觉得后颈一凉,像是有人盯着他,回头一看,俩鬼子正举着枪朝他冲过来,嘴里还“嗷嗷”地叫着。
他仔细一看,那俩鬼子个子不高,也就到他肩膀,脸上还带着稚气,嘴唇上刚长出点绒毛,估计比自己还小两三岁。他心里骂了一句“这俩小杂种,这么小就来中国当强盗,欺负老百姓”,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了。没等鬼子靠近,他想起小时候跟着跑江湖的学的招式,双脚一蹬地,腾空跳起来,大刀带着风“呼”地劈下去。就听“咔嚓”一声,刀刃正好落在左边那个鬼子的肩膀上,连带着他手里的三八大盖一起劈成了两半。鲜血“唰”地溅了他一身,热乎乎的,溅在脸上,又腥又咸。那鬼子“啊”地叫了一声,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好样的!万荣,干得漂亮!”周班长在旁边看见,高声喊着,手里的枪刺“扑”地一下扎进了正面那个鬼子的胸膛。躲在后面的俩伪军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八路军大爷,饶命啊!我们也是被逼的,不是真心帮鬼子的!”周班长飞起两脚,把他们踢到一边,吼道:“给老子乖乖躺倒,把枪甩了!要是敢动一下,就别怪老子的刺刀不长眼!”俩伪军赶紧把枪扔到旁边,抱着头趴在地上,身子还在不停哆嗦。
周班长转过身,手里的枪还在冒烟,想过来帮宫万荣对付剩下的那个鬼子。他摆了摆手,喘着气说:“班长,你别管我,我这刀已经见血了,这么个小杂碎,我自己能对付。”周班长看了他一眼,眼里带着点赞许,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小心点,我去支援连长那边,那边鬼子还多。”说完就提着枪往另一边冲,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混乱的人群里。
剩下的那个鬼子见同伴被砍死,眼睛都红了,举着三八大盖朝他刺过来,嘴里还喊着听不懂的日语。他往旁边一闪,躲过了枪刺,枪尖擦着他的胳膊过去,划了道小口子,渗出血来。他没顾上疼,手腕一翻,用刀背狠狠砸在鬼子的枪身上,“当”的一声脆响,那鬼子没握住,枪“啷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往前跨了一步,提刀对着鬼子的胸口,厉声说:“你个小杂碎,再敢往前一步,小爷就剁了你,让你再也回不了日本!”可那鬼子像是疯了,扑到地上捡起枪,又朝他冲过来,枪托对着他的头砸过来。他往后退了两步,身子一矮,一个翻身腾挪绕到鬼子身后,手里的大刀在空中旋了个圈,“咔嚓”一声,鬼子的头就掉在了地上,滚出去老远,眼睛还睁着,满是惊恐。
宫万荣站在那儿,手里的大刀还在滴着血,身上也溅满了血,喘着粗气,看着周围的战友们还在跟鬼子拼杀,又提着刀冲了上去。直到连长喊“鬼子跑了,别追了”,他才停下来。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在流血,腿也被石头磕破了,可一点都不觉得疼。战友们围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好样的!第一次上战场就砍了两个鬼子。”他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心里满是痛快。
战后清点战利品,战士们从鬼子身上搜出了不少抢来的布料和粮食,还有几支钢笔。营长特意过来找他,拍着他的肩膀说:“宫万荣,你这把刀可是立了大功!以后继续好好干,多杀鬼子。”连长也笑着说:“早知道你这么能打,昨天就该给你找件军装穿。”几天后,周班长把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八路军军装送到他手里,军装的袖口还缝了块补丁,却叠得整整齐齐。“这是营长特意给你的奖励,”周班长说,“好些同志来部队几个月,都还只领到一顶八路帽呢,你小子可得珍惜。”他捧着军装,心里热乎乎的,晚上躺在柴房里,把军装铺在玉米秆上,摸了又摸,舍不得穿;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小心翼翼地穿上,对着老乡家的水缸照了照,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像个真正的八路军战士了。
1943年4月,部队在一个山村里休整,周班长找宫万荣谈话,问他想不想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当时激动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儿点头。入党宣誓那天,他穿着那套军装,站在党旗下,举起右拳,跟着连长念誓词,声音洪亮,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都跟着党,永远不叛党,多杀鬼子,保卫老百姓。后来,他跟着部队在察哈尔打了不少仗,从春天打到冬天,身上的伤疤多了一道又一道,那把尖钩大砍刀也砍钝了又磨,磨了又砍,至少十五个鬼子死在他的刀下。他说,每次打仗前,他都会摸一摸刀柄上的红绳——那是娘给他编的,说是能保平安,有这根红绳在,他就什么都不怕。
抗战胜利那天,部队在一个镇上庆祝,老百姓提着篮子来送鸡蛋和馒头,宫万荣抱着那把大刀,跟着战友们一起唱歌,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他想起了娘,想起了弟弟妹妹,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在庆祝胜利。
后来,他所在的晋察冀独立第5旅编进了东北野战军第11纵队32师,他当上了班长,手下有十几个战士,他总跟战士们说:“打仗要不怕死,但更要保护好自己,活着才能多杀敌人。”辽沈战役的时候,他升了排长,在密云之战中,一块弹片擦过他的头部,鲜血顺着脸往下流,糊住了眼睛,他抹了把血,继续带着全排冲锋,身上的军装被血浸透,变成了暗红色。战士们想扶他下去包扎,他却推开他们说:“别管我,先把敌人打退再说。”直到战斗结束,他才晕了过去。
伤好后,他跟着部队进了北京城,站在天安门广场上,看着飘扬的五星红旗,心里满是自豪。后来,他又参加了解放海南岛的战斗,在海上漂了几天几夜,晕船晕得厉害,却还是咬着牙坚持到了最后。1958年,他转业到了贵州毕节水城,被分配到水城县交通局工作,从修路到管运输,他干得踏踏实实,从不跟人提自己当年打仗的事。1983年离休后,他就在水城定居,种了点蔬菜,偶尔跟老战友通电话,聊聊过去的事。
我问宫万荣,这辈子最难忘的事是什么?他指了指墙上的大刀模型,又摸了摸自己头上的伤疤,眼里闪着光:“最难忘的,就是第一次上战场,用那把刀砍了鬼子,给老百姓出了口气。还有就是,能看到新中国成立,看到老百姓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我当年的罪就没白受。”临走时,宫万荣送我们到门口,手里还握着那个大刀模型,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可眼神却像十八岁那年一样,明亮而坚定。我走在水城的小路上,回头望了一眼老人的小院,忽然觉得,那把尖钩大砍刀的光芒,从来都没有熄灭过,它藏在宫万荣的记忆里,藏在每一个为和平奋斗过的人心里,永远都在。
(二)
2016年秋的北京,抗战研究院的院墙外,几棵老银杏正把细碎的金黄落在青砖路上。我跟着工作人员走进肖国华时,他正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手里捧着一个蓝布包,指尖轻轻摩挲着包边磨出的毛边。“来,李明。”他的声音带着老北京人特有的温和,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厚重,“这里面裹着的,是1945年那回,陪我从鬼门关走出来的东西。”
说着,肖国华小心翼翼地打开蓝布包——里面是一枚褪了色的手榴弹外壳,弹身布满细小的划痕,弹柄上还残留着一点褐色的痕迹。“这是当年那颗没响的手榴弹,后来我拆除了弹药,找铁匠熔了熔,留个念想。”肖国华手指碰了碰弹柄上的痕迹,眼神飘向窗外,像是又回到了七十多年前的冀中平原。
肖国华说,他1923年生在保定城里的一个小胡同,家里开着个小杂货铺,父母总盼着他能识点字,将来守着铺子过日子。可1937年鬼子进了保定,杂货铺被烧了,父亲还被鬼子的枪托砸伤了腿。从那天起,他心里就憋着股劲:一定要把鬼子赶出去。
1940年,他刚满17岁,听说八路军在周边招兵,趁着夜里偷偷溜出家门,跟着几个同乡找到了部队。因为在私塾读过两年书,能认不少字,组织上把他分到了机要科,跟着老同志学译电、记密码。那时候,他手里的钢笔比枪还重要,译电本从不离身,连睡觉都要压在枕头下,生怕出一点差错。
1942年冀中“五一”大扫荡后,形势变得越来越严峻。鬼子到处修炮楼、挖封锁沟,部队只能在地道里辗转。也就是那时候,组织上派他到平津三角地带,担任三纵队和冀中军区十军分区司令部的译电员。他记得第一次钻进地道时,里面又黑又潮,只能靠手里的马灯照明,空气里满是泥土和霉味。可一想到手里的译电本能帮部队传递消息,能多杀几个鬼子,他就觉得什么苦都能扛。
1945年5月27日,天还没亮,东方刚泛起一点鱼肚白。肖国华和机要部长吕明住在霸县一个叫“小辛庄”的村子里,借住在老乡家的西厢房。刚过5点,村东边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紧接着就是密集的脚步声,像是有不少人在跑动。“不好,可能是鬼子来了!”吕明一下子从炕上爬起来,两人赶紧摸到院子东南角的墙口——那里有个老乡特意留的观察缝,能看见村外的动静。
扒着墙缝往外看,肖国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群穿着黄皮军装的鬼子,正端着三八大盖,顺着村外的交通沟往这边搜索,刺刀在晨雾里闪着冷光,还有几个鬼子扛着机枪,走在队伍中间。“看样子是冲咱们的机要队来的,他们肯定查到了咱们的落脚点。”吕明的声音压得很低,手里已经握紧了枪。话音刚落,头前的一个鬼子已经快走到院门口,正探头往院里看。他来不及多想,抬手端起放在墙根的步枪,瞄准鬼子的胸口——“砰”的一声,那鬼子应声倒地,手里的枪“当啷”掉在地上。
剩下的鬼子瞬间乱了阵脚,纷纷躲到村外的坟地里,架起机枪就往墙上扫。“哒哒哒”的机枪声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子弹“嗖嗖”地擦着墙缝飞过,溅起的泥土落在他的衣领里,又凉又硬。肖国华趴在墙后,紧紧攥着枪,心里却一点都不慌——这些年跟着部队打游击,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唯一担心的是怀里的译电本,绝不能落到鬼子手里。
刚想换个弹夹,肖国华就看见外墙上爬上来5个鬼子,端着刺刀,嗷嗷叫着往院里冲。“快,拉地雷!”吕明喊了一声。他赶紧摸出藏在墙根的地雷引线——那是前几天和老乡一起埋的,就等着鬼子来。他猛地一拉引线,只听“轰隆”一声巨响,3个鬼子被炸得飞了起来,剩下的两个连滚带爬地退了回去,嘴里还发出痛苦的嚎叫。两人不敢耽搁,转身就钻进了房后早已挖好的地道口——那是老乡特意为他们挖的逃生通道,入口藏在柴房的柴火堆后面,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地道又深又暗,只有手里的马灯能照出一小片光亮。他跟着吕明往前走,地道里又潮又冷,脚下的泥土沾在鞋上,越走越沉。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墙上有个巴掌大的瞭望眼,正对着院里的方向。肖国华悄悄凑过去,借着马灯的光往外看——鬼子已经砸开了院门,正翻箱倒柜地搜查,有的还拿着刺刀往柴房里捅,幸好他们早就钻进了地道。“不能让他们在院里待着,再给他们来一下!”他摸出另一颗地雷的引线,这颗地雷埋在院中央的磨盘底下,引线顺着地道壁一直拉到这里。他趁着鬼子聚集在磨盘旁商量的功夫,猛地拉响引线——又是一阵“轰隆”声,院里的鬼子倒了一片,剩下的赶紧躲到墙角,再也不敢轻易出来。
熬到晚上,月亮慢慢升了起来,透过瞭望眼能看见院里的鬼子少了些,只剩下几个在门口站岗。肖国华正靠着地道壁歇口气,突然听见墙上有动静——一个鬼子正踩着梯子往墙上爬,手里端着机枪,枪口隐隐对着地道口的方向。“小肖,你枪法准,赶紧干掉他!要是让他发现地道口,咱们就麻烦了!”吕明凑到他耳边,声音里带着急意。他点点头,悄悄挪开地道口的石板,露出一条小缝,手里的枪早就上好了膛。借着月光,他瞄准鬼子的胸口——“砰”的一声,那鬼子连哼都没哼,从梯子上栽了下去,机枪“哐当”掉在院里。他赶紧把石板盖好,缩回地道里,心还在“咚咚”地跳,手里的枪杆都被汗水浸湿了。
接下来的两天,鬼子在村里四处挖坑搜地道,还放火烧了几间老乡的房子,想把他们逼出来。他们只能在地道里躲着,饿了就啃两口随身带的干馒头——那是出发前老乡塞给他们的,硬得能硌掉牙;渴了就喝一点地道里积的雨水,又凉又涩,喝下去肚子直疼。到了第三天黎明,吕明实在忍不住了,想出去探探情况,看看鬼子有没有撤退。他刚顺着地道口爬到房间里,还没来得及观察,就听见外面传来孩子的哭声——是房东家的小儿子石麦收,才六岁,不知道怎么被鬼子发现了。紧接着,就是鬼子的呵斥声和拉枪栓的声音,他在地道里听得清清楚楚,却只能攥紧拳头,什么也做不了。后来他才知道,吕明和石麦收一起被俘了,鬼子把他们押到了霸县的炮楼里。
第三天下午,地道里的空气越来越闷,他感觉自己快喘不上气了。正想闭眼睛歇会儿,突然看见远处有光亮——鬼子竟然顺着另一个地道口往下钻,前面的人手里还提着玻璃灯,昏黄的光越来越近,离他们只有三米远。“不好,鬼子找到这儿了!”他摸出枪,这是他最后一颗子弹了,必须得打准。他瞄准灯光的方向,手指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提灯的鬼子倒了下去,玻璃灯摔在地上,碎成了渣。剩下的鬼子吓得赶紧往回退,嘴里还喊着听不懂的日语,地道里只剩下碎玻璃的反光。
到了第四天,他们的干粮彻底吃完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嘴唇也裂了口子,连说话都费劲。趁着天黑,他悄悄顺着地道的分支,摸到了村支书家——村支书早就转移了,家里的缸里还剩一坛子老玉米。他抱着坛子,深一脚浅一脚地爬回地道,和剩下的同志一起,抓着生玉米往嘴里塞,硬邦邦的玉米渣剌得嗓子疼,却还是狼吞虎咽地吃着,只要能活着,就能等到突围的机会。就这么硬挺到了第五天,地道里的水也喝完了,他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眼前时不时发黑。
第六天白天,肖国华渴得实在受不了,正想冒险出去找水,突然听见地道深处传来脚步声。他赶紧摸出那颗仅剩的手榴弹,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走近了才看清,是训练部的石顺男部长,还有两个机要通信员、刘秉彦司令留下的警卫员,以及两个当地的乡亲,一共七个人。“可算找到你们了!”石部长喘着气说,“鬼子还在搜,地道不能再呆了,再待下去要么饿死,要么被发现。”一个姓王的乡亲接着说:“村东头有条交通沟,能往两个方向跑——往南是黄庄,直线距离近,那边有咱们的游击小组;往东是东大村,路有点绕,但鬼子可能想不到咱们往那边跑。”
石部长皱着眉想了半天,最后咬咬牙说:“往黄庄跑!近,而且有咱们的人接应,胜算大!”肖国华和两个机要员赶紧把随身携带的机要文件掏出来——那些记着密码和情报的纸,都是用油布包着的,一点都没受潮。他们找了个地道的拐角,用土把文件和没了子弹的手枪一起埋好,又在上面做了个只有自己能看懂的记号,默默记准位置:这些文件比命还重要,就算这次突围不成,将来也得想办法找回来。埋好文件后,他摸了摸身上,只剩下那颗手榴弹,弹柄上还沾着地道里的泥,冰凉冰凉的。
两个乡亲先去撬地道盖,他们趴在地道里,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没有枪声,也没有鬼子的喊叫。“安全!”乡亲低喊一声,率先爬了出去,猫着腰朝着南边的黄庄方向跑。紧接着,警卫员也爬了出去,刚冲出去没几步,就听见远处传来鬼子的喊叫,显然是被发现了。第四个是石顺男部长,他是从抗大二分校毕业的,平时不怎么运动,身子有点胖,爬地道盖时卡了一下,半天没上来,脸都憋红了。“部长,我帮你!”肖国华赶紧蹲下来,让石部长踩着自己的肩膀,双手使劲往上顶。石部长终于爬了出去,刚跑了没几步,五六十米外的一个鬼子就发现了他,举着枪“砰”地开了一枪——幸好没打中,子弹擦着石部长的衣角飞了过去,石部长赶紧猫着腰,跑得更快了。
肖国华紧接着爬了出去,刚直起腰,就看见一群鬼子从村东头冲了过来,手里的机枪“哒哒”地响着。两个机要通信员跑得慢,被鬼子追上了,他们挣扎着喊:“别管我们,快跑!”他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却只能跟着石部长往南跑——他知道,只有活着冲出去,才能给牺牲的同志报仇。先跑的两个乡亲已经没了踪影,警卫员跑到村口的十字路口时,鬼子的机枪突然对准了他——“哒哒哒”的枪声里,警卫员踉跄了一下,双手捂着肚子倒在地上,鲜血一下子就渗了出来,再也没起来。
“快趴下!”肖国华一把按住石部长,两人一起趴在路边的土沟里,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旁边的树上,溅起木屑。等机枪声一停,两人赶紧爬起来,冲过十字路口。石部长跑在前面,他跟在后面,刚拐过一个弯,一个伪军突然从旁边的草垛里钻了出来,手里拿着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伪军看他手里没枪,脸上露出狞笑,想抓活的,离他只有三四米远。“小心!”石部长突然转过身,手里的枪“砰砰”响了两声,那伪军应声倒地,眼睛还睁着,满是不敢相信。
两人不敢停,赶紧分开跑——石部长顺着直线往黄庄跑,他则斜着朝东大村的方向跑,想把鬼子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这边。刚跑了没几步,黄庄方向突然冒出几个鬼子,他们举着枪围了上去,石部长也不含糊,举枪就打,打死了两个鬼子,可更多的鬼子涌了上来,把石部长摁在了地上。他远远地听见鬼子打耳光的声音,“啪啪”的,特别响,接着就是一声枪响,又一声枪响——他心里一沉,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知道,石部长肯定是为了不被俘虏,朝自己开枪了。
鬼子还在追他,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有的还打在旁边的土坡上,溅起的泥土落在他的脸上。他摸了摸身上的手榴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是机要员,手里过过那么多军事机密,绝不能被鬼子俘虏,绝不能让秘密泄露出去!他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鬼子离他已经不到二十米了,正举着枪朝他跑来。他猛地拉开手榴弹的环,弹柄上的保险栓“咔嗒”掉在地上,他紧紧攥着弹柄,等着那声“轰隆”——可等了半天,手榴弹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心里一凉,才想起这颗手榴弹在地道里受潮了,可能早就失效了。
“完了。”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可还是提着拉了环的手榴弹继续跑——就算不响,也要让鬼子知道,八路军战士宁死也不当俘虏!鬼子见他手里拿着手榴弹,追得慢了点。前面正好有个土堆子,土堆旁还扔着一床老百姓的花被子,应该是逃难时落下的。他一把抱起被子,裹在身上,从土堆上滚了下去——被子正好挡住了他的身子,鬼子在后面“啪啪啪”地开枪,子弹打在被子上,留下一个个小洞,棉花都露了出来。
滚到土堆下,他顾不上身上的疼,爬起来又跑了100多米,直到听见身后的鬼子没了动静——他们追了这么久,也累得跑不动了。他停下来,扶着一棵老槐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接着就“哇”地吐了一口血,胃里像火烧一样疼,连站都站不稳了。可他不敢停,又踉踉跄跄地跑到了野地里,钻进一片玉米地,直到确认鬼子没跟上来,才瘫在地上,再也动不了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听见远处有老乡说话的声音,赶紧喊:“老乡,救我!”一个老乡循声跑过来,看他满身是泥,裹着花被子,还吐了血,赶紧把他扶起来,带到了附近的一个破庙里。“老乡,能给我一瓢水吗?”他声音沙哑,几乎说不出话。老乡赶紧跑回家,端了一瓢凉水过来,他捧着瓢,一口气喝了大半,才缓过劲来。老乡说,鬼子傍晚的时候已经撤到霸县的炮楼里了,村里暂时安全了。
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石部长,喝完水就央求老乡带他去黄庄方向看看。在村口的一棵老榆树下,他找到了石部长——石部长躺在地上,眼睛闭着,太阳穴上有个枪眼,身边还躺着一个鬼子的尸体,鬼子的胸口有个弹孔,显然是石部长在牺牲前,又击毙了一个敌人。他蹲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从老乡家找了套干净的粗布衣服,小心翼翼地给石部长换上,又用凉水给石部长洗了脸,把他脸上的血和泥都擦干净,然后轻轻地把石部长的眼睛合上。后来,他找到了军分区的一个干事,两人一起把石部长埋在北庄部队的开荒地——那是战士们平时种地的地方,安静,也安全。他还请村里的小学教师写了一块石碑,碑上刻着“石顺男烈士之墓”,下面还刻着“湖南人”三个字——他一直记得,石部长生前总说,等抗战胜利了,要回湖南老家,看看家里的爹娘。
抗战胜利那天,他正在军分区的译电室里工作,突然听见外面放鞭炮的声音,还有老百姓的欢呼声。他跑出去一看,街上满是人,大家举着红旗,喊着:“胜利了!鬼子投降了!”他摸着胸前的党徽,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这么多年的苦,这么多同志的牺牲,终于换来了胜利。后来,他跟着部队参加了解放石家庄、平津战役,手里的枪换了一把又一把,却始终记得1945年那个夏天,记得石部长倒下的样子,记得那颗没响的手榴弹,记得那些永远留在冀中平原上的战友。
新中国成立后,肖国华被调到八一体工大队当副大队长,看着年轻的运动员在赛场上拼搏,他说:“你们要好好练,为国争光,别辜负了那些为新中国牺牲的人。”1983年离休后,他就住在北京,没事的时候就去抗战纪念馆当志愿者,给年轻人讲过去的故事。他常说:“今天的好日子,是无数人用命换回来的。可不能忘了过去,更不能忘了那些牺牲的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