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阴暗之夜

　　北落腾宇右手猛地抬起，接着用力向下甩去。
　　脚下的鲸鱼旋即一头扎进水里，随后猛地抬头，从洪水中跃起，又重重砸在水面上。
　　那些死死咬住它腹部的人面鱼霎时被巨大的冲击力震昏了头脑，纷纷松开嘴。
　　鲸鱼加快速度，一鼓作气逆流而上。
　　
　　萨斯顿从容不迫地走上石梯，来到城墙边上。
　　他稍稍回头望了眼跟在他身后的黑衣人，低语道：“让您久等了，不好意思。”
　　黑衣人不以为意，缓缓跟在他身后，用低哑的声音回复他：“已经算快了……希望在路上你已经好好思考过我们的谈话了。”
　　“是，”萨斯顿点点头，在城楼前停下脚步，半转过身，眺望着远处的夜幕，“这件事办完后，您马上就离开南司么？”
　　黑衣人站在他身边，望着远处，摇摇头：“这你不用担心——这件事对我们很重要，要想进一步合作，必须做完这件事。”
　　萨斯顿沉默了一会儿：“我担心……大将军会被这件事……”
　　黑衣人瞥了他一眼：“机会和风险是并存的，不是么？”
　　萨斯顿轻声叹了口气：“那个家伙在暗处盯得很紧。”
　　黑衣人微微颔首：“这个节骨眼上，明面上想必苍月无极也不敢做得太过分，不过暗面上……确实要小心。”
　　萨斯顿望着那在自己面前垂下的无形的黑幕，缓缓开口：“这是一场豪赌。”
　　“我们别无选择，”黑衣人紧跟他的话，“我知道过去我们之间有隔阂，但既然我敢千里迢迢来找你，便已是向你证明了我的诚意。”随后，黑衣人微微侧过脸，语气十分冷漠，“这不是威胁，但我还是希望再对您坦诚一次——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除掉他。”
　　萨斯顿倒吸一口凉气，颤抖着侧过脸。
　　“但这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只会让启明军的处境更糟糕……我不太愿意相信流浪军团的人。”
　　萨斯顿默默点了点头，平复了一下心情：“既然如此……那就合作愉快了。”
　　两人背后，是灯火通明的千麟城，在他们面前，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等会我会去见大将军，千门还在疗伤，您待在这很安全。”
　　黑衣人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半转过身面向萨斯顿，用手掀开斗篷，一道阴影立马从她脚下冲出，汇入萨斯顿身下的阴影中。
　　“我在这等你。”黑衣人说着，面向城外。
　　萨斯顿朝她低了下头，转身离开。
　　
　　黑夜降临时，四人已乘着鲸鱼冲出了洪水。他们在洪水中穿行了一下午，依然不见其源头。
　　三人站在一片森林的高处，眺望着下方奔涌而过的洪水。
　　北落腾宇抱着林哲站在北落婧雅身旁，暗鸦则站在后者肩膀上。
　　暗鸦用翅膀抚摸着那不存在的胡须，蓦地说了一句：“看来老夫的猜想是对的。”
　　北落婧雅扭过头去看他：“您的意思是……”
　　“这洪水……”暗鸦指了指下方的洪水，一脸严肃，“这洪水……应该是从林荒来的。”
　　北落腾宇思索一番，道出自己的疑惑：“经过这么远的距离，洪水都这般凶猛……若是在源头附近，岂不是足以毁天灭地？”
　　暗鸦点点头：“差不多吧……林荒地域辽阔，就算里面真出了什么大事，我们也很难得知啊。”
　　随后，他伸出翅膀摆了摆：“罢了罢了，还是这孩子要紧，我们快赶路吧，这里离月影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
　　兄妹俩人对视一眼，微微颔首，随即动身前往月影城。
　　
　　沿着昏暗曲折的石梯，便能抵达地牢的深处。
　　地牢内无比阴暗、潮湿，两边都是并排的牢房。在地牢的尽头，有一间特殊的牢房，这里火光明亮，显得十分温暖。
　　牢房与外界被一扇坚固的铁门隔绝，里面的空间倒是十分宽敞，地上铺着干草，两边的墙壁上都挂着燃烧的火炬。
　　三个穿着金色内甲、披着黑色披风的士兵站在铁门外，他们神情肃穆，一动不动。
　　牢房内的地上，衣衫褴褛的澜氏靠着墙壁坐在干草上，他的胸口敷着草药，身上满是伤痕。
　　澜氏头颅低垂，双眼紧闭，双手被铁链高高吊起，双脚在地上岔开，同样被铁链拴着，嘴里更是被塞着一团布。
　　三个士兵脚下的阴暗处中，一团阴影悄无声息地脱离了黑暗，越过铁门，飞速窜向澜氏，汇入他身体下的阴影中。
　　冥冥之中，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那声音由远及近，一直传到他耳边。
　　“你忘记自己的亲人是怎么死的了吗？”
　　熊熊燃烧的大火中，那半张面具反射着阴冷的寒光，一直穿透炽热的火焰，刺入角落中的少年那微微颤抖的瞳孔中。
　　鲜血在火焰中燃烧起来，无情的利爪刹那间撕开了男人的胸膛，扑向男人的头颅……
　　澜氏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蓦地睁开双眼，耳边却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别动……也别出声。”
　　澜氏强忍胸口的剧痛，微微喘着气，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的情况。
　　那个低沉的声音仿佛从他脑海深处里传来：“你已经被活捉了，天魔军的人会把你送去焚天城。”
　　随后，见澜氏平静下来，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你不用出声，我能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是奉启明主之命前来的。”
　　澜氏精神有些恍惚。
　　“启……启明主？”
　　“没错，启明主很担心你的安危。”
　　澜氏不动声色地低着头，双眼瞟见了铁门外的守卫。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你是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你只要知道，光辉就要照耀着我们了！”
　　澜氏心里一惊，呆呆地望着地上的干草。
　　“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启明主。”
　　那声音十分平静。
　　“你做得很好，你已经完成任务了。”
　　“我没能杀掉千门。”
　　“你不需要杀掉他，你只需要安排好那个孩子。”
　　“他杀了我的亲人。”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
　　“你很想报仇，是吗？”
　　“三十年了，无时无刻不想。”
　　“你加入启明军，就是为了报仇吗？”
　　“是的，启明主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感激不尽。”
　　“为了报仇，你愿意付出一切，是吗？”
　　“当然，包括我的生命！”
　　“假如——我是说假如——启明主要千门活，你还会杀他吗？”
　　澜氏愣住了，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这么多年，他竟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能看得到你的想法。”
　　澜氏觉得自己的身体如一尊石雕般僵硬。
　　“那……那我便不杀他……”
　　那个声音消失了好一会才响起：“我会把这看做是你的夙愿。”
　　澜氏怔怔望着地上的干草，思索一番后，终于明白了什么，在心里释怀般笑了一下。
　　“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不……我早该想到的，启明主心思缜密……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老实说，你让我有些吃惊，不过，这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澜氏微微点头，心里吁了一口气：“这也是我想要的。”
　　“那么，”那个声音充满了威严，审判般说道，“束魂者澜氏，我以启明主之名——判处你死刑！”
　　澜氏缓缓闭上双眼，疲惫的身躯渐渐放松。
　　他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情。过去他从不敢想起，也没空想起。那些记忆在他脑海深处碎成了一块一块，在黑暗与虚无中飘浮、徘徊。
　　南司的夏天无比漫长，但儿时的时光是快乐且短暂的。不管是轩司城郊外的树林里，还是澜府的训练场上，都留下过他和哥哥奔跑的足迹。
　　澜氏记得哥哥喜欢骑马，剑术也是一流，常常得到父亲的青睐。
　　夏天的时候，父亲会带着哥哥骑马到林中打猎。那时他只能骑着小马跟在两人的身后，替他们收拾一些体型较小的猎物，但他依旧忙的不亦乐乎，即便累得满头大汗，也要紧紧跟着父亲和哥哥的步伐。
　　在训练场上，父亲会亲自下场指导哥哥，两人在交流间各持己见，最后便干脆在原地切磋起来。他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人的身影在场上舞动。
　　切磋完后，父亲会走到他身边，看着场上挥汗如雨的哥哥对他说：“等场上的人变成你，对面的人变成你哥哥时，我希望你记住，个人绝不应该被杀器控制，刀剑无情，但人有情。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引发更大的灾难。”
　　澜氏一直铭记着父亲的话，并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可当他即将成为场上的人时，他却看见父亲忧心忡忡在屋里来回踱步。训练场上，父亲和哥哥也不再谈笑风生，他们神情严肃，一招一式间都充斥着杀意。
　　那年，父亲强制他和妹妹天天待在训练场里，他们没有像哥哥一样站在决斗场上，而是在角落里进行各种训练，常常练得身体虚脱、浑身作痛。
　　训练场的地板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血迹，披坚执甲的士兵日日在训练场里操练，各式各样的人源源不断地出现在府内。
　　澜氏一天里很难再见上父亲和哥哥一面。
　　当他在恐惧与不安中浑浑噩噩度日时，人们告诉他——天魔皇来了。
　　他看见父亲与哥哥天亮时走出府门，天黑时却仍未归家。他和妹妹只好在汗水与疼痛中麻痹紧绷的神经。
　　那个夜晚，当父亲和哥哥终于在府里与他们团聚时，那个魔鬼的出现却将一切都打破了。
　　次日清晨，天魔军的旗帜插上了轩司城城头，澜府在火焰里化为了齑粉。
　　
　　那个声音变得十分平和，在他脑海中缓缓响起：“我希望你恨我，不要恨启明主。”
　　“我谁都不恨，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如果可以，我会为你和你的亲人报仇。”
　　“谢谢。”
　　乌云笼罩住残月，彻底蒙蔽了世界的双眼。
　　细雨在黑夜里无端的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