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临轩放黜 八、狗仗人势
内心深处还有个声音在问自己,按理说,她听过几首据说是柳七填的曲子,真是好听,比起自己年轻时唱的小曲,就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区别,不服不行。既然皇上喜欢他,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他列入头榜,皆大欢喜。
得,这个考生的事交给皇上处理吧,我的态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对,他上榜,我也高兴,他受点挫折,也无所谓,人生嘛,有几个没经历过这样那样的磨折?
她的脑子里还从来没有这么乱过,前些年,多少国家大事也没优柔寡断过,不管决定什么大事,她可以不必征询皇上意见;如今呢,她必须顾及到皇上的态度和感受。
但是,但是,程琳说到柳三变时的轻蔑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随之,很久以前太子赞善柳宜支持王曾,反对立自己为皇后的风传,也不合时宜的被勾了出来。于是,刘太后又拿不定主意了。
皇上刚要问话,刘太后却先开口说:“考生柳三变,听说你只会花前月下浅酙低唱,国家要选的是经纶济世之才,你既然只会填词,等成了气候再来应试吧。”
太后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基本上为柳三变的前程、命运定了调。
柳三变此时哪里还管什么太后、皇上,他只想闹个明白,梗着脖子说:“草民不服,草民非是只会填词,文章诗赋样样都通。殿试成绩如何,我的试卷应列何等,草民心中有数。既然考官能允许我殿试,又允许我今日来听唱名,最起码表明试卷应无大碍。今日临轩唱第,自然是由皇上决定黜落,皇上的决定自有皇上的道理。但是国家举办科举,又不以试卷为准,那么以何为标准?草民想闹个明白,请皇上明示。”
他大声说完,竟然抬头向上望了一眼。“嗡——,”脑袋一阵晕眩,这一望,令他惊魂失魄,心中一惊一凉,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直窜到脑瓜顶,柳三变再也没有了刚才的锐气,那股气转瞬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上面坐着的那个人,竟是那个三番五次找自己探讨填词的公子,他使劲眨眨眼睛,又抬头看了一眼,寒意已经笼罩了全身。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位高高在上的人,就是与自己谈词论道的刘公子,那位令自己颇有好感的谦谦君子,竟是当今皇上。
他更想不到皇上会如此寡情薄义,卸磨杀驴,他既然完全了解我之为人,尚且当庭羞辱我,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想到这半生坎坷,前程无望,看来今生再难入仕了,柳三变禁不住心中长叹一声:时也命也运也!苍天在上,奈何如此不公啊!
心底有个声音在问,怎么办、怎么办?就这样死了吗?就死在这儿?不行!搅闹朝堂被治罪,这么死没人可怜,这是现眼,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死也要死个轰轰烈烈。他心一横,罢了!我柳三变今日就死在当场,也要给后人留下点什么。
他压抑不住心中悲愤,已经忘记身在何处,仰天大叫:“苍天不公啊!苍天,盛世清明,河清海晏,竟容不下我一个填词之人!”
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震惊朝堂,响彻殿院上空,天上流云为之止步,殿脊上呆立的几只雀鸟惊叫着飞起又落下,像是还没看够这场人间万象。
庄严的庙堂之上,还从没有人如此撒野,许多人为柳三变捏了一把汗,欧阳修等一些熟人吓得甚至腿肚子转筋,生死分际只在皇帝一念之间。
许多举子不忍再看柳三变的惨像,纷纷将头垂下。他们想到自己寒窗苦读,鱼跃龙门之艰难,心里对柳三变充满无限的同情。
皇帝和太后周围的大臣们也不轻松,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盘算,大臣们都在揣摩圣意,只是这个圣意不是出自一个人,而是两个。既然是两个,那么孰轻孰重,就要掂量掂量了,稳重些的,宁可表现不积极,也不愿站错队。
但是有一位大臣沉不住气了,他要急于表现表现。前几天他的老朋友、殿中丞方仲弓向太后上书,请求效仿武则天故事立刘氏七庙,方仲弓还对他说,夜观天象,心月狐将要二次下凡,刘姓取代赵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时不我待,仁兄也要出把力啊。
因此,他急于表现自己,本来他就很讨厌这个白衣词人。他讨厌,并不是说两人之间有过什么过节,而是因为他家的周围有很多的吹捧柳七的人,这些人整日里吹拉弹唱,不分昼夜,还经常将狭窄的里巷堵塞,打扰了他的生活。
人多势众、街里街坊的,他也惹不起,便将积郁的怨气迁怒到柳七头上。
见到如此混乱状况,他上前两步,冲着柳三变吼道:“大胆贱民,竟敢在这朝堂之上大喊冤屈,赶紧将他打了出去。无非就会填个破词罢了,就敢在皇上面前撒野,会些填词小技,就敢如此狂妄,真不知天高地厚。天下谁人不知你柳三变行为不端,薄于操行,你所填之词无非是些淫词滥调、下里巴人。就凭这个想名登金榜,你还不配!”
立时旁边有几个官员跟着响应,使得周围的空气更加紧张,柳三变的前程甚至生命都命悬一线。
活该这届临轩唱名注定了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谁也没有料到,在朝堂之上几位官员乱哄哄的附和声中,站在阶下侍候的大宦官阎文应,突然趋前几步跪到那位大臣面前,两手高举着纸和笔,用他那已为柳三变熟悉的喑哑嗓音说:“大人认为填词是雕虫小技,看不上柳三变填的词。大人既是如此说,想必大人高明,出口成章,那就请大人当堂作首词来,用这个来羞辱羞辱柳三变,省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阎文应嗓音虽然喑哑,但吐字清晰,声音很高,满殿之人和前面的举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人瞠目结舌,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怎么办好。那位大臣一愣之下恼羞成怒,飞起一脚踹倒阎文应,顺势又是一脚踏在阎文应的脸颊上,大声骂道:“你个阄狗是个什么东西,狗仗人势!竟连朝廷大员都不放在眼里,敢到这朝堂之上撒野,惯得你不成体统!”
声音之大,不单上面听得明白,连广庭上站在前面本来凝神闭气、鸦雀无声的众多举子,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那位大臣本来满腹还有更恶毒的语言,但是“惯得你不成体统!”这话一出口立觉不妙,顿时把下面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连着舌头都咬破了。
阎文应是皇上身边贴身的宦官,不成体统是谁惯的?自然是当今皇上了。矛头直指皇上,简直是大逆不道。
这一下变起仓促,朝堂上又是一阵大乱,众人都知道此人大祸临头了,朝臣们个个脸色煞白,偷眼望着皇上。
平日很少发怒的皇帝勃然大怒,指着那位大臣的手直哆嗦,就是说不出话,好一会儿他才压住心头怒火,厉声吼道:“你、你还知道这是朝堂之上?你还懂得撒野?朕看你比谁胆子都大,比谁都能撒野!打狗还看主人,你可倒好,竟然连朕一块骂了。他不把你这朝廷大员放在眼里,你眼里就有朕这个皇上?好、好、好,皇上在你们眼里,在你们心中是什么地位,朕心里算是清楚了。”
皇帝手指着那位大臣,又指向其他大臣,咯咯一阵冷笑。
那位大臣扑通跪倒,其他大臣也陆续跪倒。那位大臣颤抖着声音说:“臣有罪,臣口不择言,臣罪该万死!”他的头磕得金砖地面咚咚作响,额头沁血,语无伦次,哆嗦成一团。
皇上冷冷笑道:“你的罪不在嘴,在你的心,心不正则行不端。朕自登基迄今已经八年了,八年了啊,你掂量掂量朕在你、你们心中的位置,啊?”皇上还想再说一些,猛地想到自己决不与太后对抗,这条宗旨不能变。
好在刚才的话已然点明,这些朝臣心里应该明白,你们既然不将朕摆正位置,将来早晚收拾你们。
他强迫自己平静了一下情绪,说:“你的罪待会交有司议处,既然你看不上填词这点儿雕虫小技,想必你的才学大得很哪,你有目中无人的底气呀!那好,你就将刚才情形填首词来,朕就坐在这儿等你一会儿。作得好,朕今日就赦你无罪。”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与柳三变饮酒谈词、秋叶黄酒店索词的画面,往日和眼前的画面交织错位,搅得他心乱如麻,直到旁边刘太后的说话声把他惊醒了。
皇上右面坐着的刘太后听了皇上斥责大臣的话,尽管话不入耳,觉得皇上所言意有所指,特别是那句八年了啊,但在这种场面下又不能多说什么,因为不考虑特定情况,那位大臣确实犯了欺君之罪,皇上发怒,怎么处置都不过份。
刘太后感觉今日这场唱名,时间怎么这么漫长啊,坐在这里浑身疼痛,累得不行,心知身体已然不行了。她和皇上并排坐在一起,一个是日薄西山,一个是旭日东升,此消彼长,纵有非分之想也是枉然,还是按既定的想法办吧,太后心中暗自叹息。
刘太后独掌朝纲这么多年,心思缜密老谋深算,办事当机立断。
她想到,阎文应乃是皇上面前须臾离不开的人,是最受宠信的大宦官,严惩这个奴才,必然激化自己与皇帝间的矛盾,只能从轻处理,消弥这场风波。
想到这里,太后在帘后闷哼一声说:“阎文应你知罪吗?按照祖上规矩应该立时将你处死,今日抡才大典乃是国家喜庆之日,你的罪暂且寄下。狗奴才焉敢乱政,还不滚了下去!”
阎文应也知道自己一时冲动,做出不合身份的举动,趴在地上浑身抖战,早已软作一团,听得刘太后的话,知道已然赦免了自己的死罪,慌忙连滚带爬地退到外面。
皇上听了太后之言,却又是一种想法,他心知太后指斥宦官干政,是违反国家礼制的事,实则仍是前几日谈话的延续。皇上本想严惩那个大臣,给那些脚踩两只船的大臣看,见到太后只将阎文应轰了下去,知道是给自己留下脸面。那么自己也不能再借题发挥了,皇上又不想与太后闹僵,又不想就这样放弃在大臣面前树立权威的机会,一时陷于两难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