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临轩放黜 七、苍天不公
顿时,众举子哗啦啦跪倒一片,只剩下柳三变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在金碧辉煌的宫殿映衬下,这个身影显得格外的落寞、孤寂。
上午的阳光和殿宇的阴影,刚好将柳三变从腰间隔为两片,一半白一半黑,头上的一点红星似明似暗,是簪钗、是冠缨?抑或是充血的眼睛?
那点红星是他发髻上插着的簪子上的红钻石所发,是朴成垂危时硬塞给他的。从来不收受礼物的柳三变,面对奄奄一息的好朋友,实在不忍心拒绝。朴成离去后,他将这只簪子藏在箱底,从没戴过,今天第一次戴,是为了让老朋友看见他今天的成功。
他那无助的身形在激荡的气流中如同一片秋叶,因愤怒而抖动的青衫恰似扑腾着的翅膀,就像沙渚上形单影只的一只鹤,傲立着,似乎会突然栽倒在水里,又仿佛随时会一飞冲天。
这幅孤独寂寥、凄美的剪影,永远定格在历史的片段中,有时引起人们的同情叹息,有时又成为人们嘲讽的对象。
柳三变猛然觉得,仿佛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人也似被闪电击中,好一阵的天旋地转。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这届又落榜了,想到自己年过不惑,漂泊汴京多年,这两年披肝沥胆苦苦读书,踌躇满志地要在今届高登金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已经站到了殿院之中,金榜题名唾手可得,竟然败得这么惨。
他简直痛不欲生,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茫然空洞,真想一头碰死在脚下的青砖地上。
半生寒窗苦读一朝付诸流水,这次最接近功成名就,却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用万念俱灰这个词来形容柳三变此时的心境,最是恰当不过,他浑身汗湿,心胆俱裂,像傻了一样。
一向温文尔雅的柳三变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他心知此生再无机会站到这里,今日拼却一死,也要弄个明白,要教天下人知道,非是我柳三变无能,是天亡我也!天啊,天!
柳三变虽然想到是上天不公,却没想到这次的致命一击真地是出自天意。他读史书读了个遍,但他偏偏对于皇权争夺、帝王心术、后宫秘闻不感兴趣,读到这些时往往不求甚解,以为皇权之争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离自己太遥远了,那是天家自己的事。今日大难临头,才知天子之心不可知。
在卫士们“跪下”、“赶紧跪下”的急切吆喝声中,柳三变心一横,反而更加绷直了身体,反正他的人生只剩下死路一条,死也不能就这样窝窝囊囊地去死。
他可不是那种有点儿事就到处诉苦,有点儿委屈就哭天抹泪的人,他是牙齿打掉了往肚里咽的主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遇事便做小儿女状,博取同情的人。
别看柳三变外表儒雅,骨子里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一个铮铮铁汉。他出生于书香世家,才华出众,生死关头他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文人风骨第一,脸面第一。
士可杀不可辱,他柳三变丢不起这个人。
自古以来中国文人身上的这点骨气、傲气,在置之死地后本能地在他身上爆发出来,柳三变一股豪气直冲顶门,他跌跌撞撞地冲向前去,几个同样没被录取还跪在地上的考生,被他撞得趴倒在地。
堪堪跑到丹墀之下,被两个卫士按倒在地。柳三变跪倒在丹墀之下,叩头到额头出血,嘶哑着声音大喊道:“草民不服,考生柳三变要讨个明白,请皇上明示,试卷错在哪里?因何将我黜落?”
丹墀之上一阵躁动不安,许多位大臣原本微屈的身子挺直了一些,瞪眼望着下面跪着的一介布衣,互相用眼神问着:原来这位就是名动京城的柳三变?
连早已不耐烦的刘太后也张大眼睛,盯着阶下的这个人。
上面这些人中最为不快的当属晏殊,本来今天应该没有他什么事,按照旧制,主考官不得出席临轩唱名。但是刘太后却指定要他在今天担任主角,主持这场盛典,这可真是在全天下露脸的好机会,他清楚这是对他的奖赏,很领太后的情。
不料庆典一再出现差错,令晏殊心中恼怒,过后肯定会受到皇上斥责。眼看着将要结束,又节外生枝冒出一个令人生厌的柳三变,让他忍无可忍。
按晏殊最初的设想,不能让柳三变进三甲,但也别考不上,最好是混个同进士出身或赐进士出身。(笔者妄言:这就好像后世高考,重点大学上不了,勉强读个大学专科,没有一点面子。)这样,他柳三变虽然榜上有名,却灰溜溜地从此抬不起头来,永远失去炫耀的本钱,甚至让人认为他就是这样子的水平。
以后再要贬低他的词,那就更容易了。
晏殊大怒,指着阶下的柳三变说:“本朝有规定,凡省试第一者,临轩唱名时才有资格发问,今届省元乃欧阳修,他名落十名之外,他尚且未发问,你有何资格在此搅闹?凭你一个名声不佳的柳三变,整日歌楼妓馆里东游西荡,花前月下浅酙低唱,光凭你这品行就不配站在这里。你以为会填几首词就了不起了?只会填词就敢说‘定然魁甲登高第’?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大宋朝会填词的又不是你一个,今天这个结果就是给你个教训。再要不知修德,这辈子你也休想进士及第。今日你竟敢咆哮朝堂,扰乱抡才大典,罪在不赦,念你只是一介书生,从轻处置,还不自行退了下去!”
听了晏殊指斥自己的话,柳三变似乎多少明白了一点儿毛病出在哪里,他更加不服了,近乎咆哮地喊道:“我浅酙低唱怎么了?我花前月下怎么了?碍着你哪根筋疼啦?我又没吃着国家俸禄,我靠自己本事吃饭,填几首词混几口饭吃,又伤到国家什么了?说我道德败坏、有伤风化,开封城里开的多如牛毛的歌馆妓院,哪家不是你们政府批的?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有伤风化?真正有伤风化的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是你!我柳三变行端坐正,比你们这些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强多了!听说你也会填几首小词,每日里在自家园中呼朋聚饮,填词唱曲,营妓肴酒。有本事现在你也当场填首词来,让天下举子都开开眼!”
晏殊铁青着脸,真怕他再往下胡说下去,急忙喝斥:“住口!此地不是与你理论这事的地方,本届贡举你已被朝廷除名。来人!将他叉了出去。”
晏殊话音一落,夹头夹脑一顿乱棒打来,有卫士上前夹住柳三变就往外推,柳三变坠着身子不肯走,像死狗一样被人拖着。
柳三变胸膛里气血翻涌,心里搅海翻江一般,一腔血似乎就要从腔子里喷射出去,他喘息着硬往下压,怎么也压不下去,口里喷不出去就会直冲顶门,两耳内嗡嗡作响,像是战马在奔腾,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一阵阵天眩地转。
他咬紧钢牙,试着咬住下唇,猛一用力,一阵钻心的疼痛,几颗牙齿深深地刺入下唇,一股鲜血顺着嘴角淌了下来。这股子血喷将出来,身上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脑子也清醒了。
见此情景,龙椅上“啊”的发出一声哀鸣,皇上再也控制不住了,低声吼道:“放开他!快,放开他!”望着狼狈不堪发疯一样的柳三变,高坐龙椅之上的皇帝脸色变得煞白,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放开他,唤他上前答话。”
听到皇上有话,卫士们抬头看向晏殊,见晏殊毫无反应,互相看了看,一齐放开了手。
重获自由的柳三变略整一下衣襟,扭身跑回几步,倒地跪拜。
刘太后对阶下的这个人颇感兴趣,她细细打量,脑子里也在不停地思索着。眼前之人尽管狼狈,却是一身正气,不像传说中的风流浪子相,这样的人不太可能魅惑皇上呀,也许他和那个填词人是同名同姓?她不由得问道:“下面之人得非那个填词的柳三变?”
晏殊抢先说:“就是那个填词度曲的柳七柳三变。”
听到回话,她知道没有弄错,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录用。可是,可是马季良的名字都在榜上,这会让天下人怎么想,放着名士不取,碌碌无为之人却榜上有名,堂堂太后任人为亲竟然到了这等程度?
录取吧,考题之事怎么说?皇上为了让他喜欢的考生上榜,竟然挾私,可是这事又不能和皇上点破,那样就撕破脸了。往好了想,也许只是皇上一厢情愿卖个人情,姓柳的真的不知道。可是,不知道就没责任了?起码他事前已经充分考虑过了嘛。刘太后一边紧张地思索着一边生着闷气。
已经感觉很累的太后刘娥,在帘后有些坐立不安,身体不舒服是实情,脑子里也是天翻地覆,许多事蜂拥而至,她想到了自己无依无助的青少年时期,想到活着的艰辛,想到从天而降的发迹,甚至想到了人生最后的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