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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O三章 麦见突围,汉忠袭敌

作品名称:无名者之血      作者: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发布时间:2025-09-20 09:41:03      字数:9512

  (一)
  
  2016年初春的石家庄,干休所的院子里还积着残雪,阳光却已带着暖意,透过双层玻璃窗,落在袁麦见的膝头。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丝合缝,手指关节因早年的枪伤和风寒有些变形,却仍能稳稳攥住一只搪瓷杯——杯身上有“为人民服务”的淡淡红字,像极了他藏在皱纹里的那些往事,看似模糊,一开口却字字清晰。我坐在他对面的木椅上,手边放着笔记本,听他用带着冀南口音的普通话,把1942年那个硝烟弥漫的春天,一点点从记忆深处拎出来,仿佛时光也跟着倒回了七十多年前。
  
  “1942年,我刚满19岁,在冀南军区六军分区七旅当通讯员。”袁麦见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越过我的肩膀,飘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像是看见当年疾驰的马队,“那时候我个头不算高,但骑马稳,首长都知道我枪法准——不是吹的,五十步开外打鸟,我能打中翅膀不碰羽毛。4月28号那天,天刚擦黑,风还带着点凉,方处长——就是老红军方守义同志,他左腿在长征时受过伤,走路有点跛,却总说‘骑马不耽误打仗’——带着我,还有骑兵排的二十多个同志,往军区去取款。临走前,旅首长拉着方处长的手说,‘情报说鬼子可能要在五一搞大扫荡,你们路上得加十二分小心,款子重要,人更重要’。那时候从咱们驻地到军区还有一百多里地,全是坑坑洼洼的土道,白天怕撞见鬼子的巡逻队,只能夜里赶路。”
  我们骑着马走了大半夜,马镫子磨得大腿内侧又红又疼,我时不时得调整一下姿势,却不敢让马慢下来。方处长的马是匹黑马,跟了他两年,通人性,不用缰绳多拽,就知道往哪走。快到后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到了离军区还有30里的一个小村,叫王家庄。方处长勒住马,跟我们说“歇口气,明天一早再去领款,夜里走容易迷路”,我们就把马拴在老乡家的院墙外,马嘴里还嚼着剩下的草料。老乡听见动静,开了个门缝,看见我们穿的军装,赶紧把我们让进去,还端来半盆凉窝窝头。我刚啃了半块,就听见西边“轰隆”一声——是鬼子的小钢炮!那声音我太熟了,像闷雷似的,震得窗户纸都颤。紧接着,机关枪“哒哒哒”的声音像爆豆似的响起来,越来越近。
  “我当时心里一紧,手里的窝窝头都掉在地上了,抓起枪就往外跑,看见方处长正往马背上翻,他左腿不方便,我赶紧伸手扶了他一把。”袁麦见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节都泛了白,“马刚喂了两把料,还没吃饱,鞍子都没卸,东边又响了炮——坏了!鬼子是从东西两边包抄过来的,想把我们困在这!方处长喊了一声‘别慌,往南走,找军区会合!’,我们二十多个人骑着马,顺着村后的小路就冲了出去。”
  往南跑了四五里地,就看见军区的机关部队往回撤,人群里乱哄哄的,有人喊着“分散突围!别扎堆!”,子弹在耳边“嗖嗖”地飞,有的打在地里,溅起一团土;有的擦着树干过,留下一道白印。方处长勒住马缰绳,脸色沉得像锅底,他看了一眼我们,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炮火,说:“别跟着乱,咱们的任务是把款带回去,往南走是自投罗网,咱们往北冲!就是拼了命,也得把东西带回去给部队!”那时候骑兵排还有27匹牲口,我骑着一匹枣红马,是半年前缴获的鬼子的马,跑起来快得很。我把枪插在腰里,手紧紧握着马刀的刀柄——我年纪小,战友们都护着我,但首长都说我枪法准,真要打起来,我不能拖后腿,更不能给八路军丢脸。
  我们绕着田埂跑,尽量往有村子的地方去——野外没遮没挡,鬼子的机枪太凶,马目标大,容易被盯上。快到一个叫李家庄的村头时,我眯着眼看,村口有伪军来回晃悠,大概一百多号人,背着枪,有的靠在树上晒太阳,有的蹲在地上抽烟,看起来没什么防备。“别开枪,等近了再冲!”方处长压低声音,我们慢慢把马放慢脚步,假装是躲鬼子的老百姓马队。那些伪军看见我们,眯着眼喊“干啥的?停住!”,方处长在马上喊回去“过路的,家里遭了鬼子,往亲戚家躲”,趁着他们愣神的工夫,方处长突然喊“打”。
  我掏出手枪,对着最前面那个歪戴帽子的伪军“啪”就是一枪,他“哎哟”一声就倒在地上,手里的枪也掉了。骑兵排的战友们一起开枪,“砰砰砰”的枪声在村头响成一片,马刀在空中挥得“呼呼”响,朝着村口冲过去。伪军慌了,有的往村里跑,有的趴在地上胡乱开枪,子弹打在我们周围,却没伤到几个人。我们的马踩过田埂,把他们的队伍冲得七零八落,我看见一个伪军举着枪对准方处长的后背,赶紧抬手又是一枪,把他手里的枪打飞了——那时候我眼里只有敌人,啥也不怕,就想着不能让首长受伤。
  刚冲到村拐角,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我的枣红马突然往前一栽,前腿跪在地上,马脑袋上瞬间冒出血来!我反应快,不等马倒下,一翻身就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幸好没被马压着,手里还紧紧攥着枪。刚爬起来,就看见方处长骑着骡子往我这边跑,他还喊“麦见!快跟上!别停”。话音刚落,又一声枪响,他的骡子“嗷”地叫了一声,也倒在地上,方处长从骡子上摔下来,顾不得拍身上的土,赶紧爬起来跟我一起往村里跑。
  敌人在后面追,脚步声“噔噔噔”的,子弹“嗖嗖”地打在墙上,溅起的土渣落在我脖子里,又凉又痒。我们跑到一个破庙跟前,庙门朝南,门板都掉了一块,我往东边的墙根跑,刚拐过去,回头一看,六七个敌人举着枪追上来了,离我们也就二十多步远。“处长你先跑,我来挡着!”我把方处长往庙后的小巷推,自己躲在一棵老槐树后面,掏出枪,瞄准最前面的敌人,连开三枪——“啪!啪!啪!”,两个敌人应声倒下,剩下的不敢往前冲,赶紧躲在石头后面开枪,子弹打在槐树上,“砰砰”响。
  这时候,一个老乡从旁边的院里跑出来,穿着蓝布褂子,脸上满是皱纹,他朝着我们喊:“往西边跑!那边有地沟,能躲!”话音刚落,一颗子弹就打在他身上,老乡晃了晃,慢慢倒在地上,手里还指着西边的方向。我心里一酸,却没时间难过,拉起方处长就往西边跑——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个老乡的样子,他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说,就为了救我们没了命。
  我和方处长顺着老乡指的方向跑,没跑几步就看见一条地沟,有一人多深,是老百姓平时躲鬼子挖的,里面还铺着些干草。我们刚跳下去,就听见敌人在上面喊:“快追!他们跑不远!”我趴在沟沿上,探出头又打了两枪,一个敌人没躲好,从沟边掉了下来,剩下的几个吓得不敢再追,只在上面胡乱开枪。我们顺着地沟往前跑,地沟里又黑又潮,我好几次差点绊倒,方处长拉着我的手,一直没松。跑了大概半个时辰,听见前面有马蹄声,还有人喊“是七旅的同志吗”,我赶紧回应:“是袁麦见!还有方处长!”——是骑兵排的战友们!
  我们会合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两个同志,还有一个战友的胳膊中了枪,血把袖子都染红了,用布条缠着,却还咬着牙说“没事,不影响打仗”。那时候天还没黑,太阳还挂在西边,我们不敢待在外面,躲在地沟里,从沟沿的缝隙往外看,看见几百个日伪军从村边往西去,脚步声“咚咚”的,像敲在我们心上。方处长叹了口气,说“先找个村歇着,等天黑了再往回走,白天目标太大”,我们就趁着敌人走远了,悄悄往附近的张村去。
  
  老乡们看见我们是八路军,赶紧把我们往家里拉,有的把我们藏在柴房,有的藏在菜窖里。一个老大娘端出一筐窝窝头,还有几块贴饼子,又倒了两碗凉白开,说“孩子们快吃,俺们家就这些了,别嫌弃”。我饿坏了,拿起窝窝头就往嘴里塞,窝窝头有点硬,噎得我直打嗝,老大娘还拍着我的背,让我慢点儿吃。我一口气吃了三个窝窝头,两块贴饼子,才觉得肚子里踏实了——那时候老百姓自己都吃不饱,却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们,他们说“你们是打鬼子的,得吃饱了才有劲”。
  下午三四点钟,天还亮着,不能再跑了。我们在老乡家的柴房里隐蔽,还安排了两个战友放哨,一有动静就通知我们。方处长坐在柴草上,摸着我的头说:“麦见,今天多亏你了,要不是你挡着,我可能就被敌人追上了。”我摇摇头说:“处长,这是我该做的,我是通讯员,就得保护首长。”那时候谁也没想到,“五一”大扫荡会那么残酷。后来部队的粮食越来越紧张,别说马了,连人都快没的吃了,最后没办法,只能把马送给老乡,让他们帮忙养着,等情况好点了再要回来——可后来很多马都被鬼子抢走了,想起那些马,我心里就不好受。
  方处长身体不好,左腿的旧伤一到阴雨天就疼,易良品司令员知道了,特意给他找了头毛驴,让我照料。那驴可不听话了,一身灰毛,看着就倔,平时拉东西还行,一听见枪响就往庄稼地里钻,怎么吆喝都没用,拉都拉不住。有一次我们住在杨二庄,天还没亮,就听见外面有枪声,方处长赶紧起来,让我去看看情况。我趴在院墙上往外看,看见大概不到50个敌人,背着枪往村里来,听枪声像是伪军。
  我们赶紧报告易司令员,易司令员说:“不能再跑了,跑了一次又一次,这次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旅长也说:“对,把他们消灭了,省得以后老跟着我们!”旅长亲自指挥,让我们在村西的矮墙后面埋伏,等敌人的先头班过来。我趴在矮墙后面,手里握着枪,心跳得厉害,却一点也不慌——我知道战友们都在我身边。敌人慢慢走近了,离我们也就三十步远,旅长喊了一声“打”,我们一起开枪,敌人的先头班一下子就倒了好几个,剩下的乱了套,往回跑。
  我跟着战友们冲出去,手里挥着马刀,老百姓听见枪响,也从家里跑出来,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拿着镰刀,跟着我们一起喊“打鬼子”。伪军更慌了,有的扔下枪就跑,有的跪在地上投降。我们追着打,最后把敌人大部都消灭了,大概有三四十人,还缴获了一挺机枪,几支步枪。可方处长的驴却在混乱中被敌人打死了,方处长看着驴的尸体,叹了口气说:“这驴虽然倔,却也跟着我跑了不少路。”
  
  “五一”大扫荡后,情况越来越紧,鬼子到处抓人,抢粮食,我们吃饭都成问题,有时候一天只能吃一顿,还是老乡们偷偷送来的野菜团子。我们机关只能隐蔽起来,往南宫县的段楼头西康村去——那村子小,大概100多户人家,离敌人的据点只有五里地,反而不容易被怀疑。上级规定,我们谁也不能出去,也不能相互见面,都得藏在老百姓家里,白天不能点灯,说话都得小声。
  我和六个同志住在吴金山村长家,吴村长四十多岁,黝黑的脸,手上全是老茧,他把我们藏在柴房下面的地窖里,地窖不大,只能勉强躺下七个人。每天早上,吴村长都会偷偷给我们送吃的,有时候是半块窝窝头,有时候是一碗野菜粥,还会跟我们说外面的情况,说“鬼子昨天又去邻村了,没找到人,你们放心待着”。有一次,敌人怀疑村里藏了八路军,来搜查,吴村长赶紧把我们的枪藏在菜窖里,又让他老婆把我们的军装换成老百姓的衣服,自己则带着敌人在村里转,跟他们说“村里都是老百姓,哪有八路军啊,你们要是不信,就搜,搜着了我任凭你们处置”。敌人搜了半天,没找到什么,骂骂咧咧地走了,吴村长回来的时候,后背都湿透了——他要是被敌人发现了,全家都得被杀头。
  我们在那住了一个多月,敌人来了好几次扫荡,都被吴村长和老乡们糊弄过去了。后来情况稍微好点了,我们才能离开。走的时候,吴村长还塞给我一袋炒面,说“路上吃,别饿着”,我抱着炒面,眼泪差点掉下来——我知道,是老百姓用命护着我们,没有他们,我们根本活不下来。
  抗战胜利后,我调到一线部队,参加了平津战役,在战场上负了伤,子弹打在了胳膊上,住进了医院。新中国成立后,我又调到防化研究院工作,直到退休。可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反“扫荡”的日子,忘不了冀南的那些村子,忘不了给我们送窝窝头的老大娘,忘不了为了救我们牺牲的老乡,更忘不了吴金山村长——我后来一直跟他保持联系,知道村里的日子越来越好,盖了新房,修了路。有时候我还会想起我的枣红马,想起方处长的黑马,想起那些跟我一起打仗的战友,他们有的牺牲了,有的跟我失去了联系,可我总觉得他们还在我身边,跟我一起看着现在的好日子。
  
  袁麦见说到这,端起杯喝了一口水,眼里闪着光,像是有泪光:“李明啊,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夸我,是想说现在的好日子来的太不易,我们别忘了老百姓,别忘了那些牺牲的同志。”那天我离开干休所的时候,阳光正好,袁麦见站在门口跟我挥手,他的身影在阳光下,像一座挺拔的山,不高,却很稳。
  
  (二)
  
  2010年初春的北京,我和张军相聚于抗战研究院,我们都已垂垂老矣,可说起远征军王汉忠的故事时,张军眼睛突然亮了,他带着股子劲,仿佛1944年密支那的炮火,还在耳边震响。
  “汉忠比我大两岁,打小就野,14岁就背着他爹的老猎枪上山,山里的獐子、野兔,只要被他盯上,就没跑掉的份。”张军呷了口温热的花茶,茶碗在手里转了两圈,缓缓开口,把我拽进了那个硝烟弥漫的滇西战场。
  
  王汉忠是1942年秋报名参军的。那时候远征军在福建招兵,布告贴在县城的戏楼墙上,红底黑字写着“驱逐倭寇,还我河山”。汉忠揣着家里的那把老猎枪就去了——那枪是他爹传下来的,木质枪托磨得发亮,能装五发子弹。体检时,教官让他打靶,五十米外的纸靶,他端起枪,眯眼、瞄准、扣扳机,“砰砰砰”三枪,全中十环,连旁边的老兵都凑过来看,说“这小伙子,眼神比鹰还尖”。
  这事没过几天就传到了孙立人军长耳朵里。那天军长特意到连队来,穿着笔挺的军装,握着马鞭,笑着问站在队列里的汉忠:“小伙子,枪法这么好,有啥诀窍?”汉忠“啪”地立正敬礼,腰杆挺得笔直,大声说:“报告军长!我14岁上山打猎,猎物跑起来跟风似的,我得盯着它的影子,算着它下一步往哪窜,鬼子再凶,也比不过山里的野物!”孙立人听了,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好个机灵的娃!跟我去炮营,做通信兵,咋样?”汉忠立马应下——他知道,炮兵是“战争之神”,通信兵就是炮兵的眼睛,能跟着炮兵打鬼子,他乐意。
  就这样,汉忠成了驻印军新一军新30师炮二营的通信兵。他后来跟张老说,刚到炮营时,他对着那些电话机、无线电发报机发懵,可一想到这些东西能帮大炮打鬼子,就跟着老兵学,白天记线路图,晚上背密码本,没几天就摸透了门道。而且他没丢了打猎的本事,空闲时就练瞄准,用树枝当枪,盯着远处的鸟,一练就是大半天。
  
  1944年秋,部队接到命令,攻打密支那。汉忠跟着炮二营踏上了滇西的土地——那里山高林密,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潮湿的腐叶味,走在路上,脚底下的泥能没过脚踝。他后来回忆,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惨烈的场面:远征军的大炮加起来好几百门,在离鬼子阵地五六里的地方筑了临时阵地,炮管密密麻麻地指向对面的山头,白天黑夜地轰。炮声“隆隆”的,震得地面都在颤,耳朵里嗡嗡响,连对面山头的轮廓都被浓黑的硝烟遮得看不见,空气里全是火药和焦土的味道,吸一口都呛得咳嗽。
  汉忠的任务是守在观测所里,负责电话和无线电接线。那观测所就是个挖在山腰间的小土坑,也就两平方米大,上面盖着茅草和树枝,勉强能遮点太阳。里面架着一台炮对镜和一副望远镜,炮对镜的镜头上蒙着一层薄灰,汉忠每隔一会儿就用衣角擦一擦——这是他的“眼睛”,得盯紧鬼子的火力点,把位置、角度、距离报给炮兵阵地,差一点,炮弹就打偏了。
  电话线从观测所拉到炮兵阵地,像一条细细的生命线,埋在土里,每隔一段就露出一点胶皮。汉忠总说,这线就是命根子,断了,大炮就成了没眼睛的瞎子,前线的战友就得吃亏。所以他每天都要检查好几遍线路,把松动的接头缠紧,把暴露的线重新埋进土里,生怕出一点差错。
  那天下午,太阳毒得很,晒得茅草都打了蔫,汉忠刚把一组鬼子火力点的数据报给炮兵阵地,电话突然没声了。他心里一紧,赶紧拿起电话机摇了摇,听筒里只有“呜呜”的杂音,像风吹过空管子。旁边的观测员也慌了,凑过来说:“咋回事?炮还等着目标呢!”汉忠摸出测线仪,接在电话线上,指针一动不动——线路断了。
  消息传到张山奇营长耳朵里,他急得直跺脚,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那时候,前线的步兵正等着炮兵掩护,要是大炮停了,鬼子的机枪就会疯狂扫射,战友们的伤亡肯定会增加。营长赶紧叫来了两个通讯兵,嘱咐他们:“快去查线路,一定要尽快接通!注意隐蔽,鬼子的冷枪多!”
  那两个通讯兵一个叫小李,一个叫老王,都是跟汉忠一起进营的。他们揣着测线仪,猫着腰从观测所爬出去,很快就消失在草丛里。汉忠站在土坑边,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心里七上八下的——离观测所不远就是鬼子的阵地,冷不丁就会有子弹飞过来。
  可左等右等,半个钟头过去了,不仅人没回来,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电话依旧没声,炮兵阵地那边还在不断地打电话过来,听筒里的忙音“嘟嘟”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张营长走到汉忠身边,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有些沙哑:“老王,那俩兄弟怕是出事了。现在只有你去,一定把线接通,拜托了!”
  汉忠看着营长焦急的眼神,心里一沉,却没半分犹豫。他赶紧收拾东西:先把钢盔戴在头上,又从背包里掏出一把干茅草,用绳子缠在钢盔上——这样趴在草丛里,不容易被鬼子发现。然后把冲锋枪挎在肩上,枪托抵着腰,又从腰里摸出两枚手榴弹,别在皮带扣上,绑腿里还藏了把匕首——那匕首是他参军时带的,牛角柄,刀刃磨得雪亮,以前打猎时用来剥兽皮,现在是他的防身武器。最后,他背上那个五公斤重的铁皮电话机,机子方方正正的,外面包着一层铁皮,边角都被磨得发亮,压在肩膀上,沉甸甸的,勒得衣服都陷进肉里。
  一切准备就绪,汉忠顺着战壕的出口爬出去,一落地就猫着腰,往炮兵阵地的方向走。脚下的草有半人高,叶子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凉飕飕的。他手里拿着测线仪,一边走,一边把测线仪的夹子夹在电话线上,一点一点地查。开头的一百多米,测线仪“滴溜滴溜”直响,线路没问题;再往前走,大概离观测所两百米远的时候,测线仪突然发出“咕咕”的声音,像水壶里的水没烧开似的,断断续续的。
  汉忠心里一喜:找到了!他赶紧蹲下来,拨开草丛,仔细一看——电话线的胶皮被人用钳子剥了七八厘米长,里面细得像花针的铜丝,被人弯了弯,插进了旁边的湿土里。这不是自然断的,是有人故意破坏的!汉忠咬着牙,把铜丝从土里拔出来,用随身携带的胶布一圈一圈地缠在胶皮上,又把铜丝对接好,用胶布裹紧。他拿起电话,对着听筒喊:“喂喂!炮兵阵地吗?这里是观测所,听到请回答!”
  听筒里传来清晰的回应:“听到!听到!线路通了!快报目标!”汉忠松了口气,刚想把电话挂了往回走,却突然觉得后颈发紧——周围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连虫鸣鸟叫都没有。刚才派来的小李和老王,去哪了?
  他猛地抬头,眼睛扫过周围的草丛,突然,一个黑影“嗖”地一下,从前面的茅草丛里闪了过去,钻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土坡后面。汉忠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翻身滚到旁边的低洼处,趴在湿土里,胸口贴着地面,能感觉到泥土的凉意。他眯着眼,借着茅草的缝隙往前看——刚才那个黑影闪进去的土坡旁边,好像还有一个人影,正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像是在盯着什么。
  “不好,是鬼子!”汉忠心里暗骂,手紧紧攥住了冲锋枪的扳机。那俩战友,肯定是被这两个鬼子害了!他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别慌,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鬼子至少两个,硬拼肯定不行,得等机会。
  
  汉忠趴在小土坳里,眼睛盯着前面的地形。正前方有三个小土坡,每个土坡都有半人高,上面长满了茂密的茅草,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区域——这个位置太妙了,既能互相掩护,又能观察周围的动静,鬼子要是想埋伏,肯定会选这里。他断定,那两个鬼子,就在这三个土坡里。
  可等了大概十分钟,对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汉忠琢磨着:再等下去不是办法,万一鬼子绕到自己后面,把退路堵了,自己就成了瓮中之鳖。他悄悄摸了摸冲锋枪的弹夹——现在装的是二十发的,打起来肯定不够用。他赶紧从背包里掏出备用的三十发弹夹,快速换了上去,手指扣在扳机上,心里盘算着:三个土坡里,哪个最可能藏人?
  三角区的顶点那个土坡最高,茅草也最密,从那里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刚才修线路的地方,要是他自己来偷袭,肯定会选这个点。汉忠把枪口对准那个土坡,调整好呼吸,手指猛地扣下扳机——“哒哒哒……哒哒哒……”冲锋枪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野里格外刺耳,子弹朝着茅草丛扫过去,一口气打了十五发。
  可子弹打完了,对面还是没反应,连茅草晃动的幅度都不大。“咋回事?打偏了?”汉忠纳闷,难道鬼子不在那里?可他刚打完枪,自己的位置肯定暴露了,不能再躲在低洼处。他把枪背在背上,双手撑着地面,慢慢从土坑里爬出来,然后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往前匍匐——草叶划过脸颊,有点疼,他却顾不上,眼睛死死盯着前面的土坡。
  爬了大概三十多米,离那个顶点土坡只有十米远的时候,一只翻皮的皮鞋突然出现在他眼前——那是日本兵穿的“昭五式”皮鞋,黑色的鞋面,鞋底有防滑纹,他在战场上见过很多次。汉忠心里一紧,赶紧停下动作,慢慢端起枪,对准那只皮鞋,又扣下了扳机——“哒哒哒……”十五发子弹全部打了出去。
  可那只皮鞋一动不动,连抽搐都没有。汉忠屏住呼吸,慢慢站起来,手里端着枪,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走到土坡跟前,他探头一看,差点松了口气——两个鬼子并排趴在地上,头靠在一起,像是在低声说着什么,可他们的脑袋上都有血洞,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染红了身下的茅草,早就没气了。
  汉忠蹲下来,仔细检查了一下。左边的鬼子大概三十多岁,脸上还留着胡茬,头上中了五枪,子弹从不同的角度打进去,脸都被打花了,看不清模样;右边的鬼子年轻些,也就二十出头,下巴上中了一枪,子弹从头顶穿了出去,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原来第一波子弹就把他们打死了!”汉忠后知后觉,刚才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后背的衣服早就被冷汗浸透了,贴在身上,凉飕飕的。
  
  鬼子的身边扔着一把手枪,枪身是黑色的,枪套上印着樱花图案——是日本的南部十四式手枪,俗称“王八橹子”。汉忠捡起枪,拉开枪栓一看,里面还有三发子弹。这枪他知道,射程只有三十米,而且容易卡壳,在战场上就是个“烧火棍”。他心里一阵后怕:幸亏这俩鬼子用的是这种破枪,要是他们带的是步枪,自己刚才在低洼处,早就成了靶子。
  他猜,这两个鬼子应该是特务,专门来破坏电话线的。刚才看见自己修线路,想等着自己靠近了再开枪,要么活捉,要么近距离射杀,没想到自己先下了手。他们肯定以为,一个通讯兵没什么战斗力,可他们忘了,自己是打猎出身,眼里从不放猎物。
  汉忠站起身,往周围的草丛里看了看,很快就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找到了小李和老王的尸体。小李趴在地上,背上中了一枪,鲜血把军装都染红了;老王靠在树干上,脑袋歪在一边,太阳穴上有一个弹孔,是被手枪近距离打中的。他们的手里还攥着测线仪,看样子是刚发现线路被破坏,就被鬼子偷袭了。
  汉忠的眼睛有点红,他蹲下来,把战友的眼睛轻轻合上,又在他们的尸体旁做了个标记——用石头摆了个十字,方便后续的战友来收尸。然后,他捡起鬼子的三角形枪套,挂在自己的腰上——这算是个战利品,也是对战友的告慰。最后,他背上电话机,不敢再多停留,猫着腰,快速往观测所的方向跑。
  
  回到观测所的时候,汉忠的衣服上全是泥和草屑,脸上还有几道划痕。他把经过跟张营长一说,营长听完,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胸脯,大声说:“好样的兄弟!你这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啊!刚才那情况,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活不下来,你硬是把那百分之一的活机会抢回来了,还接通了电话线,你立大功了!”
  旁边的战友们也围过来,有的递水,有的拿干粮,都夸他厉害。汉忠喝着水,心里却想着小李和老王——要是自己能早点去,他们是不是就不会牺牲了?那天晚上,他躺在观测所的土坑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起那两个战友的模样,还有鬼子头上的血洞。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多打鬼子,为战友报仇。
  后来,密支那战役胜利了,王汉忠跟着孙立人军长北上,参加了更多的战斗。抗战胜利后,他又跟着部队去了台湾。这些年,他一直没忘了老家,也没忘了在密支那牺牲的战友。
  
  那天离开研究院的时候,夕阳把张军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站在门口,挥着手跟我告别,嘴里还念叨着:“别忘了这些人啊,都是为国家拼命的英雄。”我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沉甸甸的——王汉忠的故事,就像那枚褪色的徽章,藏着太多远征军将士的热血和坚守。
  2019年,王汉忠在台湾去世,享年9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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